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亞曆山大教皇在最需要維吉尼奧·奧爾西尼的時候卻遭到了他的背叛。維吉尼奧是教皇封授的男爵之一,教皇一度很信任他,因此他的背叛對教皇造成了不小的損害。教皇內心思忖著,看來魔鬼又收買了新的靈魂,他必須將這魔鬼摧毀。事實上維吉尼奧本人已經被那不勒斯人俘虜,關押在那不勒斯最聲名狼藉的地牢裏,在遭受百般折磨後最終死去,雖然如此,亞曆山大依然覺得有必要向魔鬼發起討伐和報複。

對教皇來說,這幾乎是基督在俗世的代表和撒旦之間的一場惡鬥。作為教皇國的領袖,他深知必須采取行動鎮壓地方男爵,那些貪婪的軍閥永遠都在你爭我鬥——更可怕的是,他們竟敢挑戰聖天主教會的威嚴。如果連教皇聖父都不尊重、不服從,如果容許邪惡泛濫,而有德之士卻袖手旁觀,那麽教會的威嚴就會遭到損害。屆時,還有誰會為上帝拯救善良人們的靈魂呢?

亞曆山大明白,教會的權威必須得到世俗力量的支持。雖然法國軍隊已經撤軍,遺留下來的一些散兵遊勇也早已被神聖同盟的軍隊征服,但亞曆山大知道他必須對其加以適當的懲罰,確保不再出現類似的背叛行徑。

一番深思熟慮過後,他決定必須拿奧爾西尼以儆效尤,永遠打消他管轄之下的眾男爵任何反叛的念頭。為此,他必須動用教會武庫當中最致命的武器:將其開除教籍,逐出教會。天哪,他已別無選擇了。他必須當眾將奧爾西尼家族全體驅逐出聖羅馬天主教會。

逐出教會是最嚴厲的懲罰,是教皇行使的權力中最嚴苛的一種。因為這不僅是對此生的懲罰,甚至還將持續到來生。如果一個人被逐出教會,他將再也不能蒙受神恩。他不能通過告解洗清他靈魂的罪惡,靈魂的汙點將因為得不到饒恕而永遠無法消退,從而失去了被赦罪的機會。他的婚姻將不再能得到神的認可,孩子也不能被施以洗禮而得到福佑,也不能接受灑聖水禮以保護他們不受魔鬼的侵害。啊,那是怎樣悲哀的人生!即使是在生命終結之時,他也無法接受臨終祈禱,永遠不得安寧,他甚至被禁止埋葬在聖地。這是所有懲罰當中最可怕的,從本質上說,這是上帝的最終審判,他的靈魂將被驅逐到煉獄,甚至是地獄。

將奧爾西尼驅逐出教會,剝奪了他一切教會權力之後,亞曆山大開始考慮如何摧毀他們的世俗權力。他將胡安從西班牙召回羅馬擔任教廷總軍的上將,而此時胡安的妻子瑪麗亞·安立奎又懷孕了,而且,他們的大兒子和繼承人胡安二世才一歲,她說孩子們需要父親,可無論她怎樣反對,都無濟於事。

亞曆山大教皇堅決要求胡安立即離開西班牙,回羅馬統領教廷總軍。維吉尼奧背叛後,他再也不相信任何雇傭軍將領了,他們隻是些軍事冒險家。他的兒子必須立刻回來,占領奧爾西尼家族所有市鎮和城堡。同時,教皇也給女婿——佩紮羅的喬萬尼·斯弗薩送去口信,命令他帶領士兵趕赴羅馬,能帶多少士兵就帶多少。教皇承諾喬萬尼,如果他能火速趕來,將得到一整年的薪酬。

紅衣主教切薩雷·波吉亞自從弟弟胡安被派去西班牙的時候開始,就盼望父親能重新考慮他的身份和職責。畢竟切薩雷才是始終守在教皇身旁的那個,是他自始至終幫助教皇打理著教皇國的大小事務。他熟知意大利的一切事務,而胡安屬於西班牙。雖然父親一直堅持他必須堅守聖母教會紅衣主教之職,但他一直盼望父親會重新加以考慮。

此時,亞曆山大端坐於教皇寢宮之內,向切薩雷闡述他的計劃:他將安排胡安攻克奧爾西尼的城池,接管其領地。

切薩雷頓時憤怒了。“胡安?怎麽會是胡安?”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父親,他對於領兵打仗一無所知。他根本不懂兵法。他關心的隻有自己。他的強項就是勾引女人、揮霍家產,還有虛榮自大。雖然我是他哥哥,可是我無法擁護他。父親,而我自己甚至蒙上眼睛也照樣能領兵打仗,你隻管放心地等著我凱旋。”

亞曆山大教皇眯起雙眼,看著兒子:“我很讚同你說的話,切薩雷。你確實才智超群,而且熟諳兵法。但是,你別忘記,你是名紅衣主教,是教會親王,你不是沙場上征戰的戰士。除了你們倆我還有誰?你弟弟約弗瑞?很不幸,他隻會騎著馬臨陣退縮。我根本想象不出他能手持武器征戰沙場。因此,我還能有什麽選擇?波吉亞家族必須出麵指揮軍隊占領奧爾西尼家族的領地,否則我們怎麽警告其他那些教廷封授的男爵?我要告訴他們,誰敢背叛教廷,這就是下場。”

切薩雷一言不發地坐著。他思考了片刻,這才回答道:“你難道真的指望胡安能得勝歸來?雖然我們多次警告過他,安立奎家族貴為費迪南德國王的嫡堂兄弟家族,讓他不要賭博、不要逛窯子,尊重妻子,維護安立奎家族的尊嚴,而他卻置若罔聞,在西班牙荒**無度。即便這樣,你也還是要選他嗎?”

亞曆山大低沉的男中音聽上去柔和又讓人感到安慰:“真正的指揮官會是蓋多·菲爾特拉。他是位很有經驗的雇傭兵長官,武藝兵法都是聞名遐邇的。”

切薩雷對菲爾特拉已有所耳聞。他人不錯,也很忠誠,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另外,他還因資助文人和藝術家而知名,他是烏比諾人所愛戴的公爵。但是,事實上他父親才是一位真正的雇傭軍長官,一名職業士兵,他受雇從軍時獲得了公爵封地作為報酬。年輕的蓋多自己則沒打過幾次仗,且都是僥幸獲勝,要他挑戰驍勇善戰的奧爾西尼士兵絕非易事,尤其是他們在布拉恰諾的大要塞。毫無疑問,如果教廷軍隊想要攻占奧斯提亞——紅衣主教德拉·羅韋雷的家鄉,那麽他的父親還有羅馬都將麵臨巨大的危險。但是切薩雷沒有向父親提這些,他知道,隻要涉及胡安,父親就聽不進任何理性的意見。

那天深夜,他心中還是惱恨不已,他給妹妹送去了一封信。接著又找到米凱羅特先生,要米凱羅特答應他一定陪護盧克萊西婭從佩紮羅返回,他下周要在銀湖與盧克萊西婭見麵。

盧克萊西婭到達銀湖村舍時,切薩雷已在那兒等候多時。隻見盧克萊西婭身穿一件藍色絲綢長外套,藍色的外套將金色的長發襯得越發顯眼,也更凸顯了她湛藍雙眼的美麗色彩。她一路騎馬旅行、長途奔波,整整一天半時間日夜兼程,臉頰熱得滾燙泛紅、興奮不已。她跑進村舍,雙臂摟著哥哥的脖頸。“我好想你!”她說。但是,待她鬆開手注視著他時,發現他眼中流露出巨大的痛楚。“怎麽了,切茲?你在煩惱什麽呢?”

切薩雷坐在一張寬大的皮革座椅上,輕輕拍打著麵前一張腳凳。盧克萊西婭在他身旁坐下,拉著他的手,努力安慰他。“克萊西婭,我簡直要瘋了。父親下令讓胡安回來出任上將,統領教廷軍隊,我妒忌得幾乎想要殺了他……”

盧克萊西婭站起來,走到他身後,搓揉著他的前額盡量安慰他。她說:“切茲,你要認命。你現在這麽難過不光有胡安的原因,你自己身上也有責任。你們就好像還是兩個小孩,為媽媽瓦諾莎的聖誕蛋糕大打出手。我明白你的感受,但這隻能給你帶來傷害,因為父親隻會跟從前一樣,按自己的心願行事。”

“可我比胡安善於打仗,也比他更適合領兵征戰,而且我保證我肯定能為聖天主教會和羅馬贏得勝利。為什麽父親寧願選擇那個傲慢自大、誇誇其談的家夥做指揮官?他不過是個傻子,隻是表麵上在帶領軍隊罷了。”

此時,盧克萊西婭屈膝伏在切薩雷麵前,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切茲,我——爸爸的這個女兒又何嚐不是如此?表麵上很幸福地嫁給了那個愚昧無知的佩紮羅公爵。”

切薩雷笑了起來。他一邊把她拉近,一邊說道:“來,我現在需要你。因為你才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實的東西。我表麵上似乎是個神職人員,但克萊西婭,我發誓,為了這頂紅衣主教的帽子,為了父親,我怕我已經把我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我不是表麵上的那個我,表麵上的這些難以承受。”

他親吻著她,動作盡量輕柔,但是他已等得太久,幾乎無法控製自己了。他一次一次地親吻著她,她開始渾身顫抖,終於哭了出來。

切薩雷停下動作,抬起頭看著她。她眼中含著淚。他說:“原諒我,我太粗魯了。”

“不是的,不是你的親吻弄疼了我,”她說,“是我太想念你,太渴望你的愛了。雖然我身在佩紮羅,但時常夢見羅馬的美麗和榮耀,每次在這些夢裏我都能看見你。”

縱情歡樂過後,兩人躺在**良久。切薩雷看來放鬆了不少,盧克萊西婭也能開心地舒展笑顏了。她把頭靠在他的肩頭,問道:“爸爸認為,他的孩子們生活中就應該沒有真愛,這是上帝的旨意。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爸爸真的是那樣想的嗎?”切薩雷一邊說,一邊撥弄著妹妹的長發,“從他平日的做法來看,這讓人有些無法想象。”

盧克萊西婭說:“你看,我嫁給了一個我根本不愛的男人。我們的兄弟胡安也不是因為真愛而結婚的。約弗瑞呢,要他愛上誰不是什麽難事兒,他可能是最幸運的一個,雖然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而你,因為戴著紅衣主教的這頂帽子,可以免去各種婚姻的命運,不必像我這樣被迫與人成婚。”

“這個帽子的分量可不輕。”切薩雷說。

“雖然不輕,但絕非沒有好處。”盧克萊西婭提醒他。

兩人起身穿上衣服,坐在小木桌前開始用餐。切薩雷帶來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他為妹妹倒了一杯,舉起酒杯向她敬祝:“為你的幸福幹杯,我親愛的妹妹。”他說,臉上掛著微笑。與盧克萊西婭在一起他感到那麽安全,生活中時時處處都充滿了愛與肯定。他無法想象要是沒有她,他將如何生活。

他還從羅馬帶來了一長條新鮮烘焙的麵包和酥脆的黃金糕餅——他知道這是妹妹最喜歡吃的。除此之外,還有好幾大塊新鮮奶酪。他切開麵包,抹上奶酪,遞給盧克萊西婭,一邊對她說:“我真希望胡安回到羅馬後,我可以設法控製住我的情緒。因為我必須極度地克製自己,才能把他真正當弟弟對待。”

盧克萊西婭嬌羞地一笑,說:“他可能有你想得到的東西,切茲,但是他未必擁有你已經擁有的東西……”

他一邊親吻她的鼻子,一邊說:“我知道啊,我的甜心。我當然明白這一點,這都是對我的救贖。”

胡安·波吉亞抵達羅馬,羅馬全城歡慶,迎接他的到來。他騎著一匹栗色母馬穿行在羅馬的街道上,馬身上披掛著金色的布幔,胡安手裏牽著韁繩,上麵布滿了精美的寶石。他身穿豪華的棕褐色天鵝絨外套,披著鑲滿綠寶石的鬥篷,那些寶石顆顆價值不菲。他深色的眼睛因重權在握而閃爍著光芒,雙唇掛著傲慢的笑,似乎是業已凱旋歸來的英雄。

待他抵達梵蒂岡,教皇走上前擁抱他,熱情地迎接他的到來,嘴裏不停地喚著“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跟他一同走進教堂大殿。大殿內他早已召集好幾位重臣,準備與胡安一起商討教廷總軍下一步的進攻策略。

接連好幾小時,蓋多·菲爾特拉、亞曆山大教皇、胡安、切薩雷等人一同商討軍事策略,杜阿爾特·布蘭達奧也參與了會議。

會議連續進行了三天。切薩雷注意到,會上杜阿爾特幾乎很少直接跟胡安說話。如果他有什麽建議,也隻是對教皇說,而且他從來不直呼胡安的名字,而是用胡安的頭銜“上將”稱呼他。切薩雷第一次覺得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心裏似乎對胡安有些許不滿,隻是這不滿令人難以察覺,切薩雷肯定隻有他一個人聽出了這其中的微妙。

這天晚上,最後一輪會議結束後,房間內隻剩下亞曆山大與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兩人。這時,亞曆山大問道:“你覺得讓我的兒子胡安帶領教廷軍隊攻打奧爾西尼有錯嗎?”

杜阿爾特的回答既聰明,又不乏對教皇的尊敬。他說:“我覺得遺憾。因為命運造化決定了出生時候的排行順序,天生該做親王的小兒子成了戰士,天生該當戰士的大兒子卻成了紅衣主教。”

亞曆山大又問:“但是,我的朋友,你不相信天命嗎?不相信天主的宏偉計劃?也不相信絕對無誤的教皇了嗎?”

杜阿爾特·布蘭達奧依舊好脾氣地繼續道:“誰又能真正明白天主的宏偉計劃呢?既然我們是凡夫而非神明,難道就不會有偶爾錯誤理解天主的意思的時候嗎?哪怕是我等德隆望尊之士,偶爾也會有出錯的時候。”

亞曆山大說:“杜阿爾特,我的大兒子其實是彼德魯·路易斯,願主保佑他的靈魂。切薩雷是我的二兒子。按慣例,二兒子要進聖天主教會從事教會事務,這個計劃絕不會有誤,因為這樣既能抑製王室家族的權力,同時又默許他們可以從天主那裏領取聖俸,獲得一定的好處。一個人的天命既是天賜的禮物,也是重負,不是嗎?我們在祝禱‘敬愛的天主啊,你將實現你的心願,而非達成我的心願’時,有誰不會因為要放棄自主意誌而痛苦掙紮一下呢?”

杜阿爾特善意的笑聲響徹了整個大殿:“教皇陛下,請原諒我。我既是出於敬畏,也是出於欽佩,因此才向您呈上我的如下觀點。誰又能肯定您的兒子切薩雷,那位年輕的戰士,僅僅是您的二兒子呢?您對於女性的吸引力名揚四海,再加上您又如此英勇強健。我很難相信這之前您就沒有其他孩子,也許是他們的母親隱瞞了事實真相,沒有告訴您實情吧……”

聽到這話,亞曆山大縱聲大笑起來。他說:“你真是個出色的諫客,也是個巧舌如簧的外交官。假如我們年輕的紅衣主教命中注定要成為一位神聖的戰士,終有一天你的理論可以拿來為我們所用的。可是現在,胡安要成為教廷總軍的上將,帶領軍隊攻打奧爾西尼。因此,眼下我們要做的是屈膝向天主跪下,祈求凱旋。”

二十一歲的切薩雷,穿著一身紅衣主教的法衣,此時正站在教皇大殿外麵。聽見教皇與杜阿爾特兩人的交談後,他腦海中頭一回感覺自己看到了希望。舉頭三尺,是否真的有天國,是否真的有天主在傾聽凡間子民的心聲,目睹世上所有的不忠不義?他走回自己的寓所,腦子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想象。他頭一回膽敢期待,終有一天,他能得到召喚,帶領羅馬軍隊浴血奮戰。

上將胡安·波吉亞和雇傭軍長官蓋多·菲爾特拉帶領教廷軍隊從羅馬一路向北,朝奧爾西尼的第一座城堡進發。雖然奧爾西尼家的人一向窮兵黷武,但當士兵們站在第一座防禦工事上,眼望著逐漸迫近的羅馬軍隊時,也被眼前這龐大的軍隊震住了。因此,奧爾西諾的頭兩座城堡,羅馬軍隊未發一彈便輕鬆拿下。

消息傳到杜阿爾特處後,他進見亞曆山大教皇,對教皇說:“我懷疑這是奧爾西尼的計策。他是在欺騙我們的新任指揮官,讓他相信勝利唾手可得。等他上當之後,他們就會立刻使出真本事。”

亞曆山大點點頭,表示同意:“這樣說來,你對菲爾特拉沒什麽信心?”

“我親眼見過奧爾西尼是怎樣打仗的……”杜阿爾特說。

亞曆山大立即召見切薩雷,他知道兒子精通策略。教皇對切薩雷說:“你可以說真話。你認為當前的局勢中,最大的危險是什麽?”

切薩雷小心克製自己的情緒,謹慎地回答道:“我怕菲爾特拉還不如上將精通軍事。我想這次的輕鬆取勝會讓兩人失去警惕——最後導致在布拉恰諾徹底失敗。因為奧爾西尼將在布拉恰諾集結精兵強將。而且,德拉·羅韋雷也會用言語煽動他們,把這場戰鬥說成是一場聖戰,這會讓士兵們更加勇猛。”

教皇驚訝於兒子對戰局的此番估量,但他此時還不知道切薩雷所言之準確。因為,這才不過是短短幾天的事兒,奧爾西尼的抵抗就變得強硬起來。而且,德拉·羅韋雷——教皇最危險的敵人,請了最具威名的炮兵部隊指揮官維托·維泰利舉兵援救奧爾西尼。

維泰利的軍隊急速行軍,在索裏亞諾突襲了教皇軍隊。胡安和蓋多·菲爾特拉被證實是完完全全的無能之輩,教皇軍隊頓時遭到了重創。蓋多·菲爾特拉被俘,關進了監牢,關押在奧爾西尼一處城堡的地牢內。胡安逃跑了,沒受什麽重傷,隻是臉上吃了一刀。

消息傳來,得知兒子胡安傷得不重,亞曆山大心下寬慰了許多。他再次傳切薩雷和杜阿爾特進教皇大殿。

杜阿爾特安慰教皇:“這一仗我們還沒有輸,我們還有其他資源可以利用。”

切薩雷也補充道:“假如教皇陛下覺得我們情況危急的話,您也可以請岡薩維·德·科爾多瓦從那不勒斯調遣作戰經驗豐富的西班牙援軍……”

亞曆山大教皇麵見了西班牙、法國和威尼斯的大使,所有國家無一例外都極力主張和平——亞曆山大素來就是位善於左右逢源的外交家,雖然他很不情願,但最後還是同意將攻占的城堡歸還奧爾西尼。當然,他們要為這一安排付出一定的代價。經過多番協商,教皇接受了五萬達克特金幣的賠償。因為,畢竟這一賠款足夠填充聖天主教會的金庫了。

不管怎樣,從結局來看教皇還是贏了。可是,胡安歸來時,痛苦地向教皇抱怨自己以後不能再參與任何攻戰行動了,而且還失去了原本亞曆山大同意給他的財物。因此,他吵著說他應該得到那五萬達克特金幣,補償他遭受的尷尬和恥辱。結果,亞曆山大竟然讓步了,這讓切薩雷覺得萬分沮喪。

然而,在切薩雷看來,有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胡安為了修複他受損的聲譽,一再要求由他從法國軍隊手裏重新奪回奧斯提亞。奧斯提亞目前由查爾斯國王殘留在那兒的部分軍隊控製。

切薩雷衝進父親的寢宮,乞求道:“父親,我知道隻有少量法國軍隊殘餘駐守在奧斯提亞。但是,哪怕我們有一絲一毫的漏洞,胡安也一定會完敗。胡安如果打了敗仗,那麽教廷就完蛋了,波吉亞家族也完蛋了。因為德拉·羅韋雷早在那兒設下陷阱,坐等傻子鑽進他的圈套。”

亞曆山大歎了口氣:“切薩雷,我們對這個問題已經談過多少遍了。你認為你父親就這麽愚蠢,看不到你說的這些情況嗎?這回我擔保一定能打勝仗。我會請求岡薩維·德·科爾多瓦參戰——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好的將領了。”

切薩雷的聲音充滿焦慮:“即便那樣也無法阻攔我的弟弟胡安。他一定會插手的。他會和德·科爾多瓦打起來的——你知道他肯定會的。我求您,教皇陛下,請您三思啊。”

但是亞曆山大卻非常堅決:“胡安絕不會這樣做的。我已經清楚無誤地告訴他了。他隻是作為名義上的首領,帶領教皇軍隊出羅馬城。等戰事結束,我們贏得勝利之後,他再揮舞著波吉亞家族的旗幟凱旋。但這兩次露麵,都不過是有其名而無其實。整個戰爭過程中,他既無權下命,也無權建言獻策。”

胡安聽從了父親的安排。他騎著一匹意氣高昂的黑色戰馬領兵出城,羅馬市民們成群結隊地站在街道兩旁,他向人群揮舞著帽子。像父親命令的那樣,在嚴密部署的整個奧斯提亞戰事中,他沒有半分功勞。

岡薩維·德·科爾多瓦的人馬很快便擊潰了法國軍隊的防禦,迅速占領了奧斯提亞城,沒有任何人插手幹預。於是,胡安策馬回到羅馬城,就跟出城時一樣,羅馬街道兩旁站滿了人群,而不同的是,人們這回是歡呼著、呐喊著迎接他的歸來。

三天後,在波吉亞豪華的府邸,紅衣主教阿斯卡尼奧·斯弗薩舉辦了一個盛大的舞會,許多重要的賓客都在受邀之列,其中就有亞曆山大的孩子們。此時美第奇家族的皮埃羅和吉奧兄弟倆也在羅馬,他們是切薩雷大學時的朋友;因為法國軍隊的幹涉和塞伏那羅拉布道煽動,美第奇家族此前被趕出了佛羅倫薩的老家。

紅衣主教斯弗薩的宮殿之前是波吉亞家族的府邸,當時羅德裏戈還是紅衣主教。可等他當上教皇,他便把宮殿作為禮物贈送給了阿斯卡尼奧。所有人一致公認這府邸是全羅馬最美的宮殿。

這天前一晚,切薩雷與朋友們整晚都在羅馬城狂吃痛飲、賭錢取樂,這天晚上他也同朋友們一起回到了這座宮殿。

寬敞的門廳內,牆壁上懸掛著美輪美奐的掛毯,細密的刺繡生動鮮活地展現了曆史上的許多重要時刻。走過門廳,一間又一間的屋子裏也懸掛著精美的掛毯,地板上鋪著貴重的東方地毯,地毯的顏色搭配著座椅的絲絨花緞的外罩,錦上添花地裝點了屋內各式華麗的木雕櫥櫃和桌子。

為了夜晚的舞會,門廳被布置成了舞池。一、二層之間的夾層裏,一支小型管弦樂隊正演奏著舞曲,為翩翩起舞的幾對年輕男女伴奏。

切薩雷此時正由一名漂亮的名交際花陪伴著。兩人剛跳完一曲,岡薩維·德·科爾多瓦向他走了過來。德·科爾多瓦身強力壯,平時總是不苟言笑,這天晚上似乎尤其心煩意亂。他先向切薩雷鞠躬行禮,接著就問切薩雷是否可以私下說兩句話。

切薩雷向交際花致歉後,離開舞廳,帶著這位西班牙首領來到一處露台,他小時候經常在露台上玩兒。露台下是個私人庭院,有幾位賓客正四處亂逛,他們吃著小點心,從仆人們端著的閃亮的銀托盤上接過濃醇的紅葡萄酒,一邊痛飲一邊大聲說笑。

這個夜晚,人人都在歡快地嬉笑,然而這快樂的氣氛在不苟言笑的科爾多瓦這裏卻尋不到任何蹤跡。他平素友善的一張臉,此時因為憤怒而有幾分扭曲:“切薩雷,你可能不知道我對你的弟弟有多氣憤,誰也想象不出我有多憤怒。”

切薩雷一隻手放在上尉的肩頭以示友好,同時也算是對他的寬慰。“我弟弟做什麽了?”他問。

上尉的嗓音因為太過生氣幾乎有些嘶啞:“你知道你的弟弟在奧斯提亞一戰中根本沒有出過半分力,對嗎?”

切薩雷解顏一笑,說道:“是的,我是這麽以為的,親愛的上尉。因為這樣我們最後才勝利了啊。”

“可你有沒有發現,胡安現在把功勞全說成是他的?他說是他取得了攻戰的勝利!”切薩雷看著上尉勃然大怒,臉上露出了同情的神情。“胡安走到哪兒都在說奧斯提亞戰事,說是他趕跑了法國人,甚至都不說是‘我們大家’的功勞。”

切薩雷接著說:“他就是個沒有頭腦的牛皮大王。這根本就是貪天之功,太荒謬了。羅馬沒有一個人會信他。可是,還是讓我們好好想想怎樣可以修正這可怕的不公。”

岡薩維似乎還不能平靜,依然十分憤怒:“這要是在西班牙,我肯定已經向他下戰書跟他決鬥了。但是,在這兒……”他停下來歇了一口氣,又說,“你知道嗎?那個自大的蠢材居然請人打了一塊銅製獎章,表彰他的功勞。”

切薩雷皺起眉頭。“獎章?”他重複道,覺得非常詫異。他竟然還沒有聽說此事。

“獎章上會刻上他的側麵像,頭像下麵有精美的花體字,上麵寫著——‘胡安·波吉亞——奧斯提亞大獲全勝者’。”

切薩雷聽了幾乎要大笑起來,這個弟弟太荒謬了。但他克製住了自己,不然可能會更加激怒岡薩維。他對岡薩維說:“不管是教廷軍隊,還是法國軍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其實你,岡薩維·德·科爾多瓦才是真正的奧斯提亞大獲全勝者。”

西班牙上尉卻似乎依然難以釋懷。他麵向切薩雷,滿臉盛怒地說:“胡安·波吉亞?奧斯提亞大獲全勝者?我們會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會殺了他,我還可能……”話未說完,他扭頭離去,從露台回到了舞廳。

科爾多瓦離開後,切薩雷繼續在露台待了片刻。他抬起頭,仰望黑漆漆的夜空,心裏想著他和這個被稱作他的弟弟的人怎麽會出自同一母腹。這簡直就是命運的捉弄,他確信不疑。但是,正當他要轉身回到舞廳的時候,他發現院子裏有一絲異樣。

露台下麵,他的弟弟約弗瑞正站在中心噴泉旁邊,跟剛才的西班牙上尉說話,上尉旁邊還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他聲音壓得很低,切薩雷根本聽不見。德·科爾多瓦全神貫注地聽著,而那位年輕人則向院子四處張望,好像是在找什麽人。約弗瑞一向和善近人、寵辱不驚,可是此刻,切薩雷看著他時卻被嚇了一跳。他臉上正掛著一副凶殘的神情,那表情切薩雷以前從未見到過。

切薩雷本想大聲招呼他們,突然他感覺有一隻手抓起他的手臂,將他拉了過去。原來是米凱羅特先生。米凱羅特正站在切薩雷身後,一邊伸出手指豎在唇邊,一邊將切薩雷從露台邊緣拉到露台底下的人看不見的位置。他們躲藏在陰影裏,又看了半晌。那上尉微笑著與約弗瑞握手,約弗瑞也伸手與年輕人道別。這時,米凱羅特注意到年輕人手上戴著一個形狀不規則的碩大的藍色黃玉戒指。他連忙告訴切薩雷:“快看,切薩雷,那個人是瓦尼,奧爾西尼的甥侄。”說完,米凱羅特旋即不見了,快得跟他出現的時候一樣。

切薩雷又走進舞廳,走過一間又一間屋子,想要找約弗瑞,可他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切薩雷看見妹妹盧克萊西婭此刻正在跟他的傻瓜丈夫喬萬尼跳舞,他朝她點頭示意;旁邊就是胡安,他對於自己一手製造的混亂似乎毫不知情,正跟弟妹桑夏跳著舞。兩人開懷大笑,分外高興。然而,最引起切薩雷注意的卻是德·科爾多瓦。他正要離開舞廳,不知為何,他似乎突然變得平心靜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