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她死了,一點不錯。她赤身**躺著,一條胳膊向後舉過頭頂,麵部對著那條胳膊,另一條胳膊從肘部彎曲,手放在**之下。她躺在地上,幾英尺外是沒整理的床,她赤褐色的頭發散開在頭部的上方和背後,塗著口紅的嘴唇旁邊有一攤橢圓形的嘔吐物,積在象牙白的地毯上就像池塘上的浮渣。肌肉線條分明的白皙大腿之間,尿將地毯染成了深色。

她的麵部和額頭有瘀傷,肩膀上也有一塊。我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手腕,希望能摸到脈搏,但她的皮膚過於冰冷,肉體裏不可能還有生命殘餘。

她睜著眼睛,但翻著白眼。我想用指尖替她合上眼皮,但最後還是放棄了。

我說:“你搬動過她?”

“不可能,我什麽都沒碰。”

“別對我說謊,金死後你翻過她的公寓,你肯定四處看了看。”

“我開了幾個抽屜,但什麽都沒拿走。”

“你在找什麽?”

“不知道,哥們兒。就是我應該知情的東西吧。我找到一些錢,有幾百塊,我沒動。我找到一份存折,也沒動。”

“她在銀行裏有多少錢?”

“不到一千塊。沒什麽了不起的。我發現她有一大堆的藥片,她就是那麽了結自己的。”

他指著與屍體隔著房間相對的帶鏡梳妝台。在數不勝數的化妝品和香水的瓶瓶罐罐之中,有兩個空的塑料小瓶,瓶子上貼著處方簽。兩個標簽上的患者名都是S.亨德萊克斯,但處方來自不同的醫生,在不同的藥房配藥,兩家藥房都在附近。一張藥方開的是安定,另一張是速可眠。

“我總會檢查她的藥櫃,”他說,“習慣成自然,明白嗎?但藥櫃裏每次隻有治花粉熱的抗過敏藥。然後昨晚我打開這個抽屜,發現裏麵的東西都夠開藥店了。全都是處方藥。”

“什麽樣的處方藥?”

“我沒看所有的標簽,不想在不該有我指紋的地方留下指紋。就我能看見的,以鎮靜劑為主,大量的安定類藥物。安定、利眠寧、阿米替林。還有安眠藥,就像那兒的速可眠。有幾種興奮劑,例如——叫什麽來著——利他林,但主要是鎮靜劑。”他搖搖頭,“有些東西我聞所未聞,得找個醫生才能告訴你都是什麽。”

“你不知道她嗑藥?”

“完全不知道。你過來,看看這個。”他拉開一個梳妝台抽屜,動作小心翼翼,免得留下指紋。“你看。”他指給我看。抽屜一側,在一遝疊好的套頭衫旁邊,擺著二十幾個藥瓶。

“這麽做的人藥癮肯定非常嚴重,”他說,“這個人非常害怕藥全被吃完了。而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很生氣,馬特。你讀了遺書嗎?”

遺書放在梳妝台上,用一瓶諾蘭香水壓著。我用手背推開香水瓶,把遺書拿到窗口。文字用棕色墨水寫在米色信紙上,我想在良好的光線下看個清楚。

遺書是這麽寫的:

金,你很走運。你找到了別人替你開門,我卻隻能自己動手。

要是我膽子大,應該會跳樓。落到一半時我也許會改變主意,笑著落完剩下的距離。但我膽子太小,剃刀又不管用。

希望這次我吃得夠量。

毫無意義。美好的時光已經耗盡。錢斯,很抱歉。你讓我見到了美好的時光,但它們一去不複返了。第八局勝負已定,觀眾起身回家,歡呼都已停歇,甚至不再有人記錄比分。

她沒法跳下旋轉木馬。她抓住了銅戒指,手指被染成綠色[1]。

沒人會為我買祖母綠,沒人會和我生小孩,沒人會拯救我的生命。

我厭倦了微笑,我厭倦了隨波逐流。美好的時光都已過去。

我望向窗外哈得孫河對麵的新澤西天際線。桑妮在這幢高層公寓樓的三十二層生活和死去,公寓樓名叫林肯美景花園,但除了樓下大堂裏的棕櫚樹盆栽,我沒見到任何花園的蹤影。

“底下是林肯中心。”錢斯說。

我點點頭。

“應該讓瑪麗露住在這兒的。她喜歡音樂會,走著就能去。問題在於,她習慣了住在西區,所以我想讓她搬去東區。我們肯定要這麽做,你明白的,立刻完全改變她們的生活。”

我不在乎拉皮條的方法論。我說:“她以前這麽做過?”

“自殺?”

“企圖自殺。她寫了‘希望這次我吃得夠量’,有過她沒吃夠量的另一次嗎?”

“我認識她以後肯定沒有,已經好幾年了。”

“她說剃刀不管用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

我走到她身旁,查看她伸展在頭部上方的手臂腕部,那裏有一道清晰可辨的橫向疤痕。我在另一側手腕上找到了相同的疤痕。我直起腰,重讀遺書。

“哥們兒,現在怎麽辦?”

我取出筆記本,逐字逐句抄錄她的遺書。我用紙巾擦掉我有可能留下的指紋,然後把遺書放回原處,重新用香水瓶壓住。

我說:“再說一遍你昨晚做了什麽。”

“就是我已經跟你說過的。我打給她,然後天曉得為什麽,有了不祥的預感,就跑過來了。”

“幾點?”

“兩點以後,我沒看具體時間。”

“你直接上樓來的?”

“對。”

“門童看見你了嗎?”

“我們算是互相點了點頭。他認識我,以為我住在這兒。”

“他會記得你嗎?”

“哥們兒,我不知道他會記住什麽、忘記什麽。”

“他隻在周末上班還是周五也上班?”

“不知道,有區別嗎?”

“要是他每晚都上班,就有可能記得見過你但不記得是哪天。要是他隻在周六上班——”

“我懂了。”

小廚房的水槽擱板上有一瓶喬吉伏特加,裏麵還剩一英寸左右的烈酒。伏特加旁邊有一個誇脫裝的橙汁空紙盒。水槽裏有個杯子,裏麵似乎是兩者的混合物,她的嘔吐物隱約散發著橙子的氣味。你不需要是偵探,也能把這些線索拚湊起來。她就著勁頭十足的螺絲起子雞尾酒吞下大把藥片,酒精放大了藥物的鎮靜作用。

希望這次我吃得夠量。

我不得不克製住衝動,沒有把剩下的伏特加倒進下水道。

“錢斯,你在這兒待了多久?”

“不知道,我沒看時間。”

“出去路上和門童說過話嗎?”

他搖搖頭:“我乘電梯到地下室,從車庫離開。”

“所以他應該沒看見你。”

“沒人看見我。”

“你待在這兒的時候——”

“我已經說過了,我就看了看抽屜和櫥櫃,沒碰很多東西,沒有搬動任何東西。”

“你讀過遺書了?”

“對,但我沒有拿起來看。”

“打過電話嗎?”

“打給過我的應答服務,看有沒有留言,然後我打給你,但你不在家。”

對,我不在家。我在北邊三英裏開外,忙著打斷一個年輕人的兩條腿。

我說:“沒打長途電話?”

“就剛才說的那兩通,沒一個是長途電話。從這兒扔塊石頭都能砸到你住的旅館。”

而昨晚戒酒會活動結束後,她的電話怎麽都打不通,我本來可以走過來看看的。那會兒她會不會還活著?我想象她躺在**,等待藥物和伏特加發揮效力,聽著電話響了一聲又一聲。她也會以同樣的方式不去理會門鈴嗎?

有可能。也有可能她已經失去了知覺,但我會覺察到有什麽地方出了岔子,我會叫管理員或踢開房門,也許能及時救下她——

嗯,對哦。我他媽也能從那條蝰蛇嘴裏救下克利奧帕特拉[2],隻可惜我生得太晚。

我說:“你有這地方的鑰匙嗎?”

“她們住處的鑰匙我全都有。”

“所以你就自己開門進來了。”

他搖搖頭:“她掛上了門鏈,這時候我知道肯定出事了。我用鑰匙開門,但門隻打開兩三英寸就被門鏈擋住了,我知道我有麻煩了。我撞斷鏈子,衝進房間,知道我肯定會發現什麽我不想見到的東西。”

“你可以轉身就走,放著門鏈不管,回家去。”

“我考慮過。”他直視我的眼睛,我見到他的表情不像先前那麽戒備森嚴,“你知道嗎?發現門鏈掛著的時候,我立刻想到她是不是自殺了。那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也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個念頭。我撞斷門鏈是因為我覺得她也許還活著,我也許還能救她。可惜我來晚了。”

我走到門口,查看門鏈。門鏈本身沒斷,而是鎖具從門框上被撞散了,現在掛在門上。剛才開門走進公寓的時候,我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這是你進來時撞開的?”

“我說過了。”

“你開門進來的時候,門鏈有可能並沒有掛上;有可能是你自己掛上,然後從室內弄開的。”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了製造你進來時門從裏麵上鎖的假象。”

“不,本來就是這樣的,我不需要製造假象。哥們兒,我不明白你想說什麽。”

“我隻想確定你來的時候她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

“我不就是這麽說的嗎?”

“你檢查過公寓?除了她沒其他人?”

“除非有人藏在吐司爐裏。”

這是個確鑿無疑的自殺現場。唯一的問題是錢斯早些時候來過,他隱瞞她的死訊超過十二個小時,沒有向警方報告。

我思忖片刻。我們在十六街以北,因此這兒是二十分局的地盤,已經出了德金的管轄範圍。他們會判定這是自殺,除非屍檢結果不一致,那樣的話錢斯來過一趟的事實就會被迫見光。

我說:“咱們有幾條出路。咱們可以說你一整夜聯係不上她,心裏很著急。今天下午你來找我,於是我們一起過來。你有鑰匙,你打開門,我們發現她,打電話報警。”

“好。”

“但門鏈會成為障礙。假如你先前沒來過,門鏈為什麽會壞?假如是其他人撞開的,那個人是誰,他在這兒幹什麽?”

“不能說是咱們撞開的嗎?”

我搖搖頭:“行不通。他們遲早會找到靠得住的證據,證明你昨晚來過這兒,然後就會揭穿我作偽證。我可以替你隱瞞,無論你對我說什麽,我都能做到為你保密的地步,但我不會為你撒有可能會被事實碾碎的謊。不行,我必須告訴警察,我們來的時候,門鏈已經壞了。”

“那就說已經壞了幾個星期。”

“但斷麵是新的,你能看見螺絲從木頭裏被扯出去的痕跡。你絕對不希望被揭穿的是這種謊話,說法和證據一個朝東一個朝西。我告訴你我認為你應該怎麽做。”

“怎麽做?”

“說實話。你來這兒,踹開門,她死了,你逃跑。你開車亂兜,努力理清思緒。你想在采取任何行動前先找到我,而無論如何都聯係不上我。最後你打通我的電話,咱們一起過來,然後報警。”

“這是最好的出路?”

“我覺得是。”

“就因為門鏈?”

“這是最明顯的破綻,但就算門鏈沒斷,你也最好說實話。聽我說,錢斯,她不是你殺的。她是自殺的。”

“所以?”

“既然你沒殺她,那麽你最好的出路就是說實話。假如你有罪,那麽最好的出路是什麽都別說,一個字也別說。打電話叫律師,閉上你的嘴巴。但隻要你是無辜的,那就說實話好了。這麽做更簡單,更方便,而且不需要去記住你先前說過什麽。因為我告訴你,撈偏門的一開口就撒謊,警察知道,而且最討厭這個。一旦他們揪住一句謊話,就會使勁往外扯,直到有什麽東西掉出來。你想靠撒謊為自己省去麻煩,也許能成功,因為這顯然是一起自殺,你也許能蒙混過關,但假如不成功,那麽你惹來的麻煩會比你企圖躲掉的多十倍。”

他思考片刻,最後歎了口氣:“他們會問我為什麽沒有立刻報警。”

“那是為什麽呢?”

“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哥們兒,我不知道我該嚇得屁滾尿流還是假裝沒看見。”

“就這麽告訴他們。”

“那好吧。”

“你離開這兒後做了什麽?”

“昨天夜裏?就像你說的,我開車亂轉,繞著公園轉了幾圈,開過喬治·華盛頓大橋,沿著帕利塞茲林蔭大道向北走。就像星期天的休閑路線,隻是稍微早了點。”想到這兒,他微微搖頭,“然後開回來,拐彎去看了看瑪麗露。我開門進去,不需要撞斷門鏈。她在睡覺,我鑽到她**,叫醒她,和她待了一會兒,然後開車回家。”

“你自己家?”

“我自己家。我不會告訴警察我住在哪兒。”

“沒必要。你在瑪麗露那兒睡了一會兒。”

“身邊有人我從來不睡覺,我睡不著,但警察沒必要知道這個。”

“對。”

“我在家裏待了一陣,然後重新進城,來找你。”

“你在家裏做了什麽?”

“睡了一覺,幾個小時。我不需要很多睡眠,但我得到了必要的休息。”

“嗯哼。”

“我剛從那兒過來,明白嗎?”他走向一麵牆,拿下掛在釘子上的瞪視麵具。他向我講述有關這個麵具的一切:屬於哪個部落,地理位置,麵具用途。我沒怎麽聽他說話。“現在我的指紋印在上麵了,”他說,“哈,沒關係。你可以告訴他們,等警察的時候,我取下麵具,告訴你它的曆史。我看我最好還是說實話。我可不想被揭穿撒了個無傷大雅的善意小謊。”最後幾個字讓他微笑起來。“惡意小謊,”他說,“不如你來打電話吧?”

[1] 傳統旋轉木馬上有個指環發放器,乘客可以在經過時抓上麵的指環。指環絕大多數為鐵製,偶爾有銅指環,銅指環一般可換取某種獎勵。

[2] 克利奧帕特拉:古埃及最後一位女法老,被稱為埃及豔後,傳說中她用一條毒蛇毒死了自己,以此結束了古埃及王朝。——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