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切薩雷一路跟隨法國騎兵隊,親眼目睹訓練有素的法國軍隊大塊大塊地鯨吞領地,一路所向披靡,隻有在遭遇充滿敵意的城堡時,他們才需稍作停留將其征服。他們就這樣揮舞著巨大的砍刀,精確地依照軍事部署朝那不勒斯開進。

雖然切薩雷是隨軍人質,但士兵們都很尊重他,晚上看得也不緊。白天的時候,幾乎人人都能看出他對戰場的熱愛。他留心觀察法軍指揮官們如何製定戰術、如何研究策略。在戰場上,他不再是紅衣主教,而是一名戰士。想到這兒,切薩雷有生以來頭一回感覺那樣自在。

如果切薩雷隻關心自己的利益,那麽他大可心安理得地跟隨法國軍隊,直到他們攻占那不勒斯。可他是教皇的兒子,是教廷的紅衣主教,還有其他事情要操心。他知道,雖然亞曆山大教皇與查爾斯國王訂立了協議,父親並不想讓法國或者任何其他異國勢力控製哪怕是意大利的一毛片甲。他很肯定,就在他穿過這片田地去那不勒斯的路上,亞曆山大一定正在接見西班牙、威尼斯、米蘭還有佛羅倫薩的各位大使,努力在城邦國之間建立聯盟,共同抵製外國勢力對意大利的入侵。

他也知道,甚至是在他隨同法國軍隊策馬前往那不勒斯的時候,西班牙已經在準備船隻,厲兵秣馬,要阻擋他們前進的隊伍。即便是法國軍隊最終抵達那不勒斯,查爾斯的軍隊設法抵擋住了那不勒斯軍隊血腥猛烈的進攻,最終占領那不勒斯,推翻馬西諾國王,亞曆山大教皇隻要有西班牙費迪南德國王的支持和威尼斯的幫助,照樣會向法國國王收回王權,逼迫法軍撤軍。

但是,這其中有一個問題。要實現這一切,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切薩雷的生命沒有危險,這可是個大麻煩。既然他現在被扣為人質了,他覺得父親可能會猶豫,甚至可能會因為他而拒絕對法軍采取行動。當然,很明顯隻有一個解決辦法,他必須逃走。但是,傑姆的問題還沒有解決。他要帶傑姆一道走嗎?傑姆會同意一起走嗎?

這幾天來,傑姆似乎很享受自己目前成了法國人質的境況。事實上,前一天晚上,切薩雷還聽見他跟法軍一邊飲酒一邊交談,興奮地計劃幫助他們推翻蘇丹——他自己的哥哥。要說服傑姆跟他一起回羅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對他講真話都會有風險。

此時,切薩雷審慎地考慮他的選擇:到底是一個人逃還是兩人一起逃?兩人一起逃意味著雙份的危險,而他不能失敗,隻能成功。傑姆在法國人這兒沒有危險,他活著對法國人有價值,他們可以拿他要挾教皇妥協。而且,如果亞曆山大和西班牙計劃失敗的話,他會成為查爾斯東征的一個幫手。當然,如果他死了,就毫無價值了。於是,切薩雷打定了主意。

這天晚上,臨近午夜時分,切薩雷走出帳篷。兩名衛兵正圍著一堆營火坐在地上,他跟這兩個年輕人共度了許多個夜晚,他們已經很熟了。

切薩雷向他們打招呼說:“多美的夜晚啊,晴朗清澈,不是嗎?”兩個衛兵點頭稱是,切薩雷假裝抬頭看天,說,“明明是圓月,可是我卻沒聽見狼嚎……”接著他笑了起來,好讓他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其中一個衛兵遞過來一瓶酒請他喝。切薩雷搖搖頭,說:“我有更好的酒。”他轉身回到帳篷,再折回來時,手上多了一瓶紅葡萄酒和三隻銀杯。

兩名衛兵的眼睛在月光下閃著光。他遞給兩人一人一個酒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

黑夜中,三人互相敬酒,一起坐在帳篷外,凝望著天上的星星。很快,那兩個年輕人就打起了哈欠。切薩雷跟他們道過晚安後,走進了自己的帳篷。他把諾尼給他的棕色小袋子又藏回原處,然後坐在那兒等著。

二十分鍾後,切薩雷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兩個衛兵都已經沉沉地睡著了。

他連忙穿戴齊整,悄無聲息地穿過一排排帳篷,來到拴馬的地方。一個衛兵背朝切薩雷坐著,看守著沉睡的馬群。切薩雷無聲地溜到他身後,伸手捂緊他的嘴巴,不讓他發出一絲聲響。接著,他迅速使出一記鎖頭式招數,前臂緊緊鎖死他的咽喉和頸部。不一會兒,這個年輕人就沒了知覺。

切薩雷找到了自己的馬,那是一匹強壯的、腳力飛快的黑色種馬。他小心翼翼地牽著馬走到營地邊緣,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響。他站定,飛身上馬,騎在未上馬鞍的馬背上,就像從前許多次在銀湖時那樣。一上大路,切薩雷便在夜色中飛快地朝羅馬奔去。

第二天,洗過澡、換過衣服,切薩雷被帶進了父親的書房。亞曆山大起身向他迎來,眼中飽含熱淚。父親擁抱他的時候,那力度讓他感到吃驚。

亞曆山大的聲音中流露出濃濃慈愛:“切薩雷,我的兒子,你想象不到我這些天來怎樣受盡了折磨。現在,你把我從我這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中拯救出來了。我知道一旦我結成聯盟,查爾斯一定會認為我這是違背協約,所以我十分擔心你的安全。我這一輩子沒有幾回像這次一樣備受煎熬,遲疑不決。到底我是要中止結盟計劃,將我們的領土和教廷拱手讓人?還是要推進計劃,任由我親愛的兒子變成法國人的砧上肉?”

切薩雷從未見過父親如此憂傷,他覺得有幾分好笑。“那你是怎麽決定的呢?”他調皮地問道。

“現在已經不是什麽問題了,我的兒子。”亞曆山大說,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因為你已經平安歸來,我不再進退兩難了。”

查爾斯國王聽說切薩雷逃跑了,他的反應並不如教皇想象的那麽激烈。等亞曆山大教皇得知查爾斯國王那不勒斯征戰的結果之後,他明白是為什麽了。

法國軍隊成功占領了那不勒斯,馬西諾國王根本沒有反抗就棄位逃跑了。查爾斯國王勝利了。他掃清了此去征戰耶路撒冷推翻異教徒之路上的第一個障礙。他根本不想因為切薩雷逃跑而壞了自己的情緒。他現在想做的就是飽覽那不勒斯勝景,享受美食、美女和美酒。

既然切薩雷已獲自由,亞曆山大迅速采取行動,推進結盟計劃。現在費蘭特國王已死,米蘭不再有被那不勒斯入侵的威脅,摩爾人盧多維科同意再次與羅馬結盟。米蘭和威尼斯的軍隊將在北方集結在一起:他們計劃與西班牙一道,南北聯合共同對抗法國軍隊。此時,西班牙的船隻已在那不勒斯以南登岸,從那不勒斯向意大利半島北部進發。

亞曆山大坐在他的禦座之上,傳召切薩雷和杜阿爾特·布蘭達奧進房間,請他們評論評論他擬定的神聖同盟軍事策略和計劃。

切薩雷問道:“難道你不擔心嗎,父親?查爾斯國王在那不勒斯這件事情上會認為你食言了,你嚴重冒犯他了。”

亞曆山大開始顯得有幾分困惑,接著皺起了眉頭。他說:“食言?你在說什麽,切薩雷?我隻是發誓不幹涉他攻占那不勒斯,我可從來沒說過同意他一直占有那不勒斯。”

杜阿爾特笑了:“我懷疑那位年輕的國王是否能領會這其中的細微差別。”

切薩雷繼續說道:“你的計劃是用神聖同盟軍的力量切斷查爾斯逃跑的後路,這樣一來法國軍隊就會被夾擊,南邊是西班牙的軍隊,北部則是威尼斯和米蘭的軍隊,對嗎?父親,這就是上有砧,下有錘,腹背受敵,兩麵夾擊啊。”

杜阿爾特問道:“萬一法國軍隊越過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軍隊攻到羅馬來了呢?”

亞曆山大深思起來:“如果他們能逃出南邊軍隊的進攻,向北進入羅馬——哪怕隻是短短幾天,他們也會造成巨大的損失。羅馬城肯定會被他們洗劫一空……”

杜阿爾特說:“而且,聖父,我非常擔心查爾斯國王這一回會打退西班牙……”

切薩雷想了一會兒,建議道:“查爾斯一定明白,如果他想再次占領那不勒斯,必須說服你中止與各城邦國的神聖同盟。因為你是宗主,他必須同樣由你加冕,接受你的福佑。”

亞曆山大聽了兒子的分析,覺得非常在理,可是他察覺到切薩雷還有話沒說完,問道:“我的兒子,你有什麽策略嗎?”

切薩雷詭譎地一笑:“法國國王撤退的時候,如果發現你在羅馬,可能會抓住這個機會逼迫你讓步。但是如果你在其他地方的話……”

法國的先遣部隊一進羅馬城,立刻折回報告查爾斯,教皇北上去了奧維多。查爾斯國王決意要教皇聽從他的請求,於是吩咐軍隊穿過羅馬,北上前往奧維多。但是當亞曆山大的探子們發現法國的先遣部隊接近奧維多時,亞曆山大已經做好了準備。沒過多久,他和他的使節們便上了路,飛奔前往佩魯賈,他要去那裏見見女兒盧克萊西婭。

亞曆山大早已打發米凱羅特先生從奧維多出發,穿過山地,將盧克萊西婭接回來。他已經好幾個月沒見到女兒了,他想要讓自己放心,看看女兒是否一切都好,也想問問女兒她丈夫情況如何。教皇一想到有盧克萊西婭陪伴在側就覺得十分愉快,她可以陪他一起熬過等待法國入侵最後結果的那段時間。

查爾斯國王急切地來到奧維多,想要說服亞曆山大簽署另一份協約。但聽說教皇又動身去了佩魯賈,查爾斯又沮喪又生氣,隻得命令部隊離開奧維多前往佩魯賈。

突然間,在前方的馬路上,他認出了自己先遣隊的一名士兵。這士兵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報告說神聖同盟的軍隊,一支士兵數目龐大的軍隊,正在北部集結。查爾斯必須改變計劃。接著,他又聽到了另一條壞消息,他的新盟友——維吉尼奧·奧爾西尼被西班牙軍隊俘虜了。他們現在正朝南開進,就要到查爾斯屁股後頭了。

查爾斯再也不能浪費時間去找這個行蹤無定的教皇了。他怕已落入陷阱,而他的軍隊就是那困在陷阱當中的獵物。一刻也不能耽擱了,他命令部隊急行軍朝阿爾卑斯推進。他們來得正是時候。眼下,要越過邊境線到安全的地方,他的軍隊必須持長矛與神聖同盟的步兵們展開肉搏戰。

查爾斯國王一敗塗地、潰不成軍,灰溜溜地回了法蘭西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