序幕

猛獸噬人

滂沱的熱帶暴雨啪啪地敲打著醫療診所的鐵皮屋頂,雨水嘩嘩地順著金屬的排水導管流下,像一股洶湧的激流飛濺到地麵上。羅伯塔·卡特歎了一口氣,呆呆地望著窗外。低垂的雨霧遮蔽了海灘及海灘外的大海,她從診所望出去,幾乎什麽也看不清。兩個月前她來到哥斯達黎加西岸的阿尼亞斯哥,成為一位出診醫生。這裏的生活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博比·卡特[1]在芝加哥的邁克爾裏斯醫院的急診室實習了兩年,在那段極度緊張的生活後,她希望能沐浴在海邊的陽光下,過過輕鬆自在的生活。

她來阿尼亞斯哥灣已有三個星期,這段時間天天下雨。

其他的事物都令人滿意。她喜歡這裏與世隔絕的環境和當地居民熱情友好的態度。哥斯達黎加的醫療體係是世界上最出色的20個醫療體係中的一個,甚至在這個偏僻的海邊小鎮也有良好的醫療診所,醫務人員和藥物器材齊全。她的助手曼紐爾·阿拉貢為人聰明且訓練有素,因此博比在這裏能發揮與她在芝加哥實習時一樣的臨床水準。

可是這雨,這從早到晚,沒有一刻停歇的雨!

在化驗室的那邊,曼紐爾歪著頭。“你聽。”他說。

“嗯,我聽到了。”博比回答。

“不,你仔細聽。”

接著,她也發現了,那是和雨聲混雜在一起的另一種聲音,一種更為低沉的隆隆聲正慢慢地變響,最後變得十分清楚——是直升機發出的富有節奏性的機械聲。博比思忖:像這種天氣,怎麽可能有直升機。

然而那聲音仍不斷地變響。接著直升機由低空衝破海麵上的雨霧,在頭頂上發出巨大的轟響,盤旋著,又繞回來。她看到飛機掠過海麵,從漁船附近擦過,隨後轉向緩緩地飛往搖搖欲墜的木結構碼頭,最後又飛回海灘。

它在尋找降落地點。

這是一架大機腹的西科斯基直升機,側麵漆著藍色條紋,上麵寫著“國際遺傳建築”的字樣。那是一家建築公司的名字,他們正在一個近海的島上修建新的休閑度假區。據說這個休閑度假區頗為壯觀,而且結構十分複雜;許多當地居民都被雇用參加建設,工程施工已有兩年多了。博比完全能夠想象——一個大型美國休閑度假區,有遊泳池、網球場,遊客可以在那裏盡興遊玩,暢飲雞尾酒,完全擺脫都市的現實生活。

博比感到很納悶,島上有什麽事如此緊急,以至於直升機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飛行。當直升機在海邊潮濕的沙灘上降落時,她透過擋風玻璃看到駕駛員如釋重負地吐了一口氣。一名穿著製服的男子從機艙裏跳了出來,“砰”地打開一側的機艙門。她聽到一陣狂亂的西班牙語吼叫聲,於是曼紐爾用手肘輕推了她一下。

他們是在呼喚醫生。

一名白人大聲發布著命令,兩名黑人機員抬著一具毫無生氣的軀體向她走過來。那白人披了一件黃色油布雨衣,棒球帽的邊上露出一圈紅發。“這兒有醫生嗎?”當博比跑出去時,他問她。

“我是卡特醫生。”她說。大顆的雨珠嘩嘩地落下,打在她的頭和肩上。紅發男子對她皺了皺眉。她身穿牛仔褲和緊身小背心,肩上掛著一個聽診器,聽診頭由於受鹽分很重的海風侵蝕,已經變得鏽跡斑斑。

“我叫艾德·雷傑。我們有個重傷病人,醫生。”

“那你最好把他送到聖荷西。”博比說。聖荷西是首都,搭飛機20分鍾就可到達。

“我們本來打算去那裏的,但是這種天氣我們無法飛過山去。請你在這裏替他治療。”

當他們把傷者抬進診所時,博比在一旁快步走著。他是個小夥子,還不到18歲。她掀起他那沾滿鮮血的襯衫,隻見肩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另一道傷口則在腿上。

“怎麽回事?”

“是建築工地意外事故造成的。”雷傑高聲吼叫說,“他摔倒了,一輛推土機軋到他身上。”

小夥子臉色蒼白,渾身顫抖,毫無知覺。

曼紐爾站在診所色彩鮮豔的綠色大門旁,揮著他的手臂。他們把傷者抬進大門,放在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曼紐爾拿來靜脈注射器,博比把燈拉到小夥子的上麵,彎下身子察看他的傷勢。她立即發現傷勢很重,這小夥子幾乎必死無疑。

一道長長的傷口從肩部一直延伸到整個軀幹。傷口邊緣的肌肉被割得支離破碎,肩部關節已經脫位,白骨暴露在外。第二道傷口劃破了大腿厚厚的肌肉,肌肉下的股動脈清晰可見。她的第一個印象是,這條腿已經被整個剝開了。

“請告訴我他是怎麽受傷的。”她說。

“我沒看到。”雷傑回答說,“他們說是被機器碾的。”

“他看起來似乎像是被動物襲擊了。”博比一麵察看傷口,一麵說。她像大多數重症室的醫生一樣,對幾年前接觸過的病人的具體症狀都能記得一清二楚。她見過兩次動物致傷,一次是兩歲的幼兒被一條羅威納犬襲擊,另一次是一名喝醉酒的馬戲團工作人員遭到孟加拉虎的攻擊。兩次的傷勢均十分相似,動物致傷有一種明顯的特征。

“動物襲擊?”雷傑反問,“不,不,這是推土機造成的,請相信我。”雷傑說話時不斷舔著嘴唇。他的神色十分緊張,好像做錯了什麽事似的。博比覺得納悶,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要是他們在休閑度假區的建築工地上雇用毫無經驗的本地工人,他們一定會不斷發生意外。

曼紐爾問道:“你想做衝洗嗎?”

“是的,”博比回答,“不過你先替他止血。”

她把身子彎得更低,用手指摸著傷口。如果是推土機從他身上軋過,泥土就會深深嵌入傷口。可是傷口中並沒有一點泥土,隻有一層黏滑的泡沫,而且傷口散發出奇怪的氣味,一種惡臭、死亡和腐爛的味道。她從來沒聞過這種味道。

“多久以前的事?”

“一小時。”

她再次發現艾德·雷傑非常緊張。他屬於那種情緒外露、容易激動的人,而且不像是建築工地的工頭,反而比較像一名管理人員。他顯然感到力不從心。

博比·卡特又轉過身來看著傷口。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機器造成的創傷,從傷口看起來絕不是那麽一回事。傷口沒有被泥土玷汙,沒有機器碾壓的痕跡。任何機器導致的損傷——汽車撞傷、工廠意外事件——都會有碾壓的痕跡。但小夥子身上的傷卻沒有半點類似的痕跡。相反,他的皮膚被撕得四分五裂,被剝離整個肩膀,還有整條大腿。

這確實像是動物造成的傷口。另一方麵,他身體的其餘部分大多沒有任何損傷,對於一個受到動物襲擊的人來說,這種情況異乎尋常。她又觀察了一下他的頭部、手臂、手……

那雙手。

當她看著那雙手時,渾身感到一股涼意。兩隻手掌上都有傷痕,手腕和前臂有青腫。她在芝加哥的經曆足以使她意識到這是怎麽一回事。

“好吧,”她說,“你們在外麵等候。”

“為什麽?”雷傑驚慌失措地問。他不想照她的要求做。

“你還要不要我搶救他?”她邊說著邊把他推到門外,當著他的麵關上了房門。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然而她對此很反感。曼紐爾感到猶豫不決:“我要繼續衝洗嗎?”

“是的。”博比回答說。她伸手拿過那架小巧的奧林巴斯牌傻瓜照相機,移動了一下燈光,以便看得更清楚,然後對著傷口照了幾張快照。這的確像是被咬傷的,她暗自思忖著。接著,小夥子呻吟起來,博比把照相機放在一旁,朝他俯下身子。他的嘴唇在動彈,但口齒不清楚。

“Raptor,”他說,“Lo sa raptor...”

曼紐爾聽到他的話後渾身變得僵硬,嚇得直往後退。

“他的話是什麽意思?”博比問。

曼紐爾搖搖頭:“我不知道,醫生。Lo sa raptor——這不是西班牙語。”

“不是?”她倒覺得這話挺像西班牙語,“那麽請你繼續替他清洗吧。”

“不,醫生,”他皺起鼻子,“氣味實在太難聞了。”他在自己胸前畫著十字。

博比再次望向傷口上那層黏滑的泡沫。她摸了一下,然後用兩隻手指搓著。這幾乎像是唾液……

那受傷的小夥子的嘴唇在嚅動。“Raptor。”他輕輕地哼著。

曼紐爾帶著十分恐懼的腔調說:“它咬了他。”

“什麽咬了他?”

“Raptor。”

“Raptor是什麽?”

“就是Hupia。”

博比皺起眉頭。哥斯達黎加人並不特別迷信,但是她曾在村子裏聽到人們提及Hupia。人們說那是一群在夜間出沒的鬼魅、不露麵的吸血魍魎,專門綁架幼小的兒童。據傳Hupia曾經居住在哥斯達黎加的群山中,但現今已移居到近海的島上。

曼紐爾一邊後退,一邊在胸前畫著十字,嘴裏不停地咕噥:“這不正常。這種氣味,”他說,“是Hupia。”

博比正想叫曼紐爾回來工作,那名受傷的小夥子突然睜開眼睛,在桌子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曼紐爾嚇得大聲尖叫。受傷的小夥子呻吟著,頭部扭動著,兩眼睜得很大,直愣愣的目光時而往左,時而往右,接著,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他立即進入了**狀態。博比想抓住他,他卻渾身抖動著,從桌上摔到水泥地上。他又嘔吐起來,鮮血濺了一地。雷傑打開房門問:“到底出了什麽事?”當他看到鮮血時,用手捂住嘴轉過了身去。博比抓過一根棒子,想撬開小夥子緊閉的嘴巴,盡管她心裏明白這樣做已無濟於事。最後他抽搐了一下便癱倒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她彎下身子,打算替他做人工呼吸,但是曼紐爾猛然抓住她的肩膀往後拽。“不行,”他說,“Hupia會來的。”

“曼紐爾,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行,”他惡狠狠地盯著她,“不行,你不懂這些事情。”

博比看著躺在地上的小夥子,意識到做不做人工呼吸已經無所謂了:她不可能再使他蘇醒過來。曼紐爾叫來那兩個黑人機員,他們回到屋子裏抬走了屍體。雷傑走了進來,用手背擦著嘴巴,一邊咕噥道:“我相信,你確實已盡了力。”然後她看著他們抬走屍體,上了直升機,飛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飛入了雲端。

“還是這樣比較好。”曼紐爾說。

博比還在想著小夥子的雙手。那雙手青腫且布滿傷口,一看便知是防衛時受的傷。她十分肯定,那名小夥子不是死於建築工地的意外傷害,他是受到攻擊,他舉起手來是為了抵抗攻擊者。“他們的那個島嶼在哪裏?”她問。

“在大海中,離海岸約有100到120海裏。”

“作為旅遊勝地是遠了些。”她說。

曼紐爾還注視著直升機。“我希望他們再也不要來了。”

唔,博比思忖,至少她拍下了照片。但是當她朝桌子轉過身時,發現照相機竟然不翼而飛了。

那天深夜,雨終於停了。博比獨自待在診所後麵的臥室裏,翻閱著那本已破爛不堪的平裝西班牙語詞典。小夥子曾說過“Raptor”一詞,盡管曼紐爾一再否認,博比還是懷疑那是西班牙語中的詞。果然,她在詞典中找到了這個詞。它的意思是“強奪者”或“誘拐者”。

這個解釋使她陷入了沉思。這個詞的含義使人想到似乎與Hupia的含義十分接近。當然,博比並不迷信。沒有任何鬼魅使他手上傷痕累累。那小夥子想告訴她什麽呢?

博比聽到從隔壁屋子裏傳來的呻吟聲。村子裏的一位婦女正忍受著分娩前的第一陣陣痛,當地的助產士艾琳娜·莫拉萊斯在一旁照顧她。博比踏進診所,對艾琳娜做了個手勢,要她暫時出來一下。

“艾琳娜……”

“是的,醫生?”

“你知道什麽是Raptor嗎?”

艾琳娜已經60歲了,頭發灰白,但身體壯實,一副注重實際、不苟言笑的樣子。在夜晚星光的照耀下,她皺起雙眉反問:“Raptor?”

“對。你懂這個詞的意思嗎?”

艾琳娜點點頭:“它的意思是……夜間出來拐騙兒童的人。”

“綁匪?”

“沒錯。”

“是Hupia嗎?”

艾琳娜的舉止立即整個改變了:“別說這個詞,醫生。”

“為什麽不能說呢?”

“現在別談論Hupia,”艾琳娜朝正在呻吟的臨產婦女點點頭,斷然地說,“現在說這個詞很不吉利。”

“可是,猛獸會咬傷或抓破受害者嗎?”

“咬傷或抓破?”艾琳娜疑惑不解地說,“不會,醫生,它不會這樣的。猛獸是拐跑新生兒的人。”這場談話似乎使她很煩躁,因此她急於中止談話,轉身朝診所走去,“她要分娩時,我會叫你的,醫生。我認為還要過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她才會生。”

博比仰望著滿天星鬥,聆聽著海上的波浪輕輕拍打著海岸。黑暗中,她看到停泊在近海的漁船的朦朧輪廓。整個環境是那麽靜謐,沒有半點兒異常,她覺得自己這時候談論什麽吸血魍魎和被拐騙的孩子,簡直是蠢極了。

博比回到自己的屋子裏,再次想起曼紐爾堅決地說,這不是西班牙語。因為好奇,她查閱了一下英語小詞典,結果吃驚地發現詞典上也有這個詞:

Raptor[名詞]:猛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