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一回,是個禮拜六,我一大早就到彼得羅夫娜家菜園子裏去捕捉灰雀,網張了很久,可這些大模大樣的紅肚皮小鳥就是不往網子裏鑽;它們一麵炫耀自己的美麗,一麵在銀白色的冰麵上,蹦來跳去;它們時而飛上冰霜覆蓋的灌木枝頭,宛如一朵朵鮮花開放其間,還不時地抖動身子,搖落許多晶瑩透明的雪花。此情此景是如此之美,甚至未捕到灰雀也變得無所謂了,不值得懊惱;我不是個捕鳥迷,我更喜歡的是捕鳥的過程,而不是結果;我喜歡觀察小鳥們的生活,心裏總是想著它們。

一個人坐在茫茫雪原的邊緣,傾聽小鳥兒在冬日潔白可鑒的寧靜中嘰嘰的叫聲,真是令人心曠神怡;而在遠處什麽地方,俄羅斯冬天發愁的雲雀和過路的三套馬車的鈴聲,在歌唱中漸漸遠去……

我在雪地裏直打寒戰,感到耳朵要被凍僵了,於是我便收起網子和鳥籠,翻過外公家花園的圍牆,回家去了,我看見臨街的大門敞開著,一個身材高大的農民正在把一輛很大的帶篷雪橇從院子裏往外拉,雪橇上套有三匹馬,個個身上冒著熱氣,趕雪橇的農民高興地吹著口哨;我心裏頭一震。

“誰來了呀?”

趕車的轉過身來,手搭在額頭上看了看我,然後跳到駕駛座上,對我說:

“神父唄!”

喏,這事跟我沒關係;既然是神父,那大概是找房客的。

“駕,小雞們!”那農民吆喝道,一麵打著口哨,抖動韁繩,催馬上路;三匹馬齊心協力,向田野裏奔馳而去,我從後麵望著它們,把大門半掩上,但是,當我走進空****的廚房時,旁邊屋子裏便傳出了母親大聲說話的聲音,字字句句聽得都非常真切:

“現在怎麽辦——非置我於死地不可嗎?”

我沒脫外麵的衣服,把鳥籠一扔,便往過道裏跑去,正好一頭撞在外公身上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直眉瞪眼地看著我的臉,喉嚨裏像有個很難咽下去的東西似的,啞著嗓子說:

“你母親來了,去吧!等一等……”他用力搖了我一下,使我差一點沒站穩腳跟,然後又把我向門口一推,說:“去吧,去吧……”

我一頭撞在包著毛氈和漆布的門上,由於天氣寒冷和內心激動,我兩手一直在發抖,摸了半天還沒有摸著門把手;最後,我輕輕地推開房門,站在門檻旁,隻覺得頭暈目眩。

“瞧,他這不是來了,”母親說,“天哪,都長這麽大了!怎麽,不認識我了?瞧你們給他穿的衣服,也真是……連耳朵都凍白了!媽媽,快給我拿點鵝油[132]……”

她站在屋子中間,彎著腰幫我脫下衣服,她把我像轉皮球似的轉來轉去;她高大的身軀穿一件紅色的柔軟暖和的連衣裙,又寬又大,像農民穿的長袍,黑色的大紐扣從肩膀——斜著——一直綴到裙子下擺。這種款式的連衣裙以前我從沒有見過。

她的臉我覺得比以前小了,變小了,也更白了,而眼睛則顯得大了些,眼窩更深了,金黃色的頭發更亮了。她把我脫下來的衣服往門檻邊一扔,撇了撇深紅色的嘴唇,一臉很嫌棄的樣子,隻聽見她發號施令的聲音:

“怎麽不說話呀?高興嗎?呸,這麽髒的襯衫……”

接著,她用鵝油擦了擦我的耳朵;我感到很疼,但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清新的香味減輕了我的疼痛感。我緊挨著她的身子,看著她的眼睛,心裏非常激動,而且,我從她的話裏聽到了外婆那聲音不大,但是不堪其憂的聲音:

“他現在的主意可大了,誰都管不了他,連外公都不怕……哎呀,瓦裏婭,瓦裏婭……”

“喏,別抱怨了,媽媽,他會好起來的!”

和母親相比,周圍的一切,顯得都很渺小、可憐和老朽,我也感到自己像外公一樣老了。她用膝蓋把我緊緊夾住,用她那沉重而溫暖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說:

“應該理發了。也到該上學的時候了。想學習嗎?”

“我已經學過了。”

“還應該再學一些。嘿,你長得真夠結實的,是嗎?”

她一麵逗我玩,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這笑聲使我感到非常溫暖。

這時外公進來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頭發亂蓬蓬的,兩隻眼睛通紅;母親用一隻手把我推開,大聲問道:

“喏,怎麽樣?爸爸!要我走嗎?”

他站在窗前,用指甲在玻璃窗的冰層上刮來刮去,很長時間,一聲不吭,周圍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使人感到非常難受;像往常一樣,在這種緊張時刻,我全身上下都長滿了眼睛和耳朵,胸腔也莫名其妙地鼓脹起來,我直想大聲地喊叫。

“列克謝,你出去一下。”外公低聲說。

“為什麽?”母親問道,又把我拉到她自己身邊。

“你哪兒也別去,我不允許……”

母親站起身,像一塊早霞的彩雲,在屋子裏款款飄動著;她在外公背後停住了腳步。

“爸爸,請聽我說……”

他轉過身來,對她尖聲尖氣地說:

“你給我閉嘴!”

“告訴您,我不許您對我大喊大叫。”母親平靜地說。

外婆從沙發上站起來,伸出一個指頭,嚇唬她說:

“瓦爾瓦拉!”

這時外公坐到椅子上,嘟嘟囔囔地說:

“等一下,我是誰?啊?你怎麽能這樣跟我說話呢?”

這時他突然大發雷霆,連聲音都變了:

“你把我的臉麵都丟盡了,瓦裏卡!”

“你出去。”外婆對我說;我來到廚房,心情感到非常壓抑;我爬到炕灶上去,很長時間我都一直在聽隔壁的談話——他們時而大家一齊說,相互打斷對方的話頭,時而大家忽然都不說了,好像一下子都睡著了似的。他們在談論媽媽生了一個孩子而且把他送了人的事,但難以理解的是,外公為什麽那樣惱火:是因為媽媽生孩子沒跟他打招呼,還是因為她沒把孩子給他帶回來呢?

後來,外公到廚房裏來了,頭發亂蓬蓬的,滿臉通紅,樣子很疲憊;外婆跟在他身後,一麵用衣襟擦著臉上的眼淚;外公坐在凳子上,兩手撐著凳麵,貓著腰,渾身直打哆嗦,緊緊咬著發灰的嘴唇;外婆跪在他麵前,低聲但熱誠地說道:

“老爺子,你還是饒了她吧,看在耶穌基督的麵上,你就饒了她吧!不光我們這樣人家會出這種事,那些老爺、商人家裏,這樣的事還少嗎?一個女人——長得又這麽漂亮!唉,你就原諒她吧,要知道,誰能沒點錯呢……”

外公伸直腰,往背後的牆上一靠,望著外婆的臉,痛苦地冷笑著,同時抽抽搭搭、嘟嘟囔囔地說:

“是啊,那還用說!不原諒又能咋樣?什麽人你不原諒?所有的人你都原諒,可不是嗎,唉,你們這些人啊……”

他彎下身,抓住外婆的肩膀,使勁地搖晃著她,小聲地對她快速地說:

“可隻怕上帝對誰都不會原諒的,不是嗎?我們都是快進墳墓的人了,上帝還要進行懲罰,臨了臨了——我們是既沒有安寧,也沒有快樂——而且也不可能有!因此——你一定要記住我這句話!——我們會淪為叫花子的,非餓死不可!”

外婆拉著他的手,坐在他身邊,小聲、輕鬆地笑了。

“這有什麽不得了的!瞧把你嚇的——淪為叫花子!喏,叫花子就叫花子唄。記住,到時候你就坐在家裏,我出去討飯——不用怕,人們會施舍給我的,我們餓不著!你什麽都別管!”

他忽然嘿嘿一笑,像山羊似的扭轉脖子,一下摟住外婆的脖子,緊緊地抱著她;憔悴、瘦小的他抽抽搭搭地說:

“唉呀,你這個傻瓜,一個從不知發愁的傻瓜,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呀,這個傻瓜,什麽都不知道憐惜,什麽也不懂得!你想想看:要是我們兩個不賣力幹活,我不為他們遭那麽多的罪,喏,即便是現在,即使稍微有那麽一點點,對於他們來說,會怎麽樣呢……”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一下子從爐灶上跳下來,向他們撲了過去;我高興得號啕大哭起來,因為我沒想到他們的談話是那麽融洽,那麽投機;我為他們也感到難過,因為我母親回來了;還因為他們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我,讓我和他們一塊兒哭泣,他們兩個人一起擁抱我,緊緊地摟住我,一個勁兒地直掉眼淚,而外公這時在我耳邊衝著我的眼睛小聲說:

“哎呀,你這個小鬼頭也在這裏!現在好了,你母親回來了,你可以跟她在一塊兒了,你外公這個老鬼,整天對你吹胡子瞪眼睛的,現在該滾一邊去了,是不是?你外婆對你總是寵著、慣著,也該靠邊了,啊?唉,你們這些人啊……”

這時他鬆開兩手,把我和外婆推開,站起身,氣鼓鼓地大聲說:

“所有的人都想走,大家都想袖手一旁——各奔前程……喏,還不把她叫過來!快去叫呀……”

外婆從廚房裏出去了。這時外公低著頭,衝著牆角說:

“仁慈的上帝啊,瞧,你都看見了,全看見了吧!”

於是他用拳頭使勁撲通撲通地捶打著胸部;我不喜歡他這副樣子,一般地說,我不喜歡看他在上帝麵前禱告,他好像總愛在上帝麵前瞎吹。

母親來了,她的紅色連衣裙頓時使廚房亮堂了許多;她坐在桌旁的長凳上,外公和外婆分別坐在兩邊,她那寬大的衣袖搭在他們兩人的肩上;她輕聲細語,但態度嚴肅地在講述著什麽;兩位老人默默地聽著,也不插話。此時此刻,他們兩個則變成了小孩子,好像她是他們的母親似的。

由於興奮,我感到有些勞累,便在吊**睡著了。

傍晚,兩位老人像過節似的穿戴打扮一番,要去做晚禱告;外婆高興地直向我遞眼色,讓我看看外公;隻見他穿著行會會長的禮服,貂絨皮大衣,下麵是散腿褲[133];外婆瞟了母親一眼,對她說:

“瞧你父親這身裝束,變成一隻潔淨的小山羊了!”

母親高興地笑了。

當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媽媽的時候,她坐到沙發上,把雙腿盤起來,兩個巴掌一拍,說:

“到我這兒來!說說,你生活得怎麽樣——不好,是不是?”

我生活得怎麽樣?

“不知道。”

“外公打你嗎?”

“現在不怎麽打了。”

“是嗎?你隨便跟我講講,想說什麽都行,好不好?”

我不想講外公的事;我開始講,就在這間房子裏,住過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人,但是誰都不喜歡他,因此外公不願意把房子租給他住。看來,母親並不喜歡聽這個故事,她說:

“喏,還有別的事嗎?”

我講了那三個小孩的事,講上校把我趕出院子的事,母親緊緊地摟住我。

“這個渾蛋……”

這時她一聲不吭,眯起眼睛看著地板,直搖晃腦袋。我問她:

“外公為什麽生你的氣?”

“我對不住他。”

“要是你把孩子給他帶回來就好了……”

她身子往後一仰,眉頭一皺,緊緊咬著嘴唇,接著,她使勁地摟住我,哈哈大笑起來。

“你呀,真是個冤家!不要再說這事了,聽見了嗎?別再提了——甚至連想都不要想!”

她小聲地在說些什麽,說了很長時間,態度嚴厲,聽不太明白,然後,她站起身,開始在屋子裏來回走動,一麵用手指敲著下巴,兩道濃眉一縱一縱的。

桌上點燃的蠟燭在往下淌油,映照在空空的鏡麵上,一些黑乎乎的影子在地上晃動;一盞長明燈在屋角聖像的麵前發出微弱的亮光;結了冰的玻璃窗上塗了一層銀色的月光。母親環顧四周,好像想在光禿禿的牆壁和天花板上尋找什麽。

“你什麽時候睡覺?”

“稍微再等一會兒。”

“是啊,你白天已經睡過了。”母親想起來了,歎了口氣。我問她:

“你想要走嗎?”

“去哪裏?”母親吃驚地回應一句;她捧著我的頭,久久地看著我的臉,看得我的眼淚都出來了。

“你怎麽啦?”

“脖子疼。”

我的心也在疼;我馬上感覺到:她不會在這個家裏住下去的,她一定要走的。

“你將來肯定像你父親,”她用腳把氈墊踢到一邊,對我說,“外婆跟你講過他的事嗎?”

“講過。”

“外婆很喜歡馬克西姆,非常喜歡!而且他也喜歡你外婆……”

“我知道。”

母親看了看桌上的蠟燭,皺起了眉頭;她把蠟燭熄滅後,說:

“這樣好一些!”

的確,這樣屋內的空氣要新鮮、清潔一些,不再有那些黑乎乎的影子了,地板上現出許多月光的亮點,窗戶玻璃上顯現出許多金燦燦的火花。

“你在這兒之前住在什麽地方?”

她仿佛在回憶早已忘了的事情,舉了好幾個城市的名字,而且一直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像鷹一樣在無聲地盤旋不定。

“那你從哪兒弄的這件連衣裙?”

“我親手縫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

令人高興的是,她跟誰都不像;但叫人難受的是,她很少說話;要是不問她,她幹脆一句話也沒有。

後來,她又挨著我坐到沙發上;我們坐在那裏,一聲不吭,互相緊緊靠著,一直坐到兩位老人家從教堂裏回來;他們一身蠟燭和香火的氣味,顯得莊重沉穩,和藹可親。

晚飯既豐盛,又隆重,像過節一樣;大家在飯桌上很少說話,非常謹慎,好像生怕把什麽人吵醒似的。

不久,母親就開始努力教我學習“普通”識字課本了;她買了好幾本書,其中有一本叫《國語》[134];幾天工夫我便學會念普通讀物了,但母親馬上又讓我學著背詩,從此,我們相互間的麻煩就開始了。

詩中說:

一條大道長又寬,

上帝的田野沒少占……

不用斧鏟來修築,

馬踏路麵起塵煙。[135]

我把“田野”錯念成了“普通”,把“鏟”字錯念成了“坎”字,把“馬踏”錯念成“馬踢”了。

“喏,好好想想,”母親開導我說,“究竟是什麽?是‘普通’嗎?真是怪了!是‘田——野’,懂嗎?”

我知道是“田野”,可是一念又念成了“普通”,我自己也感到非常奇怪。

母親生氣了,說我腦子糊塗,死心眼兒;我聽了感到很難受,我是真心實意想背會這首該死的詩的,我在心裏默默念的時候一點錯兒都沒有,可是等我一念出聲來,準出錯兒。我恨透了這幾行令人捉摸不透的詩句,於是我賭氣故意把它們念錯,把發音相近的單詞胡亂搭配在一起;我挺喜歡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魔鬼詩句。

但這種遊戲我可沒有白玩兒:有一天,我順利做完功課後,母親問我那首詩最後背會沒有,我不假思索地隨口念道:

一條大道,兩隻角,

奶酪,神父,便宜貨,

洗衣槽,馬蹄子[136]……

等我醒悟過來時已經晚了:母親兩手撐著桌子,站起身來,一字一板地問道:

“你背的這是什麽?”

“不知道。”我說;自己都覺得已經麻木了。

“不,究竟是什麽?”

“這個,就是這麽一說。”

“什麽叫就是這麽一說?”

“念著玩兒唄。”

“站到牆角去。”

“為什麽呀?”

她平靜地,但是很威嚴地又說一遍:

“站到牆角去!”

“哪一個牆角?”

她沒有理我,隻是緊盯著我的臉看,弄得我完全沒了主意,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要我幹什麽。有一個牆角的聖像下麵擺著一張小圓桌,桌上放著一隻花瓶,裏麵插著已經枯萎了的花草;前麵另一個牆角有一隻大箱子,上麵罩著一塊壁毯;最裏麵的那個牆角放著一張床;第四個牆角沒有了——被房門占去了,因為門框緊靠著牆壁。

“不知道你想要我幹什麽。”我說,同時盡量想弄清楚她的意思。

母親坐下來,一聲不響,擦了擦前額與臉頰,然後問道:

“外公讓你站過牆角嗎?”

“什麽時候?”

“平時,隨便什麽時候!”她兩次拍著桌子喊道。

“沒有,不記得了。”

“你知道不知道站牆角是一種懲罰?”

“不知道。為什麽是懲罰呢?”

母親歎了口氣。

“嗨,你過來。”

我走到她跟前,問道:

“你為什麽要對我大喊大叫?”

“誰讓你故意把詩念得顛三倒四的呢!”

我盡量跟她解釋,說我隻要一閉上眼睛,那些印在書上的詩句便曆曆在目,可是隻要我一念,詩句就走了樣。

“你不是在假裝吧?”

我回答說——不,但我馬上又想:“也許是裝的呢?”忽然,我從容不迫地把這首詩念了一遍:完全正確,這使我驚訝不已,十分難堪。

我覺得我的臉好像忽然膨脹了似的,兩耳發熱,直往下墜,腦袋發出嗡嗡的響聲;我麵對母親,感到羞愧難當,無地自容;透過淚水,我看見母親難過地沉下臉來,她緊緊咬著嘴唇,兩道眉毛皺了起來。

“怎麽能這樣呢?”她問道,聲音都變了,“就是說,你是假裝的了?”

“不知道。我並不想……”

“你這孩子真是難弄,”她說著,低下了頭,“你去吧!”

母親要求我要背的詩越來越多了,可是對於這些一行行的詩句,我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同時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難以遏止的願望,總想將這些詩句變變樣子,歪曲一下它們的意思,給它們加上些另外的詞兒;這種事幹起來我得心應手,那些沒用的詞兒像成群的蜜蜂,招之即來,很快就把書上應該記住的詩句給弄混淆了。往往是:整行整行的詩我視而不見,無論我多麽努力地想抓住它們,可我就是記不住它們。維亞澤姆斯基公爵[137]的一首感傷詩好像就讓我吃了不少苦頭:

無論是傍晚,還是清晨,

許多老人、寡婦和孤兒,

以基督的名義,都在尋求幫助,

下麵一行是:

他們背著袋子,在窗下行乞[138]。

可是我齊刷刷地把這一行詩給漏掉了。母親非常生氣,把我的這一壯舉,告訴了外公;外公惡狠狠地說:

“他這是在故意搗亂!他的記性好著呢:禱告詞他比我記得都牢固。他在胡說,他的記憶力就像一塊石頭——刻在上麵的東西是抹不掉的!你必須狠狠揍他!”

外婆也來揭我的短:

“故事——他能夠記住,歌詞——他能夠記住;那歌詞不也是詩嗎?”

這些話都在理,我也覺得是自己不對,但是隻要我一開始讀詩,其他一些詞兒就像蟑螂一樣,不知從哪兒都紛紛爬了出來,而且也排得整整齊齊,一行一行的。

在我們家大門口,

有不少孤兒和老頭;

他們喊叫著,沿街乞討,

把討來的東西匯總在一起,

賣給彼得羅夫娜去喂奶牛,

完了他們便去峽穀裏盡情喝酒。

夜裏,和外婆躺在吊**,我隻好不厭其煩地把我從書上學來的和我自己編的東西,給她學說一遍;有時候她聽後哈哈大笑,但更多的是把我數落一頓。

“瞧,這不就結了,你是能夠記住的!隻是不應該嘲笑乞丐,上帝會保佑他們的!耶穌基督就要過飯,所有的聖徒也都要過飯……”

我隨口小聲念道:

我不喜歡乞丐,

外公對他們也不愛,

這事可怎麽辦?

上帝啊,切莫把我錯怪!

外公總是在尋找借口,

打我一頓他才痛快……

“你念的是什麽呀,小心爛你的舌頭!”外婆生氣地說,“這話讓你外公聽見了可怎麽辦?”

“聽見就聽見好了!”

“你不要惹是生非,讓你母親生氣了!她的日子已經夠不好過的了,你就別再給她添亂了。”外婆若有所思地、親切地勸我說。

“她為什麽不好過?”

“記住,不許亂問!你不懂……”

“我懂,是外公不讓她……”

“聽見沒有,給我住嘴!”

我生活得很不開心,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感覺,但不知為什麽,我總希望將這種心情掩蓋起來,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照樣胡鬧。母親教我的課程內容越來越難懂;我很容易地就學會了算術,但是我一點也不喜歡作文,對語法也一竅不通。而讓我最難受的,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感受到母親在外公家裏的日子過得多麽艱難;她的情緒越來越低落,看所有的人都用局外人的目光,她常常坐在靠近花園的窗口,一聲不響,一坐就是很長時間,不知怎麽回事兒,整個人都變憔悴了。剛回來的頭幾天,她動作敏捷,精神飽滿,可現在眼睛下麵出現了兩個黑圈,整天頭也不梳,衣服皺巴巴的,上衣的扣子也不扣;這樣就破壞了她的形象,我感到非常氣惱,因為她在我心目中永遠都應該是美麗端莊、衣著整潔的,應該比所有的人都優秀!

上課的時候,她常常用陷下去的眼睛望著我身後的牆壁或窗戶,有氣無力地向我發出提問;有時她竟忘記了回答我的問題;而且,還越來越愛發脾氣,衝我大喊大叫,——這也使我感到非常不滿,因為在我看來,當母親的就應該像童話故事裏講的那樣,比所有的人都要公正,講道理。

有時候我問她:

“你跟我們在一起感到很難受嗎?”

她生氣地回答說:

“幹你自己的事去。”

我還發現外公正準備幹一件外婆和母親都很擔心的事。他常常把自己關在母親的房間裏,在裏麵唉聲歎氣,尖聲喊叫,像趔腰牧人尼卡諾爾吹的木笛似的,非常難聽。有一次,他們談話時,母親大聲喊叫起來,整個宅子都能夠聽見。

“不行,這絕對不行!”

她“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外公一直在吼叫。

有一天晚上;外婆坐在廚房桌子旁,給外公縫一件襯衫,一麵自言自語地小聲在說什麽。這時,隻聽見門“砰”的一聲,她側耳仔細聽了一下,說:

“哦,天哪,她到房客那裏去了!”

突然,外公闖進廚房,直奔外婆,對著她,當頭就是一拳;他一麵甩著打痛了的手,一麵尖聲叫道:

“不許你亂嚼舌頭,老妖婆!”

“你是個老渾蛋,”外婆理了理被打歪的頭巾,平靜地說,“我會保持沉默的,還能夠怎麽樣!你的所有的鬼點子,隻要我知道,我都會跟她說……”

他向外婆撲過去,用拳頭在她頭上一通亂打;外婆既不抵抗,也不避讓,隻是說:

“喏,打吧,打吧,你這個渾蛋!給,給你打!”

我從吊**開始把枕頭、被子、爐灶上的靴子,通通往他們身上扔,但打紅了眼的外公壓根兒沒注意我扔過去的這些東西;外婆摔倒在地上,他還用腳踢她的頭,最後他自己絆了一跤,也摔倒了,把一桶水也打翻了。他跳起身來,連著吐幾口唾沫,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惡狠狠地向四周打量一下,跑回頂樓自己的房間去了;這時外婆哼哼著站起來,坐在凳子上,開始整理自己被弄亂的頭發。我從吊**跳了下來,她氣鼓鼓地對我說:

“把枕頭等東西撿起來,放到爐炕上去!虧你想得出來:用枕頭亂扔!這關你什麽事?那老東西是發瘋了,——蠢貨!”

這時她忽然“哎喲”一聲,皺起了眉頭,然後低下頭來,叫我:

“你給我看看,這兒為什麽這麽疼?”

我把她濃密的頭發扒開一看,原來頭皮上紮了一根發針,紮得還很深;我把它拔了下來,可馬上又發現了一根,我的手指頭都發麻了。

“我還是把媽媽叫來吧,我害怕!”

外婆擺了擺手:

“你怎麽啦?我叫的是你!謝天謝地:這種事,她眼不見,耳不聞,而你可倒好——還要去叫她!你走吧!”

於是,她自己用織花邊的靈巧的手指,開始在烏黑濃密的頭發裏仔細查找。我鼓足勇氣,幫助她把另外兩根已經弄彎了的、又粗又大的發針從頭皮裏拔了出來。

“你疼嗎?”

“沒關係,明天我燒好洗澡水,洗個澡就好了。”

這時她親切地懇求我說:

“你呀,我的寶貝兒,可不要跟你媽媽說外公打我的事,聽見了嗎?沒這些事他們父女間的關係就已經夠緊張的了。你不會說吧,啊?”

“不會。”

“那好,可別忘了!現在咱們把這裏的東西收拾一下。我的臉沒有被打傷吧?那就好,這樣誰也看不出來……”

她開始擦洗地板,我誠心誠意地說:

“你簡直是一位聖徒,別人欺侮你,折磨你,可你卻從不放在心上!”

“你胡說什麽呀?我是聖徒……你真會說話!”

她嘮叨了很長時間;四肢著地,趴在地板上擦來擦去,身子一搖一晃的;這時我坐在爐炕前的台階上,一直在琢磨如何報複一下外公,給外婆出出氣!

這是他當著我的麵第一次如此殘忍地毒打外婆。暮色蒼茫中,我眼前又浮現出他那張漲得通紅的臉,他那亂糟糟的棕黃頭發:我滿腔怒火,熱血沸騰,同時又恨自己未能想出一個報複的良策。

但是,過了兩三天,因為什麽事情我上頂樓去找他,走進屋子,看見他坐在地板上,麵前是一隻打開的小匣子,他在整理匣子裏的一些紙片;椅子上放著他心愛的聖像——十二張灰色的厚紙板,那些紙片,按照月日分為四個板塊,每個板塊上都有這一天所有聖徒的畫像。外公非常珍愛這些聖像,隻有在他對我感到特別滿意的時候——而這種情況是非常稀少的——才拿出來讓我看看;而每當我仔細觀看這些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的、灰色的、可愛的小人時,心裏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其中有些聖徒的傳記我是知道的,如基裏克和烏莉塔、苦行者瓦爾瓦拉、潘捷列伊蒙等,我特別喜歡聖徒阿列克謝的悲傷經曆和關於他的美妙的詩篇,因為外婆常常講給我聽,非常感人。有時,望著幾百個這樣的聖徒,你會暗自感到欣慰:受苦受難者曆來都有。

但現在我決定把這些聖徒的畫像給剪了,因此,當外公到窗前去看一件印有鷹徽的藍色公文時,我抓起幾張聖徒的畫像,迅速跑下樓去,從外婆的桌子裏拿出剪刀,爬到吊**,開始把聖徒們的腦袋一個個地往下剪。剪掉第一排聖徒後,我感到有點惋惜;於是我開始按照板塊的線路剪,可是,還沒有等我把第二排剪下來,外公便過來了;他站在爐炕的台階上,問道:

“誰讓你動這些聖像的?”

看見木板上散落的方紙片,他抓起幾張,湊到眼前看了看,扔掉後又抓起了幾張;他一下子臉都氣歪了,胡子一撅一撅的,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把紙片都吹到了地上。

“你這是在幹什麽呀?”他終於大叫一聲,拽著我一隻腳,用力往後一扽;我淩空翻了個個兒,外婆急忙雙手接住了我,然而,外公對著她和我,掄起拳頭便打,一麵叫道:

“非打死他不可!”

母親趕來了,我躲在一個角落裏,在爐炕邊上,母親用身子護著我,她邊說、邊推擋著外公在她麵前揮舞的雙手:

“像什麽樣子呀?請冷靜一下!……”

外公倒在窗前的長凳上,號叫道:

“氣死我了!你們,你們全都在跟我作對,哎——呀……”

“您就不害臊嗎?”是母親低沉的聲音,“您為什麽老要裝瘋賣傻呢?”

外公一個勁地大喊大叫,兩隻腳在長凳子上亂蹬亂踢,胡子滑稽地往上翹著,兩隻眼睛使勁閉著;我也覺得他在母親麵前感到麵子上過不去,所以他真的裝模作樣起來,把眼睛閉得死死的。

“我把這些零散小紙片給您貼在布上,這樣還會更好看一些,也更結實一些。”母親說著,看了看那些剪碎的和沒有剪碎的聖像:

“瞧,全都給弄皺了,折壞了,搞亂了……”

母親跟他說話,就像在教我功課時我有不懂的地方跟我解釋一樣,這時,外公突然站起身,正兒八經地理了理襯衫和坎肩,清了清嗓子,說:

“你今天就給我貼好!我現在就去把剩下的幾張拿來……”

他向門口走去,但是,走到門檻處,又轉過身來,用彎曲的手指頭指著我說:

“但必須得揍他一頓!”

“該揍,”母親表示同意,同時轉身對我說,“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是存心這樣做的。誰讓他打外婆呢,要是他再打,我一定要把他的胡子剪掉……”

這時外婆正在脫去被撕破的上衣,她一邊搖著頭,一邊嗔怪地說:

“你就不能像答應過的那樣不說這事嗎!”

然後她朝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說:

“非得讓你的舌頭爛得不能動彈,隻有這樣你才能不多嘴多舌!”

母親看了看外婆,在廚房裏轉了一圈,重又走到我跟前。

“他什麽時候打你外婆的?”

“我說,你呀,瓦爾瓦拉,你怎麽好意思問這種事呢?這是你該管的事嗎?”外婆生氣地說。

母親擁抱了她。

“哎呀,媽媽,我的好媽媽……”

“就知道叫好媽媽!你給我走開……”

她們相互看了看,一句話沒說,便分別走開了,因為外公正在過道裏跺腳呢。

母親剛回來的那段日子,就跟那位性格開朗的房客——軍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因此,幾乎每天晚上都到前院去,貝特連格家的人——一些漂亮太太、軍官——也常到這裏來。這一點外公很不高興,在廚房吃晚飯時他不止一次威脅性地舉起湯匙,嘟噥著說:

“這幫該死的家夥又聚集到一塊兒啦!等著瞧,從現在起到明天一早就別打算睡覺啦!”

沒過多久,他要求房客們都搬出去;房子騰出來後,他不知從哪裏拉來兩車各式各樣的家具,他把它們擺放在前麵幾間房子裏,用一把大掛鎖鎖了起來:

“我們用不著再招攬房客,我自己要接待客人!”

於是,逢年過節,客人們紛紛登門:常來走動的人有外婆的妹妹馬特廖娜·伊萬諾夫娜[139]——女洗衣工,喜歡嘰嘰喳喳,大鼻子,穿一件條紋綢連衣裙,係一條金黃色頭巾;和她一起來的還有她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瓦西裏——繪圖員,留一頭長發,人很善良,活潑開朗,穿一身灰衣服;另一個叫維克多,一副馬臉——又長又窄,穿得花裏胡哨,一臉雀斑,他一走進前廳就脫去套鞋,像彼得魯什卡那樣尖聲尖氣地唱道:

“安德烈老爹,安德烈老爹……”

這使我非常驚訝,嚇了我一跳。

雅科夫舅舅也常來走動;他帶著吉他,還帶來一個禿頭、獨眼的鍾表匠,這位鍾表匠穿一件黑色的長禮服,不大張揚,像一名傳教士。他總是坐在屋角,歪著腦袋,麵帶微笑,而且莫名其妙地用一個手指頭頂著刮得光光的雙下巴。他的膚色較黑,他唯一的一隻眼睛看任何人都顯得特別專注;此人很少說話,經常重複的一句話就是:

“不必勞駕,反正……”

我頭一次看見他時,讓我突然想起一件很久以前的事,還是我們住在新街的時候,有一天,大門外人聲嘈雜,鼓聲陣陣,一輛高高的黑顏色的馬車從監獄沿街向廣場那邊駛去,馬車周圍全是士兵和人群,馬車上——凳子上——坐著一個個頭不大、戴圓氈帽的人;他手腳上都戴著鐐銬,胸前掛一塊黑板,上麵寫著很大的白顏色的字;這個人低著頭,仿佛是在看胸前寫的字;他的身子不停地在搖晃,鐐銬也在叮當作響。當母親對鍾表匠說“這是我的兒子”時,我嚇得直往後退,把兩隻手藏了起來。

“不必勞駕。”他說。這時他的整個嘴巴向右耳朵方麵咧去,樣子非常嚇人;他一把扯住我的腰帶,把我拉到他身邊,迅速、麻利地把我轉了個圈,然後又將我放開,讚許道:

“不錯,這孩子長得很結實……”

我跑到屋角,爬上一把皮沙發椅,這把沙發椅非常之大,能夠躺下整個一個人,外公總是吹噓它是格魯津斯基王爺[140]的寶座,我爬到沙發椅上,看大人們在一塊玩是多麽沒意思,看鍾表匠的麵孔變化得是多麽莫名其妙和令人生疑。他的臉上油脂麻花,水不漬漬,像要融化的樣子;一旦他露出笑容,那兩片厚嘴唇便跑到了右臉上去,小小的鼻子也隨著滑向一邊,好像盤子上的一隻水餃。他的兩隻大招風耳朵莫名其妙地搖來晃去,一會兒和那隻好眼睛上的眉毛一起向上抬起,一會兒又移向臉上的兩塊顴骨,看樣子,隻要他願意,他能夠用這兩隻像巴掌一樣的大耳朵將自己的鼻子蓋住。有時候,他一聲歎息,嘴裏伸出像杵槌似的暗紅色的圓滾滾的舌頭,接著,很麻利地在嘴的周圍畫個圓圈,再舔舔兩片油脂麻花的厚嘴唇。所有這一切並不可笑,隻能讓人感到驚訝,使人不得不一直盯著看下去。

雅科夫舅舅彎腰,拿起吉他,輕輕撥動一下琴弦,很不耐煩地勉強唱道:

啊,生活呀,生活,

滿城風雨,自得其樂,

喀山來的貴婦啊,

請聽我慢慢細說……

我覺得這支歌曲非常憂傷,可外婆卻說:

“雅沙,來個別的吧,唱個好聽點的,啊?記得嗎,馬特裏婭[141],以前人們都唱些什麽歌曲?”

女洗衣工理了理窸窣作響的連衣裙,一本正經地說:

“親愛的,現在那些歌曲都不時興了……”

舅舅眯縫起眼睛看著外婆,好像外婆坐得離他很遠似的,但他仍然繼續堅持彈他那些令人憂傷的曲調,唱那些讓人心煩的歌詞。

外公神秘兮兮地在跟鍾表匠說話,手指頭一個勁地在比畫著什麽;鍾表匠揚起眉毛,直往母親那邊看,一麵不住地點頭,他那張油脂麻花的麵孔變化無常,令人難以捉摸。

母親總是坐在兩個謝爾蓋耶夫中間,跟瓦西裏認真地小聲交談;瓦西裏則歎道:

“是——啊,這事是應該想一想……”

然而,維克多滿臉堆笑,兩隻腳蹭來蹭去,忽然尖聲尖氣地唱道:

“安德烈老爹,安德烈老爹……”

大家一下子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他,洗衣女工正經八百地解釋說:

“他這是從戲園子那兒學來的,那裏就是這樣唱的……”

這種枯燥無味的晚會開過那麽兩三次,後來,鍾表匠在白天來了,是個禮拜日,剛做完午禱之後。當時我正坐在母親的房間裏,幫助她把一件破損繡品上的玻璃珠串起來,他冷不丁地一下子將門推開了個縫,外婆一臉驚慌地向屋裏探一下頭,馬上又縮了回來,壓低聲音說:

“瓦裏婭,他來了!”

母親一動未動,毫無反應,這時,門又開了,外公站在門檻處,鄭重其事地說:

“穿好衣服,瓦爾瓦拉,走吧!”

母親既沒有站起來,也沒有看他,隻是問了一句:

“去哪兒?”

“去吧,上帝保佑你!別爭了。他這個人非常穩重,業務上是個行家裏手,對列克謝來說,是個好的父親……”

外公說話時態度極其莊重,兩個手掌一直在腰的兩側摩挲著,兩個胳膊肘彎在背後,一扽一扽的,就好像他的兩隻手一直想伸到前麵去,而他卻竭力不讓它們向前伸去。

“我跟您說吧,這事根本不行……”

外公向她邁近一步,伸出雙手,像盲人似的,彎腰弓背,毛發豎立,啞著嗓子喊道:

“快走!不然——我拉著你走!揪住你的辮子……”

“拉著我走?”母親站起身來問道;這時她臉色變得煞白,眼睛可怕地眯了起來;她迅速脫掉了外衣和裙子,隻剩下一件襯衫,走到外公跟前,說:“您拉拉看!”

外公攥緊拳頭,齜牙咧嘴地對她威脅說:

“瓦爾瓦拉,快穿好衣裳!”

母親一隻手推開外公,另一隻手抓住門把手,說:

“喏,咱們走著瞧!”

“我詛咒你。”外公小聲說。

“我不怕。那又怎麽樣?”

她打開了門,但外公一把抓住她的襯衣下襟,撲通一聲,雙膝跪了下來,口裏喃喃道:

“瓦爾瓦拉,你這鬼丫頭,你會毀了自己的!別再丟人現眼了……”

這時他低聲地、如泣如訴地哀求道:

“老婆子呀,老婆子……”

外婆已經阻擋住了母親的去路,她兩隻手像轟雞似的在母親麵前揮舞著,她把母親擋回門內,咬著牙埋怨道:

“瓦裏卡,傻丫頭,你怎麽啦?回去,真不知害臊!”

她把我母親推進屋裏,將門扣上,衝外公彎下腰,一隻手把他拉起來,另一隻手指著他,威脅說:

“哎呀呀,你這個老惡魔,真是老糊塗了!”

她把他扶到沙發上,而他則像一個布娃娃似的一頭栽倒在那裏,張著大嘴,一個勁兒地直搖腦袋;外婆衝母親喊道:

“快穿上衣服呀,你!”

母親從地板上撿起連衣裙,說:

“我不去見他,聽見了嗎?”

外婆把我從沙發上一推,說:

“舀一勺水去,快點!”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跟耳語差不多;心平氣和,但非常威嚴。我跑進過道裏,聽見前院有沉重、均勻的腳步聲,而母親的房間裏傳出了她說話的聲音:

“明天我就走!”

我走進廚房,坐在窗口,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外公長籲短歎,泣不成聲,外婆一直在嘮叨,後來,她砰的一聲,把門一關,便什麽都聽不見了,靜得有些瘮人。一想起外婆讓我來舀水,我趕緊舀了一銅勺,來到過道——這時鍾表匠從前院走了過來;他低著頭,一麵摸著皮帽子,一麵在清理嗓子。外婆雙手按著腹部,在他身後躬身一禮,低聲說:

“您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他在台階的門檻上絆了一跤,一下便跳到了院子裏,而外婆一再在胸前畫著十字,嚇得渾身直打戰,不知她是在暗暗地哭,還是在悄悄地笑。

“你怎麽啦?”我跑上前去,問道。

她從我手裏把勺子奪過去,將水潑了我一腳,喊道:

然後她到母親房間裏去了,而我呢,再次來到廚房,聽們在旁邊唉聲歎氣,感慨萬端,哼哼嗨嗨的,好像在搬什麽很重的東西似的。

天氣晴朗,冬天的陽光透過兩個結冰的玻璃窗,斜射進屋內;準備午餐的飯桌上,錫製餐具發出暗灰色的光芒,餐桌上擺放著一瓶棕紅色的格瓦斯飲料,另外還有一瓶外公喜歡喝的深綠色的伏特加酒,裏麵泡有藥慧草和金絲桃。透過冰雪已經融化了的玻璃窗,可以望見外麵屋頂上耀眼的皚皚白雪;圍牆木樁的頂端和為椋鳥搭建的鳥巢上攏起的雪堆,閃耀著銀色的光芒。陽光灑落在我掛在窗框上的鳥籠上,我的那些小鳥在嬉戲玩耍:乖巧的小黃雀在歡快地歌唱;紅肚子灰雀在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紅額金翅雀發出抑揚婉轉的叫聲。但是,在這陽光燦爛,鳥聲悅耳的歡快日子裏,我卻並不感到高興,我不需要這樣的天氣,一切對我都不需要。我想把鳥都給放了,於是開始把籠子往下摘,這時外婆跑了進來,雙手拍打著腰部,向爐炕奔去,嘴裏一邊罵道:

“哎呀,真是該死!你怎麽啦,阿庫林娜,老糊塗了……”

她從爐炕裏拿出一個餡兒餅,用手指頭在上麵敲了敲,氣惱地啐了一口唾沫。

“得,糊了!這下全烤焦了!哎呀,這該死的鬼爐灶,應該把你們統統砸碎!你們幹嗎老是瞪著眼睛,是貓頭鷹嗎?真該把你們一個個砸得稀巴爛,就像砸碎破瓦罐一樣。”

這時,她氣得哭了起來,拿著餡兒餅翻來覆去地看,用指頭在烤糊的地方敲來敲去,碩大的淚珠灑落在一張張餡兒餅上。

外公和母親來到了廚房;外婆把餡兒餅往桌子上一扔,震得盤子都跳了起來。

“瞧,烤成這個樣子,全得怪你們,你們個個都不得好死!”

母親高興而安詳地擁抱了外婆,勸她不必懊惱;外公的衣服皺皺巴巴,顯得非常疲憊,他坐到桌旁,將餐巾係在脖子上,兩隻有些浮腫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眯縫著,嘴裏一麵嘟噥道:

“算啦,算啦,沒關係!好餡兒餅又不是沒吃過。上帝總是有些吝嗇,他用幾分鍾時間就能毀掉你整年的心血……他從不承諾補償。坐下吧,瓦裏婭……算啦!”

他似乎有點精神不正常,吃飯時口口聲聲地講上帝,講罪孽深重的亞哈[142],講做父親的沉重的命運,外婆生氣地阻止他說:

“你呀,吃你的飯吧!”

母親閃動著明亮的眼睛,一直有說有笑。

“怎麽,剛才嚇壞了吧?”母親推我一下,問道。

不,當時我並不害怕,可是現在我卻不知如何是好,隻覺得莫名其妙。

他們跟過節的時候一樣,吃了很長時間,而且吃得很多,讓人非常厭煩;好像他們不是原來那幫人似的——半個小時前,他們還在相互吵罵,差點要打起來,個個哭天抹淚的。不知為什麽,簡直讓人難以相信這些人的所作所為是嚴肅認真的,他們是不輕易落淚的。無論是他們的眼淚還是喊叫,他們相互間的種種折磨,經常的感情爆發和迅速的平息,對於我來說,已經習以為常,越來越不再引起我的注意,我也很少再為這種事激動了。

在漫長的日常生活中,痛苦——是節日,火災——是樂趣,在空無表情的麵龐上——傷疤也是一種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