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夏日的羅馬,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將鵝卵石街道曬得暖暖的。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邁著輕快的步伐,從梵蒂岡興衝衝地來到梅洛廣場一幢砂漿外牆的三層小樓前。他要來這兒接走他三個年幼的孩子:兒子切薩雷和胡安,女兒盧克萊西婭,孩子們是他無比寶貝的心頭之肉,他視同骨血的血脈親人。作為教皇手下的教廷副相,在羅馬天主教廷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今天又能有幸與孩子們團聚,他尤其感激上帝的恩典。

在孩子們的母親瓦諾莎·卡塔內伊家中,羅德裏戈不由輕鬆地吹起了口哨。作為教會僧侶,他不得婚配,但身為屬神的男人,他深知上帝創造出男人和女人的良苦用心。即使是在伊甸園裏,上帝造出夏娃不也是為了給亞當一個妻子,讓二人合為一體嗎?而在失樂園之後,在墮入背信棄義的塵囂、飽嚐塵世疾苦之後,男人豈不是更加順理成章地需要女人的撫慰?他年輕時曾育有三名子嗣,那時他還在做主教,而隻有最後跟瓦諾莎生育的這幾個孩子,才在他心目中占據著特殊的位置。他們點燃了他心裏不滅的熱情,與瓦諾莎曾經給予他的一樣。雖然現在孩子們還很年幼,但他仿佛已能看見他們站在他的肩頭,合而為一,形同巨人,輔佐他統治教皇國,將羅馬正教發展壯大,統領全世界。

這些年來,每次他來看望他們時,孩子們都管他叫“爸爸”,他們從來沒有感覺到父親因為效忠教皇聖座而減少對自己的愛。對於他既是一位紅衣主教,同時又是他們的父親,他們從未覺得有任何怪異之處。有盛大慶典的時候,英諾森教皇的兒女不是照樣經常在羅馬街頭招搖過市嗎?

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跟情人瓦諾莎相處十數載,像瓦諾莎這樣讓他曾經那麽激動,並持久地引起他的興趣的女人真的屈指可數,想到這一點,他微笑起來。瓦諾莎並不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女人,他對世俗的一切聲色歡愉一向欲求難平,但她是到目前為止他生活中最為重要的女人。她聰明、漂亮,是他眼中絕對的美人,不僅如此,不論聖事俗務,他都可以向她傾訴,而她也總能諫以良策。作為回報,他對她的愛也越發慷慨,對他們的孩子也越發寵愛。

瓦諾莎站在家門口,努力地綻放笑容,揮手送別她的三個孩子。

如今她已屆不惑之年,年資的增長讓她更加懂得這個穿著紅衣主教長袍的男人。她知曉他胸中的鴻鵠大誌,懂得他心中的那團火焰熊熊燃燒、永不熄滅。他胸中已有羅馬天主教廷擴展版圖的軍事戰略,身邊有能夠強化這一戰略的政治盟友,他還給出了簽訂各種條約的承諾,來鞏固他的地位和權力。所有這一切,他都跟她談過。決策一個接一個源源不斷地從他腦中傾瀉而出,正像是他的軍隊開拔行進在一個又一個新的領地上。他注定要成為世人的領袖。如果他能升任為領袖,她的孩子們也必定能飛黃騰達。瓦諾莎努力安慰自己,終有一天,孩子們作為紅衣主教的合法繼承人,將坐擁財富、權力和機會。因此,她大可以讓他們離開。

此時,她抱緊尚在繈褓中的最小的兒子約弗瑞,如今隻剩下這一個孩子在她身邊了,他年紀尚幼正在吃奶,還離不開她。但是過不了多久,他終將離開。目送著孩子們越走越遠,她深色的眼睛裏不禁泛起晶瑩的淚花。唯有盧克萊西婭回望了媽媽一眼,男孩兒們根本連頭也沒回。

瓦諾莎看見俊朗倜儻、儀表堂堂的羅德裏戈伸出一隻手去牽小兒子胡安的小手,另一隻手則拉著三歲小女兒盧克萊西婭的更小的小手。大兒子切薩雷被晾在一邊,神情不悅。這下可有麻煩了,她想,但是,羅德裏戈遲早會跟她一樣了解他們的。她猶豫著關上了沉甸甸的木門。

他們才走了幾步,憤怒的切薩雷用力推了弟弟胡安一把,胡安的手從父親手中鬆脫開來,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紅衣主教連忙扶住小兒子,然後轉過身來說道:“切薩雷,我的孩子,你想要什麽就開口說,為什麽要推你弟弟呢?”

胡安隻比切薩雷小一歲,但個頭卻比七歲的切薩雷小許多,此時父親出麵維護他,他得意地竊笑起來。但是還沒等他得意夠,切薩雷已上前一步,抬腳狠狠地朝他腳背上跺了下去。

胡安痛得大聲慘叫。

紅衣主教一隻大手一把抓住切薩雷的上衣後背,將他從鵝卵石路麵拎了起來,用力搖晃著,搖得切薩雷的赭色卷發在臉上晃過來又晃過去。隨後,他把切薩雷放了下來,蹲下身子,跪在兒子麵前,褐色眼睛裏的神情柔和起來,問道:“怎麽了,切薩雷?是什麽事情讓你這麽不開心?”

切薩雷眼睛顏色更深,那雙似乎能穿透人心的眼睛,此時如煤火般明亮,他目光灼灼地盯著父親,說:“爸爸,我恨他,”他聲音激動,“你總是站在他那一邊……”

“好,好,切薩雷,”紅衣主教樂了,“一個家庭的強大,跟一支軍隊一樣,靠的是相互間的忠誠。而且,憎恨自己的兄弟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沒有理由因為憎恨而讓你的靈魂不得永生啊。”他站起身來,頓時如塔一般高聳在三個孩子麵前。接著,他一邊拍著他的大肚皮,一邊微笑著說:“這裏的空間裝你們三個足夠了……不是嗎?”

羅德裏戈身形高大魁梧,透出一種英俊健壯之美,而非一般貴族那般白皙纖長。他深色的眸子裏時常閃爍著愉悅的神情,鼻子雖然大,卻不惹人討厭;他的嘴唇豐滿性感,總是掛著笑,給人以慷慨大方的印象。但是,他之所以是公認的同時代人當中最具吸引力的男子,並不是因為他的外表,而是緣於他的個人魅力,他渾身散發出來的那種無形的能量。

“切茲,我把我的位置讓給你吧。”女兒盧克萊西婭對切薩雷說,聲音清澈。紅衣主教不禁把頭轉向女兒,著迷般地看著她。盧克萊西婭站在一邊,雙手抱在胸前,長長的金色卷發披在肩頭,天使般的麵龐上神情堅毅。

“你不想牽爸爸的手嗎?”紅衣主教問道,假裝生氣地噘著嘴。

“如果牽不到你的手,我不會哭,”她說,“也不會生氣。”

切薩雷憐愛地說道:“克萊西婭,別蠢了。胡安還像嬰兒一樣,這是他最拿手的把戲。”他厭惡地盯著弟弟,此時,胡安正用光滑的絲綢襯衣袖子迅速地擦拭著眼淚。

紅衣主教揉搓著胡安深色的頭發,安慰他說:“別哭了,你可以牽我的手。”他又轉身對切薩雷說,“我的小勇士,你可以牽我另一隻手。”隨後,他看著盧克萊西婭,臉上堆滿笑容,“你呢,我的小心肝?爸爸要拿你怎麽辦呢?”

盧克萊西婭臉上神情依舊,不喜不怒,紅衣主教十分欣喜。他讚賞地笑著說:“你真是爸爸的好女兒,為了獎賞你的慷慨和勇敢,你可以坐在貴賓專席上。”

說完,羅德裏戈·波吉亞低下身,快速將女兒高高舉起,讓她坐在自己的肩頭。他無比開心地哈哈大笑。現在,他一邊走著,長袍優雅地飄飛,女兒就好像是戴在他頭上的另一頂簇新漂亮的帽子。

當天,羅德裏戈·波吉亞讓孩子們都住進了奧爾西尼宮,就位於他自己在梵蒂岡的寢宮對麵。他讓他孀居的表姐阿德瑞娜·奧爾西尼照顧孩子們,並兼任他們的家庭教師,負責他們的教育。阿德瑞娜的小兒子奧爾索十三歲時便訂了婚,這之後他的未婚妻朱麗婭·法內茲便搬進宮裏,協助阿德瑞娜一起照顧孩子。

雖然紅衣主教日複一日盡心盡力地照管著孩子們,但是三個孩子依然經常去看望母親。瓦諾莎此時嫁給了她的第三任丈夫卡洛·卡納力。跟前兩任丈夫一樣,卡納力也是羅德裏戈親自選的,他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一定要有個丈夫保護她,保全她體麵人家的聲譽。紅衣主教對她很好,如果有什麽他沒能給予她的東西的話,她也從兩位前夫那裏繼承到了。瓦諾莎跟貴族們的那些臉蛋漂亮卻頭腦簡單的情人不一樣,她十分現實,這一點羅德裏戈非常欣賞。她擁有好幾家經營良好的酒店,還有一處鄉村莊園,這些給她帶來了一筆可觀的收入,另外,她也是個虔敬的女人,她建了一所供奉聖母瑪利亞的小教堂,每天都會去那兒朝拜禱告。

盡管如此,十年來,他們對彼此的**似乎已經冷卻下來,他們成了好朋友。

僅僅幾個星期後,瓦諾莎就不得不讓小約弗瑞離開自己去他的哥哥姐姐們那兒,因為哥哥姐姐不在身邊,小約弗瑞變得幾乎整日哭鬧,不得安寧。這樣,羅德裏戈·波吉亞所有的孩子都在一塊兒了,統統交由羅德裏戈的表姐照顧。

因為是紅衣主教的孩子,接下來的幾年裏,他們得以跟從羅馬最有才華的導師,學習人文、天文與星相、古代史,還學了好幾種語言,包括西班牙語、法語、英語,當然還有天主教會的通用語言——拉丁語。切薩雷因為頭腦聰慧、求勝心強,學業十分優秀,但最有前途的要數盧克萊西婭了,因為她德行美好、品德優良,而這一點是最為重要的。

雖然大多數年輕女孩兒都被送去女修道院接受教育,獻身於聖潔的事業,但是盧克萊西婭,經由父親的允許和阿德瑞娜的建議,卻鍾情於繆斯,並跟從哥哥們的老師學習。她熱愛藝術,開始學習吹笛子、跳舞和繪畫。她精於刺繡,喜歡在金銀織布上飛針走線。

另外,盧克萊西婭還有責任培養自己的魅力與智慧,讓自己在今後的政治聯姻中更具價值,以鞏固波吉亞家族的地位。她最喜愛的娛樂活動是寫詩,她會花費數小時書寫有關愛的詩篇,有寫對上帝的熱愛和執著的,也有寫浪漫愛情的。她尤其為聖徒們動容,心中常常裝滿了詩句。

朱麗婭·法內茲把盧克萊西婭當妹妹一樣寵著;阿德瑞娜和紅衣主教兩人則都不遺餘力地關注著盧克萊西婭,因此她長成了一個有著可愛性格的快樂女童。她生性好奇,容易相處,討厭不和,竭盡全力使全家人和睦共處。

一個美好的周日,紅衣主教波吉亞在聖彼得大教堂做完大彌撒後,邀請他的孩子們來到梵蒂岡。這是非同尋常的勇敢舉動,因為在英諾森教皇之前,神職人員的孩子對外都稱作甥侄。公開承認自己是孩子的父親,可能會導致他無法擔任羅馬教廷的所有高級職務。當然,人們都知道紅衣主教甚至是教皇們都有子嗣——誰都知道他們也會有犯錯的時候——但是,隻要這一切都掩藏在“家族”的名義之下,隻要父子關係的事實隻是寫在羊皮紙上的秘密,紅衣主教的榮耀就不會遭到玷汙。別人如果願意也可以相信他們並非父子,但羅德裏戈卻不能容忍虛偽。當然,他也曾被迫篡改事實或是將事實加以粉飾,但這都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外交事務需要他能圓滑處事。

為了這一特殊時刻,阿德瑞娜為孩子們穿上了最精美的服飾:切薩雷穿著黑色的綢緞外套,胡安是白色的絲綢外套,兩歲的約弗瑞則是一件藍色的天鵝絨無袖套衫,衣服邊緣鑲滿了繡花滾邊。朱麗婭給盧克萊西婭穿上一襲桃色蕾絲長裙,還在她的白金色卷發上戴了一個小巧的寶石頭飾。

紅衣主教剛看完一份公務文件,是他的高級顧問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從佛羅倫薩帶給他的。文件與一個名叫塞伏那羅拉的多米尼加修道士有關。人們謠傳他得到聖靈的啟示成為先知,而這對紅衣主教的宏圖大計可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佛羅倫薩萬人空巷,人們蜂擁來到教堂,傾聽塞伏那羅拉的布道並給予熱烈反響。人們公認他是個預言家,能言善辯的傳道者,他的演講激昂慷慨,經常直指羅馬天主教會過度的奢侈**逸。

羅德裏戈·波吉亞說:“我們要密切關注這個卑微的修道士,偉大的王朝總是被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普通人摧垮,這些人自詡掌握了真知神諭。”

布蘭達奧高挑瘦削,黑色長發,容貌閑雅。他外表和藹恬靜,但羅馬人盛傳,一旦他遭遇背叛與無禮,其暴怒將無人能及。此時,杜阿爾特一邊用食指撫弄著唇邊的須髭,一邊沉思著羅德裏戈剛才話中的深意。

杜阿爾特告訴紅衣主教:“有傳言說這個修道士還在布道壇上攻擊了美第奇家族,佛羅倫薩的百姓們為之歡呼。”

此時,孩子們走進羅德裏戈·波吉亞的內室,兩人的談話停了下來。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向他們微笑問候,然後站到一旁。

盧克萊西婭興奮地撲進紅衣主教懷中,男孩們則站在後麵,手背在身後。“來啊,我的兒子們,”羅德裏戈說,懷裏依舊攬著女兒,“過來親親爸爸。”他揮手讓他們走近,臉上掛著暖意盈盈、和藹可親的微笑。

切薩雷最先走過來。羅德裏戈彎腰把盧克萊西婭放在他腳下一張小金凳上,然後擁抱切薩雷。他長得很結實,又高又壯。羅德裏戈很喜歡抱著大兒子的手感,這讓他覺得未來有希望。羅德裏戈鬆開切薩雷,讓他離自己一臂之遙,好仔細地看著他。“切薩雷,”羅德裏戈深情地說,“我每天都做禱告感謝聖母瑪利亞,因為每回我注視你的時候,你都讓我內心充滿喜悅。”切薩雷開心地笑著,父親的誇讚讓他十分高興。

隨後,切薩雷退到一邊,把位置讓給胡安。也許是因為小家夥心跳加速,咚咚地敲打著胸腔,也許是他呼吸變得急促,使他顯得非常緊張,但他的脆弱卻觸動了羅德裏戈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地方。於是紅衣主教擁抱小兒子的時候,動作也更輕柔,雙臂久久沒有鬆開。

平時紅衣主教獨自在房間用餐時,總是吃得很少,通常隻吃些麵包、水果和奶酪。但今天,他讓侍從們在桌子上擺滿通心粉、雞鴨肉、牛肉、蜜餞,還有大堆的糖栗子。

孩子們,阿德瑞娜和兒子奧爾索,還有漂亮迷人的朱麗婭·法內茲,圍著桌子有說有笑地坐了下來,此時,羅德裏戈·波吉亞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男人。有家人、朋友相伴左右,生活在這塊土地上是如此美好。他不禁輕聲禱告,感謝上帝的恩澤。此時,仆人將血紅的葡萄酒倒入他的銀杯,他內心頓時也充滿了愛意。他慈愛地示意坐在身旁的兒子胡安先喝一口。

可是胡安隻咂了一口,就一副苦臉地說道:“太苦了,爸爸,我不喜歡喝。”

羅德裏戈·波吉亞一向警覺,登時因為恐懼而愣住了。這種葡萄酒很甜,不應該有苦味的……

幾乎是同時,胡安開始嚷嚷著說難受,捂著肚子,疼得彎下了身子。羅德裏戈和阿德瑞娜起初都以為哄哄他就沒事了,但不想沒過多久胡安就開始劇烈嘔吐。紅衣主教把孩子從座位上抱起,來到前廳,將他放在一張織錦長凳上。

梵蒂岡禦醫馬上被傳喚進來,但他還沒走到房間,胡安就已經失去知覺了。

“他中毒了。”禦醫給胡安檢查後宣布。

胡安臉色蒼白如紙,渾身發燙,嘴角溢出一絲呈黑色的膽汁狀**。他看起來那麽弱小、那麽無助。

此時羅德裏戈再也沉不住氣了,他狂怒不已:“這毒藥是衝我來的……”

杜阿爾特·布蘭達奧本來一直站在一旁,此時也警覺起來,他抽出劍,小心地提防身邊任何潛在的危險,防備它們隨時可能危害到紅衣主教和他的家人。

紅衣主教轉身麵向布蘭達奧:“宮裏潛藏著敵人。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主庭室,給每個人倒一杯葡萄酒,要他們必須都喝掉。如果有誰不喝,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阿德瑞娜愁容滿麵,輕聲說道:“我親愛的表弟,主教大人,我理解你現在悲痛的心情,但是如果這樣做,你會失去你最可信賴的侍從,因為很多人會因此而身患重病,有些人甚至會因此而喪命……”

羅德裏戈轉身對她說:“我不會拿我那可憐、無辜的兒子誤喝的毒酒給他們喝的,給他們送去的是純淨無毒的葡萄酒。但是,唯有那罪孽之人不會飲下那酒,因為不用等他舉杯到嘴邊,他內心的恐懼就會讓他窒息過去。”

杜阿爾特立即退下,去執行紅衣主教的命令。

胡安渾身僵直地躺著,臉色白得如同死人。阿德瑞娜、朱麗婭和盧克萊西婭三人圍坐在他身旁,拿濕巾和薄荷膏給他擦拭前額。

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抬起兒子軟綿綿的小手親吻著,隨後走進內室,跪在聖母瑪利亞的雕像前開始祈禱。他祈求聖母護佑兒子,他知道聖母瑪利亞一定懂得失去兒子對父母意味著什麽,喪子會給父母帶來怎樣的切膚之痛。他還當即立下誓言:“聖母啊,我將窮盡我全部的聖職權力、耗竭我所有的凡俗能力,去做任何事情,引領成千上萬的不朽靈魂來到這唯一真正的教會,您的教會。我一定會保證讓他們都信奉您的兒子,隻要您留下我兒子的性命……”

小切薩雷此刻正站在內室小教堂的門口。紅衣主教轉過頭,看見他的眼中噙滿了淚水。“快來,切薩雷,快來,我的孩子。來為你的弟弟祈禱吧。”紅衣主教說道。切薩雷立刻走了進去,跪在父親的身旁。

大家回到紅衣主教的房間,靜靜地坐著,直到杜阿爾特回到房裏。他向眾人宣布:“罪犯找到了。他不過是個在廚房幫廚的夥夫,原來在裏米尼行省府衙當過差。”

裏米尼是意大利東海岸的一個小行省,行省長官是當地的一個公爵,名叫加斯帕裏·馬拉特斯塔,他是羅馬和羅馬教皇的死敵。他塊頭很大,巨大的身軀足以容納兩個人的靈魂,一張大臉坑坑窪窪,但是,由於他一頭紅發總是蓬鬆皺亂,人送外號“獅子”。

紅衣主教波吉亞從病臥在榻的胡安身邊走開,輕聲對杜阿爾特說:“問問那個夥夫,為什麽他竟敢如此無視聖明,然後讓他喝下我們桌上撤下的那瓶葡萄酒。要喝得一滴不剩。”

杜阿爾特點點頭。“等到毒性發作的時候,我們要怎麽處置他呢?”他問道。

紅衣主教雙眼發光,麵頰發紅,說:“把他放在一頭驢子身上,用繩子緊緊地綁住,送到裏米尼的‘獅子’那裏。給‘獅子’帶個口信,告訴他開始祈求寬恕,讓上帝保他平安。”

胡安沉睡般躺了好幾個星期,紅衣主教一定要把他留在梵蒂岡的宮殿裏,由他的私人醫生親自醫治。阿德瑞娜守在胡安身邊,幾個仆從在一旁伺候,羅德裏戈則來到小教堂向聖母瑪利亞不停祈禱。他熱誠地許下諾言:“我會讓成千上萬的人追隨唯一真正基督,隻要您能向耶穌基督求情留下我兒子的性命。”

他的禱告終於得到了回應,胡安蘇醒了過來。從此,無論是對天主堂聖務還是對家人,紅衣主教變得更加盡心盡責了。

但羅德裏戈知道,單靠上天是無法保護家人的安全的。他明白下一步一定要做的事情是:去西班牙找米蓋爾·科烈羅,那個人稱米凱羅特先生的人。

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的這個私生子外甥早年就感受到了命運的驅使。孩提時代在巴倫西亞的時候,他為人既不卑鄙刻薄,也不逞惡行凶,反而經常見義勇為,保護那些心地善良的弱者。因為善良總是容易被誤認為軟弱。

自幼年時起,米蓋爾就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保護上帝的使者,幫助他們順利將上帝和羅馬天主教會的聖火帶到人間。

打小兒米蓋爾就體格健壯,忠誠勇猛,敢作敢為。據傳他才十來歲的時候,一夥強盜來到村裏,他挺身而出,阻擋強盜們闖入家門,保護自己的母親和姐姐,他的母親正是紅衣主教的姐姐。

米蓋爾當時年僅十六歲,強盜頭子和幾個小土匪衝進家門,想要搶走家裏的一口木頭箱子,那箱子裏收藏著母親一些珍貴的聖物和家用的織物,米蓋爾守著箱子不讓強盜們搶走。平時寡言少語的他,此時卻一邊咒罵著強盜,一邊死守著箱子不鬆手。強盜頭子揮劍直劈他的麵門,一劍從嘴直割到麵頰,把他的臉幾乎豁開了。血順著他的臉頰汩汩地往外冒,流到胸口。母親尖叫起來,姐姐也開始大聲抽噎著哭泣——但是,米蓋爾仍然站著,一動不動。

最後,鄰居們都出來了,聚集在屋外的馬路上大聲呼喊,強盜土匪們害怕被抓,逃離了村子,跑進了山裏。

幾天後,同一夥強盜又想闖進村裏,但遭到村民的抵抗;大多數土匪逃掉了,土匪頭目被米蓋爾活捉了。這天早上,這個倒黴的強盜被人發現吊死在村子廣場裏的一棵大樹上,脖子上纏著一根粗繩。

從那以後,米蓋爾·科烈羅的勇猛便聲名遠播,整個巴倫西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再沒有人敢傷害他和他的家人朋友,因為他們害怕遭到報複。他臉上的傷雖然愈合了,但似乎永遠都齜著牙咧著嘴,變得麵目猙獰,除此之外,也沒留下其他傷害。這副嘴臉要是放在其他人臉上,準會讓人心驚肉跳,但是人們都說米蓋爾剛正不阿,而且他金褐色的眼睛裏經常流露出仁慈的神情,誰一見他都斷定他是個好人。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村民們開始親切地叫他米凱羅特先生,他成了一個人人尊敬的人。

紅衣主教羅德裏戈·波吉亞認為,每個家庭都須有人站在最前麵宣講上帝之道,而在後麵,一定要有人保障他們的安全,為他們順利行使聖職保駕護航。如果沒有這些人施以援手,坐在教廷聖座上的人是無法保全自己不受敵人的侵害的,這就是他們所生活的世界的自然法則。

羅德裏戈動員年輕的米凱羅特做他的爪牙,他自己覺得順理成章,米凱羅特也並不感到詫異,因為他是那麽出類拔萃。不管米凱羅特的敵人如何暗中詆毀他的人格,他對天父及羅馬教廷聖座的愛與忠誠從來毋庸置疑。因為羅德裏戈·波吉亞深信米凱羅特永遠都會效忠天父,聽從羅馬天主教廷的指令。

正如紅衣主教相信自己的一切行動都受神的啟示和指引一樣,米凱羅特相信他的雙手受同一位神明的指引,因此自己的所作所為也沒有任何罪惡的嫌疑。每當他奉命除掉紅衣主教或是教廷的敵人,不正是送他們上天,讓他們接受天父的審判嗎?

正因為如此,胡安醒來後不久,羅德裏戈·波吉亞就把外甥叫來了羅馬,因為他從小在西班牙巴倫西亞長大,深知米凱羅特是條熱血漢子。他已經意識到身處異邦的種種危險,決計要把全家人的安危都托付給二十一歲的米凱羅特先生。隨著紅衣主教的孩子們漸漸長大,他們時刻都能發現身後有米凱羅特先生緊緊跟隨,寸步不離。

現在,隻要紅衣主教身在羅馬,隻要這位教廷副相沒有因公務在身而被迫離開,便每天都來看望孩子們,跟他們一起說笑玩樂,米凱羅特先生也緊隨其右。而且隻要一有機會,他便帶著孩子們逃離羅馬熱浪襲人的酷暑和人滿為患的狹窄街道,來到綠樹成蔭的鄉間,去他那富麗堂皇的宅院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