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切薩雷帶領軍隊沿著裏米尼-博洛尼亞公路向北進發,阿斯托·曼弗雷迪緊緊跟隨在他左右。阿斯托脾氣隨和且不辭辛勞。每晚他與切薩雷和指揮官們一同用餐,給他們唱法恩紮農夫的粗俗歌謠;晚飯過後,他就聽切薩雷分析戰爭情勢,安排隨後的攻戰計劃。

此時,切薩雷麵臨嚴峻的戰略問題。雖然目前戰役即將大功告成,教廷已經基本實現了對羅馬涅地區的控製,但他無望拿下博洛尼亞,因為博洛尼亞受法國的保護。即使有這個實力,他也不想跟路易國王成為敵人,而且他很肯定教皇絕不會允許攻打博洛尼亞。

其實,切薩雷的真正目標不是博洛尼亞城,而是博洛尼亞城堡,那是博洛尼亞城外一座堅固的要塞。切薩雷手裏這張牌誰也不知道。本蒂沃利奧——博洛尼亞的統治者,隻知道令人生畏的切薩雷·波吉亞正帶領軍隊奔他們而來。甚至連切薩雷的指揮官們也不知道他的真正目標,他們正為他攻打博洛尼亞的計劃憂心忡忡。

一番深思熟慮後,切薩雷拿定主意乘偽行詐,帶領軍隊行進到離城門僅數英裏遠的地方。此時,博洛尼亞的統治者喬萬尼·本蒂沃利奧——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彪形大漢從城中奔出,要與切薩雷對陣。在他身後,一名旗手舉著一麵旗幟,旗幟是白色的,上麵繡著紅色的鋸條。

本蒂沃利奧四肢發達,但頭腦並不簡單。他走近切薩雷,說:“切薩雷,我的朋友。我們非要打嗎?你不可能贏的,即使贏了,你的法國朋友也不會放過你。難道我就沒法兒勸你放棄這愚蠢的打算?”

經過二十分鍾激烈的討價還價,切薩雷同意放棄攻打博洛尼亞。作為回報,本蒂沃利奧也答應將博洛尼亞城堡贈予切薩雷。按照切薩雷的要求,為了表示誠意,博洛尼亞在今後的教廷征戰中必須派兵援助。

第二天,切薩雷的人馬占領了博洛尼亞城堡。城堡固若金湯,巨大的地下庫房存放著大量軍火彈藥,足以幫助他們抵禦敵軍。雖然是一處軍事堡壘,但軍官們的住處也格外舒適。切薩雷和他的指揮官們都十分滿意。

這天晚上,切薩雷大擺宴席進饗眾將領。席上有用無花果、胡椒粉混合醬燒烤的小山羊肉,還有用橄欖油和當地香草炒製的暗紅色菊苣,眾人大快朵頤。大家盡情談天,歡唱豪飲,喝掉了許多弗拉斯卡蒂白葡萄酒。

全軍上下喜氣洋洋,切薩雷走到士兵們中間,感謝他們的辛勞,慶賀他們取得勝利。士兵們越發愛戴他了,像他征服的城池的市民們一樣對他忠誠不渝。

宴會過後,切薩雷和軍官們脫去衣服,跳進城堡裏熱氣蒸騰的硫黃浴池,那浴池是由一眼地下泉湧出地麵匯集而成的。硫黃熱泉讓人通體舒泰,最後,他們又跳進熱泥漿水,泥漿水聞上去稍許有一股臭雞蛋的氣味。

再後來,切薩雷的指揮官一個接一個離開浴池,取來附近井裏打來的幹淨涼水衝洗身體。最後,隻剩下切薩雷和阿斯托·曼弗雷迪兩人慵懶地漂浮在溫暖的泥漿水裏。

過了一會兒,切薩雷突然覺得有一隻手放在了他大腿內側。因為喝得醉醺醺的,他反應有些遲鈍,那手徑自輕輕朝上遊去,撫弄著他,撩撥著他。

切薩雷猛地一激靈,輕輕把阿斯托的手推開:“我不好這一口的,阿斯托。我對你沒那個意思,我沒有這樣的偏好。”

“切薩雷,你不明白。我對你有的不隻是情欲,”阿斯托誠懇地說,“我是真正愛上你了,而且已經有好一陣子了。”

切薩雷從泥漿水中坐直了身子,努力集中精神。“阿斯托,”切薩雷說,“我隻是把你當成我的朋友。我喜歡你,欽佩你。但你要的不隻是這些,對嗎?”

阿斯托神情有些哀傷,他說:“對,不隻是這些。我對你就好比是亞曆山大大帝愛他的波斯男寵,好比是英格蘭國王愛德華二世愛他的皮爾斯·加弗斯頓。雖然聽上去很蠢,但我確信這是真愛。”

“阿斯托,”切薩雷說道,嗓音溫和而又堅定,“我無法遂你心願。我知道有許多優秀的軍人、運動員,甚至紅衣主教,都跟別人有這種關係,也很享受這種關係。但我不是這樣的人,阿斯托。我沒法答應你。我可以做你忠誠的朋友,但不會更進一步了。”

“我理解,切薩雷,”阿斯托說,此時他站了起來,局促不安、神昏意亂,“我明天就離開這裏,去羅馬。”

切薩雷說:“你沒必要離開,我並不會因為你表白了愛意就看輕你。”

“不,切薩雷,”阿斯托說,“我待不下去了。我要麽接受你剛才的一席話,那每天和你在一起就成了一種痛苦;要麽欺騙自己還有希望。若是後者,我就會設法吸引你的注意,直至激怒你,甚至惹你厭煩。不,我必須離開。”

第二天天一破曉,阿斯托與所有指揮官一一握手。他轉身麵朝切薩雷,擁抱他,向他輕聲耳語道:“再見,我的朋友。我會在夢裏如願以償的。”說完,他臉上帶著濃濃情意,微笑作別切薩雷,翻身騎上馬鞍,朝南向羅馬飛奔而去。

這天晚上,切薩雷坐在營帳內,思考著下一個戰略對象。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完成了父親給他設定的所有目標。他知道他應該返回羅馬了。

然而,切薩雷仍意猶未盡,還有意於繼續攻戰。他的將領維托·維泰力和保羅·奧爾西尼也是如此。他們極力主張攻打佛羅倫薩。維泰力對佛羅倫薩人很是鄙夷,而奧爾西尼則想要重建美第奇家族的聲勢,他的家族與美第奇長久以來都是盟友。切薩雷對佛羅倫薩和美第奇家族都有好感,也和他們有著深厚的友誼。盡管如此,他還是猶豫了。

清晨,金色的陽光滲進切薩雷的營帳,他思考著最後決策。也許維泰力和奧爾西尼是對的,也許他們可以攻下佛羅倫薩,重振美第奇家族。雖然切薩雷年輕氣盛、悍勇好鬥,但他明白攻打佛羅倫薩就等於攻打法國。這一動作無疑是莽撞冒險,會有許多人喪失性命。縱使他可以成功攻下佛羅倫薩,法國人也決不會允許他占有它。最終,他決定放棄武力奪城,而是效仿博洛尼亞一戰,采用類似的策略將其拿下。

他帶領軍隊向南進入亞諾河河穀,像上次在博洛尼亞一樣,來到距佛羅倫薩城牆外幾英裏遠的位置。

果然,佛羅倫薩將領要與切薩雷和談,一小支部隊揮舞著旗幟跟隨他奔出城門,他們身上的盔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切薩雷看見他們都神情緊張地望著維泰力的大炮。他確信無疑,他們不想打仗。切薩雷無意獲得任何城堡或要塞,於是他讓對方承諾每年支付一大筆可觀的報酬,外加繼續與羅馬結盟對抗教皇的敵人。

雖然不算大獲全勝,也沒有重振美第奇家族,但這仍是正確的決定。還有其他領地尚可攻占。

切薩雷帶領軍隊向西南方向挺進,來到海岸城市皮翁比諾。麵對強大的教廷軍隊,皮翁比諾知道根本無法抵禦進攻保衛自己,於是立刻投降了。

在這之後,切薩雷的攻占之心仍然無法平息,他沿著皮翁比諾的碼頭前行。從岸邊眺望大海,可以看見厄爾巴島,厄爾巴島上鐵礦密布,名噪意大利半島。這可不正是他的下一個目標!如果把這座島攻下,該有多麽輝煌!這是給父親多好的禮物!但這幾乎是不可能辦到的,因為切薩雷根本沒有海上作戰的經驗。

就在他打算放棄這一新夢想時,突然看見三個人騎著馬從羅馬方向朝他奔來。他非常詫異,終於,他看清了來人是弟弟約弗瑞、米凱羅特和杜阿爾特·布蘭達奧。

約弗瑞催馬向前,向他問候。切薩雷覺得他長壯了,而且不知怎的似乎老成了不少。他身著綠色天鵝絨緊身上衣,下身穿著綠色和金色相間的連褲襪,金色的頭發上戴一頂綠色天鵝絨四角帽。雖然約弗瑞對切薩雷的語氣不乏親昵,但他帶來的口訊卻簡短清晰:“父親祝賀你攻戰大獲全勝。他盼你速歸。他想讓我告訴你他非常想念你,讓你速速回羅馬,不得耽誤,因為你在博洛尼亞和佛羅倫薩使詐取勝,法國國王非常不滿。切薩雷,父親警告你不許再用這類手段。絕對不能有下一次了。”

切薩雷怨恨父親竟讓弟弟給他帶來口信,可接著他意識到布蘭達奧和米凱羅特之所以與約弗瑞一起來,是為了防止他頑鈍固執或抗旨不從。

切薩雷請求與杜阿爾特·布蘭達奧私下交談。兩人沿著碼頭向前走,切薩雷一邊指向前方,讓他看遠處煙霧籠罩的厄爾巴島。他問杜阿爾特:“你知道那裏的鐵礦礦藏有多豐富嗎?足以用來打一場征服全世界的仗。我想為父親把這島嶼拿下。父親的生日就要到了,我想把它作為一份厚禮送給父親,我很少有這樣給他驚喜的機會。還有比這更好的送給教皇的禮物嗎?他最近一直悶悶不樂,我想看見他開懷大笑的樣子。如果坐視不管的話,明年它可能就歸法國管轄了。可是不管我多想為父親把它拿下,目前這一挑戰都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杜阿爾特沒有說話,隻是遙望著那片薄霧。切薩雷如此熱切地想要為父親贏得這一份厚禮,杜阿爾特都被感動了,他決定助切薩雷一臂之力。他轉過頭,望著停泊在碼頭邊的八艘熱那亞式大帆船。“我想我可以幫你實現心願,切薩雷,隻要你的手下願意。很久以前,我曾指揮船隻打過海戰。”

切薩雷生平第一次聽見杜阿爾特如此眷戀地談起他的過去。切薩雷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輕聲地問道:“在英格蘭?”

杜阿爾特身體一震,切薩雷立刻覺得自己太冒失了。他伸出手臂,攬住比自己年長的杜阿爾特。“請原諒我,”他說,“我不該多管閑事。隻求你幫我攻下這座島。”

他感覺杜阿爾特全身鬆弛下來了。兩人靜靜地站著,向海灣那邊的厄爾巴島望去。杜阿爾特指著熱那亞帆船,說:“那些古老、笨拙的船隻,如果有熟手駕馭,也是很好的渡海工具,切薩雷。而且我確信島嶼的保衛者更擔心的是海盜,而不是入侵的軍隊。他們的防禦措施有大炮、鐵網和火攻船,這些都集中在海港上,一般人們都認為海盜會從那邊進犯。我們可以在島嶼另一頭找到一處安靜的海灘,讓足夠多的士兵在那裏登陸,隨後攻占海島。”

“馬和大炮怎樣才能順利渡過海灣呢?”

杜阿爾特說:“馬和大炮恐怕不行。馬一旦受驚,會造成踩踏甚至大量人馬的傷亡;而大炮可能會滾向兩邊,撞破我們船隻的兩側,船很快就會沉掉的。馬和大炮這兩樣東西我們都不能帶。步兵就足夠了。”

切薩雷和杜阿爾特仔細研究了熱那亞地圖,足足策劃了兩天,終於將攻戰計劃準備就緒。八艘大型帆船滿載步兵和上尉起航了。帆船開動時,他們歡快地朝留在碼頭上的騎兵和炮兵戰友們揮手。

可他們還沒高興多久,當帆船搖搖晃晃地緩緩駛過海灣,到了海島附近時,許多人都開始覺得難受,紛紛嘔吐起來。切薩雷自己也覺得惡心想吐,可是他用力咬緊下唇,不讓人看出來。米凱羅特倒不暈船,令人詫異的是,約弗瑞竟也未受影響。

杜阿爾特從容不迫地命令船隻駛進一個安靜的海灣。白色的沙灘閃著微光,海灘後方是一些稀疏的灰綠色灌木叢和幾棵結瘤生癭的橄欖樹,一條小徑穿過山丘。除此之外,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八艘帆船慢慢靠近海岸,並未緊臨岸邊,而是停在水深仍達五英尺的地方。步兵們都不願涉水上岸。杜阿爾特知道他們害怕,於是命人在每條船的船頭固定一條又長又粗的繩索,再將繩子拋到海水裏。每條船上都派一名熟諳水性的士兵抓住繩索,遊到岸上,將繩索另一頭係在岸邊那排結瘤橄欖樹上。

接下來,杜阿爾特讓切薩雷命令一半人將槍械綁在背上,另一半人則留在船上等待,直到看見島上小鎮已被攻占時再上岸。

步兵們按命令照辦了,但仍舊頗有怨言。杜阿爾特身先士卒,他越過船舷,緊握這條船上固定的繩索,將其舉得高高的讓每個人都看得見,隨即兩手交替地抓緊繩索,一步一步向前移動,最後到達海灘。

切薩雷緊接著也越過船舷,按照杜阿爾特的示範動作,沿著繩索涉水走到了海岸。士兵們看見後都放心了,一個接一個地越過船舷,抓牢緊繃的繩索登上陸地,因為再怎麽樣都比留在來回搖晃顛簸的船上強。

士兵們上岸後擰幹身上的濕衣服,在切薩雷的帶領下走過海灘,沿著山上那條蜿蜒陡峭的小徑向上爬。一小時後,他們便到達了山頂,從山頂可以俯瞰整個小鎮和海港。

正如杜阿爾特所預測的,幾門巨大的鑄鐵大炮安放在固定的位置,對準海港的入口處。一小時過去了,他們仍然沒有看到任何炮兵活動的跡象,隻有一隊防禦民兵在廣場上列隊行走。

切薩雷悄無聲息地帶著士兵們沿山路下行,直奔小鎮邊緣。

“衝啊!衝啊!”切薩雷大喊,士兵們也呼喝著,揮舞著兵器沿主幹道衝向中央廣場。廣場上的民兵寡不敵眾,被突如其來的襲擊打蒙了,於是迅速投降了。

驚慌的鎮民們匆匆逃回家去。切薩雷派一部分人控製大炮,另一部分人占領鐵礦,杜阿爾特則帶領援兵們占領了碼頭。最後,切薩雷命令旗手在小鎮廣場中央的空旗杆上掛起波吉亞家族的奔牛旗幟和他自己的火焰旗。

神情緊張的鎮民代表們來到廣場,切薩雷向他們亮明自己的身份,通報他們海島現在由羅馬教廷控製,但他請他們放心,不用害怕。

此時,他的八艘熱那亞帆船緩緩駛到了島的這一側。

士兵們在海灘上燃起火堆作為信號,告訴船上的士兵小鎮已經攻下,所有的帆船都可以安全進港了。八艘飄揚著波吉亞家族旗幟的帆船駛進海港,停泊在碼頭,船上其他士兵這才上了岸。

視察過鐵礦後,切薩雷挑選了一部分兵力守島,其餘軍隊則準備返回大陸。士兵們按照切薩雷的命令重新回到船上。

就這樣,切薩雷·波吉亞和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從最初在海灘登陸到攻占結束,僅僅用了四小時便占領了厄爾巴島。最後,米凱羅特、約弗瑞、切薩雷和杜阿爾特並駕齊驅,一路山高路遠,返回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