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金·達吉南死在銀河都會酒店十七樓的一間客房裏,銀河都會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在第六大道新建的幾家摩天高樓飯店之一。房間租給了一位查爾斯·歐文·瓊斯先生,他來自印第安納州韋恩堡,付現金訂了一晚的房間,於星期天晚間九點十五分入住,此前半小時曾打電話預約房間。初步篩查證明韋恩堡沒有這麽一位瓊斯先生,他在登記卡上填寫的住址似乎也不存在,因此可以推斷他用的是假名。

瓊斯先生沒有從客房打過電話,也沒有用客房號碼消費過任何東西。入住數小時後他悄然離開,沒把鑰匙還給前台。他在房門上掛了請勿打擾的標牌,客房清潔人員嚴格遵守規定,直到過了星期一上午十一點的退房時間,一名清潔女工才打電話到客房。電話無人接聽,她又去敲門;敲門依然無人回應,她就用萬能鑰匙開門。

她走進了《郵報》稱之為“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恐怖現場”。一個**女人倒在床腳下的地毯上,**沒有收拾過,她的血液浸透了床墊和毯子。女人死於多重傷口,身上的刺傷和砍傷不計其數,助理驗屍官認為凶器有可能是軍用刺刀或墨西哥砍刀。凶手把她的臉砍成“無法辨認的肉泥”,但一位有魄力的記者從達吉南小姐的“默裏山奢華公寓”拿到一張照片,這張照片呈現了她遭到毀壞前的原貌。金的金發在照片中完全是另一個模樣,它披到肩頭,一根長辮像冕飾似的盤在頭頂。照片中的她眼神清澈、容光煥發,仿佛海蒂[1]長大後的樣子。

死者身份的確認是通過在現場發現的女性手包完成的。手包裏有相當數量的現金,警方調查人員因此排除了謀財的殺人動機。

開什麽玩笑。

我放下報紙。我發現我的雙手在顫抖,但這不足為奇。我的內心顫抖得更加厲害。我迎上伊芙琳的視線,她走過來,我請她給我一杯雙份波本威士忌。

她說:“馬特,你確定嗎?”

“有什麽不確定的?”

“呃,你最近不喝酒了。你確定你又要開始喝?”

我心想,年輕人,這和你有什麽關係?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說:“你說得有道理。”

“再來一杯咖啡吧。”

“好的。”

我繼續讀報道。初步屍檢確定死亡時間為午夜前後。我努力回憶他殺死她時我在幹什麽。戒酒會活動後我來到阿姆斯特朗酒館,但我是幾點鍾離開的呢?昨晚我休息得比較早,然而即便如此,我躺下時恐怕也快到午夜了。當然了,死亡時間隻是個大約估計,因此當他開始一刀一刀奪去她的生命時,我有可能已經睡著了。

我坐在那兒,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一遍又一遍地讀那篇報道。

離開阿姆斯特朗酒館後,我來到聖保羅教堂。我在後排找了個長椅坐下,盡量靜心思考。一幅幅畫麵沒完沒了地來回跳動,我和金的兩次會麵與我和錢斯的交談混剪在一起。

我把無用的五十塊錢塞進捐款箱。我點了支蠟燭,盯著它看,像是期待著在火苗中見到什麽東西在舞動。

我回去重新坐下。我呆呆地坐在那兒,一位嗓音輕柔的年輕神父走過來,抱歉地告訴我晚上的關門時間到了。我點點頭,站起身。

“你似乎有心事,”他主動說,“有什麽我能幫忙的嗎?”

“我看不太可能。”

“我時常看見你進來坐著。有時候找人聊聊會有幫助的。”

是嗎?我說:“神父,我甚至不是天主教徒。”

“這不是必要條件。假如你有什麽煩惱——”

“我隻是收到了一些壞消息,神父,沒想到一個朋友就這麽死了。”

“這種事情總是讓人很難接受。”

我害怕他要對我說教什麽上帝旨意神秘莫測,但他似乎在等我繼續說下去。我找了個借口脫身,在人行道上站了一會兒,琢磨接下來該去哪兒。

現在才六點半,戒酒會活動要兩小時後才開始。你可以提前一個小時去,坐在那兒喝咖啡,和別人聊天,但我從不這麽做。我有兩個小時要打發,然而我不知道該幹什麽。

他們叫你別餓著自己。自從公園裏的那個熱狗,我還沒吃過東西。然而想到食物,我胃裏就開始翻騰。

我走回我住的旅館。路上經過的地方似乎不是酒吧就是酒鋪子。我上樓回到房間裏,一直待在那兒。

我提前幾分鍾來到開會的地方。五六個人叫出我的名字,和我打招呼。我倒了杯咖啡,然後坐下。

演講者先說了個簡略版的酗酒故事,然後用大多數時間講述四年前他戒酒後發生在身上的種種事情。他婚姻破裂,最小的兒子死於交通意外,肇事司機事後逃逸,他長期失業,數次被確診為抑鬱症。

“但我沒有喝酒,”他說,“第一次來到這兒時,你們對我說,喝醉永遠隻能讓世上所有糟糕事變得更差勁。你們說想要成功戒酒,辦法就是哪怕天塌地陷你也不喝酒。我告訴你們,有時候我覺得我能保持清醒,純粹就是因為他媽的固執。其實也沒什麽不好。要我說,隻要有用,怎樣都行。”

我打算趁著場間休息溜走。但我沒有,而是又倒了一杯咖啡,拿了幾塊無花果牛頓餅。我幾乎能聽見金對我說她酷愛甜食:“但一盎司的肉都不會多長。你說幸運不幸運?”

我吃掉點心,感覺像在嚼草料,但我還是一口一口嚼著,用咖啡衝下肚。

討論環節中,一個女人滔滔不絕地講述她的人際關係。她是個煩人精,每天晚上重複同樣的話。我充耳不聞。

我心想,我叫馬特,我有酒癮。我認識的一個女人昨夜被殺了。她雇我避免被殺,我信誓旦旦地說她安全了,而她也相信了我。殺死她的凶手欺騙我,而我相信了他,現在她死了,我對此束手無策。這件事從內心蠶食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每個路口都有酒吧,每個街區都有酒鋪子,喝酒不會讓她起死回生,但我保持清醒也同樣不會讓她複活,你說我他媽為什麽非得碰上這種事?為什麽?

我心想,我叫馬特,我有酒癮,我們這些人在這種該死的活動室裏坐成一圈,沒完沒了地說著些相同的屁話,與此同時那些禽獸在外麵自相殘殺。我們說別喝酒,去參加聚會,我們說重點在於你是清醒的,我們說做起來很簡單,我們說一次戒一天別著急,我們像被洗腦的僵屍似的喃喃自語,而世界正在走向毀滅。

我心想,我叫馬特,我有酒癮,我需要幫助。

輪到我了,我說:“我叫馬特。謝謝你的見證,我非常喜歡,今晚我就聽你們說吧。”

祈禱結束我就走了。我沒去科布角,也沒去阿姆斯特朗酒館。我走向我住的旅館,從它門前走過,沒有進去。我繞著街區轉了半圈,來到五十八街的喬伊法雷爾酒吧。

店裏人不多。點唱機在放托尼·貝奈特。酒保不是我認識的人。

我望向吧台裏的架子。我見到的第一種波本威士忌是早年時光。我要了一杯純的,另要一杯水。酒保斟酒,把杯子放在我麵前的吧台上。

我拿起酒杯,盯著它看。真不知道我期待自己會看見什麽。

我一飲而盡。

[1] 海蒂:瑞士作家約翰娜·施皮裏的兒童文學《海蒂》中的小女孩。1937年被改編成電影,由秀蘭·鄧波兒主演。——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