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亞曆山大一走進瓦諾莎·卡塔內伊舒適的鄉間莊園,便立刻想起他們一起度過的那段歲月,他們相互陪伴的那些時光。許多個夜晚,他們在燭光的照耀下共進晚餐。溫暖的夏夜,他與她在樓上的奢華臥房內相互廝守,他在黑暗中聞見從窗外飄進來的茉莉花的芳香。她舒適而溫暖的身體貼著他,讓他真正感受到了平靜與愛。反觀那時,在那些徹底迷狂的夜晚,他對上帝的虔敬已至頂峰。他曾無比誠摯地起誓,一定要全力效忠聖母教會。

瓦諾莎出來迎接他,她還跟平常一樣熱情。教皇麵帶微笑,一邊緬懷著過去,一邊退後一步,滿懷憐愛和讚賞地端詳著她,說:“你真是上帝的一個奇跡。你一年比一年漂亮了。”

瓦諾莎上前擁抱他,大笑著說:“可對你來說我已經不再年輕了,對嗎,羅德裏戈?”

亞曆山大的聲音輕柔起來,安慰道:“我現在是教皇了,親愛的。這跟我們年輕的時候已經不同了。”

“那跟那位美人在一起的時候有什麽‘不同’嗎?”她奚落他。亞曆山大的臉頓時紅了,可瓦諾莎莞爾一笑,說:“別太認真,裏戈,我是在開玩笑。你知道我不怨恨朱麗婭,或者任何其他的女人。做情人的時候我們很好,現在做朋友了甚至更好,因為真正的朋友任何時候都比情人更可貴。”

瓦諾莎領著他走進書房,給兩人各倒了一杯葡萄酒。

亞曆山大先開口,他說:“好吧,親愛的,你找我來做什麽?是葡萄園還是酒館經營得不好?”

瓦諾莎坐在教皇對麵,快活地說:“相反,葡萄園和酒館都做得相當不錯。兩個生意都在賺錢。我沒有一天不對你的慷慨大方感恩戴德。但是,即使你什麽也沒有給我,我也一樣愛你,如果我有能力,我一定會回贈給你無窮無盡的禮物。”

亞曆山大滿懷愛意地說:“我明白,親愛的。可如果不是葡萄園和酒館的問題,那麽你在操心什麽呢?我可以幫你些什麽?”

瓦諾莎的目光暗淡下來,她臉色凝重起來:“是我們的兒子,裏戈。是切薩雷。你必須看清楚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孩子。”

亞曆山大皺了皺眉,解釋道:“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他是我們所有孩子中最聰明的一個。有一天他會成為教皇的。我死的時候他就會被選為新任教皇——如果不是這樣,他的性命,甚至你的性命,都會麵臨危險。”

瓦諾莎聽著亞曆山大的話,等他一說完,她繼續執意講她的道理:“切薩雷不想當教皇,裏戈。他甚至也不想做紅衣主教。你必須清楚這一點。他向往的是戰場、愛情,希望過他想要的充實的生活。你給他的所有財富和美女都無法充實他的內心,哪怕給他全部的俸祿和職銜,他也依然內心空虛。他想上陣浴血殺敵,裏戈,而不是得到頒布教皇令的權力。”

亞曆山大沉默了,若有所思。接著,他說:“這都是他告訴你的?”

瓦諾莎笑了,她坐得離他更近了些,說:“我是他的母親。他不親口告訴我,我也知道。你也應該知道。”

突然,亞曆山大的表情強硬起來:“如果我的確是他的父親,正如你的確是他的母親一樣,那麽我也一樣清楚地知道……”

瓦諾莎·卡塔內伊低下頭半晌,似乎是在禱告。接著,她又把頭抬起來,眼睛清澈,聲音洪亮。“裏戈,我隻會說這一次,因為我覺得沒必要跟你爭。然而,我覺得你有權知道一件事。是的,在你我認識之前,我和朱利安諾·德拉·羅韋雷的確曾經是戀人。事實上,自從我第一眼看到你並怦然心動時起,這種關係就結束了。我不想假裝我那時是處女來欺騙你,因為你知道這不是真的。當著聖母瑪利亞的麵,我以我的人格向你起誓,切薩雷是你的兒子,絕不是別人的兒子。”

亞曆山大搖搖頭,他的目光柔和起來:“我以前從來都不敢肯定,親愛的——你很清楚這點。我從來都不敢確定。因此,無論是我對這孩子的感覺,還是這孩子如何看我,我都無法相信。”

瓦諾莎伸出手,握住亞曆山大的手:“我們過去可能從來沒有機會談到這個話題。為了保護你,也為了保護我們的兒子,我不得不讓朱利安諾相信切薩雷是他的兒子。但我向天主發誓我那是在撒謊。我這樣做,是為了不讓朱利安諾危害到他,他可不像你,他的心地既不善良也不寬容。保護我們的孩子不受危害隻有唯一一個辦法,那就是讓他相信你名下的兒子切薩雷其實是他親生的兒子。”

亞曆山大內心鬥爭了片刻:“我們兩個誰又能知道到底哪個才是真相?我們兩個究竟誰能對此確信無疑?”

瓦諾莎雙手抓起教皇的手,並把它高高地舉起放在他的眼前。她在他眼前緩緩轉動這隻手,說:“我想讓你好好看看你這隻手,裏戈。我想讓你仔細地看它的每一個角度、每一個形狀。然後請你再好好看看你兒子的手。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內心就充滿了恐懼,害怕別人也能像我這樣明白無誤地看出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一切都完了。”

亞曆山大瞬間明白了為什麽朱利安諾·德拉·羅韋雷對他那樣充滿敵意,明白了他為什麽對他滿懷忌妒與仇恨。因為他拿走了德拉·羅韋雷深信原本屬於他的一切——他的教皇職位、他的情人,還有他的兒子。

德拉·羅韋雷隻愛過一次,瓦諾莎是他生命中的至愛,這在紅衣主教中間不是什麽秘密。當年瓦諾莎離開他投入羅德裏戈·波吉亞的懷抱時,他感到無盡的恥辱。在那之前,他眼中還能看到喜悅的光芒,不時還能聽見他的笑聲。然而,自從瓦諾莎離開他之後,他變成了一個尖刻、易怒、衝動的人。而且,他一個兒子都沒有,生的全是女兒,這更讓他無法釋懷。上帝給了他怎樣的考驗啊。

此刻,亞曆山大從頭到腳感到一陣輕鬆。他現在明白了許多,他承認一直以來心頭都有疑慮——他一直不敢確認切薩雷是自己的親生子。如果不是因為曾經那樣熱切地深愛著瓦諾莎,那樣讚賞她,或許他早就問她了,也讓自己和切薩雷免受這麽多年的煎熬。可他一想到沒有她的日子,一想到質問她可能有失去她的危險,這對他來說是太大的代價,因此他打定主意,從不向她問起此事。

亞曆山大對瓦諾莎說:“我會考慮你剛才說的有關兒子的那些話。我會跟切薩雷談談他喜歡的職業,隻要他願意開口跟我談。”

瓦諾莎的聲音充滿同情,她繼續說道:“我們的兒子胡安已經死了,裏戈。沒有他生活跟從前大不一樣。可我們的切薩雷還活著。你需要他幫你帶領教廷的軍隊。如果他不幫你,還會有誰?約弗瑞嗎?他不行,裏戈。隻有切薩雷,他是個戰士。然而你要讓他為你舍命疆場,就必須用你的愛給他自由。讓別人做教皇吧。我們的生活已經非常幸福了。”

亞曆山大站起身,他彎下腰吻了吻瓦諾莎的麵頰,聞見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他轉身準備離開時,心頭不禁泛起一絲遺憾。

瓦諾莎站在門口,微笑著揮手向他告別:“看看他那雙手吧,裏戈。平心靜氣些。”

切薩雷從佛羅倫薩返回羅馬這一天,立即來找父親和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商談。他們來到一個內室裏,房內四壁懸掛著掛毯,擺放著精美的雕花櫥櫃,櫃子裏麵裝著教皇的服飾。這裏沒有任何繁文縟節。亞曆山大擁抱了兒子,擁抱中感受到的熱烈卻讓切薩雷謹慎起來。

杜阿爾特先開了口:“你是否發現那位預言家跟傳言中所說的一樣危險?”他問道。

切薩雷坐在杜阿爾特和父親對麵的一張軟椅上:“他是個激昂的演說家,市民們成群結隊地聚集在廣場上聽他布道,如同過狂歡節一般。”

亞曆山大露出關切的神情:“他都說了些什麽?”

“變革,”切薩雷說,“還有波吉亞家族如何荒**無度。他控告我們犯下了各種各樣的邪惡罪行。他恐嚇民眾,讓他們相信,追隨羅馬的聖母教會、擁戴教皇會讓他們遭受萬劫不複之災。”

亞曆山大站起身來,開始來回踱步:“很不幸,像他那麽聰明的腦袋竟然也會被惡魔侵襲。我很喜歡他寫的東西。我曾經聽說他十分向往自然世界——聽說在晴朗的夜晚,他經常會把修道院所有人叫醒,請他們走到院子裏,凝望天上的繁星。”

切薩雷打斷了亞曆山大的話:“父親,他現在對我們確實是個威脅。他主張實行嚴厲的變革。他還與法國結盟。他口口聲聲稱,教廷應該回歸到某個有真正才德的人手中。毫無疑問,那個人就是朱利安諾·德拉·羅韋雷。”

亞曆山大惱火了。他轉身對杜阿爾特說:“我一直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要強迫一個為教會事務盡心盡力的人坦白他的罪行,可現在恐怕必須要這麽做了。杜阿爾特,看看是否有辦法可以迅速了結此事,必須盡快整頓佛羅倫薩的秩序,否則會造成更大的危害。”

杜阿爾特彎腰一鞠躬,走出門去。

亞曆山大倚靠在一張矮榻上,招手示意切薩雷在一張天鵝絨軟墊小凳上坐下。雖然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眼睛裏卻透著股精明,那神情在公共場合從來都看不到。他鄭重其事地對切薩雷說:“現在是時候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你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了。你是不是像我一樣熱愛聖母教會?你是否還會繼續像我這樣把生命奉獻給教廷?”

這正是切薩雷期盼已久的談話。他平素的一切已經向父親表明得十分清楚,他也有意向父親證實,自己是一名軍人,做不了神父。他仔細地考慮著該如何回答父親的話。一定要讓教皇絕對信任他。切薩雷明白父親並不像偏愛胡安那樣愛他,但他確信父親多多少少是愛他的。他也明白必須警惕父親的奸猾。那是父親拿手的兵器,他甚至會對最愛的人、最崇拜的人使詐,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因此,切薩雷強迫自己守護他心頭那些最可怕的秘密,不把它們說出來。

最後,他說:“父親,我必須向你坦承,我有太多不潔的欲望,無法像你希望的那樣效命於教廷。而且我也不想讓我的靈魂下地獄。”

亞曆山大從矮榻上支起身子,目光直視切薩雷的雙眼。他說:“我年輕的時候像你一樣。人們做夢都想不到我會當上教皇。我辛苦操勞四十年,成了一個向善的人,一名好神父。你也一樣做得到。”

“可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切薩雷輕聲說。

亞曆山大問道:“為什麽不想要?你也愛權,你也愛錢。在這個世界上,人們必須努力工作才能苟活。有你這樣的稟賦,你會將教廷名耀天下的。”他停頓了半晌,又問,“是不是你良心深處的什麽罪孽讓你認為自己無法效命教廷?”

此時,切薩雷心中猜到了一切。父親想要他坦白他與盧克萊西婭的肉欲關係。可是,假使他承認此事,他知道父親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他知道要隱瞞真相很難,但他意識到父親並不想聽真話,隻不過這謊必須撒得讓人信服。

切薩雷說:“是的,是一個深重的罪孽。如果我坦白此事,你會從心底責罰我的。”

亞曆山大身子向前傾,他目光嚴厲,似乎能穿透人心,但絕無半分寬恕。那一刻,雖然切薩雷確信父親已經猜到這些年來他一直與盧克萊西婭保持著情人關係,但他禁不住感覺到一種擊敗父親的勝利的喜悅席卷全身。

“沒有什麽是上帝所不能原諒的。”亞曆山大說。

“我不信上帝。我也不信基督、聖母瑪利亞和其他那些聖徒。”切薩雷輕聲說道,他知道他的話會產生什麽樣的威力。

亞曆山大一開始顯得很吃驚,但很快就恢複了鎮定。他說:“許多罪徒都這樣說,他們害怕死後受到懲罰,所以才宣布放棄真理。還有其他什麽嗎?”

切薩雷幾乎抑製不住地笑了:“是的,還有私通、貪權、謀殺——但隻是殺死危險的敵人。還有說謊。可你早就知道這些了。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什麽要坦白的了。”

亞曆山大把切薩雷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他仔細地打量著這雙手。“聽著,我的兒子,當世界的殘酷讓人們感到無法忍受時,人們便喪失了信仰。他們質疑是否真有永恒的、仁愛的上帝。他們質疑上帝無邊的慈悲。他們質疑教會。但是,隻要付諸行動,信仰還能複生。聖徒們自己也是行動派。那些信徒數十年來不斷鞭笞自己、思考人類神秘行為,但他們隻是生活在自己的修道院裏,我覺得他們一無是處。他們對現實中的教會毫無貢獻,他們在世俗世界的苦修對教會沒有助益。像你、像我這樣的人,必須盡我們特別的職責。哪怕,”話說到這裏,亞曆山大威嚴地豎起一根手指,繼續道,“哪怕我們的靈魂暫時要在煉獄中接受考驗。想想未來的幾百年裏,我們將要拯救多少基督徒的靈魂,即使他們尚未來到這個人世。他們將會在強大的聖天主教會中得到救贖。每當我禱告的時候,每當我告解我的罪孽的時候,都是為我做過的一些事情尋求安撫。我們的人文主義者——那些希臘哲學家的追隨者,他們大可以相信人類是萬物存在之根本。我們相信萬能的上帝的存在,相信他仁慈而通情達理。你必須相信上帝。你可以與你的罪惡同在,不管你是否願意坦承你的罪惡,但永遠不要拋棄信仰——因為沒有什麽比信仰更重要的了。”

這番言論絲毫沒有打動切薩雷。信仰解決不了他的問題。他必須在這世間攫取強權,否則他的項上人頭就會被高懸在羅馬牆頭。他想擁有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為此他必須擁有強權和財富,而絕不能淪為碌碌無能的庸常之徒。要做到這些,他就必須犯下一些劣跡敗行,從而遭到父親的上帝的懲罰。為什麽他要信這樣的上帝呢?他自己那麽充滿活力和生機,他才二十三歲:他的血液裏流淌著對葡萄酒、美食和女人的巨大熱情,他根本不相信自己可能死去,雖然這種可能性一次一次不斷地通過別人的死亡得到證實。

切薩雷垂下頭,說:“我相信羅馬,父親。我會為羅馬獻出生命,隻要你給我機會,讓我為羅馬而戰鬥。”

亞曆山大又歎了口氣。終於,他再也不能反對兒子了,因為他發現切薩雷也許會成為他最強大的工具。

“那麽我們必須製訂計劃了。我將任命你為教廷總軍上將,你要重新奪回教皇國,成為羅馬涅公爵。終有一天,我們會統一意大利所有的城邦國家,雖然這看起來似乎很難:威尼斯人生活在水邊,像蛇一樣滑頭;佛羅倫薩都是狡詐的**犯;傲慢的博洛尼亞對聖母教會絲毫不知感恩。你必須成為羅馬涅地區的統治者,為此你必須要先結婚。我們幾天後就去向紅衣教會議申請,把這頂紅衣主教的帽子退還給他們。接下來,我會任命你為上將。你在教會聖俸上的損失,就從戰爭中把它彌補回來吧。”

切薩雷向父親低頭鞠躬,企圖感激地親吻他的父親——教皇陛下的腳,可亞曆山大緩緩地移開身子,有些許不耐煩。他說:“給教會的愛多一點,給你父親的愛少一點。用你的行動表示對我的順從,而不是這些正式的禮節。你是我的兒子,我會原諒你所有的罪孽——像任何親生父親能夠做到的一樣。”

長久以來,這是切薩雷頭一次真真切切地知道,從今天起,他是自己命運的真正的主人了。

教皇的女兒和阿爾方索的婚姻契約最終簽訂下來了。這天晚上,亞曆山大對杜阿爾特說:“我希望能再聽到盧克萊西婭的笑聲。她一直都是一副嚴肅的表情,有好久沒有笑過了。”

他並不是沒有注意到,過去的一年裏,女兒的生活有多艱難。他希望能做些補償,使女兒繼續像從前一樣忠於父親。教皇知道阿拉貢的阿爾方索被人稱為“皇城裏最英俊的男人”,他想給女兒一個驚喜,因此堅持不讓人告訴盧克萊西婭阿爾方索已經抵達羅馬。

年輕的阿爾方索一大早就進了羅馬城門,隨行的隻有七名公使。其餘五十名陪同他從那不勒斯來到羅馬的隨從,留在羅馬城外的馬力諾。教皇的使節們迎接了他的到來,隨即帶他來到梵蒂岡。教皇看見他俊美的外表和率真的舉止,更加放心了。隨後阿爾方索又騎上馬,被人領著來到了波蒂哥聖母殿內盧克萊西婭的寢宮。

盧克萊西婭正站在陽台上,一邊輕聲地哼唱,一邊看著陽台下街道上的孩子們玩捉人遊戲。這是一個美麗的夏日,她心裏想著即將要嫁的那個男人,父親通知說他本周末之前就會到來。她發現自己非常期待與他相見,因為她的哥哥切薩雷可從未如此毫不吝惜地盛讚過任何其他人。

阿爾方索催馬向前,來到陽台下麵。盧克萊西婭的視線落在年輕的王子身上,她的心開始怦怦亂跳,過去這樣的情況隻發生過一次。她雙膝一軟,朱麗婭和另一個侍女連忙攙著她,她才不致昏厥過去。她們是來向她通報阿爾方索來了。但她們來得晚了些。

朱麗婭微笑著說:“讚美上帝!他難道不是你見過的最俊美的人嗎?”

盧克萊西婭沒有作聲。這時,阿爾方索也抬起頭來,看見了站在陽台上的盧克萊西婭。他似乎也驚得目瞪口呆,就像是被巫師施了魔法一般為眼前人神魂顛倒。

婚禮前的六天裏,盧克萊西婭和阿爾方索一同參加聚會,久久地在鄉間散步。他們在羅馬的各個精品店鋪和各條馬路逛街,遲遲地睡,早早地起。

這天,盧克萊西婭像個孩子一樣,又跑到父親的住所,開心地擁抱他:“爸爸,我該怎麽感謝你呢?你知道你讓我有多快樂嗎?”

亞曆山大的心也充盈起來。他告訴女兒:“我想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給你比你能想象到的更多更好的寶貝。”

婚禮跟盧克萊西婭第一次婚禮非常相似,所有隆重的儀式和禮節,一個也不少。隻不過這一回,她心甘情願地鄭重起誓,完全沒有注意到西班牙上尉塞威龍懸在她頭頂的出鞘長劍。

那晚,慶典過後,盧克萊西婭和阿爾方索在教皇和另一位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的見證下愉快地踐行了婚姻契約。接著,按照約定,年輕的新婚夫婦迅速回到波蒂哥聖母殿的寢宮,共同度過了隨後的三天三夜。他們除了對方,什麽都不需要。盧克萊西婭在自己的生命中,第一次感受到什麽是自由的愛,而且是得到許可和祝福的愛。

婚禮過後,孤寂的切薩雷在梵蒂岡他的寓所內獨自一人散著步。他的腦中盤旋著自己走馬上任當上上將以後的各種念頭和計劃,而心卻慢慢變成了石頭。

妹妹的婚禮上,他極力地克製自己。在觀賞完盧克萊西婭和桑夏表演的舞蹈之後,教皇安排了一場輕鬆愉快的舞台劇。切薩雷甚至還穿著魔法獨角獸(獨角獸是貞潔與純潔的神秘象征)的服裝,為這一舞台劇的表演捧場。教皇喜歡年輕女人身著色彩鮮豔的服裝,隨著輕鬆的西班牙舞曲起舞,聽著她們的腳步在大理石地板上踢踏時發出的聲音,他會回憶起自己的孩提時代。

切薩雷喝多了,但葡萄酒讓這晚變得可以承受。然而漸漸地,酒力退去,他發現自己是那麽孤單、那麽焦躁。

盧克萊西婭這天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漂亮。她身穿一件深紅色結婚禮服,上麵鑲嵌著寶石。禮服上有黑色絲絨刺繡圖案,四周珍珠環繞,她看起來就像是位女皇。她現在富麗堂皇,再也不是個孩子了。上次婚禮結束後,她成了自己房子的女主人,後來有了孩子,如今又安逸自在地回到社交界了。直到這天,他才注意到妹妹的變化。他外在打扮仍是一副紅衣主教的行頭,他祝福她、祝願她幸福,可內心裏麵卻有一種憤怒正不可扼製地生長著。

婚禮過後,有好幾次她的視線碰上切薩雷的眼睛,她衝他微笑著安撫他。可隨後,夜幕降臨,他幾乎越來越無法接近她。每次當他走近她想跟她說話時,她總是在忙著與阿爾方索交談。她生氣勃勃、笑意盈盈,有兩次她甚至都沒注意到他。那天晚上,她離開大殿去踐行婚姻契約時,甚至沒有想到要跟他道一聲“晚安”。

切薩雷告訴自己,遲早他會忘記這天晚上的所思所感。等他一脫下這身紫紅長袍、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等他一旦結婚有了孩子,等他當上總軍上將,像他夢寐以求的那樣馳騁疆場,那時,他就會不再渴望擁有她。

接著他開始自己騙自己。他說服自己,盧克萊西婭與阿爾方索的婚姻不過是父親安排的一個計策,目的是在羅馬與那不勒斯之間建立聯盟,如此切薩雷便能與一位那不勒斯公主成婚。他知道將被安排與他結婚的是羅塞塔——那不勒斯國王的女兒。等他在那不勒斯一站穩腳跟,得到財產與職銜,他就可以開始對主教和男爵們發動戰爭,繼而為教皇和波吉亞家族征服羅馬涅的其他地區。

這天晚上,他努力在腦海中想象著各種榮耀的畫麵,想辦法讓自己入睡。可是他一次又一次地醒過來,思念著他的妹妹盧克萊西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