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羅馬終於暫時安寧下來,教皇來到銀湖稍事休整。隨即,他把孩子們都叫來了,準備舉辦一個家庭聚會。

盧克萊西婭從佩紮羅來,胡安隻身一人從西班牙來,並沒有帶瑪麗亞,約弗瑞和桑夏也從那不勒斯趕來參加全家的歡慶活動。波吉亞一家再次團聚了。朱麗婭·法內茲和阿德瑞娜要一周之後才來,因為亞曆山大希望前幾天專門跟自己的孩子們在一起,不想被其他人打擾。

羅德裏戈·波吉亞在銀湖用石頭建造了一座雄偉的公館,一間帶馬廄的供打獵時使用的房屋,還有幾間小屋。每年盛夏,他都會逃離城裏的酷暑來到這裏,陪同他一起的女人和孩子們就住在那幾間小屋裏麵。亞曆山大教皇喜歡身邊簇擁著盛裝打扮的美婦人,聽著這些精致的人兒開懷歡笑。因此,隻要丈夫一遠行,這些年輕的宮廷婦人就來陪伴他,有些還帶著自己的孩子。孩子們生機勃勃的臉蛋兒那麽清新、那麽光潔,總讓他心中充滿希望。

隨行的還有其他一些貴族和他們的妻子、男女侍從,以及仆人們和宮裏的廚師們,各式美味佳肴都是由他們準備好的。另外,還有教廷的幾名官員,全部加起來足有一百多人。這還不算樂師,演員,耍戲法、變魔術的小醜們,他們將參與教皇最喜愛的喜劇表演以及其他各種節目的演出。

接連好幾天,亞曆山大教皇都跟孩子們一起坐在湖邊。在這寧靜祥和的時刻,他給孩子們講故事消遣,講羅馬的罪徒們在湖水中洗浴,用湖水衝洗去所有的罪惡欲念時發生奇跡的故事。

多年前,他頭一次講這種故事時,切薩雷問他:“父親,你也曾在這樣的湖水中洗浴過嗎?”

紅衣主教笑了。他說:“從來沒有。要洗去什麽罪惡呢?我犯下過哪些罪過呢?”

切薩雷大笑起來:“那我和父親一樣,也沒有什麽雜念需要洗淨。”

盧克萊西婭看著他倆,狡猾地說:“我想是你們倆都不需要什麽奇跡吧?”

羅德裏戈·波吉亞頭朝後仰,開心地大笑起來:“剛好相反,我的孩子。”接著,他把手湊近嘴邊,輕聲說,“我此時此刻就有特別強烈的世俗欲求,而且害怕這些欲求很快就被衝洗得一幹二淨。終究會有這麽一天的。但隻要我的肉體對豐富生活的渴求仍然大過靈魂對救贖的渴求,那就還不是時候……”說完,他開始念祝禱文,仿佛害怕自己犯下了瀆聖罪。

現在,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晨獵。雖然按照教會法規,教皇禁止打獵,但他用醫生的話聲援自己:因為醫生說他必須多鍛煉。他輕聲跟自己爭辯,他也破過其他一些禁令,那些事情大多不如打獵讓他享受。他的貼身男仆責怪他不該穿上長靴,這會讓臣民無法親吻他的聖足以示尊敬,他開起了玩笑,說至少長靴能擋住獵狗,不至於讓獵狗咬掉他的腳指頭。

環繞狩獵山莊,方圓足有一百畝地被圈了起來。圈地四邊用木樁和帆布圍成了籬笆,中間形成一塊可以讓獵物自然聚攏的狩獵圈。每次打獵之前,狩獵場寬闊的大門附近都會成磅成磅地堆放生肉,引誘獵物進入圈地、自投羅網。

天色即將破曉,獵手們集合了。他們喝上一杯弗拉斯卡蒂白葡萄烈酒,補益精血、強健筋骨,隨後亞曆山大教皇便展開教廷旗幟。繼而,眾人吹響喇叭,鳴起金鼓,打開狩獵場大門。十二位獵手騎馬進入狩獵場,一路撒下生肉,獵物們穿過大門蜂擁而入,朝他們誤認為的自由之境奔去。獵物中有牡鹿、狼、野豬、野兔和刺蝟,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獵手。獵人們揮舞著長矛和劍——最嗜殺的甚至手持戰斧,追逐著他們的獵物。

盧克萊西婭和桑夏,還有她們的侍女,安坐一處高台,能一邊觀摩這場殺戮而全無安全之虞。讓女人留在獵殺現場本意是要鼓舞和激勵獵手們,而盧克萊西婭卻對眼前這場麵感到厭惡,她用手遮住眼睛,將頭扭到一邊。這些跑進圈套的可憐動物,它們的命運和她自己何其相似?想到此,她內心不禁畏怯了。桑夏絲毫看不到狩獵場景下的深意,就像男人們所期盼的那樣,她為眼前的獵殺景象而自豪,甚至將自己的一條絲綢手絹交給大伯子胡安,讓他把手絹浸泡在一頭被殺死的野豬的血液裏麵。胡安盡管劍法刀術不如切薩雷精湛,卻嗜殺成性,再加上急於取悅看台上的女客,他成了全場波吉亞家族中最專注的一個。隻見一頭身形巨大的野豬向他撲來,他大秀了一把自己的神勇。他原地站定,用長矛刺中它,繼而舉起戰斧猛劈下去。

切薩雷帶著兩條心愛的獵狗——“石南花”和“大麻”,一路從狩獵場上飛奔而過。他假裝全情投入享受獵殺,但事實上他真正喜歡的是與獵狗一路狂奔。今天,他還有些心事重重。他妒忌胡安了。他的弟弟可以過著正常、充實的生活,且有望開始軍旅生涯,而自己卻隻得將終生托付給教廷,這並非他自己的選擇,他根本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他心裏的苦澀一時湧上喉頭,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恨弟弟了。但是他立馬就為自己的這種心理自責起來。一個善良的人,尤其是一個神職人員,永遠都不可以憎恨自己的兄弟。不僅是因為這樣不人性,會令父親不高興,而且這樣是很危險的。胡安身為教廷總軍上將,比天主教廷的任何一位紅衣主教都更加大權在握。另外還有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盡管這麽多年來他力學篤行、才藝卓絕,然而父親始終都偏愛胡安。

正當切薩雷陷入沉思之時,耳邊突然傳來他的一隻獵狗淒厲的叫聲。他立刻回過神來,朝那慘叫聲奔去,看見一根長矛刺中他一條優秀的獵狗,將它紮在地上不能動彈。他立刻下馬去救受傷的愛犬。這時,他看見弟弟胡安在一旁,滿臉怒氣衝衝,本來一張俊秀的麵容幾乎扭曲變形。他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原來,胡安本來要紮一頭牡鹿,可沒紮中,讓那牡鹿逃走了,長矛一下刺中了切薩雷的獵犬。一開始切薩雷覺得胡安肯定是故意的,可胡安立刻策馬朝他走來,向他道歉說:“哥哥,我會給你再買兩條獵狗,替換這隻的。”切薩雷手裏握著從愛犬身上拔下的長矛,低頭望著這條被殺死的獵狗,心中瞬間遏製不住地湧起一種想要殺人的暴怒。

這時,他看見父親騎馬朝一隻野豬奔去,那頭野豬被纏在網繩裏麵,隻等被人一槍斃命。教皇從他們身邊騎過,喊道:“這頭野豬已經不需要獵人再費什麽事兒了,我要另外再找一頭……”他提腳狠踢馬肚,加快速度朝另一頭大個兒野豬追去。其他獵人見教皇如此不顧一切地策馬急行,不禁擔心起來,於是都跑過去要保護他。但此時的教皇依然精力充沛,他猛地將長矛深深紮入野豬體內,給野豬致命一擊,繼而又接連兩次舉起長矛猛刺,紮中這頭垂死的野獸的心髒。野豬不再瘋狂地掙紮,其他獵手也對這頭死獸劈砍起來,直將它砍成碎塊兒。

切薩雷看著父親如此神勇,驚歎他竟有這般偉力,他為父親感到驕傲。如果他的一生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至少做著父親想做的事,他明白這能給亞曆山大教皇帶來快樂。他看著倒斃在地的野獸,心想:他如父親所願而成為今時今日的自己,何嚐不是他的幸運。

黃昏時分,切薩雷和盧克萊西婭手拉著手走在波光**漾的湖水旁。兄妹倆真是一雙璧人:哥哥高大俊朗、膚色黝黑,與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妹妹的一頭金色長發和一雙淡褐色的眼睛,那眼睛裏閃爍著聰慧和喜悅的光。可這天晚上,盧克萊西婭卻心煩意亂。

盧克萊西婭說:“切薩雷,爸爸逼我嫁給喬萬尼,這根本就是個錯誤。他一點兒也不好,幾乎從來不跟我說話,一說起話來卻又生硬又粗魯。我不知道我的日子還有什麽盼頭。我明白我們的婚姻是為了獲取政治利益,但我沒想到我會這麽不開心。”

切薩雷盡力柔聲低語地對妹妹說道:“克萊西婭,你要知道盧多維科·斯弗薩是米蘭最有勢力的人。喬萬尼在最緊要的關頭幫我們鞏固了與斯弗薩家族的關係。”

盧克萊西婭點點頭:“這點我明白。我以為不管怎麽樣我的想法會有所改變。但結婚那天,窮奢極侈的婚禮上,我們一同跪在可笑的黃金腳凳上,我望著那個即將成為我丈夫的男人,當時就明白我大錯特錯了。看著那些身披紫紅長袍的紅衣主教,還有穿著土耳其銀色織錦服裝的男仆,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本來是開心的慶典,可我心裏卻難受得要命。”

“那天就沒什麽事情讓你覺得高興嗎?”他微笑著問道。

“有啊,”她說,“就是你,你那天一身黑衣。還有裝點著兩萬朵玫瑰的威尼斯小船。”

切薩雷停下腳步,麵向妹妹說道:“克萊西婭,想到你要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心裏就受不了。不管有什麽理由,我都無法忍受。如果我可以走開,遠離我慘敗的人生,我一定會的。可爸爸一定要我在場。那天我的心就跟我衣服的顏色一樣暗沉……”

盧克萊西婭溫柔地吻了吻哥哥的雙唇。

她說:“喬萬尼傲慢自大,還喜歡自吹自擂。而且,他在**的樣子實在是太可怕了。除非我像柳樹那樣低垂著頭哭泣,否則就休想躲開他那雙魔爪。我甚至無法忍受他的氣味。”

切薩雷盡量掩藏他的笑意。“跟他同床,不像和我一起時那樣愉快嗎?”他問道。

盧克萊西婭雖然心中傷痛,但也不禁咯咯笑起來:“親愛的哥哥,這對我來說根本就是天壤之別。”

他們又繼續往前走,經過一座小橋,走進一片樹林。“你的丈夫讓我想起了我們家的胡安。”切薩雷說。

盧克萊西婭搖搖頭:“胡安現在還小。或許長大了他就不這樣了。有你這樣的兄弟,對他來說不是什麽幸事,但對我來說卻是上帝的恩賜。”

切薩雷沉默了片刻,待他再開口時,語氣卻凝重起來:“事實上我覺得約弗瑞比胡安給我們全家帶來的禍害還要大。他蠢就算了,但是他和桑夏這一家人引來了多少流言蜚語。兩個人居然要用上百位仆人?還不分場合用金盤和珠寶酒杯宴請兩百位賓客?簡直是瘋了,這會影響我們家族的聲譽的。更重要的是,教皇的兒子過著如此揮霍無度的生活,是相當危險的。”

盧克萊西婭表示讚同:“我知道這點,切茲,爸爸也為這事兒煩心,雖然他很少表露出來。跟我們幾個相比,他不太喜歡約弗瑞,也明白他有弱點並且愚笨,所以對他就更寬容。”

切薩雷再一次停下腳步,在月光下凝視著盧克萊西婭。她皮膚白皙有如陶瓷,此刻比往日更加光潔。切薩雷輕輕托起她的臉,望著她的眼睛。可是,他卻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深沉的哀傷,他不得不扭過臉把頭轉向一邊:“克萊西婭,你想讓我跟爸爸談談嗎?跟喬萬尼離婚,好嗎?爸爸非常喜歡你。他可能會同意的。喬萬尼會同意嗎?”

盧克萊西婭微笑地看著哥哥:“毫無疑問我那位丈夫離了我照樣能夠輕鬆度日,隻不過他會失去我那筆嫁妝。真正讓他喜愛的是已經到手的金色黃金,而絕不是我的金色長發。”

妹妹的心無城府讓切薩雷微笑起來:“我會等待恰當的時機,到時候再向爸爸提這件事情。”

夜幕慢慢降臨銀湖,胡安動身帶約弗瑞的妻子桑夏參觀他父親早先用過的舊的狩獵小屋。如今嶄新優雅的院落已經落成,老屋已經很少用了。

桑夏與胡安同齡,但她外表看起來遠不如胡安成熟。她是一個典型的西班牙阿拉貢美女,深綠色的眼睛,黑色的長睫毛,一頭烏發漆黑發亮。她舉止有幾分淘氣輕佻,雖然她給人感覺是個活潑機靈的女子,但事實上這一切不過是膚淺的偽裝,是她濫用的把戲,拿來迷惑不知內情的人。

胡安拉著桑夏的手,領著她走過雜草叢生的小路,來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她看見那裏有一所村舍,房子用粗糙的鬆木搭成,屋頂還豎著根石頭煙囪。

“這樣的地方跟公主的身份可不太相稱。”胡安說,一邊對她微笑。因為她畢竟是那不勒斯馬西諾國王的女兒,是位正宗的公主。

“我覺得這房子很可愛。”桑夏回答,手依然留在胡安掌中。

兩人走進屋子,胡安生起了火,桑夏在屋內四下走動,仔細端詳牆上掛著的獵物頭顱等狩獵斬獲的戰利品,還不時地停下來撫摸果樹木材打製的梳妝台、鋪著全羽絨被褥的床榻的床頭板,還有其他幾件精美的鄉村家具。家具上金色的光澤透露出它們已使用經年,但得到了細心的嗬護。

“既然這屋子不再使用了,為什麽你父親還在裏麵留著全套家具呢?”她問。

胡安此時正跪在爐火前,他抬起頭,笑著說:“父親偶爾還是會用到它,比如有他想與之獨處的客人過來的時候……就跟我現在一樣。”胡安站起身,朝房間那頭的她走去。他一把把她拉近身邊,手臂環抱著她,開始親吻她。起初她什麽也沒說,但接著她身體躲閃開來,喃喃地說道:“不行,不行,我不可以。約弗瑞會……”

胡安內心的渴望讓他把桑夏抱得更緊,他沙啞著嗓子低聲嘶吼:“約弗瑞什麽都不會說。他無能得根本什麽都不會!”

胡安可能不喜歡兄長切薩雷,但是尊重他,因為他智慧超群、武藝精湛。而對輕浮愚蠢的約弗瑞,他除了蔑視什麽都沒有。

此時,胡安再次緊緊抱住他弟弟的妻子。他伸手在她鬆垮的白裙裙底遊動,撫摸她大腿內側,慢慢地將手指朝上移動,直到感覺她有了反應。接著,他把她拉到旁邊的**。

幾秒的工夫,他們已經躺在了一起,屋內隻有爐火閃著搖曳的光。桑夏一頭烏發灑落在枕頭上,將她的臉襯托得更加精致,拉得高高的裙邊更燃起了胡安心底的欲念。胡安迅速騎到她身上。他猛地刺入她的身體,接著又慢慢抽出,他聽見她在呻吟。但是她根本沒有反抗,而是一次又一次猛烈地親吻著他張開的雙唇,貪婪地吮吸著,仿佛帶著一種無法遏製的渴求。胡安開始更加猛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刺戳,他深深地進入她的體內,桑夏腦子裏再也沒有“不可以”,沒有約弗瑞,她的魂靈似乎被引領著盤旋著下落再下落,進入無知無覺之境。

這天晚上,教皇和家人在銀湖湖濱露天吃過了晚餐,晚餐時間稍許有些晚。沿著湖濱,隻見路邊一盞盞彩色的燈籠懸掛在枝頭,高高的木樁上燃點著一個個火把,火光在夜色中閃爍搖曳。狩獵打來的獵物做成了一桌豐盛的筵席,除了招待教皇的成百名隨同,還剩下許多分給了附近村鎮的窮人們。宴席上,雜耍小醜和樂師們表演過節目之後,胡安和桑夏站了起來,兩人唱了一段二重唱。

切薩雷坐在盧克萊西婭身邊,正納悶這兩人什麽時候一起練習的,怎麽會唱得那麽動聽。桑夏的丈夫看來卻十分高興,拚命鼓掌。切薩雷心想,約弗瑞不光外表愚笨,是不是連頭腦也一樣愚笨不堪。

亞曆山大教皇盡情地享受著狩獵、美食、美人,此刻與眾人愜意的交談也讓他十分開懷。晚宴過後,喜劇表演和舞蹈表演開始了,亞曆山大跟孩子們交談起來。節目中有個演員,扮演的是一位可憐的落魄貴族,這貴族以古怪人身上常見的魯莽之勇說了一大段話。他質問仁慈的上帝,怎麽能讓天災禍害降臨虔誠的人們身上。上帝怎麽能允許洪災、火災和瘟疫的發生?上帝怎麽能讓無辜的孩童遭受可怕的殘暴?上帝怎麽能容許一個按照他的形象造出的人,禍害自己的鄉人?

亞曆山大聽到了這一連串的質問,於是應戰了。既然是跟朋友們一道,他決定不引經據典來澄清他的觀點。取而代之,他回應的方式有點兒像是希臘哲人,或是說像佛羅倫薩商人。

“如果上帝許諾這人世間可以不付出艱辛就能升入天堂,那又會怎樣?”他說,“天堂不再是賜予人們曆盡艱辛之後的獎賞。如果是那樣,還有什麽理由考驗人們的誠實與虔信?如果沒有煉獄,又何來天堂?到那時,人們會生出多少無窮無盡的罪惡?人們將設想出無數種方法相互毀滅,那時甚至不再有人間。不付出任何艱辛而獲得的東西毫無價值。輕而易舉得來的東西毫無意義。人類會淪為無賴,用種種陰招陽招將人生變成遊戲,甚至不如我們豢養的牲畜。如果沒有這些我們稱之為災難的種種難關,天堂又有什麽讓人備感愉悅?這些不幸的災難是上帝愛人的明證。至於人們相互之間的惡行,我們不能歸罪於上帝。我們應該歸咎於自己,並在煉獄裏接受懲罰。”

“父親,那麽什麽是罪惡?”盧克萊西婭問道,她是孩子們當中最關心虔信與良善之事的一個。

“權力是罪惡,我的孩子。”他說,“我們有責任從人們心底抹去對權力的欲望。這一點,聖天主教會能夠做到。但是我們做不到的,是抹除社會本身的力量和社會裏形形色色的權力。因此,我們無法抹除文明社會的罪惡。這一點對普通人來說永遠是不公平的,永遠是殘忍的。也許五百年後人們不再相互欺騙和殺戮,哦,那該是怎樣快樂的時光!”

接著,他的視線直接落在兒子胡安和切薩雷身上。他繼續說道:“但是,為了團結所有民眾,心歸上帝、為國盡忠,國王不得不絞死或是燒死他的子民使其屈服,這是社會的本質使然。因為人類跟自然一樣難以馴服,有些惡魔是根本不畏懼聖水的。”

亞曆山大教皇舉杯敬酒,說道:“讓我們敬聖母教會,敬波吉亞家族。祝願我們繁榮昌盛,將上帝的福音傳遍全世界。”

所有人都舉起酒杯,齊聲喊道:“敬亞曆山大教皇!願上帝保佑教皇健康、幸福、英明如所羅門王和偉大先哲!”

不久後,大多數人都回到湖邊村舍中各自的房間休息。每一幢村舍的房頂上,都飄揚著波吉亞家族那鬥誌昂揚的紅牛家徽旗幟。爐火被點燃,照亮四周,熊熊燃燒的火炬固定在木頭拱突之上,在銀湖湖畔閃耀著光芒。

約弗瑞在房間來回地踱著步,一臉慍怒。桑夏那天晚上沒跟他一起回來。這之前舉行慶典的時候,他走到她身邊請求她陪他一道回住所,她竊笑一聲拒絕了他,揮揮手便把他打發了。他的目光掃過周圍人群的臉時,覺得一股熾熱的難堪漲紅了臉頰,直灼得眼睛生疼。

在銀湖的那天簡直就是他的恥辱,其他人似乎都在飲酒歡笑、縱情狂歡,也許根本沒有注意到。按照王室禮節,他當然要鼓掌叫好、麵帶笑容,但是看見自己的妻子和傲慢的哥哥胡安站在一起唱二重唱,他氣得牙根癢癢,根本沒有興致欣賞她美妙的歌喉。

約弗瑞獨自一人回了住所。他閉起眼睛睡覺,卻根本睡不著,於是走出房間平息自己始終不得安寧的心神。小樹林裏沉睡的小動物們發出陣陣嗡嗡聲,這響聲讓他覺得不那麽孤獨了。他席地坐下,地麵雖然冰涼,卻使他平靜了下來。他想到了作為教皇的父親,還有兄弟姐妹們……

他心裏一直都清楚自己沒有哥哥切薩雷聰明,體力上則比不上胡安。但是在他靈魂的深處,有些事情他們並沒有意識到,他卻十分明白。他犯下的罪惡無非是暴飲暴食、窮奢極侈,而兩個哥哥,胡安是過於殘暴,切薩雷則野心太足,他們的罪惡比他深重得多。

至於敏捷的頭腦,這一點又在多大程度上能決定他人生的方向呢?他的姐姐盧克萊西婭才智上遠遠勝過他,可她對於自己的人生和未來並沒有比他有更好的選擇。思考著家族裏的各種情況,約弗瑞斷定,才智遠不如純淨的心靈和善良的靈魂來得重要。

胡安是兄弟姐妹當中最不友善的一個了,約弗瑞還很小的時候就遭到胡安的百般謾罵,除非是那些胡安可以輕鬆取勝的遊戲,否則胡安絕不同意跟他玩兒。切薩雷有時出於他作為聖羅馬天主教會親王的職責,也會譴責約弗瑞太過奢侈,但他的譴責從來都是出於好意;而胡安每回都用尖刻的語言羞辱他。姐姐盧克萊西婭是他最喜歡的一個,因為她待他親切溫和、充滿愛意,他總能感覺出來姐姐看到他時非常高興。父親亞曆山大教皇,似乎從來都不曾注意過他。

此時,約弗瑞又心神不寧起來,他決定去找桑夏。他要勸說她跟他一起回他們的住地。他站起身來,走過林間狹窄的小道,這小道給他心頭帶來了片刻寧靜。但是剛一走出營地,黑魆魆的夜空下,他看見了兩個人影。他本想大聲問候他們,但是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聽見了她的笑聲,隨後才看清楚那正是她。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哥哥胡安和他的妻子桑夏,兩人正手挽手地走著。他轉過身,悄無聲息地尾隨他們回到村舍。他看著胡安和桑夏停下來擁抱對方。約弗瑞感到自己鄙夷地撇了撇嘴。他站著一動不動,盯著哥哥彎下身熱情地向桑夏吻別。

那一刻,約弗瑞覺得胡安是那麽卑鄙惡劣。不僅如此,他還在胡安身上看到了邪惡和不聖潔。因此,他下定決心,要從心裏詛咒他,並發誓與胡安斷絕兄弟關係。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洞悉了一切;他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疑問。聖靈在聖母瑪利亞的子宮內播撒下天主之種的同時,也植入了邪惡,那邪惡根本不為人所知,直到母腹中的果實暴露於世的時候才被人發現。

這時,他的哥哥胡安邁步準備離開。約弗瑞情緒十分鮮有地激動起來,他從刀鞘中拔出匕首,用盡全力揮舞著。這時,他聽見胡安大笑起來,並大聲向桑夏炫耀道:“過不多久我就是教廷總軍上將了,到時你就知道我會做些什麽!”

約弗瑞搖搖頭,努力抑製住自己的憤怒。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設法平靜下來。接著,他開始以一種不同尋常的冷靜辨明其中的利害是非:為政治利益而爭鬥愚蠢至極,他絲毫不感興趣,這種事情毫無樂趣可言,事實上他覺得無聊透頂。使用武器奪去另一個人的性命,因為武力紛爭而冒永遭天譴之風險,實在沒有意義。他心想,如果實在要冒這種風險,那獎品應該要珍貴得多,必須是他個人的至愛。

這天切薩雷也是一樣心神不寧。他和盧克萊西婭的談話讓他心事重重,他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入睡。他先跟侍從打聽,這才知道教皇已經回住所休息了。但是,他仍然覺得有必要找父親談談。

教皇正坐在他房間裏的一張書桌旁,批閱兩位大臣上呈的公文。切薩雷一走進父親的房間,教皇便讓那兩人速速退下。切薩雷驚歎父親精力竟如此充沛,他走上前,父親擁抱他,迎接他的到來。巨大的壁爐內,五根木頭劈裏啪啦地燒得正旺。

教皇已經換上了睡衣:他身穿一件羊毛長睡衣,外麵罩著件絲綢長袍,上有花團織錦,鑲著皮毛滾邊。教皇認為這些皮毛可以幫助他保持體溫,保護他不被羅馬的瘴氣毒風吹倒。他頭上戴著一頂深紅色的四角小帽,上麵沒有任何飾物。亞曆山大教皇經常說,雖然他是教皇,為了國家形象,他在公共場合的穿著必須顯示教廷的富有,可至少在睡覺的時候他可以穿得像農民一樣簡樸。

教皇說:“我的女兒向她最心愛的哥哥傾訴了些什麽衷腸?她是不是向你抱怨她的丈夫了?”

切薩雷察覺出了父親聲音中的嘲諷,盡管如此,父親竟然清楚盧克萊西婭的感受,這一點讓他很吃驚。切薩雷回答道:“她和他在一起不快樂。”

亞曆山大深思了片刻。“我必須承認,我自己對我女兒的婚姻也不再滿意。他們結婚並沒有如我所願,在政治上起到什麽作用。”他似乎很高興有機會談這個問題,“斯弗薩家那孩子對我們還有什麽好處可言?我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他,而且作為一名軍人,他也乏善可陳。現在摩爾人盧多維科對我們不再那麽有價值了,他不夠忠誠,也不太可信。當然,對於他我們還是能指望得上的,因為神聖同盟離不了他,但他可能會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必須考慮你妹妹的感受,不是嗎?”

切薩雷心想,這下盧克萊西婭該有多高興啊,他滿心歡喜起來。她一定會把他當英雄。“我們下一步要怎麽做呢?”

亞曆山大說:“費迪南德國王要我跟那不勒斯的王室交好。當然,約弗瑞與桑夏的聯姻已經使約弗瑞得以進入那不勒斯人的營帳,可這對我們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事實上反而可能對我們產生了損害。除非……”教皇微微一笑,又繼續道,“我們也許可以通過新的聯姻修複這一裂隙。”

切薩雷皺起眉:“父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亞曆山大眼睛閃著光,他似乎突然想出了一個好主意,神情顯得很開心:“桑夏的哥哥——阿爾方索。盧克萊西婭如果跟他結合,對她會十分有益。盡管這樣會冒犯到斯弗薩家族,我們也會很難堪,但還是值得考慮。告訴你妹妹,我會考慮想辦法改變她現在的處境。”

亞曆山大將椅子從桌前推開,站起身來走到房間那頭,拿起擺在麵前地上的一個鑄鐵鉤子,撥了撥爐膛中的火。接著,他轉過身,對兒子說:“切薩雷,你明白我們必須牢牢掌控教皇國。教廷的主教神父們就跟貪婪的軍閥們一樣,總是相互爭鬥,挑戰絕對無誤的教皇,對人民敲骨吸髓,百般壓榨。我們必須采取措施讓一切恢複秩序。”

切薩雷問:“你已經有計劃了?”

“法國國王和西班牙國王組建了一個中央機構,聯合管轄兩國的領地。我們必須效仿他們的做法,這事兒對於人民、對於羅馬教廷都十分緊迫。而且,為了我們家族,我們也必須如此。如果我們不建立起一個波吉亞家族統領的統一政府,迫使各地方認可羅馬和教皇的權威,你,還有我們家族其他人都將麵臨巨大的危險。”說完他沉默起來。

“我們必須派重兵把守各要塞,”切薩雷果斷地說,“這樣做一方麵是為了鎮壓地方的暴動,同時也是為了阻止外族入侵占領羅馬這一中心領地。”

亞曆山大什麽也沒有說,他看起來似乎陷入了沉思。

切薩雷俯首說道:“我聽從您的調遣,父親。我是教廷的紅衣主教。”

亞曆山大教皇向後仰靠在他那張皮椅上,滿臉凝重地說:“如果我死去,德拉·羅韋雷會當選為新任教皇,屆時他會怎樣跟我們敵對、波吉亞家族會麵臨怎樣的危險,這不用我跟你多說。我不敢想象到時候你妹妹會怎麽樣。也許但丁詩裏描寫的煉獄都無法跟她將要麵臨的地獄相匹敵。”

切薩雷說:“父親,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我們還不需要害怕,你甚至還沒有開始為聖羅馬教廷行使神聖職責,我很肯定你還能活上很多年。”

亞曆山大壓低聲音,說:“不管麵臨什麽危險,教廷裏隻有兩個人你能完全相信。一個是米凱羅特先生……”

“這是毫無疑問的,父親,因為誰都能看出你對他的偏愛。讓我信賴他也根本不是難事,因為打小到現在一直如此。”接著,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可是,他這個人的過去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個謎。我過去從來沒有問過你,父親,為什麽這個巴倫西亞人能如此固守對羅馬教廷的忠誠?”

切薩雷問話剛完,亞曆山大便給兒子講述了米蓋爾·科烈羅的故事,米蓋爾·科烈羅正是現在的米凱羅特先生。

“可他不就是那位家喻戶曉的扼頸殺手嘛。”切薩雷說。

“是的,兒子,人們都管他叫扼頸殺手,可他的本領還多著呢。他是傑出的軍隊將領,是驍勇的戰士——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會誓死保衛我們波吉亞家族。他的確十分殘暴,但他的忠心也是一片赤誠啊。因此,不要弄錯了,他不僅僅是一名殺手。他是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還有一個是誰呢?”切薩雷問。

“另一個是杜阿爾特·布蘭達奧。關於他的過去,我也知之甚少,因為他是多年前被俘的一名囚犯。當時因為我的英文翻譯不在,我急需一名英文翻譯,他就被人帶過來了。那時他在獄中遭到了我們軍隊的嚴刑拷打,可他就是一口咬定過去的事情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就這樣你還留著他?”切薩雷問。

亞曆山大坐著沒動,繼續回憶道:“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因為關在地牢裏的緣故,他身上顯得又髒又淩亂;可等他沐浴之後,換上得體的衣服再被帶來見我時,他那天的舉止不禁讓人想起愛德華·布蘭普敦,一個皈依天主教會的猶太人。他輔佐過英格蘭的愛德華四世,工作非常出色。我隻見過他一次,雖然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但我卻記住了他,因為他是第一個被授予爵士頭銜的猶太人。據說他還輔佐過愛德華四世的弟弟理查德三世,你知道理查德三世後來被亨利·都鐸的軍隊殺死了。布蘭普敦為愛德華四世帶領軍隊打了一係列海陸大戰,事實上也是為理查德三世挽救了英格蘭全體海軍。就在這時,布蘭普敦從英格蘭消失了,也正是這時,杜阿爾特·布蘭達奧在羅馬被人俘虜了。他如果被都鐸王室抓到,一定早沒命了,就連現在,他也總是遭受都鐸間諜的威脅。”

“這就是他要改名的原因吧,對嗎父親?”切薩雷問道,“可是,布蘭達奧是個猶太人?”

亞曆山大說:“如果他是猶太人,那他現在已經皈依了聖天主教會,因為我看見過他行聖餐禮。過去這七年裏,他一直輔佐我和聖母教廷,他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要虔敬。他是我見過的最勇敢和睿智的人,也是一名優秀的士兵,而且稀奇的是,他還是一名熟練的水手。”

“我並不反感他是個猶太人,父親。”切薩雷說,似乎覺得這事兒特別有意思,“我隻是想知道如果人們發現你——聖羅馬天主教會的領袖,居然接受一個非天主教徒的輔佐,他們會怎麽想。”

亞曆山大也笑了:“我很高興你不反對這事兒,兒子。”他帶著揶揄的口吻說道。繼而,他的語氣嚴肅起來:“切薩雷,你知道我對猶太人的境況是何立場。西班牙的費迪南德和伊莎貝拉請求我囚禁、拷打、殺害那些膽敢秘密從事猶太教活動的猶太人的時候,我拒絕了。我告訴他們我認為西班牙對猶太人的審訊令人憎惡,跟猶太人在他們自己國家的遭遇一樣令人憎惡。畢竟天主教會的法規源於猶太人,我們信仰的耶穌原來也是猶太人的耶穌。難道就因為猶太人不承認他們是上帝之子,我就要殺死他們?我絕不能如此!也許我做不到阻止羅馬市民甚至我們的官員辱罵、攻擊猶太人,但我絕不會把排猶變成羅馬的方針政策。”

切薩雷知道,教皇當選後,有一個儀式就是新任教皇從羅馬的猶太人頭領手中接過希伯來法典。幾乎所有的教皇接過法典後都厭惡地將法典扔在地上,唯獨他的父親沒有這樣做。當然,亞曆山大六世也沒有接受法典——他隻是尊敬地將法典交還給了猶太人。

於是,切薩雷問:“父親,你對猶太人采取什麽政策?”

“我不會傷害他們。”教皇說道,“但是,我會對他們課以重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