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這天,切薩雷·波吉亞為那不勒斯國王加冕過後,收到妹妹的一封急信。信是由她的一位秘密信差交送來的。當時他正獨自一人在城堡的庭園裏走著,信差把信遞給了他。幾天後她要在銀湖與他見麵,不管是誰先回羅馬,她都必須先見他一麵,她有話要跟他說。

晚上,切薩雷參加了盛大的加冕慶典。那不勒斯的貴族悉數到場與他見麵,其中不乏許多漂亮的女人。她們都為他的堂堂儀表和與生俱來的魅力傾倒,一個個都圍著他轉,全然不顧他身上披著紅衣主教的袍子。

他與弟弟約弗瑞和弟媳桑夏閑談。他發現自從胡安死後,約弗瑞走路的步伐變得篤定自如。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注意到了。桑夏也變了。她仍然喜歡賣弄**,但看起來更願意取悅別人,且不如從前那麽神采奕奕了。

這天晚上,約弗瑞把他介紹給一名高挑英俊的年輕人,年輕人的才智與謙恭給切薩雷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是我的哥哥,紅衣主教波吉亞;這位是比謝列公爵,阿拉貢的阿爾方索。你們見過麵嗎?”

阿爾方索伸手準備與切薩雷握手,切薩雷發現自己立刻被這個年輕人的外表迷住了。他有一副運動員般的身板,但是麵容精致,笑容燦爛,人們會情不自禁地像盯著一幅美麗的畫一樣盯著他看。

“很榮幸與您見麵。”阿爾方索一邊說,一邊彎腰鞠躬,他的聲音跟他的外表一樣令人心怡。

切薩雷也點頭回禮。接下來的幾小時裏,兩人向眾人致歉離開慶典現場,並一同在花園裏散步,很快就與對方熟稔起來。論才智,阿爾方索與切薩雷不相上下,他的幽默感也令人耳目一新。兩人一起談論神學、哲學,當然還有政治。當切薩雷向他告別時,不覺間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兩人分手時,切薩雷說:“可以肯定,你完全有資格成為我的妹婿。我確信她跟你在一起一定會幸福的。”

阿爾方索的眼睛閃著亮光:“我會盡我所能,讓她幸福。”

切薩雷發覺自己十分期待去銀湖與妹妹見麵。他和盧克萊西婭有好幾個月沒有獨處的機會了,如今她產後已經恢複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跟她再行雲雨了。他盡量騎得飛快,心裏想著到底她要告訴他些什麽。最近這幾周,他沒有從父親或者杜阿爾特那裏得到任何消息,因此他懷疑盧克萊西婭要說的是私事兒,跟政治沒什麽關係。

他比她先到達銀湖,借這個時機,他退後站立,凝視著清澈的藍天,享受了片刻鄉間的寧靜,這才進了屋。洗浴更衣後,他坐下來,小口啜飲著一杯葡萄酒,回想著自己的人生。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即便如此,他知道近期可能還會發生更多的事。他主意已定,等他從佛羅倫薩一回羅馬,就要請求教皇陛下卸去他紅衣主教的職務。他再也不能忍受紅衣主教的這頂帽子強加給他的那種虛偽感了。他知道說服父親是個十分艱巨的任務,還可能會令他們本已緊張的關係更加緊張。自從胡安死後,父親沒有與他變得更親近,反而更疏遠了。

切薩雷胸中充滿抱負和熱情。他想要將生活過得充實起來。然而,他一再感覺受阻。如今妹妹又要再次出嫁,他內心十分矛盾。阿爾方索是個值得敬重的人,他喜歡這樣的人。雖然他也想讓盧克萊西婭找到最好的歸宿,但他心中情不自禁地妒忌起來。現在,他的妹妹可以有自己的孩子,她可以名正言順地愛這些孩子。而他是一名紅衣主教,他不能認自己的孩子,或者情況更糟糕,他的孩子們會像他一樣,背上非婚私生子的名頭。他努力冷靜下來,勸說自己擺脫這些情緒,嚴厲地責罰自己目光短淺。切薩雷提醒自己,盧克萊西婭與那不勒斯國王的兒子訂婚,是教廷和羅馬一次重要的聯姻。可繼而他又不耐煩起來,心頭充滿沮喪。因為幾乎是從他出生那一刻開始,他的人生軌跡就已經被定好了,而他自己完全無從選擇。

教皇也一直十分享受自己的生活,完成教會的使命,拯救人類的靈魂,給他一種真心實意的滿足感。但是切薩雷內心卻在掙紮,他對神職事務沒什麽信仰,在這方麵也並沒有如此的熱情。與高級妓女們過夜也很少讓他感到愉悅。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其實有更多需求。約弗瑞和桑夏看起來過得很快樂,他們享受著奢侈的物質消費和宮廷生活。甚至是他的弟弟胡安其實也活得不錯——自由、富庶、顯赫一時——隻不過最後敗下陣來,死於非命,但也是死有餘辜。

盧克萊西婭抵達銀湖的時候,切薩雷依然悶悶不樂。當她向他奔過來,投入他的懷抱時,他又聞見她秀發的香氣,再次感覺她溫暖的身體緊貼著自己,所有的不快立刻就煙消雲散了。然而,當他把她輕輕推開準備好好看看她的臉時,這才發現她原來一直在哭泣。

他問她:“怎麽了?怎麽回事兒,我親愛的?”

她說:“爸爸把佩羅托給殺了。”她有好多年沒有把父親叫作爸爸了,還是孩提時候就開始不這麽叫了。

這個消息讓切薩雷大吃一驚,他說:“佩羅托死了?我交代過讓他躲起來,直到我回來為止的。”他深吸了一口氣,又柔聲問道,“是在哪兒發現他的?”

盧克萊西婭緊抱著哥哥:“是在貧民區,貧民區的一個酒館裏。這種地方他絕對不會去的。”

這時,切薩雷才意識到,即使他想幫助佩羅托,也為時已晚。切薩雷和盧克萊西婭兩人談起佩羅托是多麽討人喜歡,多麽甘願為愛犧牲自己的生命。“他是個真正的詩人。”盧克萊西婭說。

切薩雷說:“他的善良讓我自己覺得羞恥。如果換作我,可能下不了他那樣的決心,盡管我也那麽愛你。”

盧克萊西婭雙眼清亮,她說:“天國裏一定有公平正義,我毫不懷疑。他的勇敢會得到報答的。”

他們在湖邊走了幾小時,接著又回到屋裏,圍著熊熊燃燒的爐火傾訴衷腸,不知不覺過去了更多時間。

再後來,他們**。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好。他們久久地依偎在一起,兩人就跟說好了似的都不說話,誰也不願打破這寧靜。最後是盧克萊西婭先開了口。她微笑著說:“我們的寶寶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天使。他長得就像……”

切薩雷靠在自己手臂上,凝望著妹妹清澈的藍眼睛。“就像誰?”他問。

盧克萊西婭哈哈大笑:“就像……我們倆!”說完,又大笑起來,“我想我們在一起會快樂的,即使他隻能是你的兒子,而我卻不可能做孩子的媽媽。”

切薩雷安慰她說:“可我們是最重要的,而且我們知道誰才是他的親生父母。”

盧克萊西婭這時坐了起來,將身子裹進一件絲綢長袍,然後下了床。隨即她的聲音變得有幾分冷酷,她問道:“切薩雷,你覺得父親是個邪惡的人嗎?”

切薩雷覺得一陣寒意傳遍全身。他說:“很多時候我真不明白到底什麽才叫邪惡,你心裏一直都很明白嗎?”

盧克萊西婭轉過身來看著他:“是的,我非常清楚,哥哥。我認識邪惡,不管它怎麽偽裝,都別想逃過我的雙眼……”

隔天一早,盧克萊西婭離開銀湖返回羅馬,但切薩雷不能回去。現在就麵對父親對他來說還太快了,他心中既憤怒又愧疚。既然現在年輕的佩羅托已經死了,他就沒有理由匆匆忙忙回羅馬了。

切薩雷穿著一身便衣,扮作一個農夫,騎馬來到佛羅倫薩城門前。離上一次來佛羅倫薩似乎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他獨自向前騎行,他的隨從則留在城門外。他想起第一次來佛羅倫薩的時候,那時他們還在大學讀書。他是從學校出發到佛羅倫薩去的,當時他還是整日與吉奧·美第奇廝混的大男孩。可現在,一切都不一樣了……

佛羅倫薩一度是個驕傲的共和城邦,甚至有些傲慢,禁止任何貴族參與政務。而擁有龐大銀行業和巨大財力的美第奇家族,通過影響和左右當選的政府官員,實際控製著整個佛羅倫薩。佛羅倫薩市民一選出政府委員,美第奇家族便下重金使他們變作巨富,從而得以對其施加影響。就這樣,吉奧的父親,“偉大的洛倫佐”,日益壯大了美第奇家族的權勢。

對年輕的切薩雷·波吉亞來說,生活在一座充滿生機、統治者受到人們普遍愛戴的城市裏,是一種全新的體驗。洛倫佐富甲一方,同時,他的慷慨大方也是無人能敵的。他送給窮人家的女孩們嫁妝,讓她們順利嫁人;他資助畫家和雕塑家錢財和設備,支持他們完成創作。著名的米開朗基羅年輕時就曾寄居在美第奇宮中,洛倫佐待他若親生子。

洛倫佐從世界各地帶回書籍,花重金請人翻譯和印刷,使意大利的學者能讀到這些書。他捐助意大利各大學的哲學教授和希臘文教授。他寫的詩歌就連最嚴苛的批評家也稱讚不已,他譜寫的樂曲在各大狂歡節上競相演奏。那些最傑出的學者、詩人、畫家和音樂家,都是美第奇宮內飯桌上的常客。

那年切薩雷在美第奇家做客時,雖然他當時年僅十五,依舊得到了洛倫佐和他手下其他人的仁厚禮遇。關於對佛羅倫薩的記憶,切薩雷最喜歡的就是他聽到的美第奇家族如何變身權貴顯要的故事——尤其是吉奧親口告訴他有關他父親的一個故事:洛倫佐年輕的時候,如何從一出巨大陰謀陷害中死裏逃生的故事。

那年洛倫佐二十歲,他的父親剛剛去世,洛倫佐成了美第奇家族的一家之長。此時的美第奇家族是世界上最強大的金融機構,為教皇和各城邦國家的國王提供銀行業務服務。但是,洛倫佐意識到,要想保住這種地位,他必須加強他的個人權勢。

他做到了。他資助盛大的慶典,為百姓提供娛樂消遣。他在亞諾河上模擬海戰,資助藝術家們在聖克羅齊大廣場上表演音樂劇;他還讚助大教堂神聖遺跡的遊行展覽,向人們展示曾經紮傷耶穌的一根荊棘,釘死耶穌的十字架上的一枚釘子,甚至是一個羅馬士兵紮進他身體的一把長矛的碎片。佛羅倫薩所有商店都裝點著美第奇家族的旗幟,全城四處都可以看見美第奇家族的金底紅球徽章。

洛倫佐既能適俗隨時,也能虔敬天主。狂歡節的時候,色彩鮮豔的花車載著佛羅倫薩最漂亮的妓女們招搖過市;耶穌受難日時,裝點耶穌赴難路,演繹耶穌基督的生死故事。真人大小的耶穌、聖母瑪利亞和各大聖徒的雕像被抬進大教堂,關在籠中的白鴿被一齊放飛,像天使般在天空飛翔。除此之外,他還為體麵家庭的年輕女人舉辦選美比賽,組織僧侶們遊行,告誡人們勿作惡,否則要下地獄。

洛倫佐也許算得上佛羅倫薩長相最醜陋的男子,但因為他機敏過人、風度迷人,也有不少風流韻事。他的弟弟,也是他最好的夥伴朱利安諾,卻與他相反。他的弟弟在一次節慶時被稱讚為佛羅倫薩最英俊的男子,那是在1475年,那次節慶是為慶祝洛倫佐二十二歲生日而舉辦的。朱利安諾毫無懸念地贏得了這一殊榮:慶典上他的服裝是由波提切利設計的,頭盔則由維羅西奧設計,價值兩萬弗羅林。佛羅倫薩人民看見雖然醜陋但是大度的洛倫佐擁抱自己的弟弟,對弟弟沒有絲毫的妒忌,都非常欣喜。

然而,隨著洛倫佐的權勢在佛羅倫薩達到鼎盛,卻樂極生悲。美第奇家族遭到一個巨大陰謀的算計。

原來,前任教皇西斯篤想從洛倫佐處借一大筆錢,並用這錢買下羅馬涅地區的戰略重鎮伊莫拉,而洛倫佐卻拒絕借錢給他。西斯篤教皇被激怒了。這位教皇也是個顧全自己家族利益的人:他給自己的七個侄兒都安排了紅衣主教的位置,現在想買下伊莫拉給自己的親生兒子吉羅拉摩。然而洛倫佐卻拒絕幫助他,教皇決心報複,於是他轉而求助帕齊家族——美第奇家族最大的死敵。

帕齊家族以最快速度從銀行拿了五萬達克特金幣給教皇,繼而向教廷申請管理其他金融賬目,尤其是羅馬近郊銀湖的明礬礦賬目。可教皇並不十分情願,也許是因為洛倫佐恰在這時給他送來了豐富的禮品安撫他。盡管如此,洛倫佐與教皇之間的摩擦還在,暫時處在化膿時期,隻是還未最後潰爛而已。

後來教皇任命弗朗西斯科·薩爾維亞塔為比薩的大主教。比薩是佛羅倫薩的領地,按照約定,佛羅倫薩所有職位的任命都必須得到佛羅倫薩官員的同意。於是洛倫佐禁止這位大主教走馬上任。

帕齊家是佛羅倫薩的名門舊族,家族譜係曆史比美第奇悠久。帕奇家族的一家之長,一位年逾古稀但頭腦清醒的長者雅各布·帕齊,恨透了年輕的洛倫佐。

大主教薩爾維亞塔和弗朗西斯科·帕齊雄心不得誌,因此懷恨在心。兩人策劃去見了西斯篤教皇,說服他推翻美第奇家族。教皇同意了。那個卑鄙殘忍的老雅各布·帕齊,也參加到這一陰謀中來。

他們計劃在洛倫佐和他的弟弟朱利安諾參加禮拜日彌撒的時候殺死他倆。帕齊家的支持者們和軍隊到時就藏匿在牆外,就等著蜂擁而入,一舉接管佛羅倫薩城。

為了讓所有人同時進教堂,他們安排好讓不知內情的紅衣主教拉斐爾·裏拉裏奧,教皇十七歲的甥外孫拜訪洛倫佐。如他們意料的那樣,洛倫佐為拉斐爾安排了盛大的宴席,並陪他一早去做彌撒。他們身後跟著神父馬菲和斯泰凡諾,兩名神父各自在法衣下藏了一把匕首。

祝聖銅鈴一敲響,主教高舉聖體聖血之時,教堂裏所有虔敬的信徒都將低頭靜聽,兩名神父就準備拔出匕首,實施他們的邪惡計劃。然而,洛倫佐的弟弟朱利安諾當時並不在場,而行刺者得到命令要同時殺死兩人。於是弗朗西斯科·帕齊匆忙來到朱利安諾的家中,催促他前往教堂。返回教堂的路上,他故意開玩笑似的戳弄朱利安諾的身體,想要確認他衣服下麵沒有穿盔甲護身。

教堂內,洛倫佐站在祭壇的遠端。他看見弟弟朱利安諾進了教堂,後麵跟著弗朗西斯科·帕齊,緊接著他聽見祝聖銅鈴敲響了。令他覺得萬分可怖的是,他看見弗朗西斯科拔出一把匕首,狠狠紮進了朱利安諾的身體。幾乎是與此同時,他分明感覺到一隻手牢牢抓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冰涼的鐵刃貼著他的喉嚨,喉嚨已被割破並開始流血了。他頓時一激靈,身子本能地一閃,並立即脫下外衣,用它抵擋另一個神父朝他猛紮過來的匕首。

隨後洛倫佐也抽出了自己的長劍,將二人打退,並跳過祭壇的圍欄,向邊門跑去。他的三個朋友圍攏在他身旁。他帶著他們來到聖器收藏室,關上身後沉甸甸的大門。那一刻,他才覺得安全了。

同時,聖器收藏室外邊,大主教薩爾維亞塔和行刺者弗朗西斯科·帕齊跑出大教堂,大喊美第奇已死,佛羅倫薩自由了。但全城的百姓紛紛跑去拿武器反抗,大主教埋伏在廣場的士兵全部被製服且一一被殺死。

洛倫佐從聖器收藏室現身,他的朋友和支持者們歡呼一片。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確保年輕的紅衣主教裏拉裏奧沒有受到傷害,大主教和弗朗西斯科則被依法處決,他們被吊在教堂窗戶上絞死了,對此他絲毫沒有阻攔。

那兩個神父,馬菲和斯泰內諾,被處閹割並斬首。雅各布·帕齊被搜了出來,全身**地吊死在大主教身旁。帕齊家族的宮殿被搶掠一空,帕齊家族所有成員被永遠逐出佛羅倫薩。

過了這麽多年,如今,切薩雷又回到了這座城市。他發現那個曾經充滿正義、奢華遍地的佛羅倫薩,如今變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

大街上一片混亂,汙穢遍地,下水道汙水橫流。小巷裏到處是腐爛的動物屍體,那氣味比羅馬街道上難聞多了。佛羅倫薩的確發現了瘟疫——隻不過還是少數幾例,然而,人們的精神似乎已經被瘟疫壓垮了。切薩雷騎馬穿過街道,他聽見激烈的爭吵聲,看見凶狠的械鬥,傳入耳中的不是教堂的鍾聲而是憤怒的喊叫聲。

經過一家外表最體麵的酒館時,他停了下來,走進去找了個包間,打算在裏麵休息到傍晚時分。然而,酒館老板卻反複說不認識他,甚至要趕他走,切薩雷便硬往他貪婪的手裏塞進去一個達克特金幣。

一拿到錢,酒館老板馬上客氣了,便任由切薩雷待著了。他領著切薩雷來到一處房間,房裏沒幾件家具,但十分整潔,品質上乘。從窗口望去,可以看到聖馬可教堂前的廣場,還有預言師塞伏那羅拉的修道院。他決定等到天黑再出去到街上走走,看看會有什麽發現。

過了片刻,酒館主人回來了,帶來一大瓶葡萄酒、一大盤新鮮水果,還有奶酪。於是切薩雷躺下休息,並開始做起夢來……

那真是個讓人不安的夢,是個噩夢。夢中,各種十字架、聖餐杯、聖衣和法器圍著他旋轉,他卻怎麽也夠不著。他頭頂響起一個雷鳴般的聲音,命令他抓住一個黃金聖餐杯,可是當他把它抓在手裏,卻發現那分明是一把手槍。他拚命想控製住那把槍,可那槍不聽使喚地自己開火了。接著,像所有的夢一樣,背景突然轉換了。他此時又置身於一個慶典之中,他坐在那裏,對麵就是他的父親、妹妹,還有新近與妹妹訂婚的阿爾方索王子。他臉上的微笑瞬間變得猙獰可怕,那把金製手槍突然開火,將妹妹,又或者好像是阿爾方索的臉擊得粉碎——他看不真切,說不清楚那到底是誰。

切薩雷驚醒過來,渾身是汗。他依然能聽見窗下廣場上傳來的佛羅倫薩市民的說話聲和叫喊聲。他起了床,全身顫抖,向窗外看去。廣場上,一個臨時搭建的木製講壇旁,站著布道師塞伏那羅拉。起初他熱烈地向上帝禱告,聲音因為**而顫抖,繼而唱起了讚美詩。整個廣場上,所有市民都滿懷崇敬地提高聲音跟著他誦唱。但是轉眼之間,布道師開始猛烈地抨擊羅馬。

修士聲音洪亮而激昂,他大聲喊道:“亞曆山大教皇是個‘絕對有誤’的教皇,人文主義者的腦子可以把黑的說成白的,把假的說成真的,把死的說成活的。可既然有黑就有白,有善也有惡,那麽顯而易見,那不善的就是惡的!”

切薩雷仔細打量那人。他身材瘦削,一副苦修者模樣,身上穿一件多米尼加式褐色連帽長外套。他長相粗糙,但並不令人討厭。他的頭發因為剃度全被削光了,此時他的頭隨著他堅定的語氣而微微擺動,他的雙手也似乎會說話,他揮舞著雙手,或停頓或強調,似乎是在給他的話語加上標點符號。他叫嚷著:“這位教皇還與高級妓女們來往。他投毒害命,殺生如芥。羅馬的神父豢養孌童,劫貧濟富。他們奢侈腐化,用金盤用餐,騎在窮人的背上作威作福。”

市民越聚越多,切薩雷不可思議地發現自己被此人深深吸引住了、迷惑住了,好像根本不認識修士抨擊的那個人似的。

人群的規模越來越大,人們開始憤怒地呼喊,但是修士隻要一開口,便立刻又鴉雀無聲,幾乎能聽見流星劃過天際的聲音。“天主會將你們的靈魂打入地獄直至永恒,追隨那些異教神父的,必然會遭到懲罰。放棄你們世俗的財物,跟著聖徒多米尼克走吧。”

人群中有人喊道:“可你自己的修道院內也有富人們捐獻的食物!你的盤子也不是木頭盤子,你的椅子也包裹著豪華的坐墊。你隻不過是收了富人的錢,跟在他們後麵亦步亦趨罷了!”

塞伏那羅拉突然戰栗起來,他鄭重宣告:“從今天開始,修道院將拒絕接受富人捐獻的任何財物。聖馬可教堂的修士們將隻吃佛羅倫薩普通市民提供的食物。一天一餐就足夠了,多的都分發給每天晚上聚集在廣場上的窮人們。沒有人會忍饑挨餓。食物隻是滿足身體的需要!要保護你們的靈魂,必須背棄羅馬的那個教皇。他犯下了私通罪;女兒是個娼妓,不但跟兄長睡,還跟自己的父親睡——不僅如此,她還跟詩人們私通。”

切薩雷的親眼所見已經足夠多了。如果教皇聽到這些,不僅會將塞伏那羅拉逐出教會,還會控告他這是異端邪說。

切薩雷發現自己對這人的反應頗有些矛盾。他相信這人確實有遠見,但另一方麵他又是喪心病狂的。既然已經知道結果,還有誰會這樣如殉道士般折磨自己呢?可是,誰又清楚別人的腦袋裏麵在想什麽呢?盡管此人邏輯清晰,可切薩雷知道他是個危險人物,教廷必須對他采取行動。因為佛羅倫薩新的市政廳可能會受到他的影響,如果市政廳禁止佛羅倫薩加入神聖同盟,那麽父親與羅馬涅地區聯合的計劃就會受阻。

這種事情絕對不可以發生。

切薩雷迅速穿好衣服,走出酒館,跟著街上的人群朝廣場走去。這時,一個瘦削蒼白的年輕人走到了他的身邊。他身穿一件黑色披風,個頭比切薩雷矮一個頭。他輕聲喊道:“紅衣主教閣下?”

切薩雷轉過臉來,一隻手按在了藏在外衣下的長劍之上。

年輕人朝他低頭致敬:“我叫尼可羅·馬基雅維利。我們必須談談。這個時候走在佛羅倫薩的街上對你來說非常危險。跟我來好嗎?”切薩雷的目光柔和起來。於是馬基雅維利抓著他的手臂,領著他離開廣場,來到自己的寓所內。

馬基雅維利的寓所內家具齊備,四處淩亂地擺放著一些書。桌子上很淩亂,紙張散落在椅子上和地板上。石頭壁爐內正生著火,火燒得並不大。

馬基雅維利將一張椅子上的東西清空,請切薩雷坐下。切薩雷坐下後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難以置信地覺得十分自在。馬基雅維利給自己和他各倒了一杯葡萄酒,接著拉過一張椅子,坐在切薩雷的對麵。

“你現在很危險,紅衣主教閣下。”馬基雅維利警告他說,“因為塞伏那羅拉確信自己得到天啟並被委以天命,神聖的天命。他的使命就是廢黜波吉亞教皇,摧毀波吉亞家族。”

“我明白,他用他的虔敬反對我們的不敬。”切薩雷不無嘲弄地說。

馬基雅維利又繼續警告他道:“塞伏那羅拉能看到天啟。他說他看見太陽從天空墜落,於是‘偉大的洛倫佐’就死去了;接著他說他看見一把快劍從北方疾馳而來,襲擊暴君,結果法國軍隊就入侵了。他對市民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擔心自己,擔心家人,相信上天賦予這個預言師以神奇的稟賦,使他能看見天啟。他說隻有摧毀了邪惡,善者的靈魂堅守上帝的法條並懺悔,才能看見身穿白袍的天使的降臨,帶給他們寬恕與仁慈。”

切薩雷承認這才是塞伏那羅拉唯一的真知。但是沒有人能經受住修士斷言的那些天啟,沒有人在那之後還能繼續活在這世上。如果他能看到天啟,一旦他決定講出來,就一定能夠預測到其後的命運。切薩雷認為這些天啟根本不可能是真的,因為人們在其中完全喪失了自己的自由意誌。如果命運永遠在獲勝的一方手裏,那麽人在其中到底起到什麽作用?這是一場結果既定的遊戲,他在裏麵什麽作用也起不了。

切薩雷回過神來,對馬基雅維利說:“教皇已經下令將這名修士逐出教會。如果他繼續煽動百姓的話,會被判處死刑,因為除此之外教皇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讓他安靜下來。”

那天晚上,夜已深了,切薩雷回到旅館的房間。他依然能聽見塞伏那羅拉的聲音從窗口傳進來。修士的聲音依舊鏗鏘有力:“亞曆山大·波吉亞是一名異教徒教皇,他敬的是埃及的異教神,從異教神那兒得到感召!他不敬天主,終日尋歡作樂,而我們,真正虔信天主的人,卻飽受煎熬。為了填充金庫,羅馬的紅衣主教們強迫我們的市民背上重負。我們不是驢子,卻被他們當成負重的牲畜!”

正當切薩雷恍恍惚惚快要睡著的時候,又聽見修士激昂的聲音和尖銳的譴責:“早年,教會聖餐杯是木頭做的,但神父們的品德卻有如真金;可在這黑暗的時代,在羅馬的教皇和紅衣主教那裏,聖餐杯變成了金子做的,可神父們的品德卻有如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