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很早就知道,外公有一個上帝,外婆另有一個上帝。
有時候,外婆醒來,長時間地坐在**;她用梳子梳著自己非常亮麗的頭發;她歪著腦袋,咬緊牙關,一把一把地梳理那一綹綹又黑又長的秀發,因為怕把我吵醒,嘴裏一直在小聲地責罵:
“哎呀,真是討厭!這該死的頭發……”
最後,頭發總算梳通了,她很快就把頭發編成粗粗的辮子,然後趕緊去洗臉,大聲地哼哧著鼻子;還沒等從她那張睡得滿是皺褶的大臉上把怒氣洗掉,她已經站到了聖像的麵前——隻有這個時候,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晨禱才算開始,她整個人立馬來了精神勁兒。
她挺直腰板,昂起頭,親切地仰望著喀山聖母圓圓的臉龐[106];她莊重而虔誠地在胸前畫著十字,滿懷**地低聲禱告道:
“至高無上的聖母,求你大發慈悲,保佑未來平安吧,聖母啊!”
她深深地鞠了一躬,腦袋都快要碰到地麵了;然後慢慢地挺起身,重又小聲禱告起來,語氣更熱烈,也更令人感動:
“聖潔美麗的聖母啊,你是快樂的源泉,你是鮮花盛開的蘋果樹!”
她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能想出些新的溢美之詞,而這一點總使我不能不全神貫注地傾聽她的禱告詞。
“我的純潔之心,上天之靈啊!你是我的保護神,我的庇護者,我的金色的太陽,聖母啊,祈求你能夠為我們消災祛邪,保一方平安,讓任何人都不要受欺侮,也不要讓我無端受氣!”
她烏黑的眼睛裏含著微笑,仿佛一下子變得更年輕了;她再一次抬起沉重的右手,動作緩慢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求上帝之子,耶穌基督,看在聖母的分上,能夠施恩於我這個有罪之人……”
她的禱告從來都是一片讚美,至誠至信,發自肺腑。
早晨她禱告的時間不長:她必須得把茶炊的火生著,因為外公已經不雇用人了;如果外婆茶水準備得晚了,過了外公規定的時間,那麽他就會非常生氣,大罵不止。
有時候,他醒得比外婆早,便會走上閣樓,看見外婆在做禱告,口中念念有詞,他會聽上一會兒,輕蔑地撇了撇兩片發青的薄嘴唇,等喝茶的時候便會嘮叨說:
“怎樣進行禱告,你這個橡木腦袋,我都教過你多少次了,可是你仍然在嘚啵你自己那一套,整個一個異教徒!也不知道上帝怎麽竟容忍了你!”
“他會明白的,”外婆有把握地說,“不管跟他說什麽,他都能聽清楚……”
“該死的楚瓦什[107]女人!唉,你們這些人呀……”
外婆的上帝整天和她形影不離,她甚至跟動物們也談論上帝。我非常清楚,無論是人、狗、鳥、蜜蜂、花草,都非常樂意聽命於這位上帝的安排;對於世間萬物,這位上帝是一視同仁,親近而友善。
酒店老板娘養了一隻郎貓,嬌慣得不得了,這貓非常狡猾,愛吃甜食,很會討人喜歡;它長著一身煙色絨毛,兩隻金黃眼睛,全院的人沒有不喜歡它的。有一次,它從花園裏叼來一隻椋鳥;外婆急忙把那隻被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鳥奪下來,開始數落那隻貓:
“你就不怕上帝懲罰嗎,你這個無賴!”
酒店老板娘和看院子的人聽見她這樣說都笑了,但外婆生氣地斥責他們說:
“你們以為動物不理解上帝,是不是?其實任何動物都理解,而且不比你們差,這些冷酷無情的家夥……”
她在給那匹體態肥胖、萎靡不振的騸馬沙拉普上套時總要和它嘮叨幾句:
“你這上帝的奴仆,為什麽總這樣愁眉苦臉,啊?你已經老了……”
沙拉普喘著粗氣,搖了搖腦袋。
不管怎麽說,上帝的名字在外婆那裏,並不像外公那樣,經常掛在嘴上。外婆的上帝我能夠理解,而且不覺得有什麽可怕,不過在她的上帝麵前不能夠撒謊——也羞於撒謊。他在我心目中激起一種不可戰勝的羞恥感,所以我從不對外婆撒謊。對這位善良的上帝,簡直無法對他隱瞞什麽,甚至壓根兒就沒有要隱瞞的想法。
有一次,酒店老板娘和我外公發生口角,她把沒有參與爭吵的外婆也一起給罵了,而且罵得很難聽,甚至還往她身上扔胡蘿卜。
“噯,我的老板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外婆心平氣和地跟她說,但我卻被這個女人氣得夠嗆,決心要報複一下這個潑婦。
我琢磨很久,考慮用什麽方法狠狠懲治她一下,讓這個雙下巴、紅頭發、眯眯眼的胖女人嚐嚐厲害。
根據我的觀察,鄰裏間發生口角,他們相互進行報複的方法,不外乎是將對方的貓尾巴剁掉,把他們家的狗毒死,雞打死,或者夜裏鑽進對方的地窖,往醃白菜和醃黃瓜的桶裏倒上汽油,把桶裏裝的格瓦斯飲料放掉等,但這些辦法我都不喜歡;必須得想出個更激烈、更可怕的辦法。
我想出來了:趁酒店老板娘進入地窖時,我把地窖蓋給合上了,還上了鎖,還在上麵跳了個複仇舞,然後,把鑰匙往房頂上一扔,一溜煙地跑進了廚房——外婆正在那裏做飯。她最初沒有在意我洋洋得意的神情,可是當她明白是怎麽回事後,立刻給了我兩個巴掌,而且把我拽到院子裏,讓我到房頂上把鑰匙撿回來。她對這事的態度使我感到非常驚訝,我一聲不吭地把鑰匙撿了回來,跑到院子的一個角落,看外婆怎樣將我俘獲的老板娘給放出來,看她們倆如何談笑風生、親切友好地在院裏走著。
“看我怎麽收拾你。”老板娘握緊胖乎乎的拳頭嚇唬我說,但她那看不見眼睛的臉上露出的卻是寬厚的微笑。而外婆則揪住我的衣服領子,把我拉到廚房,問道:
“你為什麽要這麽幹?”
“因為她用胡蘿卜砸你……”
“你這是因為我呀?明白了!我這就把你這個沒用的東西塞到爐灶底下喂老鼠去,這樣你才會清醒過來!你算什麽保護人,整個一個肥皂泡——不攻自破!要是我告訴你外公,他不扒了你的皮才怪呢!快到閣樓上念書去……”
整整一天,她都不理我。晚上,做禱告之前,她坐在**,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了一番話,令我永誌不忘:
“聽著,廖尼卡,我的心肝寶貝,一定要記住,不要管大人們的事!大人們都變壞了,上帝正在考驗他們;可你還沒有變壞,因此,你要保持自己的一顆童心。等上帝要啟發你的心智,他會指點你該做什麽,該走什麽樣的道路。明白嗎?至於什麽人犯了什麽錯誤,——這不關你的事。上帝會評判和懲戒的。這是他的事,我們管不著!”
她停了一會兒,聞了聞鼻煙,然後眯縫起右眼,補充說:
“是啊,有時連上帝自己也搞不清楚誰對誰錯。”
“上帝難道不是能夠洞察一切的嗎?”我驚訝地問道。外婆傷心地低聲回答說:
“要是他能夠洞察一切,那麽好多事情人們便不會去幹了。他老人家從天上俯視人間,看著我們大家,有時候也止不住落淚,甚至失聲痛哭,說‘人們啊,我親愛的子民!唉,我真為你們感到難過’!”
外婆自己也哭了起來;她沒有擦拭臉上的淚水,到屋角禱告去了。
打那以後,我感到外婆的上帝變得更加親近,更易於理解了。
外公教導我的時候也說上帝是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上帝在各種事情上都幫助大家,與人為善,但外公做禱告時卻和外婆不一樣。
早上,在他麵對屋角的聖像禱告之前,光洗臉就要洗很長時間,然後要穿得整整齊齊,將棕紅色的頭發仔細地梳理好,修整完胡子,接著再照一照鏡子,把襯衫拉拉平,將一條黑色的三角巾塞入馬甲內,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好像偷偷摸摸地來到聖像前。他總是站在同一個地方,那裏地板上有一個像馬眼似的節疤;他低著頭,像軍人那樣雙臂貼身,默默地站上一會兒。然後他才挺直瘦小的身子,鄭重其事地禱告說:
“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
我好像覺得,這句話說過之後,屋裏變得特別肅靜,甚至蒼蠅嗡嗡叫的聲音都變小了。
外公站在那裏,昂著頭,揚起雙眉,頭發豎著,金黃的胡子平直地向前撅著;他做禱告時像是在課堂上回答問題:聲音清晰,嚴肅認真。
“審判官不期而至,每個人的所作所為都暴露無遺……”
他用拳頭不太使勁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一再懇求道:
“我的罪孽隻有你知道,——請你背過臉去,不要盯住我的罪行……”
他一字一板地念著《禱告詞》,右腿一顛一顛的,仿佛在悄悄地為他的禱告詞踏著拍子;他全身心地向聖像傾斜著身子,他的個子好像長高了,人也更瘦了,更幹癟了;顯得是那樣整潔,那樣一絲不苟:
“有了醫生,我內心多年的欲念給治愈了!我打內心一再向你呼喚:降福於我吧,主宰一切的聖母!”
這時,他的綠眼睛裏飽含著淚水,大聲喊叫著:
“信仰對於我絕對重於事業,我的上帝,請決不要用事業為我洗刷罪孽!”
這時他的手哆嗦著,連連在胸前畫十字,不住地點頭,像要用腦袋頂人似的;他的聲音又尖又細,還夾雜著抽泣。後來,我多次去過猶太教堂,才明白外公是在按猶太人的方式做禱告。
桌上的茶炊早已煮開了,熱騰騰的奶渣燕麥餅滿屋飄香,讓人食欲大增!外婆的兩眼望著地板,神情憂鬱地靠在門框上連連歎氣;太陽歡快地從花園那邊向窗內窺視,樹上的晨露像顆顆珍珠在閃爍發光,早晨的空氣散發著蒔蘿、醋栗和成熟中的蘋果的芳香,而外公依然在做他的禱告,搖晃著身子,尖聲尖氣地念叨著:
“請撲滅我這個乞丐和惡人心中的欲火吧!”
所有晨禱和睡前的禱告詞我全都銘記在心,我不光是記住,而且還聚精會神地進行跟蹤監督:聽外公會不會念錯,哪怕是漏掉一個字。
念錯或念漏的情況很少發生,一旦發生,總使我有一種幸災樂禍的感覺。
做完禱告,外公對我和外婆說:
“你們好!”
我們向他躬身還禮,然後大家在桌旁就座。這時我對外公說:
“你今天把‘理應’兩個字給念漏了!”
“你在瞎說吧?”外公有些不安和疑惑地問道。
“就是念漏了!你應該說:‘但我的信仰理應高於一切’,可是你漏念了‘理應’兩個字。”
“原來是這樣!”他驚叫道,一麵抱歉地眨巴眨巴眼睛。
以後他肯定會因為我指出他的紕漏找茬兒狠狠地報複我,但當時我看見他尷尬的樣子覺得很開心。
有一次,外婆開玩笑地說:
“老頭子,上帝聽你做禱告,大概會覺得非常乏味,因為你總是嘮叨同樣一些話。”
“你這是哪裏話?”他惡狠狠地拉長聲調說,“你胡扯些什麽呀?”
“我是說,我聽了多少遍了,你從來沒有對上帝說過掏心窩子的話,一句也沒有!”
他氣得滿臉通紅,渾身哆嗦,然後從椅子上一跳而起,抄起碟子便向外婆頭上扔去,邊扔邊大聲尖叫,就像鋸子鋸到木節疤一樣:
“滾出去,你這老妖婆!”
外公跟我講上帝的威力無所不在時,他總是,而且首先是,強調這種威力的嚴酷性:比如,有些人造了孽——後來被洪水淹死了,又有些人造了孽——後來活活被燒死了[108],他們的城市也被毀於一旦;還有,上帝常用饑荒和瘟疫來懲戒世人,他曆來都是懸掛在大地上方的一把寶劍,是懲罰罪人的鞭子。
“不管什麽人,誰違反上帝的戒律,他就會受到苦難與死亡的懲罰!”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敲著桌子,語重心長地說。
我很難相信上帝會這樣殘酷。我懷疑這是外公有意編造出來嚇唬我的,目的不是要我懼怕上帝,而是懼怕他。於是,我開門見山地問他:
“你講這些話的目的是要我聽你的話,是不是?”
他同樣直截了當地回答說:
“那當然了!你還敢不聽話嗎?!”
“那外婆會怎麽說呢?”
“你不要信她的話,她老糊塗了!”他嚴厲地教訓我說,“她打小就很笨,既沒有文化,腦子又不好使。我這就吩咐她,不讓她跟你談論這種大事情!我問你:天使分多少等級[109],知道嗎?”
我做了回答,並反問道:
“他們都是什麽官銜?”
“看你扯到哪裏去了!”他嘿嘿一笑,眯縫起雙眼,蠕動著嘴唇,不太情願地解釋說:
“這跟上帝沒關係;官員是人間的事!官員是吃法律的人[110],他們把法律都吃下去了。”
“什麽樣的法律?”
“法律?法律就是習慣,”老人說,他忽然來了興致,也願意說話了;兩隻聰明、譏諷的眼睛炯炯發光,“人們活著,活著就得商量著辦事:這是為人處世的最好辦法,我們把這稱為習慣,定出規矩,奉為法律!打個比方:一群小孩子在一起玩,說好怎麽個玩法,什麽規則。喏,這種約定的規則就是法律!”
“那官員們呢?”
“官員就好比調皮搗蛋的孩子,他一來,所有的法律全都被他破壞了。”
“為什麽呢?”
“喏,這你就不懂了吧!”他嚴厲地皺著眉頭說,而且再次語重心長地言道:
“人們的一切事,應由上帝來主宰!人們希望這樣,而上帝希望那樣。人間的事都是靠不住的。上帝隻用吹一口氣,一切都化為灰燼,變為塵土!”
有許多原因使我對官員們發生了興趣,於是我刨根問底地說:
“可是雅科夫舅舅是這樣唱的:
上帝的官員是光明的天使
世上的官員是魔鬼的走狗!”
外公用手托起胡子,把它塞進嘴裏,雙目緊閉。他臉上的肌肉在顫動。我明白了:他在偷偷地樂。
“真該把你和雅什卡的腿捆起來扔進河裏去!”他說,“這些歌他不應該唱,你也不應該聽。這是庫魯古爾們[111]耍的把戲,是異教徒們用來搞分裂的。”
這時,外公陷入了沉思,他將目光投向我身後的某個地方,聲音很低地拉長音調說:
“唉,你們這些人啊……”
不過,雖然他認為上帝很厲害,而且高高在上,但他也和外婆一樣,事無巨細,都要把上帝拉扯進來,不光是上帝,還有他的難以計數的眾多聖徒[112]。外婆除知道尼古拉、尤裏、弗羅爾和拉夫爾這幾位聖徒外,別的聖徒似乎一概不知,盡管他們也非常善良,對人們也非常親切:他們走遍鄉村和城市,關心人們的生活,具有他們的一切品性。而外公的聖徒差不多都是受難者,他們不承認偶像,同羅馬教皇爭論,為此,他們被拷打,被燒死,被剝皮。
有時外公也有幻想:
“要是上帝能幫我把這幢房子賣掉就好了,哪怕能賺上五百盧布也行,我一定會為聖徒尼古拉做一次禱告!”
外婆覺得好笑,對我說:
“要是聖徒尼古拉果真幫這個老糊塗賣起房子來,那就說明尼古拉這位老爺子手頭實在沒什麽更好的事情可做了!”
外公的教曆[113]上有他親自做的各種各樣的批注,它在我身邊保存了很久。比如,教曆上的約雅敬節和亞拿[114]節那一頁的背麵就有用棕紅色墨水寫下的字:“恩人使我擺脫一場災難。”
我記得這場“災難”:為幫助兩個不爭氣的孩子,外公開始放高利貸,暗中收受別人典當的東西。有人告發了他。一天夜裏,警察突然來進行搜查。一通亂翻,最後平安無事。外公一直禱告到日出,一大早當著我的麵在教曆上寫下了上麵那句話。
晚飯前,他和我一塊兒讀聖詩、日課經或葉夫列姆·西林[115]那本非常難懂的書,飯後他又去做禱告,在寧靜的夜色中,可以長時間聽到他那單調乏味的懺悔聲:
“大慈大悲、永世不朽的上帝啊,我該怎樣酬謝或報答你的恩情……請你保佑我們不要受各種幻想的**……上帝啊,保佑我不要受某些人的氣……請發發慈悲,不要忘掉我……”
而外婆則常說:
“哎呀,我今天可累壞啦!看來,躺下前做不成禱告了……”
外公常帶我到教堂去:每逢禮拜六——我們通宵達旦地禱告,遇上節日——我們隻做晚彌撒。我在教堂裏也能夠分辨出人們什麽時候對什麽樣的上帝做禱告:凡是神父和執事念的禱告詞,都是念給外公的上帝聽的;而唱詩班唱的禱告詞,從來都是給外婆的上帝聽的。
當然,我的分辨隻是一個孩子對不同上帝的粗略劃分;我記得這種劃分曾使我感到很苦惱,在我心裏造成很大矛盾,但外公的上帝令我感到恐懼,產生惡感,因為他不愛任何人,隻是嚴厲地盯住大家;他在人們身上尋找和看到的首先是醜惡、凶狠、犯罪的一麵。他不相信人,總是等著人們去懺悔,喜歡懲罰他們。
那些天,對上帝的思考與感悟,是我主要的精神食糧,是我生活中最美好的經曆,而其他各種印象都使我感到非常窩火,因為它們太殘酷、太肮髒了,隻能讓人產生反感和憎惡。在我的周圍,上帝是萬事萬物中最美好、最光明的化身了,外婆的上帝是一切生靈的最親密的朋友。當然,有個問題不能不使我感到煩惱:為什麽外公竟看不到這樣一個仁慈善良的上帝呢?
家裏不讓我出去玩,由於外麵對我太有吸引力了,外麵給我的印象讓我如醉如癡,因此差不多每次出去都要闖禍,惹是生非。我沒有夥伴,鄰居家的孩子們對我都抱有敵意;我不喜歡他們叫我卡希林家的人,這一點他們知道,可是他們一看見我反而叫得更歡。
“快來看呀,摳門兒瘦老頭卡希林的小外孫出來啦!”
“收拾他!”
於是便打了起來。
我年紀不大,但力氣不小,打起架來動作也很機敏,這一點我的對手們自己也承認,他們對付我的辦法總是合著夥子一哄而上。因此,經常是滿大街的孩子打我一個,所以通常我回家時總是被打得鼻青眼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衣服被撕破,渾身是土。外婆看見我,大吃一驚,心疼地說:
“怎麽,小蘿卜頭,又打架啦?這算怎麽回事兒呢,啊!我簡直想伸手給你兩巴掌……”
她給我洗了洗臉,在青腫的地方敷上些海綿,上麵壓塊銅錢,再不就是抹上些鉛水洗劑,然後對我勸說道:
“唉,你怎麽老是打架呢?在家裏老老實實的,怎麽一出去就變了呢!真不害臊。我這就告訴你外公,讓他別放你出去……”
外公看見了我臉上的紫塊,但他從來不罵我,隻是咂巴咂巴嘴,嘟噥著道:
“又掛彩啦?你這位阿尼卡武士[116],以後別再往外跑啦,聽見沒有?”
要是街上沒什麽動靜,我也不急著往外跑,但是,當我聽見孩子們嬉笑打鬧的聲音,我就顧不上外公的禁令,從院子裏跑了出去。被打得鼻青眼腫,傷痕累累,我都不生氣;但最讓我氣不過的,是那些極其殘忍的惡作劇,這種殘忍,我太熟悉了,簡直達到瘋狂的地步。孩子們唆使狗跟狗咬架,或者公雞鬥架;他們虐待小貓,驅趕猶太人家的山羊,侮辱喝醉酒的乞丐,耍弄綽號“短命鬼”的傻子伊戈沙,這種事我實在忍受不了。
伊戈沙個子高高的,人很幹癟,像被煙熏過似的;他身上穿一件厚厚的羊皮襖,麵容消瘦、焦黃,一臉胡子拉碴。他在街上走起路來彎腰弓背,身子莫名其妙地東搖西晃,而且不哼不哈,一門心思地隻盯著自己的腳下。他那張鐵青臉上長著一雙憂鬱的小眼睛,這使我有一種敬畏的感覺,心想,此人正在從事一件大事,他這是正在尋找什麽東西,不應當打擾他。
小孩子們跟在他背後追著跑,直朝他的駝背上投擲石子。有很長時間,他好像根本沒發現有人在用石子砸他,也不覺得有什麽疼痛,但是,他走著走著,忽然停了下來,抬起戴著皮帽子的頭,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扶了扶帽子,回頭看了看,好像剛才睡醒似的。
“短命鬼伊戈沙!你要到哪兒去?要當心——那死鬼可就在你口袋裏啦[117]!”孩子們喊道。
他用手捂住口袋,然後迅速彎下腰,從地上撿起石頭、碎木塊或土坷垃之類的東西,笨拙地揮動長胳膊,嘴裏嘟嘟囔囔地罵著。他罵人時用的總是那麽兩三個髒字,在這方麵孩子們的用詞兒可就比他多多了。有時候他一瘸一拐地跑著追趕他們;長羊皮襖在腳下一絆便摔倒在地上,他隻好用幹癟得像枯樹枝一樣的兩隻黑手撐著地麵,兩條腿跪在地上。這時候孩子們便向他的腰部和背上扔石塊,膽子大的徑直跑到他跟前,朝他頭上撒一把土便迅速逃之夭夭。
另外,格裏戈裏·伊萬諾維奇師傅在大街上的境況叫人看著就更加難受了。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瞎了,靠沿街乞討為生;他個子高高,儀表堂堂,像啞巴似的一聲不吭。一個頭發灰白的小老太婆拉著他的手,來到人家窗下,她的眼睛總是朝旁邊看著,尖著嗓子喊道:
“行行好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憐可憐這瞎了眼的窮苦人吧……”
格裏戈裏·伊萬諾維奇默不作聲。他戴著墨鏡直勾勾地看著房屋的牆壁、窗戶和迎麵過來的行人的麵孔;他的被顏料浸泡過的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大胡子,兩片嘴唇緊緊地閉著。我常常看見他,但從來沒有從他那雙唇緊閉的嘴裏聽到任何聲音,老人的沉默,使我產生一種痛苦的壓抑感。我沒有走近過他,從來沒有,相反,我一看見他就趕緊往家裏跑,告訴外婆說:
“格裏戈裏在大街上討飯呢!”
“是嗎?”外婆不安地叫道,很是同情,“拿著,快給他送去!”
說什麽我都不肯去,而且態度非常堅決。於是外婆隻好親自走出大門,跟格裏戈裏在人行道上談了很長時間。他嘿嘿地笑著,胡子一直在抖動,但他自己很少說話,隻不過隻言片語。
有時外婆把他叫到廚房裏,讓他喝茶,吃東西。有一次,格裏戈裏問我在哪兒。外婆就喊我,但我跑出去躲在柴火垛裏。我不能去見他,在他麵前,我感到羞愧難當;我知道外婆也非常尷尬。隻有一次,我跟外婆談到了格裏戈裏:她把格裏戈裏送出大門後,默默地低著頭,在院子裏,邊走邊哭。我走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
“你為什麽跑出去,躲著不見他呢?”外婆小聲問我,“他很喜歡你,他可是個好人……”
“為什麽外公不養活他呢?”我問。
“你外公?”
她停住腳步,緊緊摟著我,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預言道:
“記住我的話:因為你外公這個人,上帝會狠狠懲罰我們的!肯定會懲罰的……”
她沒有說錯:十年之後,當時外婆已經長眠於地下,外公自己果然也淪為乞丐,流浪街頭,變得瘋瘋癲癲的,在別人的窗下哀聲乞討[118]:
“好心的廚師們呀,給塊餡兒餅吃吧,請給我一個餡兒餅吧!唉,你們這些人啊……”
從他過去生活中留下來的也隻有這一句痛苦、持久、動人心魄的話了:
“唉,你們這些人啊……”
除伊戈沙和格裏戈裏·伊萬諾維奇外,使我感到心情壓抑,一看見就想從街上躲開的人,就是那個行為**的女人沃羅尼哈了。她身材高大,頭發蓬亂,經常醉醺醺的,每逢節日總少不了她。她走路的樣子非常特別,好像不是邁動雙腳在地上走,而像騰雲駕霧似的,腳不著地地向前飄動,而且嘴裏唱一些**的歌曲。所有遇見她的人都急忙回避,拐進別人家的大門,躲進牆角和小店裏,她簡直將大街上的行人一掃而光。她的臉幾乎呈鐵青色,腫得像個氣囊,一雙灰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圓,看上去既嚇人,又帶些嘲弄人的意味。不過有時候她邊喊邊哭:
“我的孩子們,你們在哪裏呀?”
我問外婆:這是怎麽回事兒?
“這種事你不應該知道!”外婆憂鬱地回答說,但她還是簡要地講了一些:這個女人原來有丈夫,姓沃羅諾夫,是一名小官員,他想另謀高就,就把老婆出賣給了自己的頂頭上司,而那位上司把她不知帶到什麽地方去了,有兩年時間她沒有著家。她回來時,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已經死了;丈夫因為賭輸了公款,被關進了大牢。經受了這樣的打擊,她便開始喝酒,**不羈,胡作非為起來。每到節假日的晚上,她便被警察收容管製起來……
的確,在家裏要比在外麵好,特別是午飯後,那時外公到雅科夫舅舅的染坊去了,外婆坐在窗前給我講非常好聽的童話、故事,講我父親的事情。
外婆從貓嘴裏救出的那隻椋鳥,翅膀被咬斷了,她把它剪了去,而在被咬傷的那條腿上精心地綁上了一根小木棍,小鳥被醫治好後,她便開始教它說話。有時,她靠在窗口,對著鳥籠,一站就是整整一個小時;像一頭體格龐大、性情溫和的野獸,用低沉的聲音,教那隻黑得像煤塊似的、愛學舌的小鳥一遍一遍地說話。
“喂,說一個:給小椋鳥喂食啦!”
小椋鳥歪著腦袋,用活潑的圓眼睛看著她,顯得非常滑稽;它用腿上綁的小木棍敲擊著薄薄的籠底,伸長脖子,學習黃鶯的啼鳴,滑稽地模仿著鬆鴉和布穀鳥的叫聲,還一再學貓的咪咪叫聲和狗的狂吠聲,但學人說話總是不像。
“你不要調皮!”外婆嚴肅地對它說,“你快說:‘給小椋鳥喂食啦!’”
這個長著羽毛的猴崽子大叫一聲,聽上去很有點像外婆說過的話,老太太開心地笑了起來,趕緊用指頭蘸些玉米粥喂喂它,並且說:
“我知道你在耍滑頭,故意裝蒜,其實你都能模仿,什麽都會說!”
後來她確實教會這隻小椋鳥說話了:沒過多長時間,它會相當清楚地向人要粥吃,一看見外婆,就扯著嗓子叫:“你好哇……”
起初,小椋鳥掛在外公的房間,但很快外公就把它送到我們閣樓上來了,因為它老是學外公說話;外公一字一板地做禱告,小椋鳥把它的小黃嘴伸到籠子外麵,嘰嘰喳喳地亂叫:
“啾啾啾,咿咿咿;啾咿,啾咿!”
外公感到有些不耐煩了;有一次,他把禱告停下來,跺著腳,大聲吼道:
“把它拿開,這鬼東西,非打死它不可!”
這個家裏有許多有意思和令人開心的事,不過有時我又感到一種難以擺脫的苦悶,我好像被什麽東西重重地壓住了;又好像掉進了黑暗的深淵,在裏麵待了很久;看不見,聽不見,沒有任何感覺,又聾又瞎,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