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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她並不熟。我一年多前在美容院認識她,一起喝了杯咖啡,聽她說話的感覺,我猜她不是推銷雅芳的。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偶爾打電話聊幾句,但一直沒有走得很近。後來什麽時候,兩個星期之前吧,她打電話給我,說想聚一聚。我吃了一驚。我和她已經幾個月沒聯係了。”

我在伊萊恩·馬德爾的公寓裏,她住在五十一街上第一和第二大道之間。地上鋪著白色厚粗絨地毯,牆上掛著顯眼的抽象派油畫,音響在播放溫吞如水般的音樂。我喝咖啡,伊萊恩喝減肥可樂。

“她找你幹什麽?”

“她說她想離開她的皮條客,她想斷絕關係,同時不受到傷害。然後她就去找你了,還記得吧?”

我點點頭:“她為什麽會找你?”

“不知道。我感覺她沒幾個朋友。她不可能找錢斯的其他姑娘談這種事,恐怕也不願意和她正常生活中的親友討論。另外她還年輕,你明白的,比我年輕。她也許把我當作了什麽有智慧的姑媽。”

“沒錯,這就是你。”

“一點不錯,對吧?她多少歲,二十五左右?”

“她說二十三,報紙好像說二十四。”

“天哪,真年輕。”

“我知道。”

“馬特,再來一杯咖啡?”

“我不用了。”

“你知道我覺得她為什麽選我談這件事嗎?我覺得是因為我上頭沒有皮條客。”她在座位上換個姿勢,先打開雙腿,然後重新盤起來。我記得另外幾次我來這套公寓的情形,我們一個坐在沙發上,另一個坐在埃姆斯椅子上,同樣有溫吞如水般的音樂讓房間裏堅硬的棱角變得柔和。

我說:“你從來沒有過,對吧?”

“是的。”

“大多數姑娘呢?”

“她認識的那些都有。我猜站街的非有不可。得有人捍衛你在某個路口拉客的權利,你被捕了要保釋你出來。你在這麽一套公寓裏開業,那就是另一碼事了。然而即便如此,我認識的大多數妓女也都有男朋友。”

“和皮條客是一碼事嗎?”

“哦,不。男朋友不會管理一批妓女,他隻是湊巧當了你的男朋友。你也不需要把掙到的錢交給他,但你要給他買很多東西,僅僅因為你願意,要是他在生活中遇到難關,你就用現金幫他脫身,或者他發現了可以利用的什麽商業機會,或者他需要借點錢花花,當然了,這和你把錢交給他是兩碼事。男朋友就是這樣的人。”

“有點像隻管一個女人的皮條客。”

“有點像,隻是每個姑娘都信誓旦旦地說她的男朋友不一樣,他們的關係不一樣,然而有一點永遠不會改變,那就是誰掙錢和誰花錢。”

“而你從來沒有皮條客,對吧?也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有一次我去看手相,看我手相的女人驚歎不已。‘親愛的,你有兩條智慧線,’她說,‘你的頭腦控製心靈。’”她走過來,給我看她的手掌,“就是這條線,看見了?”

“看著不錯。”

“真他媽直。”她回去拿起汽水,然後過來坐在我身旁的沙發上。她說:“我知道金的事情之後,立刻就打電話給你,但你不在家。”

“我沒收到留言。”

“因為我沒留。我掛斷電話,打給我認識的旅行社。兩小時後,我就上飛機去巴巴多斯了。”

“你害怕你上了什麽人的黑名單?”

“倒不是。我猜肯定是錢斯殺了她,我不認為他會對她的所有親友趕盡殺絕。不,我隻是覺得我該休息一下了。找個海灘酒店住一星期,下午曬曬太陽,晚上玩玩輪盤賭,鋼鼓音樂很好聽,林波舞很好看,我待上很久也不會膩。”

“聽上去很不錯。”

“第二天晚上,我在泳池雞尾酒派對上認識了一個男人。他住在隔壁那家飯店。相當不錯的好男人,稅務律師,一年半以前離婚,和一個對他來說太年輕的姑娘談了一場痛苦的戀愛,那段關係已經結束,然後一抬眼就認識了我。”

“然後?”

“然後那一周剩下的時間裏,我們好好地浪漫了一把。在海灘上長時間散步、潛水、打網球、浪漫晚餐,在我房間的露台上喝酒。我有個俯瞰大海的露台。”

“在這兒你能俯瞰東河。”

“完全是天差地別。馬特,我們過得很開心,**也很美滿。我以為我必須使出我的職業技能,你明白的,假裝羞澀。但是我並不需要假裝。我真的很羞澀,然後我克服了我的羞澀。”

“你沒有告訴他——”

“開什麽玩笑。當然沒有。我說我為畫廊做事,修複油畫,是個自由職業的藝術品修複專家。他覺得這個行當非常迷人,問了我一籮筐的問題。要是我更明智一點,肯定會選個比較乏味的職業,那樣圓謊就簡單了,但你要知道,我就是想表現得迷人。”

“我明白。”

她的雙手放在大腿上,她在看它們。她臉上沒有皺紋,但歲月已經開始在手背上顯露痕跡。我琢磨著她的年齡。三十六?三十八?

“馬特,他想在城裏和我見麵。我們沒有對彼此說過這是愛情,不,沒提過這種事,但你能感覺到我們之間也許有點什麽能通向某種結局,他想朝那個方向走走看。他住在梅裏克。你知道那在哪兒嗎?”

“當然,在長島,離我以前住的地方不遠。”

“環境很好?”

“有幾塊區域非常好。”

“我給了他一個假號碼。他知道我的名字,但這兒的號碼沒上黃頁。他沒聯係過我,我也不指望他能聯係到我。我想曬一個星期的太陽,享受一點小小的浪漫,我的心願已經得到了滿足,但偶爾我也會想我可以打電話給他,編個故事解釋為什麽號碼不對。這種事撒個謊很容易就能搪塞過去。”

“應該吧。”

“但為什麽呢?我甚至可以靠撒謊變成他的妻子或女朋友或其他什麽身份。我可以放棄這套公寓,把我的嫖客號碼本扔進焚化爐。但為什麽呢?”她望著我,“我過得很好,我有儲蓄,我一直在存錢。”

“然後去投資,”我回憶道,“房地產,對吧?皇後區的公寓樓?”

“不止皇後區。要是我願意,我現在就可以退休,而且過得很好。但我為什麽要退休,又為什麽要找個男朋友呢?”

“金·達吉南為什麽想退休呢?”

“她想要的是退休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想離開錢斯?”

她沉思片刻,最後搖搖頭:“我沒問她。”

“我也沒問。”

“我一直沒法理解為什麽一個姑娘非得找個皮條客罩著,因此一個人說她要離開她的皮條客,我也沒想過要聽聽她的理由。”

“她和什麽人在談戀愛嗎?”

“金?有可能。但就算在談,她也沒告訴過我。”

“她打算離開紐約嗎?”

“我沒得到這種印象。但就算要走,她也不會告訴我,對吧?”

“媽的,”我說,我把空杯子放在咖啡桌上,“她肯定和什麽人有了某種關係,真希望我知道那是誰。”

“為什麽?”

“因為隻有這樣,我才能找到殺死她的凶手。”

“你認為案子是這麽查的?”

“通常來說就是這麽查的。”

“假如我明天被殺了,你會怎麽做?”

“大概會送花吧。”

“說正經的。”

“說正經的?我會去查家住梅裏克的稅務律師。”

“很可能為數不少,你覺得呢?”

“有可能,但我不認為這個月在巴巴多斯待了一個星期的有許多個。你說他住在你隔壁的海灘旅館裏?我不認為他會很難找,也不認為把他和你的案子聯係在一起有多困難。”

“你真的會做這些事嗎?”

“為什麽不會?”

“不會有人付你錢。”

我哈哈一笑:“哎,你和我,伊萊恩,咱們是老交情了。”

我們確實交情匪淺。我還在警隊的時候,我和她有個約定,假如她需要警察能夠提供的那種幫助,無論是法律方麵的麻煩還是碰到了棘手的嫖客,我都會幫她脫身。反過來,假如我需要她,她總會為我騰出時間。我忽然想到,這樣一來我成了什麽呢?既不是皮條客也不是男朋友,到底是什麽呢?

“馬特?錢斯為什麽雇你?”

“找到殺死她的凶手。”

“為什麽?”

我想到他告訴我的那些理由。“不知道。”我說。

“你為什麽接這個活兒?”

“伊萊恩,我需要錢。”

“你沒那麽在乎錢。”

“我當然在乎。我現在必須開始為我的老年生活做打算了,我看上了皇後區的公寓樓。”

“非常好笑。”

“我打賭你這個女房東肯定很受歡迎。我打賭他們會興高采烈地等你去收房租。”

“這些事情全都交給管理公司,我根本不需要見我的房客。”

“真希望我沒聽見這個,你毀了我美好的幻想。”

“做夢去吧。”

我說:“我為金辦完事後,她拉我上床。我去她家,她付我報酬,然後我們上床了。”

“然後?”

“就好像給我小費,友好地表示感謝。”

“比聖誕節塞給你十塊錢強。”

“但她會這麽做嗎?我是說,假如她和什麽人有了某種關係,她會僅僅為了開心就和我上床嗎?”

“馬特,你忘記了一件事。”

她有一瞬間看上去確實像個睿智的老姑媽。我問我忘記了什麽。

“馬特,她是個妓女。”

“你在巴巴多斯的時候也是妓女嗎?”

“我不確定。”她說,“也許是,也許不是。但有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求偶舞步跳完,我們終於上了床,我他媽由衷地高興,因為這次我總算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了。你要明白,和男人上床就是我的職業。”

我思考片刻,然後說:“早些時候,我打電話給你,你叫我等一個小時,別立刻就過來。”

“所以?”

“所以你約了一個嫖客?”

“嗯,總之不是因為停車的咪表。”

“你需要錢嗎?”

“我需要錢嗎?這算什麽鬼問題?我收錢的。”

“但不掙這個錢,你也有租金可以收。”

“而且三餐不會餓肚子,也不需要穿脫絲的長筒襪。你問這個到底什麽意思?”

“所以今天你見那個男人是因為你就是做這個的。”

“應該吧。”

“嗯,是你先問我為什麽要接這個活兒的。”

“因為你就是做這個的。”她說。

“差不多吧。”

她想到了什麽,哈哈一笑。她說:“海因裏希·海涅臨死時——就是那位德國詩人,知道吧?”

“怎麽了?”

“他臨死時說:‘上帝會寬恕我的。這是祂的職業。’”

“這話不賴。”

“用德語說可能還更好。我賣身,你探案,上帝寬恕。”她垂下視線,“我希望上帝真能寬恕。輪到我進棺材的那天,希望祂沒去巴巴多斯度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