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把自己的童年看作是一個蜂巢,各種各樣的普通百姓、庸碌之輩——他們像蜜蜂一樣,把自己生活的知識與思考的蜜汁帶給了我;他們盡其所能,慷慨大方地豐富著我的心靈。這種蜜汁往往是肮髒的、苦澀的,但是,任何知識——畢竟是蜜汁。

“好事兒”搬走後,彼得伯伯和我成了朋友。他長得很像外公:也是那麽幹瘦,穿戴整整齊齊,幹幹淨淨,但他的個子比外公矮一些,整個人都小一圈,像一個為了好玩才打扮成老頭兒的半大小子。他的臉像一張篩子,布滿了細小的皺紋,皺紋間一雙眼白發黃、滑稽可笑、機智靈敏的眼睛不停地在跳動,像是關在籠子裏的兩隻黃雀兒。他長著一頭淺灰色的卷發,胡子也都卷成了小卷;他常吸煙鬥,煙鬥裏冒出的煙,跟他頭發的顏色一模一樣,同樣也打著卷兒;他說起話來也常愛兜圈子,而且淨是些俏皮話。他講話細聲細氣,顯得很親切,但我總覺得他是在嘲弄人。

“最初,伯爵夫人塔季揚·列克謝夫娜跟我說:‘你去當鐵匠吧。’過了一些時候,她又吩咐說:‘你去幫幫園丁吧!’行,幫園丁就幫園丁吧。隻不過我一個鄉下農民,給我什麽活我都幹不好!有一次,她對我說:‘你呀,彼得魯什卡,打魚去吧!’對於我來說,幹什麽都一樣,於是我就去打魚了……但打魚的事剛剛入門——又不讓我幹了,和魚再見了;讓我到城裏去趕馬車,作為代役租[123]。好吧,趕馬車就趕馬車,還能叫我幹什麽呢?可是還沒等到伯爵夫人再次調換我的工作,農奴製便廢除了,我便留下來照料這匹馬,現在它在我這裏倒成了伯爵夫人了。”

這是一匹老馬,好像曾經被一位喝醉酒的蹩腳畫家在本來是白色的身上亂塗一氣,最後不了了之,因此,馬的身上什麽顏色都有。馬的腿脫了臼,它的整個身子仿佛是用許多破布縫起來的,它的腦袋瘦得皮包骨,兩眼渾濁,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馬身上青筋暴綻,隻是披一張磨掉了毛的老皮而已。彼得伯伯很尊重這匹馬,從未打過它,還親切地管它叫塔尼卡呢[124]。

外公有一次對他說:

“你怎麽用一個基督徒的名字稱呼一頭牲口呢,這是為什麽?”

“沒有的事兒,瓦西裏·瓦西裏耶夫,絕無此事,尊敬的先生!基督徒可沒有叫塔尼卡這個名字的,——有叫塔季揚娜的!”

彼得伯伯識文斷字,對《聖經》也很熟悉,經常和外公爭論聖徒中誰是至聖;他們對古代那些違反教規者嚴加譴責,而且一個比一個嚴厲,對押沙龍的譴責尤其嚴厲。有時候,他們的爭論純係語法方麵的爭論,外公說“犯罪、違法、詐騙”三個詞的詞尾都是子音,念霍姆,屬陽性名詞[125],而彼得伯伯則認為它們結尾的字母是母音,念瓦沙、希沙,應該是陰性名詞。

“我說的是一碼事,而你說的是另外一碼事!”外公火了,臉漲得通紅,而且故意學著他的腔調說:

“瓦沙,希沙!”

彼得伯伯一麵在吞雲吐霧,一麵挖苦地問道:

“你那‘霍姆’又有什麽好?它們對上帝一點好處都沒有!說不定上帝在聽禱告時心裏想:隨你怎麽禱告,分文不值!”

“出去,列克謝!”外公惡狠狠地叫道,兩個綠眼珠子閃閃發光。

彼得伯伯非常喜歡幹淨、整齊;他走在院子裏時總是把一些木片、磚頭瓦塊、碎骨頭等踢到一邊去,而且邊踢,邊罵:

“沒用的東西,淨礙事!”

他這個人喜歡說話,為人和善,總是樂嗬嗬的,但他的眼睛時不時地總是充血,顯得很渾濁,像死人的眼睛那樣,一動不動。有時候,他隨便坐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蜷縮著身子,虎著臉,和他侄子一樣,一句話沒有。

“你怎麽啦,彼得伯伯?”

“一邊去。”他低聲說,態度很嚴厲。

在我們那條街上,有一家新搬來一位老爺;此人額頭上長了一個瘤子,生活習慣非常奇特:每逢節假日,他就坐在窗口,專門用獵槍的霰彈,射擊狗、貓、雞、烏鴉等小動物;對於過往行人,隻要他看著不順眼,也照射不誤。有一次,他打出的霰彈,擊中了“好事兒”腰部,霰彈末曾穿透他的皮夾克,掉進了他的口袋;我至今還記得那位房客透過眼鏡仔細打量那些灰色霰彈的情形。外公勸“好事兒”去告那個房客,但“好事兒”把那幾粒霰彈往廚房角落裏一扔,說:

“不值得。”

又有一次,這位槍手的幾粒霰彈打中了我外公的一條腿,盛怒之下,外公把他給告了,民事法官開始在這條街上召集受害者和目擊證人,但這位老爺卻突然消失了,不知去向。

事情也怪了,每當街上一響起槍聲,彼得伯伯——隻要他在家——便急忙把他那頂節日才戴的、已經褪了色的寬邊帽子往頭發灰白的腦袋上一扣,火燒火燎地就往大門外跑。這時他把兩手藏在背後的長衫下麵,把長衫撐得老高,活像隻公雞尾巴,昂胸挺肚,大搖大擺地沿著人行道,在槍手的麵前走著;走過去,再走回來,來回走著。我們,所有住在這幢房子裏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那位軍人房客,鐵青著臉,從窗口裏向外張望,在他的上方,是他老婆那一頭金發的腦袋。貝特連格家院子裏也有人出來觀看,隻有奧夫相尼科夫家那幢死氣沉沉的灰房子裏沒有一個人出來。

有時候,彼得伯伯在街上溜達半天,一無所獲,看來獵手不認為他是個值得獵取的獵物,但有時候聽見雙筒槍連發兩槍:

“咚——咚……”

這時,彼得伯伯不慌不忙地走到我們跟前,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說:

“打中長衫的下擺了!”

有一次,霰彈擊中了他的肩膀和脖子;外婆一麵用針把霰彈往外撥,一麵責怪彼得伯伯:

“他這個人怪裏怪氣,你招惹他幹什麽?當心他把你眼睛打瞎!”

“不會,決不會的,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彼得伯伯輕蔑地拉長聲調說,“他算不上什麽射手……”

“你幹嗎要招惹他呢?”

“難道我是在招惹他嗎?我是想逗逗這位老爺……”

然後,他把拔出來的霰彈放在手掌裏仔細打量一番,說:

“算不上什麽射手!伯爵夫人塔季揚·列克謝夫娜有一個臨時丈夫——她更換丈夫就跟更換用人一樣——住在她家裏,名叫馬蒙特·伊裏奇,是一位軍人,喏,他的槍法可準了!他不用獵槍的霰彈,阿婆,而是用手槍子彈射擊!他讓傻子伊格納什卡站在遠處,距離約四十步的光景,腰裏係一個瓶子,吊在兩條腿中間;伊格納什卡傻笑著,叉開雙腿。馬蒙特·伊裏奇用手槍瞄準後,砰的一槍!瓶子被打得粉碎。隻有過一次,伊格納什卡不知是因為被牛虻還是別的什麽蟲子咬了——他的身子動了一下,結果子彈打著了膝蓋,擊中了髕骨!叫來了醫生,當時就進行了截肢——一條腿就這樣沒了!被掩埋了……”

“那傻子呢?”

“他倒沒什麽。傻子用不著腳,也用不著手,就憑自己那副傻樣,飽吃飽喝。人人都憐愛傻子,因為傻並不招誰惹誰。常言道:無論是教堂的執事,還是法院的錄事——隻要是傻子就不欺侮人……”

外婆對諸如此類的故事並不感到新奇,她自己就知道一大堆,然而我卻感到有些毛骨悚然,於是我問彼得伯伯:

“那位老爺會把人往死裏打嗎?”

“怎麽不會呢?會的。他們甚至互相還打呢。有一名槍騎兵[126]來找塔季揚·列克謝夫娜,他和馬蒙特發生了口角,當即便掏出手槍,前往公園,在公園的一個池塘邊的小路上,這位槍騎兵對馬蒙特‘砰’的就是一槍——打中了肝髒!結果馬蒙特進了墳墓,槍騎兵被發送到高加索——事情就此才算了結!這是他們自己打死了自己人!要是打死農民什麽的——那就根本不在話下!如今,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你瞧,壓根兒不拿人當回事兒,因為已經不是他們的人了[127],喏,不比以前,以前他們還有些心疼——自家的私人財產嘛!”

“唉,以前他們也不感到心疼。”外婆說。

彼得伯伯表示同意,說:

“這話沒錯:自家的財產,何況很廉價……”

彼得伯伯對我很好,跟我說話要比跟大人們說話和善一些,而且能夠正眼地看著我,但他身上有一種我不喜歡的東西。他請大家品嚐人們愛吃的果醬,給我的那片麵包上抹得特別厚,還給我拿來在城裏買的甜餅幹和罌粟餅,而且和我談起話來,總是一本正經,聲音很低。

“將來想幹什麽,小少爺?是當兵,還是去做官?”

“去當兵。”

“很好。眼下當兵也不那麽苦了。當神父也不錯,隨便說幾聲‘願上帝保佑’也就完事啦!當神父甚至比當兵還輕鬆,要想再輕鬆一些,那就是當漁公了;當漁公什麽學問都不需要——隻要習慣就行了!”

他活靈活現地描述魚兒怎樣圍著餌料轉悠,鱸魚、雅羅魚、鯿魚如何上釣等。

“外公打你時,你肯定非常生氣,”他安慰我說,“其實,小少爺,根本用不著生那麽大的氣,他是為了讓你有所長進才打你的,這種打,是對孩子的一種教育!而我的那位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太太,嘿,她打起人來那才叫聞名呢!她手下養了個專門打人的人,叫赫裏斯托福爾,在打人方麵很有兩下子,有時附近莊園的鄰居們上門央求伯爵夫人:‘塔季揚·列克謝夫娜夫人,請您讓赫裏斯托福爾把我們家的用人揍一頓吧!’於是伯爵夫人就讓他去了。”

他說,伯爵夫人身穿潔白的細紗連衣裙,頭上係著輕薄透明的天藍色絲巾,坐在門廊台階上的一把紅色安樂椅上,而赫裏斯托福爾就當著她的麵鞭打那些男女用人;他講得非常詳細,而且毫無惡意。

“而且,小少爺,這個赫裏斯托福爾雖說是梁讚省人,樣子長得卻像茨岡人和烏克蘭人,八字胡一直留到耳根,嘴臉發青,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幹幹淨淨。不知道他是真傻,還是怕別人有事問他而故意裝傻。有時他在廚房裏往杯子裏倒上水,逮著了蒼蠅或者蟑螂、甲殼蟲之類的東西,就用樹枝把它們淹在水裏,要淹很長時間。再不然就把從自己衣領上捉到的虱子放到杯子裏淹死……”

這類故事我聽得多了,許多都是從外婆和外公嘴裏聽來的。故事雖然五花八門,但它們彼此卻出奇地相似:每個故事講的都不外是折磨人、捉弄人和欺壓人。這種故事我都聽膩了,不願意再多聽,於是我懇求車夫說:

“講點別的吧!”

他把臉上全部的皺紋集中到嘴角,然後又抬升到眼角,並表示同意說:

“好吧,你這麽想聽,我就講點別的。話說我們那裏有一個廚子……”

“誰們那裏?”

“就是伯爵夫人塔季揚·列克謝夫娜那裏。”

“你為什麽叫她塔季揚?難道她是個男的嗎?[128]”

他嘿嘿地笑了。

“不,她是位夫人,不過她長有小胡子;黑黢黢的,是黑頭發的德國人所生,好像是阿拉伯人。咱們還是回到關於廚子的話題上來吧。小少爺,這個故事非常可笑……”

這個可笑的故事是這樣:廚子把餡兒餅做砸了,主人逼著他把餡兒餅全都吃下去;他吃下去後便病倒了。

我憤憤地說:

“這根本不可笑!”

“那什麽可笑呢?喂,你說個聽聽!”

“我不會……”

“這不結了——你就別挑三揀四了!”

他又編了些枯燥無味的所謂故事。

遇到節假日,兩位表哥有時來做客;一個是愁眉苦臉、懶惰成性的薩沙——米哈伊爾舅舅的兒子,另一個是循規蹈矩、無所不知的沙拉——雅科夫舅舅的兒子。有一次,我們三個爬到房頂上玩,看見貝特連格家院子裏有一位身穿綠色毛皮常禮服的老爺;他坐在牆邊的木柴堆上,正跟幾隻小狗逗著玩;他的腦袋不大,謝頂頭,黃黃的,沒戴帽子。兩個表哥中有一個建議偷走他一隻小狗,於是我們當即便製訂一個巧妙的偷狗計劃:兩個表哥先到街上去,在貝特連格家的大門口等著,由我來嚇唬那位老爺,趁著把他嚇跑的工夫,他們倆乘機溜進院子裏,將小狗偷走。

“怎麽嚇唬他呢?”

一個表哥建議說:

“你往他那謝頂頭上吐口唾沫!”

往一個人頭上吐口唾沫,這能算多大的罪過?我聽說的和親眼見過的對一個人幹的壞事,比這多了去了,於是我就當仁不讓,忠實地完成了我所擔負的任務。

誰知這下子可惹了大麻煩了,貝特連格家一大幫男女,由一位年輕漂亮的軍官領著,找到我們院子裏;因為在我幹壞事的時候,兩位表哥正在街上溜達,外公根本不知道我們的惡作劇——所以他隻是把我一個人打了一頓,為貝特連格家所有的人出氣。

我挨過打後,躺在廚房的一張吊**,這時穿著節日盛裝、樂嗬嗬的彼得伯伯爬到我的吊**。

“你想的這個主意太妙了,小少爺!”他小聲地說,“他這是活該,這隻老山羊,就該治治他,用唾沫啐他!用石頭砸他那爛腦袋瓜才好呢!”

那位老爺沒長胡子的、圓圓的娃娃臉浮現在我的眼前,記得當時他像小狗一樣不停地低聲喊叫著,如怨如訴,可憐巴巴;我感到萬分羞愧,簡直無地自容;我恨我這兩個表哥,但是,當我仔細看清楚馬車夫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時,這一切馬上便全被忘記了:他的臉同樣在顫抖,跟外公打我時的那張臉一樣可怕,一樣令人憎惡。

“你走開!”我喊道,一麵手推腳蹬地趕彼得快走。

他嘿嘿地笑著,眼睛眨巴著,爬下了吊床。

打這以後,我再也不想跟他說話了,我開始躲避他,同時用懷疑的目光,注意著馬車夫的一舉一動,模模糊糊地覺得要有什麽事情發生。

往老爺頭上吐唾沫這件事發生後不久,還出過一檔子事。奧夫相尼科夫那幢安靜的房子早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覺得這座灰色房子裏人們的生活非同尋常,帶有一種神秘莫測的童話般的色彩。

貝特連格家裏一向很熱鬧,歡聲笑語不斷;許多漂亮的小姐,軍官、大學生是他們家的常客;他們說笑,喊叫,唱歌,彈奏樂曲。甚至這幢房子的外觀看上去就令人心曠神怡,窗戶的玻璃閃閃發光,窗內繁花似錦,五彩繽紛。但外公不喜歡這家人。

“都是些異教徒,不信仰上帝。”外公談起這家人的時候總是這樣說,至於說這家的女人,他用的字眼兒就很難聽了;彼得伯伯有一次向我解釋過這個詞兒,意思非常下流,而且有點幸災樂禍。

奧夫相尼科夫家的房屋莊嚴肅穆,令外公肅然起敬。

這是座單層建築,但是房子很高,房前有一個庭院,植滿了草皮,幹淨而僻靜;院子裏有一眼水井,有兩根柱子支撐著井上的頂蓋。這幢房子好像要避開大街似的,建造在距街道稍遠的地方。三個狹長的拱形窗子距離地麵很高,窗上的玻璃灰塗塗的,在太陽的映照下出現一片彩虹。大門的另一側是一座倉庫,從前麵看,和正房的結構完全一樣,也有三個窗子,但它們都是假的:隻是在灰色的牆麵上做了三個裝飾性窗口,再用白色塗料畫上窗框。這些虛有其表的假窗戶讓人看著很不舒服,而且整個倉庫再一次向人暗示:這家人願意深居簡出,不喜歡顯山露水。整個院落,包括院裏閑置的馬廄和兩扇門很大但同樣閑置不用的幹草棚,讓人有一種息事寧人、忍氣吞聲或深藏若虛、自命清高的感覺。

有時候,院子裏有個老頭——走路有點瘸,高高的個子,光頭,小白胡子,胡子向上翹著,像一根根針似的。有時候,還有另一個老頭——一臉絡腮胡子,鼻子歪著;他把一匹胸窄腿細的長臉灰馬從馬廄裏牽出來,這匹馬一到院子裏,便向周圍不住地點頭,好像一位性格溫順的修女。瘸子老頭用手掌使勁拍了拍這匹馬,吹著口哨,大聲地直歎氣,然後又把這匹馬藏回黑暗的馬廄裏了。我覺得這老頭很想離開這個家,但他無能為力,被魔法纏住了。

院子裏每日都有三個小孩,從中午一直玩到晚上,幾乎天天如此;他們穿著一樣的灰衣褲,戴著同樣的帽子,都是圓圓的臉,灰色的眼睛,彼此長得非常相似,我隻能根據其個子的高矮來分辨他們。

我透過牆縫觀察他們,他們看不見我,可我很想讓他們看見我。看著他們玩我沒玩過的遊戲,玩得那麽開心,那麽默契,我非常高興;我也很喜歡他們穿的衣服,喜歡他們相互之間的細心照料,尤其是兩個哥哥對滑稽可笑、非常好玩的小胖子弟弟的特別關照。要是小弟弟跌倒了,——他們會發出笑聲,就像人們平常笑跌跤的人那樣,但是他們的笑,不是在幸災樂禍,他們會立刻把他攙扶起來;如果他的手或膝蓋被弄髒了,他們會用牛蒡葉、手絹擦去他手上和褲子上的汙垢,而那位當二哥的則會和善地說:

“瞧你真夠笨的!……”

他們相互間從不吵罵,誰也不騙誰,而且三個孩子全都非常麻利,強壯有力,精力充沛。

有一次,我爬到樹上,向他們打口哨,他們聽見口哨聲便立即站住了,然後慢慢地聚攏在一起,瞅著我,小聲地在商量著什麽。我想,他們肯定要向我扔石頭,於是便從樹上爬下來,撿些石頭放進口袋裏,抱在懷裏,然後又爬回到樹上,但他們這時已經跑到院子一個角落裏去玩了,離我很遠;看來,他們已經把我給忘了。這讓我很掃興,不過我不願意第一個挑起戰爭,不一會兒,有人從氣窗口衝他們喊道:

“孩子們,快回來!”

他們乖乖地、不慌不忙地回去了,像三隻小鵝仔。

有好多次,我爬到樹上,隔著圍牆,我期待著他們叫我過去和他們一塊兒玩,可是他們沒有叫我。我心裏早就想著和他們在一起玩了,有時候想得太入神,不禁喊出聲來,甚至大聲笑起來;這時他們三個人一齊看著我,小聲地在說著什麽,而我則被弄得怪不好意思的,便從樹上爬了下來。

有一次,他們玩捉迷藏遊戲,輪到老二去找;他站在倉庫拐角的地方,老老實實地用兩隻手把眼睛捂住,一點兒也不偷看,他的兩個兄弟跑著躲藏了起來。老大迅速、麻利地鑽進倉庫屋簷下一輛大雪橇裏,小的一時沒了主意,可笑地繞著井台直轉圈,不知道藏到哪裏好了。

“一、”老大喊道,“二……”

這時隻見小的縱身一跳,跳到井架上,伸手抓住井繩,兩隻腳往空桶裏一伸,這隻桶便順著井壁,磕磕碰碰地滑了下去,轉眼便不見了。

眼見那收拾得好好的轆轤在無聲地飛快旋轉,我一下子愣住了,但我很快就明白會發生什麽事,我一個縱身,跳到他們院子裏,大喊:

“有人掉井裏啦!……”

老二和我同時跑到井架旁,他一把抓住井繩,使勁往上拉,他的手被磨得火辣辣的,但這時我已經把井繩抓到手裏了,老大此時也跑了過來,幫助我往上拽井繩;他說:

“請輕一點!……”

我們很快便把小弟弟拉了上來,他自己也嚇得夠嗆;他右手的指頭流著血,一邊臉也被蹭破了,腰以下全是濕的,臉色白裏透青,但是他還露出微笑,身上直打戰,兩隻眼睛瞪得老大,邊笑邊拉長聲調說:

“我是怎麽掉進去的……”

“瘋了唄,這不明擺著嘛。”老二說,一麵摟住他,用手絹擦去他臉上的血;老大皺著眉頭說:

“咱們回去吧,反正也瞞不住……”

“你們會挨打嗎?”我問道。

他點了點頭,然後伸出手對我說:

“你跑過來得真快呀!”

聽見他的誇獎,我很高興;我還沒來得及和他握手,他又對他二弟說:

“快回去吧,他會感冒的!我們就說他摔倒了,關於井的事——就別提了!”

“對,不要提,”小的表示同意,一麵直打寒戰,“就說我跌進水坑裏了,行嗎?”

他們走了。

這一切發生得是如此之快,當我回頭看一眼我縱身跳進院子裏時腳下蹬的那根樹枝時,它還一直在那裏搖晃呢,發黃的葉子正從上麵紛紛落下。

兄弟三人有一個禮拜沒到院子裏玩了,後來出來了,比以前玩得更加起勁兒;那個大的看見我正在樹上,衝我親切地喊道:

“來我們這兒玩吧!”

我們鑽進倉庫屋簷下那輛寬大的舊雪橇裏,麵對麵,彼此相望,談了好長時間。

“打你們了嗎?”我問道。

“打了。”大的回答說。

真讓人難以置信,這三個孩子跟我一樣,也會挨打,我真為他們感到委屈。

“你為什麽要捕捉小鳥?”那個小的問。

“它們叫得可好聽了。”

“不,別逮它們,最好讓它們想怎麽飛就怎麽飛……”

“那好,以後我不逮了!”

“不過你得先逮一隻送給我。”

“送給你——什麽樣的鳥?”

“歡蹦亂跳的,而且要裝在籠子裏。”

“那就是黃雀了。”

“貓會把它吃掉的,”那個小的說,“而且爸爸不讓養鳥。”

老大表示同意,說:

“肯定不讓養……”

“你們有媽媽嗎?”

“沒有。”老大說,但老二糾正他說:

“有,不過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們的親媽,我們的親媽沒有了,她死了。”

“另外一個人——那叫後媽。”我說;老大點了點頭,說:

“沒錯。”

這時他們三個都不說話,陷入了沉思,情緒非常低落。

從外婆講的童話故事中我知道後媽意味著什麽,所以我很能理解他們都不說話的含義。他們坐在那裏,緊緊地靠在一起,像三隻模樣相同的小雛雞;我想起了童話故事裏騙取親媽地位的巫婆後媽,於是我向他們保證說:

“等著吧,你們的親媽還會回來的!”

老大聳了聳肩膀說:

“如果她已經死了呢?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的事?老天在上,死而複生的事太多了,甚至被卸成八大塊的人也能夠活過來,隻用往他們身上灑點聖水;有多少次,人的死並不是真死,不是上帝的意誌,而是被妖人和巫師施了魔法!”

我興致勃勃地開始向他們講述我從外婆那裏聽來的故事;老大最初隻是嘿嘿地發笑,他輕聲對我說:

“這我們聽過,是童話故事……”

他的兩個弟弟默默地聽著,最小的弟弟繃著嘴,氣鼓鼓的;老大用胳膊肘頂著膝蓋,探身衝著我,一隻手從後麵摟著小弟弟的脖子。

天色已經很晚了,屋頂上空出現一塊塊紅雲,這時,一個白胡子老頭,穿一件像神父那樣的醬紅色長袍,戴一頂毛茸茸的皮帽子,來到我們身邊。

“他是誰?”他指著我問道。

老大站起來,指指我外公家的房子,說:

“他是那家的……”

“誰叫他過來的?”

三個孩子一聲不吭,立即從雪橇中爬出來,往家裏走去,這使我重又想起了那些老實聽話的小鵝仔。

老頭兒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將我往院子大門口拽去;他把我嚇得直想大哭一場,但是他走得很快,步子又大,我還沒來得及哭出來,就已經到大街上了;他站在門口,用手指著我,威脅道:

“不許到我這兒來!”

我勃然大怒,說:

“我根本就不是來找你的,老東西!”

他伸出長長的胳膊,又將我一把抓住,使勁往人行道上拉,邊拉邊問;他的話就像錘子似的在敲擊著我的腦袋:

“你外公在家嗎?”

倒黴的是,外公剛好在家。麵對這個惡老頭兒,外公仰起臉,噘著胡子,看著對方跟兩戈比的硬幣差不多的渾濁的圓眼睛,急忙解釋說:

“他媽媽出遠門了,我是個忙人,沒有人管他,還請上校多多包涵!”

上校衝著整個宅院咳嗽一聲,然後像一根木頭柱子似的轉身而去,可我呢,過了一會兒,被拋在彼得伯伯停放在院裏的馬車上了。

“又惹事了吧,小少爺?”他邊卸著馬,邊問,“為什麽挨打了?”

當我告訴他是為什麽時,他一聽就火了,並且咬牙切齒地說:

“為什麽你要跟他們一起玩?他們是闊少爺,是毒蛇;看,因為他們,你被打成什麽樣子了!現在該你自己好好教訓他們一頓了,走著瞧!”

他嘮叨了很長時間;我因為挨了打,心裏非常窩火,起初聽他嘮叨還有些共鳴,但他那張不停抖動的篩子臉,越來越讓我感到厭惡,它使我想到這三個小孩也一定會挨打,可他們在我麵前是無辜的呀。

“把他們打一頓——沒這個必要;這三個小孩很好,你淨在胡說八道。”我說。

他看了看我,突然大喝一聲:

“從車上滾下來!”

“你是個老渾蛋!”我跳下馬車,衝他吼道。

他開始滿院子追我,但就是逮不著,他邊追,邊陰陽怪氣地叫道:

“我是老渾蛋?我胡說八道?看我把你……”

外婆來到廚房的台階上,我立刻向她撲了過去,於是他向外婆抱怨說:

“這小子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年紀比他大五倍,可他竟然敢對我破口大罵,罵些不堪入耳的話……罵我胡說八道……”

聽見有人當麵撒謊,我茫然失措,一時竟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不過外婆堅定地說:

“我說,你呀,彼得,你純粹是在撒謊,他不會罵你太難聽的話的!”

要是換成外公,他可能就相信馬車夫的話了。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就引發了一場無聲的惡戰:他存心仿佛無意間撞我一下;用馬韁繩刮我;把我的鳥放跑;有一次竟然讓貓把它們給吃了。他總是因為一點小事,添枝加葉,向外公告我的狀;我越來越覺得他跟我一樣,還是一個孩子,隻不過是長一副老頭相罷了。我把他用樹皮編的鞋拆開,偷偷把捆紮它們的帶子弄鬆,把鞋帶扯斷,這樣隻要彼得一穿,鞋就準壞。有一次,我把胡椒粉撒到他帽子裏,使他打了整整一個鍾頭的噴嚏,總之,我想盡辦法,千方百計地對他進行報複。每逢節假日,他整天監視著我,從不懈怠,而且不止一次地抓住我違反不許和那幾個闊少爺來往的禁令;一旦被他抓住,他就去向我外公打小報告。

和幾個闊少爺的來往一直在繼續,而且我感到越來越開心。在一個狹小的牆角裏——一邊是外公家的院牆,一邊是奧夫相尼科夫家的圍牆——長了許多榆樹、椴樹和茂密的接骨木叢;我在這灌木叢下的圍牆上挖開個半圓形的小洞,他們弟兄仨,或者弟兄倆,輪流到洞口來,我們蹲在那裏,或者跪在那裏,小聲地進行交談。他們總得有一個人在遠處放哨,以防上校冷不丁地發現我們。

他們講述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我聽後感到非常難過,他們講了我給他們逮的幾隻小鳥的情況,講了許多小孩子們的事,但是對於他們的繼母和父親,從來絕口不提,至少我不記得他們提到過。通常他們隻是要我給他們講故事聽;我一五一十地把外婆給我講的故事再給他們講述一遍,要是中間忘掉了什麽,我就請他們等一下,我跑回去找外婆,把忘記的地方問問清楚。對此,外婆總是感到非常高興。

我還向他們講了許多關於外婆的事;有一次,那個老大深深地歎了口氣說:

“當外婆的大概都非常好,我們也曾有過一個很好的外婆……”

他經常神情憂鬱地說:也曾有過,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詞,好像他在世上已經活了上百年,而不是十一年。我記得他的手掌很小,手指頭非常細,而且,他整個人都十分瘦弱,單薄,然而他的眼睛卻十分明亮和非常柔和,像教堂裏長明燈的燈光。而且他的兩個弟弟也非常可愛,同樣能夠使人對他們有一種廣泛信任的感覺,總想為他們做點好事,但我最喜歡的還是他們的大哥。

我隻顧談話了,常常沒注意彼得伯伯從哪兒冒了出來;他陰陽怪氣地讓我們散開:

“又湊到一起了?”

我看得出,他的憂鬱症發作得越來越勤了,我甚至學會了事先知道他收工回家時的心情,因為通常他開門時不急不忙,門軸發出的吱扭聲拖得很長,聽起來懶洋洋的,要是馬車夫的心情不好,門軸發出的吱扭聲就很短,好像痛得哎喲一聲似的。

他的啞巴侄子到鄉下完婚去了;彼得一個人住在馬廄裏,房子又矮又小,一個小窗口,裏麵有股子很重的臭皮革、焦油、汗水和煙草的氣味,因為這種氣味,我從來沒有到他的住處去過。現在,他睡覺不熄燈,這一點外公非常不樂意。

“彼得,當心別把我的房子給燒了!”

“決不會的,你放心吧!夜裏我把燈放在盛水的碗裏。”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說。

不知為什麽,他現在看東西一般眼睛總是往一旁瞟著,而且他早已經不參加外婆的晚會了,也不再請大家吃果醬了;他的臉變幹癟了,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而且,走起路來一搖三晃,步履維艱,像個病人。

有一次,是個平常日子,早上,我和外公在院子裏清掃下了一夜的大雪,這時,院子側門的門閂忽然咣當一聲,聽起來聲音很有些特別,接著,從外麵進來一名警察,他用後背關上側門,臉衝著外公,向自己這邊勾了勾發灰的粗指頭,讓外公過去。外公走了過去,那警察一低頭,他那張長個大鼻梁的臉,仿佛要啄外公的額頭似的,開始跟他悄悄地說了些什麽,外公趕緊回答說:

“這裏!什麽時候?讓我想想……”

這時他突然很滑稽地一蹦,叫道:

“願上帝保佑,真的嗎?”

“小聲點。”警察嚴厲地說。

外公向周圍看了看,發現了我。

“把鐵鍬收起來,回屋去吧!”

我躲在一個角落裏,他們去馬車夫的小屋裏了;那警察摘下右手的手套,在左手掌上拍了一下,說:

“他呀,明白著呢;把馬扔下不要了,自己這不先躲了起來……”

我跑到廚房,把我所看到的和聽到的事都跟外婆說了,當時她正在麵盆裏和麵,準備做麵包,頭一揚一揚的,腦袋上沾了好多麵粉;她聽完我的話,平靜地說:

“顯然是偷了什麽東西……玩兒去吧,關你什麽事!”

當我又跑到院子裏時,外公正站在側門邊,脫掉帽子,仰望著天空,在胸前畫著十字。他一臉怒容,氣得毛發都豎起來了,一條腿直打哆嗦。

“我不是說過叫你回屋去嗎!”外公跺著腳,衝我喊道。

這時他自己也跟著我過來了;一走進廚房他便喊道:

“老婆子,你過來一下!”

他們到隔壁房間裏去了,在那裏小聲說了很長時間,等外婆又回到廚房時,我明白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

“你有什麽好怕的?”

“你給我住嘴。”外婆輕聲地說。

一整天,家裏人都在擔驚受怕,氣氛很緊張;外公和外婆一直憂心忡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話聲音很低,三言兩語,聽也聽不清,這就更加重了焦慮的氣氛。

“老婆子,把各處的長明燈都點起來。”外公一邊咳嗽,一邊吩咐說。

午飯大家都沒有心思吃,急急忙忙,草草了事;仿佛在等待什麽人到來;外公一臉疲憊,鼓著腮幫子;他清了清嗓子,嘟嘟噥噥地說: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知道,當教徒的好像都比較虔誠,可是你呢,啊?”

外婆歎了口氣。

白茫茫、灰塗塗的冬日過得非常之慢,令人心煩意亂;家裏人越來越感到六神無主,憂心如焚。

天快黑的時候,另外來了一名警察,棕色頭發,胖胖的;他坐在廚房的長凳上直打瞌睡,小聲地打著呼嚕,頭一歪一歪的;外婆問他:“怎樣才能調查清楚?”他沒有立即回答,等一會兒才甕聲甕氣地說:

“我們會調查清楚的,請放心好了!”

我記得,當時我坐在窗口,嘴裏含著一枚舊錢幣,想把它焐熱後貼在玻璃窗的冰花上,把打敗惡龍的常勝將軍格奧爾吉[129]的畫像印出來。

突然,門廳裏一陣**,房門大開,彼得羅夫娜在門檻外大聲喊道:

“快瞧瞧去吧,你們家後院是怎麽回事!”

一看見有警察在,她急忙又往門廳裏縮,但警察一把拽住了她的裙子,同時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大聲吼道:

這時她在門檻上絆了一跤,跪倒在地上,聲淚俱下地大聲喊叫著說:

“我正要去擠牛奶,一看:卡希林家花園裏這個像靴子一樣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這時外公暴跳如雷,捶胸頓足,大聲喊叫道:

“胡說,你這個蠢貨!你怎麽能看見花園裏的東西?圍牆那麽高,上麵又沒有縫隙!你在胡說!我家花園裏什麽都沒有!”

“老爺子!”彼得羅夫娜放聲大哭;她一隻手指著外公,另一隻手扶著腦袋,“你說得對,老爺子,就算是我在胡說!我正往前走著,忽然看見有腳印往你們花園圍牆那邊去了,而且有一個地方的雪被踩得一塌糊塗,我隔著圍牆,往裏一瞧,看見他躺在那兒……”

“誰——誰?”

這一聲喊叫,拉得特別長,一點也聽不出它的含義;但是所有的人像瘋了似的,爭先恐後地從廚房裏湧出來,向花園裏跑去,彼得伯伯躺在一個大坑裏,身下鋪著軟綿綿的積雪,後背緊貼著一根燒焦了的木頭,腦袋一直耷拉到胸口。他的右耳朵後麵有一道很深的裂口,紅紅的,很像人的嘴;裂口內有些青紫色的碎塊向外凸著,像人的牙齒;我嚇得趕緊把眼睛眯起來,從眼睛縫裏,我看見彼得兩個膝蓋間有一把我見過的馬具刀;他右手的手指彎曲著,已經發黑,就在馬具刀的旁邊;左手伸向一邊,被埋在雪裏。馬車夫身下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其瘦小的身軀深深陷入鬆軟柔和的皚皚白雪之中,看上去他更像是一個孩子。他右邊的雪地上有一幅奇怪的圖案,很像一隻鳥,而他左邊的積雪未曾被人動過,平整光滑,發出耀眼的光芒。他的腦袋無力地向下垂著,下巴直接抵著胸部,濃密卷曲的大胡子被擠壓得淩亂不堪;他**的胸口上凝聚著一條條紅色的血跡,上麵放著一隻碩大的青銅十字架。嘈雜的人聲,令人頭昏目眩。彼得羅夫娜一直在不停地喊叫;警察也一直在嚷嚷;外公正打發瓦列伊到什麽地方去,對他喊道:

“別踩壞了現場痕跡!”

但他忽然緊皺雙眉,往自己腳下看了看,然後神氣活現地大聲對警察說:

“你瞎嚷嚷什麽呀,老總!這是上帝的安排,是上帝的裁決,可你盡說些沒用的廢話,唉,你們這些人啊!”

這時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不吭聲了,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死者身上,一麵唉聲歎氣,一麵在胸前畫著十字。

院外有許多人跑進花園裏來,他們從彼得羅夫娜家圍牆那邊越牆而入,一路跌跌撞撞,跑得呼哧呼哧的,但總體上——花園裏還算安靜,直到外公環顧四周,憤怒地大聲吼叫起來,才打破了這種安靜:

“街坊鄰居們啊,你們怎麽能踩壞我的馬林果苗呀,你們這樣做不感到於心有愧嗎!”

“他都幹了些什麽?”我問道。外婆回答說:

“難道你沒看見……”

整個晚上,直至深夜,廚房和隔壁房間裏都有許多陌生人跟外婆在一起,他們大呼小叫地嚷嚷個沒完;警察一直在發號施令,一個類似教堂執事的人在寫著什麽,不時地提出些問題,聲音像鴨子叫似的:

“嘎克?嘎克?”[130]

外婆在廚房裏招待大家喝茶;桌邊坐著一個胖胖的人,長一臉雀斑,留著小胡子,說起話來尖聲尖氣,他介紹說:

“他的真名、外號都不清楚,僅查出他是葉拉季馬[131]人。啞巴是假裝的,他根本不是個啞巴,對此他供認不諱。這裏還有第三個人,這第三者也已經招認。他們很早以前就搶劫過教堂,他們主要就是幹這個的……”

“哎呀,上帝啊。”彼得羅夫娜歎息道;她滿臉通紅,渾身是汗。

我躺在吊**,往下張望,覺得所有的人都十分矮小、肥胖,而且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