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這年春天的銀湖顯得特別美麗。切薩雷和盧克萊西婭沿著湖濱漫步,儼然一對璧人。她身穿綴飾著寶石的連帽披風,他則一身黑色天鵝絨,頭戴飾有羽毛和寶石的貝雷帽。他們又回到了曾經度過最快樂時光的老地方。盧克萊西婭與阿爾方索·埃斯特的婚約在即,他們能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了。

陽光下,切薩雷赤褐色的頭發閃爍著光芒。雖然依舊戴著黑色麵具,但他臉上洋溢著笑意,看來,與妹妹在一起令他喜不自勝。

“這麽說,下個星期你就要成為埃斯特家族的一員了。”切薩雷打趣地說,“作為豪門的一員,你在盡享富貴榮華之外,也將背負起新的責任。”

盧克萊西婭說:“我永遠都是波吉亞家族的一員,切茲。這次聯姻沒什麽值得羨慕的,我不會自欺欺人,這次婚姻並不是因為愛而結的。這個阿爾方索不情願要我這個妻子,我也一樣不情願讓他成為我的丈夫。但是,我是我們父親的女兒,而他是他父親的兒子。”

切薩雷深情地衝她微笑:“你經曆了那麽多的不幸,人卻變得越發美麗了。這次婚姻可以讓你做許多你喜歡做的事。埃斯特家的人酷愛藝術,有一批詩人和雕塑家雲集於那裏。費拉拉人文氛圍濃厚,人文藝術不是如同你的生命嗎?對我來說,幸運的是費拉拉就在我統領的羅馬涅地區旁邊,而且費拉拉公爵對路易國王俯首帖耳。”

“隻要你還在羅馬,就請幫我照看好喬萬尼和羅德裏戈,好嗎?我痛恨自己必須離開他們去費拉拉,哪怕是很短的時間。請你照顧他們,讓他們感覺到你堅實的臂膀環繞著他們,對兩人都同樣地好生看待,就算是為了我,好嗎?”她請求他。

切薩雷讓她放心:“這完全沒有問題。因為一個孩子身上有更多的我,另一個孩子身上有更多的你,兩個人都永遠是我的愛。克萊西婭,如果父親沒有讓你與埃斯特家婚配,你是不是準備就這樣穿著寡婦的黑紗,治理內皮了此一生?”

“我是在仔細考慮之後才決定同意這門婚事的,”盧克萊西婭告訴他,“就算我強烈反對這次聯姻,父親也會強迫我接受的,哪怕我躲在哪個修道院內,甚至做了修女,他也會找到我。父親從小教我治理政務,我相信我可以在內皮這個地方找到自我。另外,還有你和孩子的問題需要考慮。修道院對孩子們來說不是個合適的地方,而我也無法想象離開孩子們獨自生活。”

切薩雷停下腳步,望著妹妹,露出讚賞的神情:“有你不曾考慮到的問題嗎?難道沒有你靠從容和智慧無法應對的事情嗎?”

她的臉上掠過一絲憂傷:“有一個小問題,我還沒找到解決辦法。雖然跟其他問題比起來這件事微不足道,但還是讓我感到不快。”

他開玩笑地說:“要我嚴刑拷問把這事從你嘴裏逼問出來呢,還是你自動供認,讓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幫上什麽忙?”

盧克萊西婭搖搖頭:“我的新丈夫名字也叫阿爾方索,可我沒法兒叫出口,每次都禁不住拿他跟我前一位丈夫比較。然而,我又沒有其他辦法讓他改名字。”

切薩雷的眼睛裏閃著光,分明是覺得這事非常有趣:“沒有什麽難題是我解決不了的,我來替你想想辦法。你說過他是他父親的兒子,那不如就叫他‘寶貝兒’吧!新婚之夜,滿懷深情地這麽叫他,他會相信這是個親昵的稱呼。”

盧克萊西婭漂亮的鼻子微微一皺,接著大聲笑起來:“埃斯特豪門子弟?小寶貝?”但她越想,越覺得輕鬆起來。

他們走到老碼頭的盡頭。孩提時候,他們曾在這兒釣魚跳水,自由自在地潑灑水花。那時,他們的父親就坐在近旁,看著他們、保護著他們,給他們以安全感。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又坐在那個碼頭上,放眼望去,那泛著漣漪的水麵反射著午後的陽光,好似千百萬顆碎鑽閃耀著光芒。盧克萊西婭倚在哥哥身上,切薩雷雙臂環抱著她。

她的聲音輕柔但又嚴肅:“切茲,我聽說那個倒黴詩人菲羅菲拉的事兒了。”

“哦?”切薩雷臉上毫無表情,“他的死讓你不安了嗎?他對你可沒有這樣的關切,否則他就不會寫那些邪惡的詩文了。”

盧克萊西婭轉過頭,用手撫摸著他的臉。她說:“我知道,切茲。我應該感謝你,你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我,阿爾方索的死也不例外。我隻是為你擔心。最近你的殺心很重。你難道不擔心自己的靈魂嗎?”

切薩雷解釋道:“如果有上帝的話,按照教皇對他的描述,他絕不是叫我們切不可殺戮,否則就不會有聖戰了。十誡中的‘不可殺人’是說,沒有正當理由的殺戮才是罪過。我們都知道,絞死謀殺犯並不是犯罪。”

“切茲,我們是真的知道嗎?”她問。盧克萊西婭扭過臉,麵對著切薩雷,這個話題對她來說很重要。“難道你不覺得自己有些傲慢自大,在妄加判斷到底什麽才是合理正當的理由嗎?對於異教徒來說,殺死基督徒合理正當,而對基督徒來說則剛好相反。”

切薩雷停頓了一會兒。過去他就常常為這樣的妹妹感到驚訝,今天他又一次被震住了。

他說:“克萊西婭,我決不會為了私人恩怨而殺人,我所做的都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利益。”

盧克萊西婭雙眼滿含淚水,但她努力讓語調平靜下來:“那麽,還會有更多人被殺死嗎?”

“打仗的時候當然會死很多人,克萊西婭。但是除了戰爭,我們有時候必須奪去一些人的性命,為了更多人的利益,也為了保護我們自己。”他說。接著,他講起他在剛打完的切塞納戰事中,如何下定決心絞殺了幾個偷雞肉的小賊。

盧克萊西婭猶豫了一會兒,一副並不信服的樣子。片刻過後,她才回答道:“這讓我很擔心,切薩雷,你會發現你在用‘更多人的利益’為借口,消滅那些礙你手腳、招惹是非之人。而這世上到處都是招惹是非之人。”

切薩雷站在湖邊,遙望著湖麵:“好在你不是一個男人,這對我們大家都是幸事,因為你讓猶疑捆縛住了手腳,克萊西婭,這隻會讓你裹足不前。”

“我想你是對的,切茲,”盧克萊西婭若有所思地說,“但我不能肯定這是什麽壞事……”她不再如從前那般確信自己清楚什麽是邪惡,尤其是那邪惡就隱藏在她深愛的人們內心某個陰暗角落裏的時候。

此時,粉紅色的暮色灑滿銀色的湖麵,盧克萊西婭拉著哥哥的手,領著他沿著湖濱小徑走回小屋。來到小屋裏,兩人**著身體,一同躺在一張白色毛皮地毯上。地毯前方的石頭壁爐裏,溫暖的爐火劈啪燃燒著,發出耀眼的光芒。妹妹豐滿的胸部和柔滑的腹部讓切薩雷驚歎不已,她竟出落成了這般嬌豔欲滴的女人。他陷入一種更加強烈的**,呆呆地望著她。

盧克萊西婭深情地柔聲說道:“切茲,你吻我之前可以把麵具摘去嗎?戴著這麵具,我會覺得此時與我親近的不是你,而是別人。”

他的唇上綻開微笑,眼睛因為自慚而低垂。他說:“看見你對著我坑坑窪窪的臉,眼裏盡是憐憫,我會無法與你歡愛的。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了,別讓我享受不到其中的歡愉。”

“我發誓我不會充滿憐憫地看著你的臉。”接著,她一邊輕輕抓撓他,一邊說,“我甚至會大笑起來,然後你就不會說這愚蠢的胡話了。因為我從生命之初便深愛著你,當我第一次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你的笑臉。我跟你一起玩鬧、一起沐浴、一起長大。我見過你俊美的臉龐,那臉龐讓人不是慚愧得扭過臉去,就是完完全全傾心於你;我見過你心碎時的樣子,你的眼睛那麽哀傷,讓我也禁不住熱淚盈眶。我從來不曾因為你臉上的一些小小疤痕就鄙視你,或者少愛你一分。”

接著,她俯下身,雙唇覆上他的唇,身體已經不住地顫抖起來。等她再次抬起頭,她深深凝望著他的雙眼,說道:“我隻是想撫摸你,想看見你因為極度歡愉而雙目緊閉的樣子。我想用手指輕輕滑過你的鼻子,觸摸你豐潤甜美的雙唇。我不願我們之間有任何隔閡,我的哥哥,我的愛人,我的朋友。因為,從今夜起,我所有殘存的**都隻屬於你。”

切薩雷坐起身來,緩緩揭去了臉上的麵具。

一周後,盧克萊西婭在羅馬與阿爾方索·埃斯特成婚,阿爾方索安排別人代表自己與盧克萊西婭舉行婚禮。在踐行婚約、正式合歡之時,阿爾方索送來一幅他的小型肖像畫。畫上是一個身材高挑、神情嚴厲的男人,麵貌並不英俊,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肖像上的阿爾方索·埃斯特一身黑色禮服,上麵點綴著許多獎牌、綬帶;長而挺直的鼻子下留著一抹八字胡,胡須能紮得他上唇發癢,當然事實上那胡須並沒有讓他癢得笑起來;他黑色的卷發整齊地覆在頭頂,梳理得一絲不苟。她無法想象這個同樣叫作阿爾方索的男人會狂熱地愛上她,或是縱情與她歡愛。

她即將前往費拉拉,與他生活在一起。然而,羅馬照樣舉行了盛大的婚禮慶典——比與喬萬尼的婚禮奢侈豪華得多,也比她嫁給她親愛的阿爾方索時奢華好多倍。事實上,羅馬市民還從未見過如此奢侈鋪張的歡慶場麵。

羅馬貴族們擁有的宮殿數不勝數,且都豪華無比。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得到了補償他們各自宮殿為舉辦慶典和宴會耗費的錢財。教皇似乎準備傾空梵蒂岡金庫,為女兒覓得絕配佳偶大肆歡慶。他頒布政令,所有羅馬勞動者停工休假,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每天都將舉行各式盛會、遊行和表演。梵蒂岡宮殿前、各大城堡前都燃起了篝火,波蒂哥聖母殿前的篝火是最大的一個。

雙方簽署婚契、教皇賜福新人的這一天,盧克萊西婭身穿一件金色長袍,上麵綴滿了寶石。婚禮儀式一告結束,她便將長袍從陽台上扔給下麵的人群。衣服落在一個宮廷小醜身上,他奔走於大街小巷,大喊著:“費拉拉公爵夫人萬歲!亞曆山大教皇萬歲!”

切薩雷也親自參與妹妹的婚禮慶典,他秀了一把騎術,騎著馬帶領遊行隊伍走過大街,以示對妹妹婚禮的慶賀。

這天晚上,在全體家人和親朋好友的慶祝活動中,盧克萊西婭親自表演了好幾支西班牙舞蹈,為了讓父親高興。

亞曆山大的臉上容光煥發,坐在禦座之上開心地鼓掌。切薩雷麵戴綴滿黃金和珍珠的狂歡節麵具,雙眼炯炯閃光,站在教皇身後右側,約弗瑞站在左側。

此時的亞曆山大身穿最精美的教皇禮服,他站起身來,緩緩走下台階,走過舞廳朝女兒走去。人群安靜下來,所有的笑聲都停下來了。

亞曆山大問女兒:“你就用這支舞蹈向你父親致以敬意嗎?很快你就要遠隔父親千山萬水了。”

盧克萊西婭屈膝行禮,拉起父親的手。亞曆山大把頭轉向樂師,示意他們奏樂,然後把女兒摟在懷中。盧克萊西婭驚訝地發現,父親的臂膀依然那樣強壯有力,他的笑容那麽燦爛,他的舞步那麽輕盈流暢。她覺得自己仿佛又變成了孩子,回憶起自己那雙穿著粉色緞麵拖鞋的小腳踩在父親的腳上,跟隨著他的步伐滑行。那時,她愛父親勝過愛自己的生命。那是段夢幻一般的日子,一切皆有可能。很久以後她才明白,原來生命中需要有人做出犧牲。

突然,她抬起頭,朝父親身後望去,看見哥哥切薩雷正站在父親身後。“我可以跟盧克萊西婭跳一曲嗎,父親?”切薩雷問道。

亞曆山大轉過身來,看著切薩雷,臉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但轉瞬間那神色即消失不見。他鎮定自若地說:“當然可以,我的兒子。”雖然如此,他並沒有放開盧克萊西婭的手,把她交給切薩雷。亞曆山大吩咐樂師繼續演奏……那是首輕鬆歡快的曲子。

教皇站在兩個孩子中間,一隻手拉著女兒,一隻手拉著兒子,臉上笑顏盡展,發出歡快的笑聲,與兩人共舞起來。他帶著兩人一起不停地旋轉,精力旺盛得令人難以置信。他臉上洋溢著極度的喜悅。

人群開始歡聲大笑,直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歡呼鼓掌,最後與他們三個一同跳起舞來,整個房間處處是盡情狂歡起舞的人。

隻有一個人站在一旁,沒有加入起舞的人群。在教皇禦座的後麵,亞曆山大的小兒子約弗瑞靜靜地站著,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若有所思。

就在盧克萊西婭離開羅馬前往費拉拉之前,教皇舉辦了一次男士盛宴,羅馬所有男性都應邀列席。他還安排舞女娛樂賓客,全場到處擺著賭桌和紙牌,歡慶此次新的聯姻結盟。

亞曆山大、切薩雷和約弗瑞,與年事已高的費拉拉公爵埃爾科勒·埃斯特還有他的兩個年輕的侄子坐在主桌。新郎阿爾方索·埃斯特留在了費拉拉,替父親打點政事。

宴席極盡奢華,席間除了各種珍饈佳肴,還有一排排大瓶葡萄酒供應,為客人佐歡助興。

盤子被仆人清走後,亞曆山大的兒子約弗瑞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向客人們敬酒:“下麵是我在那不勒斯的親戚送的一份禮物,為了表示對我新的家人埃斯特的敬意,我特別安排了一個節目……這個節目在羅馬有很多年沒有看到過了。”

亞曆山大和切薩雷聽了他的話都大吃一驚,同時也為約弗瑞粗魯冒昧地把埃斯特喚作“新的家人”感到十分尷尬。他們萬分焦慮,不知道他到底為他們準備了什麽節目,所有賓客也都滿懷期待地四下張望起來。

雕花大門砰的一聲打開,四個男仆走進大廳。他們一言不發,在大廳中央的地板上撒下滿地的黃金栗子。“我的天哪。”切薩雷心想,朝父親望去。他心頭一陣恐慌,知道後麵要發生什麽了。他大聲向他的弟弟喊道:“約弗瑞,快停下!”但是,已經太遲了。

接著,喇叭聲響起,約弗瑞又打開另一扇門,一個隊列走了進來。那是二十個赤身**的高級妓女,她們的黑色長發鬆散地披垂著,柔軟的肌膚上塗了油,灑了香水。每個人腰間都有一根皮帶,皮帶上吊著一個絲綢小錢包。

約弗瑞因為醉酒而有些頭重腳輕,他大聲嚷道:“你們麵前的地板上,散落的是純金鍛製的栗子,這些可愛的姑娘會彎下腰身,你們可以從不同角度欣賞她們。這可是個新節目……至少你們當中有些人從來沒見過。”

賓客們爆發出一陣大笑。然而,切薩雷和亞曆山大都盡力阻止這場低俗的表演,以免造成巨大的損害。

約弗瑞全然不顧父親和哥哥的各種手勢和呼喊,繼續說道:“諸位先生,你們可以隨時騎在這些母馬身上。一定注意哦,你們必須站立著從她們身後騎上去。每成功騎上去一次,你們身下的姑娘便會從地上拾起一枚黃金栗子,放進錢包裏。不消說,姑娘們可以留下這些栗子作為禮物,這是對她們帶來的節目的酬謝。”

高級妓女們彎下身,朝男賓客色情地扭動著**的屁股。

埃爾科勒·埃斯特被眼前這低俗無比的表演嚇壞了,臉上因為驚愕而蒼白失色。

然而,羅馬的貴族們一個接一個地站起身,離開桌子,朝那些躬著身子、搖臀擺手的高級妓女走去。有些人雖然沒有騎在妓女身上,卻也貪婪地伸手抓捏她們的肥臀。

亞曆山大年輕時也找過這種樂子,但現在他卻備感羞辱。他明白這種表演與此情此景絕對是格格不入的。而且他很肯定,這一切都是有意為之的。他很清楚眼前的這一幕會帶來怎樣的惡果,會讓人如何看待、如何判斷波吉亞家族的文化涵養。

教皇向埃爾科勒·埃斯特走去,盡力向他致歉。然而這一切依然徒勞,埃爾科勒搖搖頭,心裏暗暗發誓,如果不是已經代行了婚禮,他一定會取消婚約,嚐試著與法國軍隊和切薩雷的軍隊拚一把——不管有錢沒錢,都要開戰。現在,他已把嫁妝收入囊中,所以隻在離開時嘀咕了一句“波吉亞鄉下人”。

當晚深夜,切薩雷接到一個讓他更為心神不安的消息。有人在台伯河上發現了阿斯托·曼弗雷迪的屍體。切薩雷向他承諾過,攻陷法恩紮之後,阿斯托有安全通行權。這個消息隻會讓更多人覺得是他違背了承諾。切薩雷知道,自己將再次遭到別人的懷疑。會有許多人相信他又一次殺生害命了:有米凱羅特在,切薩雷當然有這個條件。可這究竟是誰幹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兩天後,在一間名叫伯伯加奴的樓閣內,亞曆山大教皇向女兒道別。即將與父親離別,盧克萊西婭很傷感,即使他曾經給自己造成那麽多煩擾。教皇也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心情快活,但他內心卻不能,因為他知道他會非常想念女兒。他告訴盧克萊西婭:“如果你有任何煩心事,寫信給我,我會運用我全部的力量幫你把事情理順。孩子們那兒你不必擔心,阿德瑞娜把他們照顧得非常好,這點你很清楚。”

盧克萊西婭對教皇說:“可是,爸爸,雖然在治理政事方麵、在如何給人帶來歡樂方麵我學會了很多,但是要去這個陌生的地方仍然讓我感到害怕,我覺得那裏沒有人會喜歡我。”

教皇說:“他們很快就會像我們一樣喜愛你。心煩時就想想我,我會感受到的;而每當我想念你的時候,你也一定會知道。”說完,他吻了吻她的前額,“快去吧。一位教皇因為失去一個孩子而流淚,未免太不得體了。”

亞曆山大透過窗戶,看著盧克萊西婭離去。他在窗口向她揮手,喊道:“高興一點!你想要的一切,都已經得償所願了。”

盧克萊西婭啟程前往費拉拉,陪同她的有一千名衣著華麗的貴族、仆從、樂師和表演者。貴族們騎著駿馬,或是乘坐豪華馬車。盧克萊西婭自己騎著一匹西班牙矮種馬,馬身上覆蓋著華麗的馬衣,配有鑲嵌黃金的馬鞍和馬籠頭。其他人則騎著驢子或是乘坐簡陋的四輪馬車。還有一些人走路隨行。

每到一處切薩雷征服的城邦時,隊伍都會停下來,好讓盧克萊西婭洗頭沐浴。每一座城邦的孩子們都熱切地迎接她的隊伍,他們穿著紅黃相間的服飾,那正是切薩雷的標誌性顏色。大隊人馬走走停停,沿途舉行各種盛大華貴的舞會和慶祝活動。

這一規模空前的送親隊伍,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才終於從羅馬走到費拉拉。一路上,讓許多東道主掏空了荷包。

費拉拉公爵埃爾科勒小氣得出了名,幾天後他就把盧克萊西婭那些花銷巨大的隨從基本打發回了羅馬。為了一些她想留在費拉拉新家的侍者和仆從,她被迫據理力爭。

盧克萊西婭的羅馬和西班牙隨從們在公爵的命令下失望地離去了,隨後,埃爾科勒給盧克萊西婭上了生動而頗富戲劇性的一課。他領著盧克萊西婭走上一段狹窄的旋轉樓梯,來到靠近城堡頂端的一個房間內。走進房間,他指著石板地上一片深褐色的汙漬,對她說:“很早以前,有位公爵在這裏斬殺了他的妻子和他的繼子,因為他發現他們是情人。看啊,我親愛的。”他咯咯地笑出了聲,“你還能看見他們的血跡。”

盧克萊西婭望著地板上的汙漬,頓時覺得不寒而栗。

與阿爾方索·埃斯特一起生活幾個月後,盧克萊西婭懷孕了。費拉拉的人民都歡欣不已,他們一直祈求能有一名男性繼承人。然而,那年費拉拉的夏天非常潮濕,蚊蟲猖獗,瘧疾肆虐。盧克萊西婭病倒了。

阿爾方索·埃斯特給教皇寫信,告訴他他的女兒費拉拉公爵夫人高燒不退,全身不停地戰栗冒汗。信中還說,她最近陷入了昏迷,情形十分嚴重,也許教皇會想把自己的醫生從羅馬派來。

亞曆山大和切薩雷一想到可能會失去盧克萊西婭,都驚恐萬分。兩人都害怕她是被人下毒了。於是教皇親筆回信,命令唯有他派去的醫生可以為她治療。

當晚,切薩雷喬裝扮作一名摩爾農夫,把皮膚抹得黝黑,身穿連帽長衣,隨同這名醫生一同趕往盧克萊西婭的病榻。

他們到達費拉拉時,阿爾方索和埃爾科勒·埃斯特都不知道來者何人,隻知道這兩人是羅馬派來的。他們倆都待在自己的寓所內,隻有一名男仆帶著切薩雷和醫生走上樓梯,來到盧克萊西婭的房間。

盧克萊西婭雖然因為生病而無精打采、神誌不清,可她一眼就認出了切薩雷。她的膚色蒼白憔悴,嘴唇因為發燒而幹裂、毫無血色,她已經連續嘔吐了兩個多星期,胃部異常脆弱,幾乎不能觸碰。她想開口問候切薩雷,但她的喉嚨沙啞虛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

男仆一走開,切薩雷就俯下身親吻她。“我的公主今晚看上去有些蒼白,”他對她低語道,“你的臉上沒了往日玫瑰一樣紅潤的美麗光澤。是在這兒的生活缺乏情愛嗎?”

盧克萊西婭想用微笑作答,回應他的幽默,可她甚至無法抬起手臂觸摸他的臉龐。

顯而易見,她的情況非常危險,而當醫生也向他確認這一點時,切薩雷心中越發難過了。

切薩雷大步走到洗臉架旁,脫下連帽長袍,洗去臉上的汙泥。隨後,他命仆人去把公爵叫來。

片刻過後,埃爾科勒來了,突然被叫到盧克萊西婭的房間,讓他又驚又怕。一進房間,他一眼便看見了切薩雷。

“切薩雷·波吉亞!”埃爾科勒倒抽一口涼氣,“你怎麽會在這兒?”

切薩雷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溫情:“我來看望我的妹妹。怎麽,不歡迎我嗎?難道這裏麵有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怕被我看見?”

“沒,當然沒有,”埃爾科勒緊張得結巴起來,“我……我隻是看到你很意外。”

“我不會待太久的,親愛的公爵閣下,”切薩雷說,“傳達完我父親的口信——也是我的口信,我就離開。”

“是嗎?”埃爾科勒說道,他的眼睛因為猜疑和害怕而眯縫起來。

切薩雷手按在劍上,似乎時刻準備著要與全體費拉拉人決一死戰。他向埃爾科勒走近一步,用冰冷而理智的語氣說:“教皇和我最希望看到的是我的妹妹恢複健康。如果她死了,我們一定會把責任歸到這兒的主人和這座城邦頭上。我說的你都清楚了嗎?”

“我是要把這理解成威脅嗎?”埃爾科勒問。

切薩雷的聲音無比堅定,他答道:“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妹妹不能死。如果她死了,一定會有人陪葬!”

切薩雷和醫生在費拉拉待了好幾天。最後醫生確定,要治愈疾病必須得替盧克萊西婭放血,可是她堅決不從。

“我不想被抽幹鮮血,變成僵屍。”她哭喊著,用僅有的一絲氣力搖著頭,蹬著雙腳。

切薩雷坐在她身旁,抱著她,安撫著她,懇求她堅強一些。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你一定要為我活下去,不然我還有什麽理由活在這世上?”

終於,盧克萊西婭停止了掙紮。她把臉埋在切薩雷胸口,不敢看醫生是如何放血的。切薩雷抬起她的一隻腳,醫生在她的足踝部位和腳麵劃了幾個小口,直到他覺得放出了足量的血,覺得這樣她才有望康複為止。

切薩雷動身準備離開了。他親吻盧克萊西婭,答應她很快會再來看她,因為現在他就住在切塞納,離費拉拉才幾小時的路程。

盧克萊西婭沒有死掉。接下來的幾周裏,她開始慢慢痊愈。她感覺周身溫暖起來,不再全身發汗。她神誌清醒的時候漸漸多了,不再如同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些夜晚一樣,墜入無夢的沉睡之中。雖然她的孩子流產了,可她逐漸恢複了健康和活力。

隻有在夜深人靜時分,她才為那失去的孩子感到痛心,因為她開始明白,悲傷不過是浪費時間——她的一生中已經有過太多悲傷了。如果她想盡可能地利用生命的饋贈,想要有所作為,就必須集中精力關注她可以做些什麽,而不是專注於那些無力改變的事情。因此,就這樣,她開始行善積德,用自己的一生踐行高尚的德行。

來到費拉拉一周年之際,她開始逐漸獲得費拉拉民眾的熱愛與尊敬,也開始贏得與她共同生活的陌生而又強勢的埃拉特望族的愛。

老公爵埃爾科勒本人是第一個賞識她的過人智慧的。幾個月後,他開始重視她的建議,勝過聽取自己幾個兒子的,並將一些重要的城邦決策和政務交給她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