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約弗瑞和桑夏在梵蒂岡住所內熟睡時,突然,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說明,幾名教廷衛兵闖入房間,將桑夏從**拖了起來。桑夏邊踢邊尖叫,約弗瑞也大喊著喝令他們住手。

“簡直太放肆了!”約弗瑞對其中一個年輕的中尉說,“你們跟我父親說過此事嗎?”

“正是教皇陛下親自下的命令。”衛兵向他承認道。

約弗瑞衝到教皇寓所。此時,亞曆山大正坐在他的書桌旁。“這是什麽意思,父親?”他問。

教皇抬起頭來,冷冷地答道:“我隻能說那是你妻子咎由自取——她就是個小辣蒜頭,你又無力幫助她約束自己的脾氣。”接著,亞曆山大又說,“但這回不是個人脾氣這麽簡單的事情了。我似乎無法說服那不勒斯的那位英明君主,讓他重視法國對那不勒斯的興趣,他現在與西班牙的弗迪南德結成聯盟了,路易要我采取措施。因此,為了證明對法國的忠誠,我隻得如此。”

約弗瑞又問:“可這與桑夏有什麽關係?她隻不過是個小姑娘,沒有做任何有損法國的事情。”

“約弗瑞,求你了!別把自己變成一個頭上沒毛的太監!”亞曆山大不耐煩地說,“這直接與你的哥哥利害攸關,教廷的安危有賴於能否予以盟國支持。眼下,我們最重要的盟國就是法國。”

“父親,”約弗瑞眼睛裏閃著怒火,“我不允許這事兒落在桑夏頭上。作為一個男人,如果連保護她不受牢獄之災都做不到,桑夏根本不會愛他的。”

“她也許會給她的叔父——那不勒斯國王送去信息,告訴他她需要幫助。”教皇說。

這時,約弗瑞隻能將視線從父親身上移開,他害怕教皇看出他臉上明白無誤地寫著的憎恨。約弗瑞說:“父親,我以兒子的身份再請求你一次。你務必放了我的妻子,否則你會毀掉我的婚姻。而我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亞曆山大似乎有些困惑。這個兒子在說什麽?他的妻子桑夏從來的那天開始就麻煩不斷,而約弗瑞根本不加管束,讓她收斂一些。他怎會如此無禮,竟敢教他的父親——教皇聖父——該怎樣管理聖母教會?

然而,教皇的語氣裏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依然理智地回答兒子的話:“因為你是我的兒子,我可以原諒你的冒犯。但要是下次你再敢這樣對我說話,不管有什麽理由,我都會把你的頭紮在長矛上,親自宣布你有異教行為。聽明白了嗎?”

約弗瑞深吸了一口氣:“我的妻子要關多久?”

“去問那不勒斯國王,”亞曆山大說,“這取決於他。他什麽時候同意路易加冕,你的妻子什麽時候被放出來。”約弗瑞轉身要走時,教皇又加了一句,“從今天開始,會有人日夜看守著你,防止你幹出什麽出格的事。”

約弗瑞隻問了一句:“我可以見她嗎?”

亞曆山大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如果不讓自己的兒子去見他的妻子,我還是什麽父親?”他問,“你覺得我是頭怪物嗎?”

約弗瑞的淚水無法抑止地從臉上滾落,在這個晚上,他不僅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父親。

桑夏被帶到聖天使堡的地下室,單獨關押在一間牢房裏。四周的牢房裏不時傳來其他囚犯的哭喊聲和尖叫聲,他們呻吟著,向教廷衛兵叫喊著汙言穢語。

認識她的人對她嘲弄奚落,不認識她的覺得疑惑,這樣一位華服靚妝的女子何以淪落到如此境地。

桑夏自己則鐵青著臉,內心狂怒不已。這一回他終於下手了。那個曾經把她打發走的教皇,如今是在自掘墳墓。她很肯定,即使是在這個地方,她也要與人一道將他推翻。他在教皇的禦座上坐不了多久了,她暗暗發誓:就算她會為此喪命,其價值也依然勝過這世上所有的達克特金幣。

約弗瑞來看桑夏時,桑夏已經把地牢內的床掀翻了。她把**的稻草一股腦兒倒在地上,把給她的水和食物,甚至是葡萄酒,全都砸在小木門上。木門上還能看見晚飯砸在上麵殘留的痕跡。

約弗瑞進來時,看到眼前的這一切,不禁吃了一驚。她朝他走過來,撲進他的懷裏。“親愛的丈夫,你一定要幫幫我,”她說,“如果你愛我,就給我的家人捎封信,讓我叔父知道我現在的情況。”

約弗瑞擁著她,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我會做到的。我要做的不隻是這些。我還會來這裏陪你,你想讓我陪多久我就待多久。”

約弗瑞把小床翻下來,兩人坐在**,他摟著她的肩膀,安慰著她。“你能立刻給我拿紙來,並盡快把信送出去嗎?”她問。

約弗瑞說:“我會的,我的生活裏不能沒有你。”

桑夏笑了,這讓約弗瑞感覺還有希望。

他說:“我們是一體的。所以,他們怎麽對你,就是怎麽對我。”

桑夏說:“我很清楚,憎惡他人是一種罪惡。但說到對你父親的恨,我寧可讓自己的靈魂被罪惡玷汙。不管他是不是教皇,在我眼中,他都跟墮落天使一樣邪惡。”

約弗瑞不想為父親辯解。他說:“我會寫信給我哥哥切薩雷,我相信他一回來就會幫助我們。”

“為什麽?我從沒看出他還有這樣討人喜歡的一麵。”桑夏說。

“我有我的道理,”約弗瑞說,“切薩雷會理解的,他一定會把你從這牢裏放出去。”

隨後,他與她吻別,緊緊地抱著她,久久不願鬆開。她沒有拒絕。

但是,這天晚上,等他一走,衛兵們便一個接一個地闖進牢房,強暴了她。他們剝光她的衣服,強吻她的雙唇,將滿口臭氣噴在她臉上,強行進入她的體內,對她的反抗根本不予理會。一旦被鎖在這地牢裏,與妓女小偷為伍,她就不再受到波吉亞教皇的保護,因此,他們根本不擔心會受到懲罰。

第二天一早,丈夫來看她時,桑夏已經重新穿戴梳洗整齊,但是她再也不說話了。約弗瑞不管對她說什麽,她都置之不理。她那雙明亮的綠眼睛裏曾經閃耀的光芒熄滅了,此時,它們看起來如泥漿般灰暗無光。

如今,切薩雷·波吉亞終於控製了羅馬涅地區。但是,要完成他統一整個意大利半島的夢想,還有幾座城邦亟待征服。有瓦拉諾家族統領的卡美日諾、德拉·羅韋雷統治的塞尼加利亞,還有蓋多·菲爾特拉公爵統治的烏比諾。烏比諾太強大了,切薩雷的軍隊無力攻克,而且,烏比諾擋住了他前往亞得裏亞海沿岸島嶼的去路,割斷了佩紮羅和裏米尼之間的通信往來。如果不采取措施,根本無法改變當前局勢,使局麵對波吉亞有利。

因此,切薩雷的征戰還將繼續……

他的首個目標是小城邦國卡美日諾。切薩雷集結了一支軍隊,從羅馬向北攻進,他們將在那裏與切薩雷麾下駐守在羅馬涅的西班牙軍隊會師。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被迫請求蓋多·菲爾特拉借道給上尉維托·維泰力和他的炮兵部隊,讓軍隊經由菲爾特拉的烏比諾通行。然而,此時整個意大利盡人皆知,菲爾特拉對波吉亞家族沒什麽好感。菲爾特拉是一個名不副實的雇傭兵隊長,兵法和智謀乏善可陳,他急於避免與切薩雷軍隊的正麵交鋒,因此同意了切薩雷的請求。實際上,他隻是假意如此,他的真實意圖是幫助阿萊西奧·瓦拉諾保衛卡美日諾。

很不幸,切薩雷的探子發現了公爵的計劃,維泰力強大的炮兵部隊向烏比諾挺進。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切薩雷從羅馬開來的軍隊便和自北南下的軍隊在烏比諾城門前會合了。

羅馬教廷全軍壓境,切薩雷一身黑色戰甲,騎著他那匹鬥誌昂揚的戰馬在陣前來回走動。蓋多·菲爾特拉一見眼前這陣勢,連忙逃跑了。

烏比諾全城也迅速向切薩雷投降,這不僅震驚了意大利,連整個歐洲都驚訝不已,因為在此之前,大家公認烏比諾公爵是不可戰勝的。

於是,正像切薩雷計劃的那樣,軍隊繼續向卡美日諾挺進。沒有了蓋多·菲爾特拉的援助,卡美日諾幾乎不加抵抗便投降了。

烏比諾和卡美日諾被攻克之後,似乎再沒有什麽能阻擋切薩雷的意誌,再沒有什麽能阻擋教廷將意大利所有城鎮納入其管轄之內。

那年夏天的佛羅倫薩,午後的太陽高懸在天空上,宛如一輪蒸騰的圓盤,炙烤著整座城市。市政大廳的窗戶朝廣場大開著,引來了無數蚊蠅,卻沒有吹進一絲微風,為悶熱的房間帶來片刻清涼。房內,市政廳工作人員汗流浹背、坐立不安,焦急地等待著熬過這場會議,好立刻跑回家衝個涼,再來上一杯冰鎮葡萄酒。

要討論的最重要事宜是尼可羅·馬基雅維利的報告,他是佛羅倫薩派駐梵蒂岡的特使。這份報告可以預測佛羅倫薩的未來。

教皇國目前的局勢讓人日益焦灼。切薩雷·波吉亞上一戰已經威脅到了佛羅倫薩,他們擔心下一次他就沒有那麽容易被收買了。

馬基雅維利站起身向市政廳全體成員致辭。盡管天氣炎熱,他仍穿著一件淡灰色的綢緞緊身上衣,微微發亮的白色罩衫幹爽整潔。

馬基雅維利的聲音雄辯而富有**。他說:“諸位閣下,你們都知道烏比諾已經淪陷,烏比諾公爵意外敗走。有人說這是背信棄義,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任何不當。蓋多·菲爾特拉顯然正在圖謀反抗波吉亞,可波吉亞反過來把他給騙了。這更像是以惡治惡,無可厚非。”馬基雅維利一邊說,一邊在眾人麵前來回踱步。

“切薩雷·波吉亞目前是何態勢?不錯,他的軍隊陣容龐大、組織有序,士兵忠心耿耿。在他攻占的城鎮,人們都知道他的士兵如何崇拜他。他征服了羅馬涅,現在又征服了烏比諾。他震懾了博洛尼亞人——而且,事實上,他也震懾了我們大家。”他像是在表演戲劇一般,一隻手捂在眼睛上,想要向市政廳全體成員強調他下麵要說的事情有多嚴重,“我們不能依靠法國人阻撓切薩雷的計劃。的確,法國人懷疑波吉亞染指阿雷佐暴亂事件,也對切薩雷威脅博洛尼亞和我們偉大的佛羅倫薩城頗為不滿。但是,請記住,路易在處理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關係上仍然需要教皇的支持,考慮到切薩雷軍隊兵力強盛、士兵武藝高強,路易如此看重教廷完全是合乎情理的。”

馬基雅維利將聲音放低:“現在,我要跟諸位透露一個秘密。切薩雷曾經私下秘會路易,喬裝改扮,沒帶任何侍衛。他完全將自己置於法國國王的掌控之中,乞求他原諒維泰力在阿雷佐的不當和草率。就這樣,他彌合了法國和教廷之間原本可能產生的嫌隙。因此,如果切薩雷這回要進攻博洛尼亞,我預計法國國王會支持他。如果他進攻佛羅倫薩,法國人可能予以幹涉,也可能置之不理。”

一個市政廳委員滿頭大汗地站起身,掏出一塊白色亞麻手絹擦拭著前額,眉頭緊鎖,充滿憂慮。“馬基雅維利,看來你是要告訴我們,切薩雷·波吉亞不可阻擋,我們之中在山裏擁有別墅的家夥走運了,他們可以逃到那裏去。”

“我並不認為情勢有這麽糟糕,議員閣下,”馬基雅維利努力消除他的恐懼,“目前我們與切薩雷的關係還很友好,而且他真心喜歡我們佛羅倫薩城。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我們需要考慮,這個問題也許會打破目前的平衡。切薩雷·波吉亞打敗了許多危險的對手,羞辱了他們,將他們逐出領地。雖然他的軍隊對他忠心耿耿,他的士兵無比崇拜他,但我遠不能確定他的那些雇傭軍將領們是否也是如此——他們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專事嫉妒,甚至比這還要糟。恐怕他們終有一天會反過來找機會把他打倒。你看,切薩雷·波吉亞把自己變成意大利最強大的人的同時,也樹敵無數……這張名單上都是些令人畏懼的敵人,誰也不會願意跟這些人成為對頭的。”

曼玖霓,奧爾西尼疆域內的一座城堡內,一個陰謀正在醞釀之中。博洛尼亞的喬萬尼·本蒂沃利奧決定挑頭策劃這起謀反。本蒂沃利奧身形高大健碩,頭發卷曲灰白,外表粗獷,臉上總是笑意盈盈,話語富有說服力。可他也有凶殘的一麵。他還未及成年,便能擊退一群土匪,將其中一百多人斬殺斃命。後來他放下屠刀,改過自新,成為博洛尼亞一名賢良的統治者,內心殘暴嗜血的衝動似乎都消失不見了,直到他遭到切薩雷的威脅和羞辱。

本蒂沃利奧在博洛尼亞的城堡內召集會議,還邀請了蓋多·菲爾特拉,那個身材矮壯的烏比諾公爵,他也因被切薩雷逐出烏比諾而憤怒不已。菲爾特拉說話聲音很輕,人們必須豎起耳朵聽,才能不錯過他所說的每一個字,當然,除非他們事前已經知道蓋多·菲爾特拉要說的每一句話裏都包藏殺機。

參加密謀的還有切薩雷軍隊的兩名雇傭軍將領:保羅·奧爾西尼和弗朗科·奧爾西尼,這兩人一個是瘋子,一個是羅馬高級行政官兼格拉維納公爵。這位公爵年事已高,年輕時有一回攻戰結束後,將他斬殺的一名敵兵的頭顱挑在長矛上展示了好幾天,因而人人都知道他的凶殘。奧爾西尼家族一向熱衷於謀反推翻波吉亞家族。

這些人成為切薩雷的對頭並不奇怪,令人意外的是,切薩雷手下幾名得力的指揮官,竟然也加入了此次密謀。奧利弗·德·費爾莫是其中之一,更令人震驚的是,維托·維泰力也親自策馬來到本蒂沃利奧的城堡。因為切薩雷強令維泰力返回阿雷佐,他感到十分憤怒。這幾位都是切薩雷身邊最近的人,知道切薩雷的軍事戰略已將他置於極其危險的境地。他們目前依然指揮著切薩雷軍隊中一大部分人馬。

此時,他們聚在一起,議定出一個計劃。首先,大家都同意再尋找一些盟友。等這個計劃順利實施後,他們會再次碰頭整編軍隊,商討在何時何地向切薩雷發起進攻。現在看來,切薩雷·波吉亞餘下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切薩雷對自己麵臨的凶險還渾然不知。他坐在烏比諾新的總部內,在爐火邊品嚐著從蓋多·菲爾特拉地窖裏取來的波爾特葡萄酒。這時,他的副官進來通報,說從佛羅倫薩遠道而來的一位先生要見他。來人正是尼可羅·馬基雅維利。

馬基雅維利被迎進了屋。他脫下灰色的長披風,切薩雷發現他臉色蒼白,於是給他拿來一把舒服的椅子,還為他倒了杯波爾特葡萄酒。“夜都深了,是什麽風把佛羅倫薩駐烏比諾的外交明星吹到這兒來了?”和藹的主人麵帶笑容地問道。

馬基雅維利的臉上焦慮重重:“是很嚴重的事情,切薩雷。我就直說了。有人要佛羅倫薩加入一個專門針對你的大陰謀。你最得力的幾個手下也參與其中。有些你可能猜得到,但有一人你絕對猜不到。閣下,你的指揮官維托·維泰力也參與這項陰謀了。”馬基雅維利又說出另外幾個參加曼玖霓秘密會議的人的名字。

切薩雷大吃一驚,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呢,尼可羅?”切薩雷問道,“如果我的征討計劃被阻止,這對佛羅倫薩不是件大喜事兒嗎?”

馬基雅維利說:“我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切薩雷。難道這些陰謀作亂的人就會比波吉亞家族來者更善?這不是個簡單的決定,最後也並不是由市政廳,而是由十人議會召開緊急會議決定的。

“我告訴他們,你非常理智,至少你的動機——你明確承認過的那些動機聽上去都十分合理。而且,考慮到你對法國的偏愛,我相信佛羅倫薩不會遭到進攻。

“另一方麵,那些密謀者可絕非什麽理智之人。保羅·奧爾西尼就是半個瘋子。整個奧爾西尼家族都瞧不起佛羅倫薩政府,你的朋友維托·維泰力幹脆直接看不上佛羅倫薩城。天知道這是為什麽?我們的確知道,舉個例子來說,在你上一場征戰的時候,奧爾西尼和維泰力煽動你進攻佛羅倫薩,但你拒絕了。你對我們的忠誠,是我們做出最後決定時考慮到的一個重要因素。

“假如這些人成功推翻了你,他們將罷免你的父親,選出一位激進好戰的人做教皇。這樣的話,他們的力量將極富毀滅性。他們可不像你,他們將毫不猶豫地進攻佛羅倫薩,甚至會將佛羅倫薩洗劫一空。

“而且,我跟議會說你肯定會聽到風聲——那些人保守不了什麽秘密的——一旦你知道他們背信棄義,以你超群的策略計謀,一定會打敗那些謀反的人的。”說到這裏,馬基雅維利臉上掠過一絲樂不可支的神情,又繼續道,“因此,我幹脆就說,‘我們先給他提個醒吧,興許能換取他一些好感’。”

切薩雷大笑起來,拍了拍佛羅倫薩人的背。“我的老天,馬基雅維利,你真是無與倫比——真正的無與倫比。你的坦率令人驚詫,而你的嘲諷又讓人開懷。”他說。

情勢已經十分嚴峻,切薩雷極其迅捷地開始動作。他將自己最忠誠的人馬從烏比諾和卡日美諾撤離,將他們向北集中,安置在羅馬涅地區防禦森嚴的要塞內。

另外,他調派代表朝四麵八方奔走,找人取代那些背叛他的雇傭軍將領。他要招募優秀的新上尉、經驗豐富的雇傭兵,配備大炮的最好不過。他還想動員人人皆讚譽有加的瓦迪拉蒙步兵,這是全意大利最優秀的步兵,就在法恩紮附近,這個地方自他占領以來一直治理良好。他甚至還聯絡了路易國王,尋求法國軍隊的幫助。

一周後,馬基雅維利向十人議會送去報告。他在報告中寫道:“可以確信法國國王會派兵支援波吉亞,教皇將給他提供經費資助。而他的敵人一度延緩了策反時機,這為切薩雷爭得了有利條件。我判斷,此時再想加害切薩雷為時已晚,因為他在所有重要城市都派駐了部隊,所有要塞均已備足了供給。”

謀反者們很快就發現了馬基雅維利早已料定的情況。陰謀開始土崩瓦解。

本蒂沃利奧帶頭向切薩雷請求原諒,發誓效忠於他。其次是奧爾西尼家族,他們也表示願意和平相處——或者說是背棄其他謀反者,如果那些盟友不願求和的話。隻有蓋多·菲爾特拉一人根本不予理會。

最後,切薩雷會見了所有敵人,並主動與他們慷慨和解——他保證他們不會受到處罰。但是,對於卡美日諾和烏比諾這兩座依然由謀反者占據的城邦,很可惜,他絲毫不予讓步,要求他們歸還這兩座城市。然而對本蒂沃利奧,切薩雷讓他放心,說他可以保留博洛尼亞,因為在法國國王的極力督促下,教皇已和本蒂沃利奧簽署了協約。作為交換,本蒂沃利奧同意為下一次征戰提供長矛、戰馬和士兵。

那些雇傭軍將領——奧爾西尼、維泰力、格拉維納和德·費爾莫,將恢複他們作為切薩雷軍隊指揮官的職位。

連續六周,一直太平無事。法國軍隊趕到支援的時候,切薩雷又將他們送回法國,並向路易國王致謝。

這項陰謀就此破產。

然而,在羅馬,亞曆山大教皇已主動出手幫助兒子,雖然他還沒有告訴切薩雷。他知道隻要紅衣主教安東尼奧·奧爾西尼還在世,弗朗科和保羅·奧爾西尼就不會受到懲罰,因為作為奧爾西尼家族的一家之長,紅衣主教安東尼奧一定不會坐視不管,他一定會狠狠還擊。教皇不願意冒險再失去一個兒子。

於是,亞曆山大做出友好的姿態,邀請安東尼奧來到梵蒂岡,告訴這位紅衣主教,自己正在考慮為他另一位侄子在教廷謀一個職位。

安東尼奧·奧爾西尼假裝謙恭和感激地接受了梵蒂岡之邀,但內心卻不無擔憂。

紅衣主教來到教皇的寓所內。一落座,教皇便命人端上來一桌奢華的晚宴,珍饈無數,外加各色美酒。他們和和氣氣地就各種政治事態爭長論短,開著玩笑談論起兩人都相識的某位名媛。看上去,他們似乎都很享受有對方作陪,外人根本猜不到這兩位神職人員內心在想什麽。

然而,紅衣主教一直對波吉亞充滿警惕和戒備,端上來的葡萄酒他滴酒未沾,就害怕裏麵下了毒。可當他看到教皇自己津津有味地享用美食時,他也盡情地吃了起來,隻是請求把葡萄酒換成淡水。因為水是清澈的,任何居心叵測的混濁物體都別想逃過他的眼睛。

餐後,正當教皇邀請紅衣主教與他一起進書房小坐時,安東尼奧·奧爾西尼突然手揪著腹部,在椅子上蜷成一團,隨即筆直地摔倒在地,翻著白眼,一如教皇寓所內壁畫中的殉道士。

“我一口葡萄酒也沒喝。”紅衣主教聲音嘶啞地說。

“可你吃了墨黑的墨魚。”教皇說。

這天晚上,紅衣主教奧爾西尼被教廷衛兵們抬出梵蒂岡,並被掩埋了。第二天,在教堂做彌撒的時候,教皇主動念祈禱文告慰紅衣主教的靈魂,賜予他福佑,送他上天堂。

接著,亞曆山大又派教廷衛兵前去沒收紅衣主教奧爾西尼的財物,包括他的宮殿,因為切薩雷的擴張征戰需要越來越多的經費。可是,士兵們趕到的時候,發現宮殿裏還住著一個滿頭白發、滿臉皺紋的老太婆,那是奧爾西尼的母親。士兵們將她趕到了羅馬的大街上。

“我要我的仆人。”她哭喊著,驚恐不已,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手裏拄著根拐杖。於是,他們將她的仆人交給了她。

這天晚上,羅馬正下著雪,寒風刺骨,但沒有人為這老婦人提供棲身之所,因為誰都害怕教皇會不高興。

兩天後,梵蒂岡的教堂內,教皇又主持了另一場彌撒——這回是為紅衣主教奧爾西尼的老母親。大難臨頭後,她受盡折磨,最後被人發現死在一戶人家門口,身體蜷縮著,拐杖與她幹癟的手凍結在一起。

十二月,在去塞尼加利亞的途中,切薩雷在切塞納稍作停留,向人打聽切塞納的總督拉米羅·達·洛爾卡。切薩雷任命他治理切塞納,但有傳聞說市民們對這位長官有些不滿。

最近的一次謠傳說洛爾卡野蠻殘忍,切薩雷被迫在市政廣場召開聽證會,他想讓達·洛爾卡當著全鎮人的麵為自己辯護。“我聽說你使用極其殘暴的手段懲罰市民,這事可是真的?”切薩雷問道。

達·洛爾卡一頭蓬亂的紅發,猶如頂著一圈紅色軟毛,厚嘴唇緊抿著,說起話來,聲音高得就像是在尖叫。他說:“我從來不覺得我殘忍得過分,閣下。沒人聽我的話,願意按我的命令去做事的就更少了。”

切薩雷又問:“我聽說你下令在廣場燃起大火,將一個年輕的男仆投入火中,還把腳踩在他身上,看著他活活燒死?”

達·洛爾卡猶豫起來:“可這是有原因的……”

切薩雷身體僵硬地站著,手按著劍。“我倒要聽聽到底是什麽原因……”

“那個小孩傲慢無禮……還笨手笨腳。”達·洛爾卡說。

“總督,我覺得你的辯解理由相當不充分。”切薩雷嚴厲地回應道。

切薩雷還聽說,拉米羅曾參與謀反想要陷害他。然而,對他來說,切塞納市民們的好感更為重要。任何不當的殘暴都有可能削弱波吉亞家族對切薩雷掌控下的羅馬涅地區的控製。因此,達·洛爾卡必須受到懲罰。

按照切薩雷的命令,達·洛爾卡被立即投入城堡的地牢內。隨後,切薩雷找來他的朋友紮匹托。紮匹托對切薩雷十分忠誠,切薩雷任命他為切塞納的新長官,還給了他滿滿一袋達克特金幣,並詳細向他授命。

令市民們備感吃驚的是,等切薩雷一離開,紮匹托便將殘忍野蠻的拉米羅·達·洛爾卡從地牢裏放了出來。雖然市民們不樂意見他重獲自由,但一方麵又感到慶幸——他們意識到紮匹托是一個寬容的總督。

然而,聖誕過後的這天早上,拉米羅·達·洛爾卡卻被人發現死在馬背上。拉米羅的項上人頭早已不見蹤影,那馬在集市上狂奔,而拉米羅身上依舊穿著他那件金紅色聖誕披風,身子被人綁在馬背上。

人們都認定,被從地牢裏放出來才是達·洛爾卡真正的大不幸。

切薩雷準備發起對塞尼加利亞的征戰,統治塞尼加利亞的是德拉·羅韋雷家族。他早就想占領這座亞德裏亞海濱的港口城市了,因此他將他最忠誠的兵力都調遣到海岸,先前的謀反者們會帶著各自的軍隊在那兒與他會合。忠誠的雇傭兵們和曾經謀反的將領都很高興可以再次並肩作戰,兩隊人馬都按指令向海岸開拔。

待軍隊一迫近塞尼加利亞,小城很快就投降了。但是安德裏亞·多利亞——要塞的指揮官堅持隻當麵向切薩雷投降。

在等待與他會麵的同時,切薩雷將他最忠誠的軍隊部署在離城市最近的地方,其他指揮官則安排在距城門較遠的地方。

按照切薩雷的命令,他忠誠的部下們和一支步兵小分隊在塞尼加利亞的城門外會合,準備接受要塞的投降。這群步兵中還有保羅和弗朗科·奧爾西尼、奧利弗·德·費爾莫以及維托·維泰力。

遵照切薩雷的指示,這一幹人走進城門,準備進入城堡裏的一處宮殿與指揮官安德裏亞·多利亞見麵,他們將在那裏商談投降條件。

一行人進入城堡,巨大的城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切薩雷大笑著評論道,這下市民們再也不用疑慮重重了,教廷軍隊在城堡裏談著判,根本沒機會洗劫全城。

進入那座小宮殿後,切薩雷領著眾人來到一間八邊形、桃紅色調的會客室內。會客室裏麵有四個門,一張大的會議桌,還有幾把桃色的天鵝絨椅子。

眾人喝著仆人們用高腳酒杯呈上來的本地葡萄酒,十分放鬆地交談著。這裏不會打起來的,保羅和弗朗科·奧爾西尼、奧利弗·德·費爾莫,還有維托·維泰力,原本的幾個謀反者,此刻也很高興重新得到軍隊的接納,還成了這場已穩操勝券的戰役的一分子。

切薩雷走向會客室的中心。他撤去佩劍,並建議指揮官們也照做,因為這是一次和平談判。眾人於是跟他一道解除兵械,等待指揮官多利亞的到來。他們欣然跟從切薩雷,一一將武器交給切薩雷的副官。隻有維托·維泰力依然麵帶憂慮——因為城門已經關上,而他們自己的軍隊還在城牆之外,離自己數百英尺遠的地方。

切薩雷向眾人命令道:“先生們,請坐下吧。塞尼加利亞一直以來都是個至關重要的港口,但是,我相信,這座城市在今天過後將變得更加重要。你們所有人都勞苦功高,應當得到也會得到獎賞的。就是現在!”

“現在”兩個字一出,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從四麵八方衝進會客室。不到一分鍾,保羅和弗朗科·奧爾西尼、奧利弗·德·費爾莫,還有維托·維泰力四人便被牢牢捆綁在座椅之上。

切薩雷的雙眼閃著熾熱的光,說:“那麽,先生們,關於對你們作何嘉獎,請允許我介紹我的朋友米凱羅特先生。”

米凱羅特深鞠一躬,麵帶微笑。他憎惡背叛。他從一名副官手中接過絞具,從那些背信棄義的指揮官身邊依次走過,一個接一個地將他們絞死,餘下的人在一旁看得魂飛魄散。

回到羅馬後,切薩雷受到了市民們和教皇的熱烈歡迎,教皇帶著使節親自守在城門口等待他的到來。自從征服羅馬涅地區以後,切薩雷比從前更愛笑了,他似乎對自己很滿意,他父親也同樣感到欣慰。用不了多久,整個意大利都將在他的統領之下,對此他毫不懷疑。

私下裏,教皇甚至和他談過要把教皇三重冠交給他,或者至少將他加冕為羅馬涅國王。但是,他必須先拿下托斯卡納,而父親至今仍然不允許他動手。

這天晚上,正當切薩雷在寓所內輕鬆自在地回味著所取得的一次次勝利時,有人送來一個盒子,裏麵還附了一封信。寫信人是伊莎貝拉·埃斯特,烏比諾公爵的妹妹。公爵本人已經被切薩雷罷免了爵位。

切薩雷還待在她哥哥在烏比諾的宮殿裏時,就曾收到過她的信。信中,她請求他歸還兩尊珍貴的雕像,他占領城堡時將這兩尊雕像一起沒收了,一尊是丘比特,一尊是維納斯。她解釋說這兩尊雕像寄托著她的情感,對她非常重要,卻絲毫未提她有收藏古董的嗜好。

可如今她成了盧克萊西婭的小姑,他被她的乞求打動了,立即派人將這兩尊雕像送了回去。這回她在信中感謝他的仁慈寬厚,還送了點小東西作為回報。

這是一個大盒子,外麵紮著絲帶,綁著金色的蝴蝶結。他打開盒子,像孩提時打開一件意外的禮物那樣興奮。他小心打開蓋子,慢慢揭開上麵覆蓋著的羊皮紙,發現裏麵原來是將近一百件各式各樣的麵具。有狂歡節上戴的黃金珠寶麵具、紅黃兩色的綢緞麵具、銀黑色的充滿神秘感的麵具,還有像惡龍、惡鬼或聖徒的臉的麵具。

切薩雷拿起麵具一一察看,開懷大笑起來,並將它們依次戴在臉上,透過鏡子,欣賞著眼前出現的種種景象。

一個月後,切薩雷與亞曆山大在波吉亞家族的寓所內會麵,等待杜阿爾特的到來。杜阿爾特剛從佛羅倫薩和威尼斯回來。

亞曆山大熱切地告訴切薩雷,他打算美化梵蒂岡:“我費了好大勁才說服藝術家米開朗基羅,請他為聖彼得大教堂繪製全新的圖紙。我想要創造一些華美壯麗的東西,為基督世界添彩。”

“我不知道他作為建築設計師本領有多高,但從我買下的丘比特雕像來看,這個米開朗基羅的確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

這時,杜阿爾特走進房間。他向亞曆山大致禮,親吻他的教皇禦戒。

切薩雷問道:“杜阿爾特,你找出威尼斯的那些惡棍了嗎?佛羅倫薩的善良市民們還因為在塞尼加利亞發生的那些事情,就認為我是個妖怪,是扼殺無辜的狡猾之徒嗎?”

“沒有,切薩雷,他們都認為你那樣做是情勢所逼,而且做得聰明、漂亮。按照他們的說法,這是正大光明的假動作。佛羅倫薩人喜歡複仇故事——越富有戲劇性越好。”

隨後,杜阿爾特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轉向亞曆山大,說:“教皇陛下,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認為真正的危險還依然存在。”

“是什麽讓你如此憂心忡忡,杜阿爾特?是你聽到了什麽非同小可的流言蜚語,還是發現了什麽災難性的事實真相?”亞曆山大問道。

杜阿爾特說:“謀反者們是死了,可他們的家族沒有死。如今他們更加憤怒了,一定會伺機報複。”他看著切薩雷,說,“他們沒有能力與你抗衡,切薩雷,但他們永遠不會原諒你。而且,因為教廷支持你,教皇也同樣麵臨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