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外公出人意料地將房子賣給了酒店老板,在卡納特大街購置了另外一處住宅[119];這條街的路麵未鋪過石子,雜草叢生,但卻清潔、安靜;街道直接通往田野,兩旁都是漆得五顏六色的小房子。
新住宅比原先的住宅要漂亮一些,可愛一些;房子正麵油漆成溫暖、安詳的暗紅色;上麵開了三個窗子,三個窗子的護板都是淺藍色,頂樓上窗子裝的是單扇網狀護欄,看上去非常招眼;左邊的屋頂被榆樹和椴樹的濃蔭遮掩,顯得非常好看。院內和花園裏有許多舒適幽靜的去處,仿佛是專門為玩捉迷藏遊戲設置的。這裏的花園尤其漂亮;園子不大,但花木繁茂,縱橫交錯,景色宜人;花園的一角有一間浴室,小巧玲瓏,看上去像是個玩具;花園的另一角有一個相當深的大坑,裏麵雜草叢生,草叢裏佇著幾根燒焦了的粗大木頭,它們是以前被燒浴室的殘留物。花園左邊隔牆是奧夫相尼科夫上校的馬廄,右邊是貝特連格家的房子;園子深處緊靠著賣牛奶的女人彼得羅夫娜家的宅院。彼得羅夫娜體態肥胖,麵色紅潤,說起話來哇啦哇啦,像一隻響鈴。她的房子很矮,緊貼著地麵,而且又黑又舊,上麵長了一層很厚的青苔,兩個窗戶像眼睛一樣溫厚地眺望著溝壑縱橫的田野,遠處的森林則像一塊沉重的烏雲。田野裏整天有士兵們在跑步和操練,刺刀在秋天陽光斜暉的映照下銀光閃閃,發出耀眼的光芒。
整座房子住滿了我從未見過的人:前院住著一名韃靼軍人,他的妻子又矮又胖,像個圓球;她從早到晚都在大呼小叫,嘻嘻哈哈,在裝飾豪華的吉他的伴奏下引吭高歌,大多是唱一些挑逗性的歌曲:
愛一個姑娘不算快活,
你必須再找一個!
大膽地去尋找吧,
隻要你方法得當,
肯定能得心應手,如願以償!
噢,等待你的將是:
甜甜蜜蜜,逍遙舒暢!
那位軍人也胖得圓鼓鼓的,像隻氣球;他坐在窗口,繃著他那張鐵青臉,兩隻紅棕色的眼睛,明顯地往外凸著;他不停地抽著煙鬥,咳嗽起來聲音非常奇怪,像狗叫似的:
“嗚汪,嗚汪,嗚……”
地窖和馬廄上麵有一間暖和的小屋,裏麵住著兩個拉貨的車夫——小個子、灰頭發的彼得伯伯和他的啞巴侄子斯捷帕;斯捷帕長得敦敦實實,體格健壯,臉龐像一隻紅銅托盤;這裏還住著一位個子高高、愁眉苦臉的韃靼人,他是個勤務兵,叫瓦列伊。這幾個人對於我都是新麵孔,許多情況我都不了解。
但特別使我感興趣,而且使我不能不接近的人,是一個叫“好事兒”的包夥的房客。他在住宅的後半部租了一間房子,緊鄰著廚房,房子很長,有兩扇窗戶——一扇對著花園,另一扇對著院子。
此人麵目清瘦,駝背,白白的麵孔留著兩綹黑胡子;他的目光和善,戴一副眼鏡。他寡言少語,也不引人注意,每當我們請他吃午飯或者喝茶時,他總是回答說:
“好事兒。”
於是,無論當麵還是背後,外婆就這樣叫他“好事兒”了。
“廖尼卡,喊‘好事兒’來喝茶!”“您呀,‘好事兒’,怎麽吃得這麽少呢?”
他房間裏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箱子和許多大厚本的書,這些書上印刷的是社會上通用的字型,我都不認識[120];屋裏放了許多盛著各色**的瓶子、銅片、鐵片和鉛條。從早到晚,他都穿一件棕紅色的皮夾克,一條灰色的格子布褲,身上沾滿了各種塗料,有一種很難聞的氣味;他頭發蓬亂,笨手笨腳地在熔化鉛水,焊接什麽銅件,在很小的天平上給什麽東西稱著重量,嘴裏還不停地哼哼著;偶爾燙著了手指頭,就趕緊吹一吹;有時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掛在牆上的圖紙前,擦了擦眼鏡,他那白得出奇的尖細、端正的鼻子,仿佛在聞什麽似的,幾乎就挨到了圖紙。有時候,他在屋內或窗前,突然駐足不動,一站就是很長時間;這時他兩眼緊閉,仰著臉,一言不發,泥塑木雕一般。
我爬到草棚頂上,隔著院子,通過敞開的窗口,觀察著他的動靜,看見桌上冒著藍火的酒精燈和他的黑暗的身影;看見他在一個破筆記本上寫著什麽,他的眼鏡像冰一樣泛出冷冷的藍光;這個人的魔術師般的工作,深深地吸引了我,使我在草棚頂上一連待了幾個小時,它極大地誘發了我的好奇心。
有時候,他站在窗口,仿佛,鑲在鏡框裏似的,背抄著手,眼睛直望著棚頂,但他好像並沒有看見我,這使我大為掃興。突然,他急急忙忙跑到桌子前,使勁彎下腰,在桌子上一門心思地尋找著什麽。
我想,如果他是個有錢人,穿得很闊氣,興許我會怕他,但是他這個人很窮:他的夾克領口露出來的襯衫領子又皺又髒,褲子上汙跡斑斑,打著補丁,腳上是一雙破便鞋,而且還沒穿襪子。窮人並不可怕,也不危險,這是我從外婆對他們的同情和外公對他們的蔑視態度中不知不覺悟出的道理。
住在這裏的人沒有誰喜歡“好事兒”。大家都用嘲笑的口氣談論他。那個愛嘻嘻哈哈的軍官太太叫他“白灰鼻子”,彼得伯伯叫他藥劑師和魔術師,外公則稱他為巫師,共濟會會員。
“他是幹什麽的?”我問外婆。她很嚴厲地回了一句:
“不關你的事;記住,少多嘴……”
有一次,我大著膽子,走到他窗子跟前,強壓著內心的激動,問道:
“你在做什麽呀?”
他被嚇了一跳,從眼鏡片上方打量我好一陣子,然後向我伸出一隻他那被燒得滿是潰瘍和疤痕的手,說:
“從窗口爬進來吧……”
他沒讓我從門口進去,而是讓我從窗口爬進去,這更加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他坐在一隻木箱子上,讓我站在他的對麵,一會兒把我推遠點,一會兒又把我拉近點,反複地一再打量,最後他低聲問道:
“你是從哪兒來的?”
這就怪了:一天四次在廚房裏吃飯、喝茶,我都坐在他身邊啊!我回答說:
“我是房東的外孫……”
“啊,沒錯兒。”他說。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便沒有再說什麽。
當時我尋思,我得向他解釋清楚:
“我不姓卡希林,而姓彼什科夫……”
“彼什科夫?”他疑惑地重複說,“好事兒。”
他把我推向一邊,站起身,走到桌前說:
“喏,坐在那兒不要動……”
我坐了很長時間,看他在幹什麽;隻見他用銼刀在虎鉗上夾的一塊銅片上打磨,金黃色的銅末紛紛落在虎鉗下的硬紙板上。他把這些銅末收集起來,裝在一個粗杯子裏,又從一個小罐子裏倒入一些像鹽一樣的白色粉末,再從一個深色的瓶子裏倒進一點什麽,於是,粗杯子裏就發出噝噝的聲響,開始冒煙,一股嗆人的氣味撲麵而來;我連聲咳嗽,直搖晃腦袋,而他,這位魔法師卻得意洋洋地問道:
“氣味不好聞吧?”
“沒錯兒!”
“這就對了!小老弟,這就太好了!”
我尋思:“這有什麽可炫耀的!”於是我冷冷地說:
“既然不好聞,那就說明不好……”
“什麽?”他眨巴著眼睛,驚問道,“小老弟,這可不一定!你玩不玩羊拐?”
“是羊拐嗎?”
“對,是羊拐,玩不玩?”
“玩。”
“想不想要我給你做一個灌鉛的羊拐?打起來可好使了!”
“想。”
“拿好了,我現在就給你做一個。”
他又走到我跟前,手裏拿著正在冒煙的杯子,一隻眼睛往裏麵瞧著,說:
“我給你做一個灌鉛的羊拐;而你以後就不要再到我這兒來了。好嗎?”
這使我大為惱火。
“你做不做我以後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我氣鼓鼓地去了花園。外公正在那裏忙著給蘋果樹的根部施糞肥;已經是秋天啦;樹葉早已開始脫落了。
“拿著,給馬林果樹打打枝。”外公說著,遞給我一把剪刀。
我問外公:
“‘好事兒’在搞什麽名堂?”
“他把房子都給住壞了,”外公生氣地回答道,“地板被燒壞了,糊牆紙也給弄髒了,有的地方給撕掉了。我這就要通知他——讓他搬走!”
“就應該這樣。”我表示同意,接著我就動手修剪馬林果樹的枯枝了。
但我的表態有點操之過急了。
每逢晚上下雨,隻要外公不在家,外婆就在廚房裏舉辦非常有意思的聚會,請各位房客前來喝茶:有車夫、勤務兵,性格開朗的彼得羅夫娜也常來湊熱鬧,有時連喜歡說笑的軍官太太也到場助興,“好事兒”總是站在屋角灶台旁邊,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啞巴斯捷帕跟那個韃靼人在玩牌;瓦列伊抓過紙牌,拍了拍啞巴的大鼻子,說:
“這個惡魔!”
彼得伯伯帶來一大塊白麵包和一大罐馬林果醬,他把麵包切成薄片,分別抹了好多果醬,然後捧在手裏,躬身施禮,把這一片片美味可口的馬林果醬麵包分送給大家。
“請賞光,嚐一嚐!”他親切地請求道。當對方從他手裏接過麵包後,他總是很仔細地察看一下自己那黑乎乎的手掌,一旦發現手上沾有果醬,便立刻用舌頭把它給舔了。
彼得羅夫娜帶來一瓶櫻桃酒,那位快樂的軍官太太帶的是花生和糖果。外婆最喜愛的盛大宴會就這樣開始了。
就在那次“好事兒”向我行賄,叫我以後不要再到他那兒去之後不久,外婆舉辦了這樣一次晚會。秋雨連綿,金風淒淒,樹枝劃在牆壁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廚房裏溫暖如春,十分愜意。大家擠坐在一起,不知為什麽,顯得特別親切、安詳,外婆很少像今晚這樣慷慨大方,故事接連不斷地講,而且一個比一個精彩。
她坐在炕沿上,兩腳踩著炕前的踏板,身子略微前傾,正好麵對著被小馬燈照亮的幾個聽眾;每次都是這樣:隻要她來了精神勁兒,她一定會坐到炕上去,而且還解釋說:
“我要坐在高處講,從高處講效果會好一些!”
我坐在寬寬的踏板上,偎依在外婆的腿邊,幾乎就在“好事兒”的頭頂上方。外婆講的是關於武士伊萬和隱士米隆的美麗故事[121];美妙動人、字字珠璣的詩句從外婆的嘴裏脫口而出,娓娓道來:
有個將軍叫戈爾季昂
心狠手辣,靈魂肮髒,
他像樹洞裏的惡梟,壞事做絕,
欺壓群眾,喪心病狂。
戈爾季昂最恨的是哪一個?
就是那隱姓埋名的老米隆,
老米隆無私無畏講實話,不聲不響把名揚。
將軍開口把武士叫,勇敢的伊萬你聽端詳:
“你趕快去除掉老米隆,
這家夥為人太張狂!
你把他的首級割下來
抓緊他的胡子手別放,
提著他腦袋來見我,
我要叫幾條惡狗來品嚐!”
伊萬聞聽不敢怠慢,
邊走、邊想、邊思量:
“我的命怎麽這麽苦,
將軍的命令怎敢違抗!”
伊萬把利劍衣內藏,
上前向隱士道吉祥:
“你老貴體可安好?
上帝可保你安然無恙?”
隱士當時嘿嘿一笑,
心裏早明白伊萬之所想,
於是機智地對他講:
“伊萬你不必把真相瞞,
上帝對一切都了如指掌,
是善是惡他自有公斷!
為何你來找我,
我心裏明鏡一樣!”
麵對隱士的一席話,
伊萬雖然羞愧萬分,
但卻不敢把軍令違抗。
他從皮鞘裏抽出寶劍,
在寬大的衣襟上擦了又擦。
“米隆,我本想一劍殺了你,
讓你根本看不見寶劍相向。
現在你可以向上帝祈禱了,
這是你禱告的最後時光,
為你自己,為了我,也為了全人類,
然後我再取你的首級也無妨!……”
老米隆雙膝著地,
默默跪在小橡樹旁,
小橡樹連忙向他還禮相讓。
老米隆麵帶微笑開言道:
“哎呀,伊萬,你聽我講:
這樣你等的時間會很長!
為全人類進行祈禱,
這件事可非同凡響!
還不如你幹脆一劍將我刺死,
也免得勞駕你再等一場!”
伊萬聞聽心中不悅,
眉頭一皺,大言不慚地開了腔: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你祈禱吧,我等一輩子也無話可講!”
老隱士祈禱到傍晚,
又從傍晚到天亮,
再從早晨到深夜,
又從盛夏直祈禱到滿院春光。
老米隆年複一年地在祈禱,
小橡樹直插雲天,一直往上長,
橡樹林已是黑壓壓一片,
可神聖的祈禱聲還在回響!
這祈禱至今一直在繼續,
老隱士對上帝仍在訴說衷腸:
他祈求上帝能夠降福人間,
祈求聖母賜給人們希望。
伊萬武士佇立在一邊,
他的寶劍早已化成了灰燼,
鐵盔鐵甲也已被鏽蝕殆盡,
華貴服飾已麵目全非,朽敗不堪;
嚴冬盛夏,伊萬全然不為所動,
烈日暴曬,曬不幹他的軀體,
蚊蟲叮咬,吸不盡他身上的汗血,
風雪嚴寒,奈何他不得,
豺狼熊豹,看見他便逃之夭夭,
但他自己,手舉不起來,話說不出來,想動也動彈不得。
瞧,他遭受的懲罰有多麽慘厲,
他不該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也不該以惡人的馬首是瞻。
老隱士一直在為我們有罪之人進行祈禱,
他的禱告聲,
像清澈的河水,流向大海,
直到現在,一直未間斷!
外婆的故事剛開始講,我就發現“好事兒”有點不對勁兒:他的兩隻手莫名其妙地直哆嗦,一會兒把眼鏡摘下來,一會兒又戴上,隨著外婆優美動聽的敘述,他的手來回擺動,頻頻點頭,不時地摸摸眼睛,使勁地揉一揉,好像用手掌在迅速抹去額頭和臉上的汗水似的。要是聽眾中有人動一下,咳嗽幾聲,或是腳下有聲音出來,這位房客便會嚴厲地發出“噓”聲:
“噓——噓!”
當外婆一講完故事,他馬上一躍而起,手舞足蹈,很不自然地轉著圈子,嘴裏咕噥道:
“簡直太好聽了,應該把它記錄下來,一定要記下來!故事太真實動人了,它是我們的……”
這時明顯可以看出:他哭了——兩眼滿含淚水,淚水正在由上往下移動,整個眼睛都浸潤在淚水中;這簡直太奇怪了,令人非常感動。他在廚房裏跑來跑去,笨手笨腳地又蹦又跳,手裏拿著眼鏡,在鼻梁前揮來舞去,想戴上,可眼鏡腿就是掛不到耳朵上。彼得伯伯看著他,嘿嘿直笑,大家都沉默不語,感到很尷尬,這時外婆趕忙說:
“那就記下來吧,這事兒沒什麽壞處;這種故事我還多著呢……”
“不,就記錄這一個!這是道地俄羅斯的東西。”這位房客興奮地喊道,這時,他在廚房正中間忽然停下來,一動不動,開始高談闊論,右手在空中不住地揮舞,左手裏的眼鏡在不停地抖動。他講了很久,情緒非常激動,聲嘶力竭,捶胸頓足,他總是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不能隻聽別人的,對,太對了!”
然後他好像嗓子壞了似的;忽然不說話了,他看了看大家,隨後悄悄地、像做錯了什麽事似的低著頭走了。大家麵麵相覷,嘿嘿一笑,頗有些尷尬,外婆在爐炕上往後麵挪了挪,坐在黑影裏,然後深深歎了口氣。
彼得羅夫娜用手掌擦了擦鮮紅的厚嘴唇,問道:
“他是不是生氣了?”
“不,”彼得伯伯回答說,“他就是這個樣子……”
外婆從爐炕上下來,一聲不吭地把茶炊點著,而彼得伯伯則不慌不忙地說:
“老爺們都是這個樣子——非常任性!”
瓦列伊愁眉苦臉地嘟噥道:
“單身漢向來都很固執!”
大家都笑了,彼得伯伯慢條斯理地說:
“眼淚都流出來了。顯然,以前連狗魚都上鉤,如今鯿魚也未必來了……”
我感到很沒意思,覺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好事兒”的表現讓我非常驚訝,我覺得他很可憐,他那雙淚汪汪的眼睛,我一直記得很清楚。
那天夜裏他沒有回來,次日午飯後他才回來,不聲不響,衣服皺皺巴巴的,明顯感到很不好意思。
“昨天我失禮了,”他抱歉地對外婆說,像小孩子似的,“您沒生氣吧?”
“有什麽好生氣的?”
“我是說,是不是我不該插嘴,亂說話?”
“您並沒有傷害著誰……”
我覺得外婆有點怕他,不敢直接看著他的臉,說話也有些不一樣——聲音特低。
他走到外婆跟前,極其坦誠地說:
“您瞧,我形單影隻,孤身一人,沒有任何親友!整天悶聲不響,一句話不說,可是,突然間,我的心沸騰了,衝出來了……我要說話,哪怕是跟石頭,對樹木……”
外婆從他身邊退後一步,說:
“您可以結婚嘛……”
“唉!”他皺著眉頭歎息道,然後揮揮手便走開了。
外婆悶悶不樂地望著他的背影,聞了一下鼻煙,然後嚴厲地對我說:
“你給我聽著,不要跟他太接近了;天曉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可是我對他又發生了興趣。
我發現,當他說“我形單影隻,孤身一人”時,他的臉一下子全變了,變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這些話裏有某種我能夠理解而且令我感動的東西,於是我便找他去了。
從院子裏透過窗戶往他屋子裏看,屋內空空****的,像個貯藏室,裏麵胡亂堆放一些雜七雜八的廢舊物品;這些東西跟它們的主人一樣——怪裏怪氣。我走進花園,在那裏,在一個土坑裏,我看見了他;他彎著腰,雙手抱著腦袋,胳膊肘頂著膝蓋,非常不舒服地坐在一根燒焦了的木頭的一端;木頭的一頭埋在土裏,另一頭露在外麵,佇立在艾蒿、蕁麻、牛蒡的枯枝敗葉叢中,木頭盡端燒焦的地方還有點光澤。他這種很不舒服的坐姿,更使人對他產生一種好感。
有很長時間他都沒有發現我,他那雙像貓頭鷹似的灰眼睛一直在向遠處什麽地方望去,後來,他好像有點不高興似的,忽然問道:
“是找我的嗎?”
“不是。”
“那你來幹什麽?”
“不幹什麽。”
他摘下眼鏡,用一塊有紅黑斑點的手絹擦了擦,說:
“喂,你過來吧!”
當我和他並排坐在一起的時候,他使勁摟著我的肩膀。
“坐好!我們就這樣,坐著,別說話。好不好?就這樣……你脾氣挺拗的吧?”
“沒錯。”
“好事兒!”
我們沉默了很久。這是個寂靜而溫馨的傍晚,是秋高氣爽時節人們常有的多愁善感的黃昏,身邊的花木依然繁茂,但不知不覺間已漸漸失去光澤,每時每刻都在蕭疏,敗落,大地那沁人肺腑的芳香已經消耗殆盡,如今隻散發著寒冷的潮氣;空氣顯得格外清澈透明,寒鴉在殷紅的天空中匆匆掠過,此番情景,令人愁腸百結,黯然傷神。周圍一切都靜悄悄的,萬籟俱寂;每一種聲音小鳥的嘁嘁,落葉的沙沙——聽起來都很大,能把人嚇一得激靈,但是激靈過後,一切又沉浸在寂靜之中——它擁抱著整個大地,填滿了人們的心胸。
在這種時刻,常常會萌生出一些特別清新輕快的想法,不過這些想法非常精細,像蜘蛛網一樣清澈透明,很難用言語來表達。它們像天上的流星,轉瞬即逝;它們會勾起內心的某種憂思,然後給予慰藉或平添煩惱,於是你的內心便沸騰起來,熔化、形成你自己一種終生的模式,這樣,一個人的心靈麵貌就產生了。
我緊貼在這位房客溫暖的身旁,和他一起,透過蘋果樹黑壓壓的枝杈,望著紅彤彤的天空,注視著不斷飛翔的朱頂雀,隻見幾隻金翅雀在幹枯的牛蒡子上拍打著翅膀,啄食它們那酸澀難吃的果實;朵朵白雲參差不齊地呈現在大地的遠方,周圍環繞著一道殷紅的邊緣;白雲下麵,幾隻烏鴉吃力地向墓地上的鳥巢飛去。這一切是那麽美好,那麽別有情趣,不像通常感覺的那樣——簡單明白,親切自然。
有時,他這個人會長長地歎一口氣,問道:
“這裏不錯吧,小老弟?確實挺好!是不是有點潮濕,冷嗎?”
當天色漸漸暗下來之後,周圍的一切仿佛都膨脹起來,完全籠罩在濕氣很重的暮色之中了。這時他說:
“喏,好啦!我們走……”
在花園門口,他停下來,小聲說:
“你外婆這個人真好,啊,多麽好的土地呀!”
他閉上眼睛,露出笑容,一字一板地低聲念道:
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
他不該助紂為虐,充當幫凶,
也不該對惡人唯命是從!……
“小老弟,你可要記住這一點,一定牢牢記住!”
這時,他讓我走在前頭,問道:
“你會寫字嗎?”
“不會。”
“要學會寫字。學會了——把外婆講的故事都記下來,這可是非常有用的,小老弟……”
我們成了朋友。從這天起,隻要我想去,我就可以到“好事兒”那裏去,坐在一隻裝破布的箱子上,隨便看他如何熔化鉛塊,怎樣給銅條加熱,怎樣把鐵塊燒紅後放在一個小鐵砧上,用一把帶紅把的小錘子反複捶打;我還看見他用木銼、鋼銼、鋼砂和線鋸在做什麽東西。所有的東西,他都在一個靈敏度很高的銅製天平上一一稱過。他把各種不同的**,倒進一隻厚厚的白杯子裏,然後觀察它們冒煙的情況;房間裏充滿了刺鼻的氣味;隻見他皺著眉頭,在厚厚的書本裏查找著什麽,嘴裏一麵哼哼,一麵緊咬著發紅的嘴唇,或者拉著聲調,用沙啞的嗓音,低聲唱道:
啊,沙侖的玫瑰花[122]……
“你這是要做什麽?”
“一件小東西,小老弟……”
“什麽東西?”
“哦,是這樣,我也說不好,說了你也不懂……”
“我外公說,你可能是在造假錢……”
“你外公說的?嗯……喏,他這是在胡謅!錢嘛,小老弟,不值一提……”
“那用什麽來買麵包呢?”
“是啊,小老弟,買麵包是得用錢的,沒錯兒……”
“怎麽樣?買牛肉同樣要用錢……”
“買牛肉也要用……”
他像揪小狗似的,笑嘻嘻地輕輕揪著我的耳朵,特別親切地對我說:
“我怎麽也辯不過你,你可算把我給問住了;我們最好別爭了……”
有時候,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和我並排坐下,這時我們久久地望著窗外,看雨滴如何灑落在屋頂和雜草叢生的院子裏,看蘋果樹漸漸凋零,葉子紛紛落下。“好事兒”的話不多,但一開口總能說到點子上;經常是,他想讓我注意一件什麽事情時,總是輕輕地推我一下,眨巴眨巴眼,向我使個眼色。
我看不出院子裏有什麽特別的地方,但經他用胳膊肘這麽一推和三言兩語的點撥,眼前的一切就顯得特別重要,一切都能夠牢牢記住。比如,一隻貓在院子裏奔跑,在一個清水窪前停住了,它望著水裏的影子,舉起柔軟的爪子,好像要抓撓自己的倒影似的,這時“好事兒”便輕聲說:
“貓傲氣,而且多疑……”
大紅公雞馬邁飛上花園的籬笆,站穩後,兩個翅膀一拍打,險些掉了下來,於是它惱羞成怒,氣急敗壞地伸著脖子,咯咯直叫。
“將軍八麵威風,可不見得非常聰明……”
笨手笨腳的瓦列伊走了過來;他像一匹年邁的老馬,走在泥濘的道路上,顯得非常吃力;他的顴骨很高,看上去一臉的不高興;他眯縫起眼睛,仰望著天空,金秋的陽光直接照射在他的胸前,瓦列伊夾克衫上的銅紐扣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於是這位韃靼人停下腳步,用彎曲的手指一直擺弄著這枚銅扣子。
“他像得了一枚勳章似的,愛不釋手……”
很快我對“好事兒”就有點戀戀不舍,形影不離了,無論是傷心受氣的日子,還是歡欣鼓舞的時刻,我都離不開他。他自己寡言少語,但並不禁止我說話,我想說什麽便說什麽;然而,外公總是用嚴厲的斥責打斷我的話:
“別胡謅八扯了,像鬼推磨似的,沒完了你!”
外婆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根本沒工夫聽別人說話,管別人的事。
“好事兒”總是很仔細地聽我胡謅八扯,而且常常笑著對我說:
“喏,小老弟,事情不是這樣,這都是你自己編出來的……”
他的簡短的點評總是來得很是時候,非常必要,他好像對我的所思所想,了如指掌,我所有的廢話、錯話,尚未說出來他已經猜到了,用一兩句很親切的話便把我擋了回去:
“小老弟,你是在瞎說!”
我常常故意驗證一下他這種魔術師般的本領;我瞎編個故事,講起來頭頭是道,煞有介事,但是他一聽便直搖頭:
“喏,小老弟,你在瞎編……”
“你怎麽知道我是在瞎編呢?”
“我呀,小老弟,我一聽就知道……”
外婆常常帶我去幹草廣場打水,有一次,我們看見有五個城裏人打一個農民,他們把他按倒在地,像狗咬架似的打成了一團。這時外婆把水桶往地下一扔,掄起扁擔便向那幾個城裏人跑去,一麵衝我喊道:
“快走開!”
但是我嚇壞了,跟著她往前跑,並且撿起地上的磚頭和石塊便向那些人扔去;外婆勇敢地掄起扁擔,朝那些人的肩上、腦袋上一通亂打。後來又來了幾個人幫忙,那些城裏人才被打跑了。外婆開始給挨打的農民擦洗傷處;他的臉被那些人踢得血肉模糊,一想起他用髒手捂著被打破的鼻子的情形,現在還讓人感到不寒而栗;這個農民一邊吼叫,一邊咳嗽,鮮血從他的指縫裏直往外流,一直濺到外婆的臉上和胸口;外婆也在大聲地喊叫,氣得渾身發抖。
我一回家就跑到“好事兒”那裏,把這件事講給他聽。他放下手頭的工作,站在我麵前,手裏舉著一把像馬刀似的長長的鋼銼,從眼鏡下麵直盯著我,神態十分嚴厲;然後,他突然打斷我的話,聲色俱厲地說:
“太好了,就應該這樣!非常之好!”
剛才的所見所聞使我太震驚了,對於他的話,我並沒有感到有什麽令人驚訝的地方,仍一個勁兒地接著往下講;但是他摟住我,在房間裏跌跌撞撞地走來走去,嘴裏說:
“行了,不用多說了!小老弟,該說的你已經都說了,懂嗎?全都說了!”
我不再說了,但心裏很不高興,不過仔細一想,我驚奇地——這一點我記得很清楚——發現,他非常及時地不讓我再往下講,因為該說的的確我已經都說了。
“你呀,小老弟,這種事沒有必要老去說它,——老講這種事不好!”他說。
有時候,他出人意料地對我講些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話。我跟他講起我的敵手克留什尼科夫——新街有名的打架好手,一個胖乎乎的大腦袋男孩。我打不過他,他也打不過我。“好事兒”仔細聽了我心中的苦惱,說:
“這算不了什麽;這種力量——算不上力量!真正的力量,在於動作迅速;動作越迅速,力量就越大,懂嗎?”
到了禮拜天,我試著把出拳的速度加快,結果我輕而易舉地戰勝了克留什尼科夫。這使我更加看重這位房客說的話了。
“任何事情都要善於把握,懂嗎?善於把握——非常困難!”
我一點都不懂,但我不由自主地記住了諸如此類的話,之所以能記住,是因為這些言簡意賅的詞匯中蘊含著某種神秘莫測的內容,因為抓取石頭、麵包、杯子、錘子並不需要任何特別的技巧!
可是大家越來越不喜歡“好事兒”;連性格快樂的女房客養的那隻活潑可愛的小貓,誰的膝蓋上它都爬,就是不往“好事兒”的膝蓋上爬,對他的親昵的呼喚也不理不睬。為此,我打過它,揪過它的耳朵;為了讓它不要怕這個人,我苦口婆心地一再勸導過它。
“我衣服上有一股子酸味,所以小貓不願意接近我。”這是“好事兒”的解釋,但我知道,所有的人,包括我外婆,對此卻有另外的、對這位房客懷有敵意的解釋;這種解釋既不正確,又帶有侮辱人的意味。
“你為什麽老待在他那裏?”外婆生氣地問我,“當心他教你學壞……”
而我每次到“好事兒”那裏去,都瞞不過外公這隻金毛黃鼠狼,而且為此總要狠狠地挨他一頓揍。當然,我沒有告訴“好事兒”,說家裏人不許我和他來往,但大家對他的態度,我坦率地告訴他了。
“我外婆怕你,她說你是個巫師;外公也怕你,他說你是上帝的敵人,是個危險分子……”
他像揮趕蒼蠅似的甩了一下腦袋;慘白的臉上泛起紅暈,露出一絲笑容,他的微笑不禁使我心頭一緊,眼前一陣發黑。
“我也看得出來,小老弟!”他低聲說,“這很讓人傷心,是不是?小老弟!”
“是的!”
“很讓人傷心,小老弟……”
最後,終於叫他搬走了。
有一次,喝過早茶,我到他那裏去,看見他正坐在地板上把東西往箱子裏裝,一麵低聲在唱沙侖的玫瑰花。
“喏,再見了,小老弟,我要搬走了……”
“為什麽?”
他仔細地看了我一眼,說:
“難道你不知道嗎?要騰出房子給你母親住……”
“這話是誰說的?”
“你外公……”
“他胡說!”
“好事兒”拽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邊;我坐在地板上,他小聲對我說:
“別生氣!小老弟,我以為你知道卻故意不告訴我呢;這樣可不好,我想……”
我真不忍心生他的氣。
“聽我說,”他像說悄悄話似的笑著對我說,“你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別到我這兒來嗎?”
我點了點頭。
“當時你還生了我的氣,是不是?”
“是的……”
“可我,小老弟,當時並不想惹你生氣;不過我知道:如果我們成了朋友,你們家裏的人肯定會罵你的,是吧?是這樣吧?你明白為什麽我要說這話嗎?”
他說起話來像個跟我年紀一般大的小孩子;我非常愛聽他說話;當時我覺得我甚至很早就了解他了;我也是這樣說的:
“這我早就明白!”
“噢,原來如此!是這樣呀,小老弟。這就對了,親愛的……”
我心裏非常難受。
“他們為什麽都不喜歡你?”
他摟住我,讓我緊緊地貼著他,眼睛一眨一眨地回答說:
“我是外人——懂嗎?就是因為這個。跟他們不一樣……”
我抓住他的衣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會說什麽。
“不要生氣,”他又說一遍,然後對著我耳朵小聲補充說:“同樣不要哭……”
可他自己卻在哭,淚水在模糊的眼鏡片後麵直往下流。
後來,像往常一樣,我們長時間地坐在那裏,相對無言,隻是偶爾說一句半句話。
晚上,他走了,和大家親切地道了別,還緊緊地擁抱了我。我走出大門,看見他坐在馬車上,車輪碾壓著冰凍的泥巴疙瘩,一路顛簸。他剛一離開,外婆就動手打掃那間髒房子,而我則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故意跟她搗亂。
“走開!”外婆撞到我身上,叫道。
“你們為什麽要把他攆走?”
“用不著你說三道四!”
“你們全都是些蠢貨。”我說。
外婆用濕抹布向我打來,嘴裏喊道:
“你瘋了嗎,淘氣鬼!”
“我沒說你,其他人全是一幫蠢貨。”我糾正說,但這並沒有使外婆平靜下來。
晚飯時,外公說:
“喏,謝天謝地!不然我一看見他就好像心上插了一把刀:唉,是應該把他攆走!”
我和我認識的我國無數優秀陌生人中的第一個人的友誼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