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弗朗西斯·撒魯提——佛羅倫薩十人會的審訊官,知道這天他要麵臨一生公務中最重要的任務:拷問吉羅拉摩·塞伏那羅拉。

塞伏那羅拉是一名神父,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名神父,可這並不能讓撒魯提忘記自己的使命。確實,撒魯提過去經常聽此人說教布道,也確曾被他所觸動。但是,塞伏那羅拉攻擊教皇本人,叫板佛羅倫薩的統治階層,甚至還與城邦共和國的敵人一起圖謀不軌。因此,他必須接受審判。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從他身體中拷問出謀反的真相。

特別刑房內,士兵把守在刑房門口,撒魯提指揮著他的手下備好拷問台。工匠已檢查過上麵的裝置,各式齒輪、皮帶、皮帶輪還有巨石,一切都擺放齊整。刑房內還有一個小火爐,爐火燒得正旺,火爐口處架著各式各樣的鉗子,整個屋子被烤得熱烘烘的,撒魯提都冒汗了。又或者是因為,他知道這天他會賺到一筆慷慨的酬勞。

撒魯提對自己這項工作十分內行,也以此為榮,可他並不喜歡這份工作。他之所以不喜歡是由於他從事的是機密職業,為了保護自己他必須保密。佛羅倫薩到處都是圖謀報複的人。他回家的時候總是全副武裝,他家周圍的房子裏住著的全是他的親戚,一旦他遭人攻擊,他們便會迅速集合起來,幫助他抵禦敵人的進攻。

他的這份工作也極其搶手。他一年能賺到六十弗羅林,是佛羅倫薩銀行出納們的兩倍。除此之外,完成十人會指派的每一次任務後,他都能額外再得到二十弗羅林。

撒魯提身穿緊身絲綢連褲襪,黑地榆色短上衣,那布料是一種藍得幾乎發黑的顏色,是佛羅倫薩特有的顏色。這顏色使他的公職顯得更加尊貴,可他覺得這顏色不夠嚴肅,跟他自己的個人品位相抵觸。因為撒魯提除了時常胃疼和失眠外,實在是個快樂的、愛思考的人。他經常去大學裏聽關於柏拉圖的講座。塞伏那羅拉的布道他一次都沒落下。他還定期去參觀著名畫家們的畫室,賞析最新的繪畫作品和雕塑作品。偉大的洛倫佐在世的時候,他甚至還被邀請遊覽洛倫佐·美第奇迷人的莊園。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他從未以折磨犯人為樂事。他隻是憤怒於那些指控的事實。因此,他從未受到過良心的折磨。畢竟,絕對無誤的英諾森教皇頒布過一項教皇令,規定在確證刑犯犯下異端邪說之罪行時,可以正當使用刑訊進行拷問。的確,犯人們的尖叫聲令人於心不忍。的確,弗朗西斯·撒魯提的夜晚總是太長,睡覺之前他總是需要喝上一整瓶葡萄酒,幫助自己入眠。

真正讓他煩惱的是犯人難以理解的固執。為什麽他們不立即認罪呢?為什麽他們非要挨時間,弄得每個人都跟他們一起受罪呢?為什麽他們拒絕聽從理性的召喚呢?尤其是在佛羅倫薩,除了古雅典,可能沒有哪個地方像佛羅倫薩這樣推崇美和理性。

遺憾的是,實在是非常遺憾,弗朗西斯·撒魯提自己正是犯人們遭受痛苦的經手人。但是,正如柏拉圖所說,每一個個體的生命中,不管他本性如何善良,在這人世間,他總會給其他一些人帶來痛苦,難道不是這樣嗎?

更重要的一點是:這些法律文書無懈可擊。根據佛羅倫薩城邦共和國的律法,如果沒有證據證明涉事人的確有罪,誰也沒有權力刑訊折磨任何市民。這些文書,由佛羅倫薩最高統治機構市政廳相關負責官員簽署。他仔細地讀過這些文書不止一遍。亞曆山大教皇已經批準了,還派來教會顯要作為官方觀察員。有謠傳說,紅衣主教切薩雷·波吉亞秘密來到佛羅倫薩親自察看。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德高望重的修士已經沒有什麽希望了。即將施行嚴刑拷問的那人無聲地祝禱,但願這位聖徒可以盡快從這人世間得到解脫。

弗朗西斯的頭腦和靈魂都做好了準備,他等在刑訊室門口。大門洞開,他在此等待著落敗的“上帝之錘”——弗拉·吉羅拉摩·塞伏那羅拉的到來。終於,那位著名的演說家被拖進了刑訊室。他看起來好像已經被打過了,這讓撒魯提很是失望。這是對他刑訊技術的侮辱。

撒魯提和他的助手們確實專業,他們將塞伏那羅拉牢牢綁在拷問台上,撒魯提不願把最重要的差事交給副手去辦。他親手轉動鐵輪,帶動傳動裝置相應地拉緊犯人的四肢,極慢極慢地將四肢從他的軀幹上扯下。整個過程中,撒魯提和塞伏那羅拉兩個人都一言未發。這讓撒魯提覺得很滿意。他把這間屋子看得如同教堂,是人們緘默、祈禱,還有最後告解的地方,不容任何無謂的交談。

沒過多久,撒魯提就聽見一個他熟悉的嘎吱嘎吱的爆裂聲,神父的前臂從手肘處脫臼了。佛羅倫薩的高級紅衣主教就坐在旁邊,聽到這可怖的聲音,臉色頓時嚇得煞白。

“吉羅拉摩·塞伏那羅拉,你是否承認你宣講的那些信息都是錯誤的異端邪說,是對我們的天主的挑釁?”撒魯提問。

塞伏那羅拉麵如死灰,像宗教壁畫上的神聖殉道士那樣雙眼望天。然而,他仍舊什麽也沒有回答。

紅衣主教朝撒魯提點點頭,撒魯提再次轉動鐵輪。片刻過後,又是一聲猛烈的撕裂聲,伴隨著野獸般的尖聲號叫,塞伏那羅拉手臂的骨頭和肌肉從肩膀處被撕裂了。

撒魯提再一次吟誦般向他發問:“吉羅拉摩·塞伏那羅拉,你是否承認你宣講的那些信息都是錯誤的異端邪說,是對我們的天主的挑釁?”

如同耳語般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塞伏那羅拉口中傳出:“我承認。”

一切都結束了。

塞伏那羅拉已經供認他那是異端邪說,因此結果是預先注定的。佛羅倫薩也無人抗議。他們曾經崇拜他,可如今也很高興能除掉他。一周之後,“上帝之錘”就被絞死了,他殘裂的身體在繩索上不斷扭曲,直到行將死去。隨後,繩索被砍斷,他被綁在聖馬可教堂前廣場的柱子上活活燒死。正是在這個廣場上,他曾經從口中噴出硫黃與火,正是在這個廣場上,他幾乎已經將教皇逼上絕路,差點兒就將其摧毀。

亞曆山大教皇,在這個工作日的早晨,思考著人世之道、國家間的爾虞我詐、家庭中的背信棄義,還有這世上每個人內心隱藏著的各種古怪與邪魔。雖然如此,他心中仍未絕望。上帝之道他無須深思,因為他就是天主基督在俗世的代理人,他對天主的信仰是無法計量的。他知道上帝首當其衝的是他的仁慈,上帝能原諒任何罪人。這是他信仰的基石。他從不懷疑上帝的目的就是為世俗世界創造快樂與幸福。

但是教皇的職責卻是另一回事。首先,他要壯大聖母教會,把天主基督的福音傳播到世界的所有角落——還有,更重要的是,他要穿越廣袤的時間,把上帝的威名遠播到未來。人類最大的災難莫過於聽不見天主的聲音。

對於這一職責,他的兒子切薩雷完全能夠勝任。雖然他不再是紅衣主教,但他無疑能輔助自己統一各教皇國,因為他是一名傑出的軍事戰略家,而且還忠貞愛國。現在唯一一個問題是,他的品性能否足以抵抗權力的**?他可懂得憐憫?如果不懂,他也許能拯救許多人的性命,卻要丟掉自己的性命。這讓亞曆山大很是困擾。

可眼下,還有其他事項必須做出決定。公務的細節、煩瑣的行政裁定。今天就有三項,其中僅有一項讓他的確感覺為難。他必須要判決他的總務秘書普拉迪尼到底是生是死,普拉迪尼被宣判犯下了販賣教皇令的重罪。其次,他必須要決定某個名門大戶的成員是否能被正式宣布為教會的聖徒。最後,第三件事情需要跟兒子和杜阿爾特一起商討,審查攻戰計劃和他專門劃撥用於戰役的款項,準備展開新一輪戰役以統一教皇國。

亞曆山大穿得非常正式,但樣式簡單——作為教皇,是他裁定別人是否讓他覺得歡喜,而無須博取別人的喜歡。他的白色長袍沒有任何裝飾,隻是用紅色絲綢做了襯裏,頭上戴著一頂輕便的亞麻布法冠。手上也隻戴了教皇禦戒——聖彼得戒指,供人親吻。再無其他。

今天,為了證明即將實施的行動順天應時,他要展示教會慈悲好善的一麵。為此,他專門選了接待室,室內四壁都裝飾著聖母瑪利亞為所有罪徒說情的畫像。

他叫來切薩雷坐在他的身邊,他意識到有必要教切薩雷學會仁慈行事,這是一種美德。

他的第一大總管——斯替瑞·普拉迪尼二十年來是他最忠心耿耿的仆人,卻被人發現偽造教皇令。切薩雷對他非常熟悉,因為切薩雷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已經為教廷效力了。

他坐在囚犯輪椅上被推進了接待室——那是張軟墊座椅,他被用鎖鏈牢牢縛在上麵,全身上下蓋著些衣服,為了不讓眼前的嚴刑酷法傷及教皇尊貴的雙眼。

亞曆山大立即命人將其手臂上的鎖鏈卸下,並命人給他一杯葡萄酒。普拉迪尼想要開口說話,可是喉嚨嘶啞,說不出話來。

教皇開口了。他滿懷憐憫地說:“普拉迪尼,你被宣判有罪,如今已被判決了。你忠心耿耿為我服務了這麽多年,然而我現在卻幫不上你。你乞求我能聽聽你的心聲,這我不能拒絕。好,那你就說吧。”

斯替瑞·普拉迪尼是一名典型的刀筆之吏。他的眼睛因為長期閱讀而有些斜視,他的臉皮膚鬆弛,表明他從未從事過狩獵活動或是穿戴過盔甲。他的身體纖瘦,隻占據了椅子上小小的一塊兒地方。他開口說話了,聲音十分微弱。

他說:“教皇陛下,可憐可憐我的妻兒吧。不要讓他們因為我的罪孽而受苦。”

亞曆山大說:“我會關照他們不傷害你的妻兒。好,你是不是交代了你所有的共案犯了?”他希望普拉迪尼能說出一個他尤其不喜歡的紅衣主教的名字。

普拉迪尼說:“是的,都交代清楚了,教皇陛下。我為自己的罪行感到後悔,我以聖母的名義乞求您饒恕我,留下我的性命,讓我照顧我的家人。”

亞曆山大仔細考慮著他的請求。饒恕他將助長其他人對教皇信任的冒犯。可他又感到遺憾。有多少個早晨,他向普拉迪尼口授文書,相互說著玩笑話,委托他打聽孩子們的健康狀況。這個人曾經是一名極好的秘書,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

“你的俸祿非常優厚了,為什麽還要犯下如此罪行呢?”教皇問道。

普拉迪尼雙手抱著頭,因為痛苦哽咽而全身顫抖:“都是因為我的兒子們,我的兒子啊。他們太年輕、太狂妄了,沒有辦法,我隻有替他們償還債務。我必須讓他們感到父親的親近。我必須讓他們重新虔誠地敬奉天主。”

亞曆山大向切薩雷望去,可他依舊麵無表情。無論如何,普拉迪尼的回答非常聰明。教皇對他自己孩子的憐愛羅馬人無一不知、無一不曉。普拉迪尼觸動了他的內心。

明亮的陽光透過彩色玻璃窗照在亞曆山大身上。站在四周布滿垂憐的聖母瑪利亞畫像的接待室中間,亞曆山大覺得他的職責壓倒了一切。就是今天,眼前這個人將在公共廣場的絞刑架上被處以絞刑,從此將全然不知世間一切哀樂,留下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肝腸寸斷。當然,即便他寬恕眼前的普拉迪尼,那三個同案犯也必須死。把他也一並殺了,是否才合理公正?

亞曆山大從頭上取下他的亞麻布法冠,法冠雖然很輕,可他再也不能承受它的重量了。他命衛兵為囚犯鬆綁,扶他站起來。他看到普拉迪尼變了形的身體,他的肩膀因為在拷問台上的嚴酷刑罰而扭曲。

不僅僅是為眼前這一個罪徒而觸目傷懷,更是為這世界本身既有的全部罪惡而痛心疾首,他站了起來,擁抱普拉迪尼。“慈悲的聖母已經向我顯靈了。你不會死。我寬恕你。但是你必須離開羅馬,離開你的家人。你必須在遠離羅馬的修道院內度過餘生,你要全身心地敬奉天主,獲得他的寬恕。”

他輕輕地將普拉迪尼推回座椅,揮手示意手下將他帶走。這樣便皆大歡喜了。教皇對他的赦免將無人知曉,而其他同案犯將被執行絞刑,這樣既保全了教廷的威嚴,又踐行了上帝的仁慈。

突然,他內心感受到一種從前罕有的喜悅——這喜悅不管是他的孩子、他心愛的女人還是他為十字軍東征備下的金庫,都不曾給過他。他感覺他對天主基督的信仰如此純粹,以至所有的壯麗儀式、所有的權力威嚴都消失不見,他覺得他好似就是那光明。待這感覺慢慢退去,他心裏想,不知道兒子切薩雷是否可以感受到憐憫給人心頭帶來的這種喜悅。

下一位請願人跟第一位截然不同,亞曆山大內心思忖著,他必須要心明眼亮,決不鬆口。他不會妥協讓步,決不能鬆懈。這位請願人別想讓他心生一絲憐憫。他把法冠重新戴回頭頂。

“我要在這個接待室等著嗎?”切薩雷問,但是教皇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

“你會發現這事兒很有意思的。”他說。

亞曆山大為這個請願人挑選了另一間接待室,這間屋子可沒有前一間那麽慈悲滿懷了。接待室四壁都畫著戎裝打扮的教皇的畫像,教皇揮舞著劍和聖水痛擊教廷的仇敵。有的畫著聖徒們被異教徒斬首,有的畫著耶穌基督頭戴荊棘冠冕被釘在十字架上,背景盡是噴塗得鮮亮血紅的廳殿。這裏是殉道士廳,用來接待第二名請願人再合適不過了。

帶來見教皇的人是威尼斯的名門望族羅莎蒙德家族的頭領。他擁有一百艘船隻,在世界各地貿易經商。他是個標準的威尼斯人,死守他的秘密,決不對外暴露他的財富。

巴爾多·羅莎蒙德,此人已年逾七十,恭敬地身著黑白兩色,卻用珍貴的寶石做紐扣。他臉上一副準備要談大事的嚴肅表情,當亞曆山大還是紅衣主教時兩人共過事,當時他就是這副表情。

“這麽說你認為你的孫女應當被宣布為聖徒。”亞曆山大爽朗地說。

巴爾多·羅莎蒙德恭敬地回答:“教皇陛下,如果這是我的意見,那我就太冒失了。是威尼斯人民請願要把她作為聖徒的。還請教廷官員明查此事,並推進威尼斯人民的訴求。我明白,隻有教皇陛下您才有最後批示權。”

亞曆山大事前聽取了被指定為“信仰的保護者”的主教的匯報,那個主教的職責是調查羅莎蒙德的孫女被宣布為聖徒一事。這是一起非常普通的案例。多莉婭·羅莎蒙德要被宣布為白聖徒,而非紅聖徒。也就是說,她被提舉為聖徒是基於她一生砥礪德行、基於她如無瑕白玉一般的品德:她過著簡樸而貞潔的生活,而且好善樂施,除此之外還有一兩樁不太可能是真事兒的奇功偉跡。每年有幾百起這樣的請命。亞曆山大對白聖徒沒有多少興趣,他更喜歡那些為聖母教會而舍生殉命之人——正是所謂的紅聖徒們。

證明材料顯示多莉婭·羅莎蒙德視她的富貴生活如糞土。她扶助窮人,因為威尼斯沒有足夠多的窮人——這是一個甚至不允許貧困自由的城市——她走遍西西裏的所有小鎮收養孤兒。她堅守童貞、簡樸節約,最難能可貴的是她無所畏懼,悉心照顧經常遭受瘟疫折磨的平民病患。她自己年僅二十五歲時便死於其中一次瘟疫之災。她的家族開始奔走請求宣布她為聖徒時,她離世僅僅十年。

當然,如證明材料所示,確曾出現過許多奇跡。最後一次瘟疫期間,有些身染疾病的病患已被宣告死亡,屍體堆放在一起準備焚毀。然而,當多莉婭為他們求神禱告時,他們竟奇跡般地死而複生了。

她死後,來她的墓穴祈禱的人們在墓穴四周發現了治愈不治頑疾的藥物。蔚藍的地中海上突降暴風雨時,水手們看見船的上空竟然浮現出她的麵容。一份接一份的文書證明這些奇跡的真實性。所有這一切都已經被調查過了,也沒有人提出任何異議。此外,羅莎蒙德家族家大業大,他們願意花錢,這也的確促使此請願在各級教會組織中獲得通過,直到最後來到梵蒂岡奏請教皇批準同意。

亞曆山大說:“你的請願事關重大,然而我的責任更重。一旦你的孫女被宣布為聖徒,理論上說她便是居於天堂,位於上帝左右,因此可以為她的所有至愛親朋向上帝說情。她的墓穴將被安置在你們的教堂,朝聖者們會從世界各地前來朝拜。這是非常重大的決定。你還能再多找些證據嗎?”

巴爾多·羅莎蒙德恭敬地低下頭。他說:“還有我自己的親身經曆。當年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我正紅運當頭,然而我卻覺得生活中的一切並無任何不同,一切於我有如煙塵。當時的多莉婭年僅七歲,她看到我鬱鬱寡歡,懇求我向上帝乞求快樂。我按她說的做了,果然我又快樂起來。她從不像小孩般自私,也從不像年輕女人一樣難養。我高興地為她買來昂貴的珠寶,可她卻從來不戴。她把珠寶變賣之後換成錢,分發給窮人。她死後,我大病一場。醫生給我行放血術,直到我蒼白如鬼,可我還是一日不如一日。一天晚上,我看見她的臉,她對我開口說話。她說:‘你必須活著敬奉上帝。’”

亞曆山大舉起手,恭敬地示意賜福,然後從頭上取下法冠,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上。“你是否活下來敬奉上帝了呢?”他說。

巴爾多·羅莎蒙德說:“您應該知道我確實這樣做了。我在威尼斯修建了三所教堂。我以我孫女之名資助了一所育嬰堂。我放棄了所有於我這個年齡不相適宜的世俗享受,而且我發現我對天主基督和聖母瑪利亞的敬愛日久彌新。”他停頓了一會兒,隨後麵帶溫和的笑容——這笑容亞曆山大記得再清楚不過了,說,“教皇陛下,您盡可以吩咐我,具體能為教廷做些什麽。”

亞曆山大假裝仔細思考,然後說道:“你應該知道自我被選為教皇之日起,最大的願望就是再指揮一次十字軍東征,帶領基督信徒的軍隊殺進耶路撒冷,奪回天主基督的誕生地。”

羅莎蒙德熱切地說:“是啊,是啊。我會用我在威尼斯的所有影響力來幫助您,您將擁有最精良的艦隊。您放心,我是絕對可以信賴的。”

亞曆山大聳聳肩:“可你知道威尼斯與土耳其是穿一條褲子的。他們不可能為大力支持聖母教會的十字軍東征,而損害自己的商貿路線和生意夥伴。這我理解,你肯定也想到了這一點。我真正需要的是黃金,用來支付士兵軍餉,供應他們配給。教廷專款並不充裕。就是加上周年紀念的收入、各級神父處額外征收的稅款,還有從每一位基督徒那裏募集來的什一稅,仍然不夠。我從羅馬的猶太人那裏要了百分之二十,但聖款還是有些不足。”他微笑著又加了一句,“所以你一定能出份力。”

巴爾多·羅莎蒙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似乎這事讓他覺得很意外。他甚至還眉頭稍稍一揚,說道:“教皇陛下,告訴我您想要多少,我一定照辦,哪怕我必須要抵押我的船隊。”

亞曆山大已經想過,他到底從羅莎蒙德這裏可以獲得多少數目。如果家族出了一位聖徒,那麽羅莎蒙德無論是去基督世界哪個國家、哪個宮廷都會受到歡迎,一定程度上還可以保護他們不受強敵侵犯。天主教教會史上已經出了近萬名聖徒,可這數目再大也並無什麽大礙,因為其中隻有幾百個人得到了羅馬教廷的明鑒。

亞曆山大緩緩地說:“你的孫女一定是得到了聖靈的神佑。作為基督徒,她無可指責,她為上帝在人世間的國度增添了榮耀。可是她死後才十年就宣她為聖徒,這未免為時過早。還有許多其他的候選人也在等候之列,有些都已經等了五十年甚至上百年了。我不想太倉促。一旦宣布就不能再更改了。”

巴爾多·羅莎蒙德在幾秒鍾前還滿懷著希望和自信,此刻整個人變得像是蜷縮在椅子裏一般。他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輕輕地說:“我想在我死前去她的墓塚前禱告,而且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我想讓她在天堂為我向上帝說情。我真心信仰天主基督,也真心相信我的多莉婭是一名聖徒。我希望我還苟活在世的時候就可以朝拜她。我乞求您,教皇陛下,您想要什麽,盡管向我要吧。”

這一刻,亞曆山大看出他確實是真心實意的,他確實真心追隨著他的信仰。教皇的內心像個賭徒般開心,他把原先心中的數目翻了個倍,說:“我們十字軍東征專款還需要五十萬達克特金幣。這樣,基督聖軍們就可以駛向耶路撒冷了。”

巴爾多·羅莎蒙德的身體如同被電擊了一般,突然猛地向半空一躍。一瞬間,他雙手捂住耳朵似乎是不想聽見,但是他設法集中精神,想辦法答複教皇。稍後,他終於平靜下來,臉上浮現出一絲美麗的安詳。他說:“謝謝您,教皇陛下。但是,請您務必親自來威尼斯,將她的墓塚賜封為聖地,並完成一些必要的儀式。”

亞曆山大輕聲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一位聖徒可比任何教皇都要偉大。現在,讓我們共同祈禱,請求她在天堂為我們與上帝斡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