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春前,兩個舅舅分開過了;雅科夫舅舅留在城內,米哈伊爾舅舅搬到河對岸去了;外公在波列瓦雅大街[73]購置了一幢很有意思的住宅;房子很大,底下一層是石頭建築;有一間小酒館,閣樓上有一個很舒適的小房間;另外還有一個花園,走下去是一條溝壑,裏麵生長著許多小柳樹,看上去盡是些光禿禿的枝條[74]。
“樹枝真不少啊!”外公說著,高興地衝我擠了擠眼睛;察看花園時,我和他沿著冰雪消融的鬆軟小路緩緩而行,“很快我就要教你學認字了,所以,這些樹枝還是用得著的……”
整座住宅住滿了房客;外公隻在樓上為自己留了一個大房間,同時接待客人;外婆和我住在閣樓上。閣樓的窗戶麵對大街,每逢晚上和節假日,將身子探出窗外,可以看見東倒西歪的醉鬼們從酒館裏出來,在街頭上大呼小叫,跌跌撞撞。有時他們被推出酒館,像麻袋似的被拋在路邊,但他們爬起來,仍一個勁兒地往酒館門裏擠;門被敲得砰砰直響,玻璃都快震碎了,門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接著便是一番打鬥,這一切,從上麵往下看,非常有意思。外公一大早就去兒子們的染坊,幫助他們料理事務;晚上回來又累又窩火,總是氣不打一處來。
外婆做飯、縫衣服、侍弄菜園子和花園,整天忙個不停,像一個大陀螺,被一條無形的鞭子,抽得團團轉;她不時地聞著鼻煙,然後痛快地打上幾個噴嚏,擦著滿臉的汗水說: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好人一生平安!可不是嗎,阿廖沙,我的心肝寶貝,我們可是過上安靜的日子了!托上天聖母的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我並不覺得我們的生活有多麽安靜;房客們一天從早到晚總是在院子和房間裏出出進進,忙個不停,有時候來一些女鄰居,她們好像急著要到什麽地方去,總是因為時間來不及而唉聲歎氣;她們打算要做一件什麽事,總在喊我外婆的名字: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
阿庫林娜·伊萬諾夫娜對所有的人都笑臉相迎,親切友好,而且關懷備至,她用大拇指將煙草塞入鼻孔,用一塊紅方格子手帕仔細擦了擦鼻子和指頭,說:
“親愛的夫人,要想不長虱子,就應該勤洗澡,洗薄荷蒸汽浴;如果長了疥瘡,就用一湯勺鵝油——要非常幹淨的,一茶匙氯化汞,三滴沉甸甸的水銀,把所有這些東西放在盤子裏,用一塊陶瓷片研磨七遍,然後抹在患處就可以啦!要是用木勺或骨勺來研磨,水銀就會跑掉;決不能用銅器和銀器研磨——對人體有害!”
有時候,她若有所思地向別人建議說:
“大嬸,您到佩喬雷修道院[75]去問問苦行僧阿薩夫吧,我解答不了您的問題。”
她給別人接生;調解家庭糾紛;為孩子們治病;《聖母夢》[76]講得滾瓜爛熟——女人們學會它能“交好運”;她還能在操持家務方麵給人出主意想辦法:
“黃瓜自己會告訴你什麽時候該醃製了;如果它不再有土腥味或別的什麽怪味,那您就可以動手醃製了。格瓦斯[77]必須發酵,才能夠芳香撲鼻,產生泡沫;格瓦斯不能太甜,放點葡萄幹就可以了,要不放點砂糖也行,不過每桶隻能放一點點。酸奶的做法有各種各樣:有多瑙河口味的和西班牙口味的,此外,還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整天跟著她在花園和院子裏轉悠,有時到女鄰居家去坐坐;她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喝茶、聊天,不停地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在這段日子裏,我似乎成了她的一個組成部分,除了這位忙裏忙外、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外,我不記得還有別的什麽事情。
有時候我母親不知從哪兒回來待上一會兒;她顯得很高傲,態度嚴厲,一雙冷漠的灰眼睛,像冬季的太陽,對周圍一切進行觀察,然後很快便消失了,沒有給我留下任何可回憶的印象。
有一次,我問外婆:
“你是女巫師嗎?”
“喏,虧你想得出!”外婆嘿嘿一笑,但立刻又若有所思地補充說,“我哪兒行呀,巫術是一門科學,可難學了。而我又沒有什麽文化——大字不識一個;你外公才是有文化的人,聖母沒讓我的腦子開竅啊。”
接著她又向我吐露一段她的生活往事:
“要知道,我打小長大,也是個孤兒。我媽兩手空空,一無所有,還落個殘疾,那還是她當姑娘時被老爺嚇壞的。她夜裏受了驚嚇,從窗戶裏跳下去,把腰給摔壞了,肩膀也摔傷了;打那時候起,她的右手——最最緊要的右手——開始肌肉萎縮,而我媽原先可是一位織花邊的高手。喏,這樣一來,老爺們就不需要她了,他們給了她自由——自己愛怎麽過就怎麽過,可是缺一隻手日子怎麽過呀?於是她便四處流浪,乞討為生,而當時人們的日子比現在過得富裕,人也比現在善良——巴拉赫納的木工和織花邊的女工們心腸都非常好——他們都是些與人為善的人!我們娘倆經常不分冬秋地外出乞討,加百列[78]大天使將寶劍一揮,把冬天給趕走了,春天擁抱了大地,這時我們就往遠處走,走到哪兒算哪兒。我們到過穆羅姆市[79],到過尤裏耶韋茨市,沿伏爾加河往上走過,也曾沿著靜靜的奧卡河兩岸乞討過。春天,還有夏天,在野外行走是很愜意的,春暖大地,草木蔥蔥,聖母馬利亞把鮮花撒向田野,此時此刻,不禁令人歡欣鼓舞,心曠神怡!而我媽則往往微微閉上藍色的眼睛,引吭高歌起來,她的嗓音並不怎麽好,但是非常響亮,周圍的一切似乎已如醉如癡,一動不動地在傾聽她的歌聲。向基督保證,這種日子確實很不錯!可是我九歲一過,母親覺得,再領著我到處討飯,麵子上不好看,挺難為情的,於是就在巴拉赫納住了下來。她一個人沿街挨家挨戶地乞討,節假日時就到教堂門口接受大家的施舍。我就坐在家裏,學習織花邊,我拚命學習,想盡快地能夠幫助母親;有時候織壞了,急得我直掉眼淚。瞧,花兩年多一點的時間,我學會了這個手藝,而且在城裏還小有名氣:隻要有誰需要高質量的花邊,馬上就會來找我們,說:‘阿庫利婭,幫幫忙,給織一件吧!’對此我非常高興,我正求之不得呢!當然,這並不是因為我的手藝高超,而是因為有媽媽的指點。雖然她隻有一隻手,自己不能幹活,但她能指導我怎麽做。一個好的指導比十個學徒更為可貴。喏,這時我驕傲了起來,我說:媽媽,你不要再出去討飯了,現在我能夠獨自養活你了!可是她卻對我說:‘你給我閉嘴,知道嗎,我這是在給你積攢嫁妝。’後來,沒多久,你外公出現了,他是一個很出色的小夥子:二十二歲已經當上了駁船上的工長!他母親來相了我一次[80],看到我會幹活,是窮人家的女兒,就是說,老實聽話,又很本分,於是……她是個賣麵包的商販,是個歹毒的女人,不說她的事了……唉,我們何必提這種歹人呢?上帝自己是能夠看見他們的;上帝看見他們,魔鬼喜歡他們。[81]”
這時,她發自內心地笑了,她的鼻子不住地顫動,樣子挺逗人的,而她的一雙眼睛,在沉思中閃閃發光,使我感到非常親切,它們所表達的一切情意,要比言辭更加明白。
記得是一個寧靜的傍晚;我和外婆在外公的屋子裏喝茶;外公身體不舒服,坐在**,沒有穿襯衫,肩上披一條大浴巾;他呼吸急促,聲音嘶啞,一刻不停地擦拭著他滿身的大汗。他的兩隻綠眼睛變暗淡了,麵部浮腫,顏色紫裏透紅,兩隻小耳朵紅得尤為明顯。他伸手接茶杯的時候,手哆嗦得很厲害,真是可憐。他變得很溫順,和以往的他已大不相同。
“為什麽不給我放白糖?”他像一個被嬌縱的孩子,用任性的口吻質問外婆。外婆態度和藹但語氣堅定地回答說:
“和蜂蜜一塊二喝,對你身體更好一些!”
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啊啊兩聲,迅速喝下熱茶,然後說:
“你瞧著點兒,別讓我死了!”
“別怕,我瞧著呢。”
“這就好!要是現在我死了——那我就跟沒活過一樣,一切都完啦!”
“別說話,好好躺著!”
他閉上眼睛,沉默片刻,同時吧咂著發黑的嘴唇;隨後,他突然像被針紮了似的,全身顫動,自說自話起來:
“要盡快地給雅什卡和米什卡成個家,興許老婆和新出生的孩子能夠使他們的精神振作起來,是不是?”
接著他便曆數起城裏誰誰家有合適的姑娘。外婆一聲不吭,隻是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我坐在窗前,望著城市上空升起的紅色晚霞,房子窗戶的玻璃被映照得一片通紅——我是因為犯了什麽錯誤外公才不許我到院子裏和花園裏玩的。
花園裏,一些甲殼蟲圍繞著白樺樹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叫聲;桶匠在隔壁鄰居家的院子裏打製木桶;附近什麽地方有人在磨刀;許多孩子在花園外的峽穀裏嬉戲打鬧,在濃密的灌木叢中胡亂奔跑。我非常想出去盡情地玩耍,傍晚常有的憂傷情緒不禁在心中油然而生。
突然,不知外公從哪兒摸出一本嶄新的小書,在手掌上啪的一聲拍了一下,興致勃勃地叫我過去:
“喂,你這個小調皮,搗蛋鬼,快過來!坐下,你這個長著卡爾梅克人[82]高顴骨的家夥。看見這個字母了嗎?這個念:阿斯。你念:阿斯!布基!維迪![83]這個是什麽?”
“布基。”
“念對了!這個呢?”
“維迪。”
“胡說,是阿斯!你仔細瞧:格拉戈爾,多布羅,葉斯季[84];這個是什麽?”
“多布羅。”
“對啦!這個呢?”
“格拉戈爾。”
“沒錯兒!那麽這個呢?”
“阿斯。”
外婆插話了:
“老頭子,你還是老老實實地躺著吧……”
“拉倒吧,你給我閉嘴!這樣對我正好,反正腦子也閑不住。接著念,列克謝!”
他用一隻滾燙的、汗津津的胳膊從後麵摟著我的脖子,隔著我的肩膀指著攤在我麵前的書上的字母。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熱烘烘的汗酸味和燒洋蔥味,熏得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可是他卻來了勁頭,啞著嗓子在我耳邊大喊:
“澤姆利亞!柳季!”[85]
這些詞我都認識,但斯拉夫語字母的寫法和發音並不一致:“澤姆利亞”像“蚯蚓”的發音[86],“格拉戈爾”則像彎腰拱背的“格裏戈裏”的發音,“亞”[87]——像外婆和我,外公身上則具有某種和字母表上所有字母共同的東西。他督促我把字母表念了很久,正著念念,倒著念念;他的滿腔熱情感染了我,我也念得滿頭大汗,放開喉嚨大聲地念。這下可把他給逗樂了;他捂著胸口,不住地咳嗽,把書都給弄皺了;他聲音嘶啞地說:
“你瞧呀,老婆子,你看他念得有多帶勁兒,啊?哎呀,你這個阿斯特拉罕的學習狂,你喊什麽呀?有什麽好喊的?”
“是您在喊……”
我看著他和外婆,感到非常開心:她用胳膊肘撐著桌子,一隻手托著臉,望著我們,聲音不高地笑著說:
“你們別再扯著嗓子喊了!……”
外公友好地對我解釋說:
“我大聲喊,是因為我有病,可你喊什麽呢?”
然後,他晃著滿頭大汗的腦袋對外婆說:
“已故的納塔利婭說他的記憶力很差,她這話不對;他的記憶力,托上帝的福,像馬的記憶力一樣好!往下念,翹鼻子!”
最後,他開玩笑地把我推下了床。
“行了。拿好書。明天你給我把字母表整個念一遍,不許有錯;念對了,我給你五戈比……”
當我伸手去接書的時候,他又把我拉到自己身邊,神情憂鬱地說:
“小家夥,你媽呀,把你扔在這個世上……”
外婆不禁一愣,說:
“哎,我說老頭子,你說這幹嗎呀?……”
“是不應該說——可我心裏難受呀……哎,好好一個姑娘家,淨犯糊塗……”
他使勁推了我一下。
“去吧,玩去吧!不許到外麵去,隻能在院子裏,在花園裏玩……”
正好我也隻想到花園裏去玩,因為:我在花園的小山上一露麵,峽穀裏的孩子們便開始向我扔石子,而我則可以痛痛快快地回擊他們。
“貝裏來了,”他們一看見我就這樣喊,並且趕緊做好戰鬥準備,大叫,“用石頭砍他!”
我不知道“貝裏[88]”是什麽意思,因此我對這個綽號並不感到生氣,不過我一個人能夠抵擋他們許多人,我還是很高興的;看見我砍出去的石子準確無誤地擊中敵手,迫使他們狼狽逃竄,紛紛躲進灌木叢中,心裏非常得意。這種戰鬥沒有什麽惡意,最後雙方幾乎都沒有傷感情。
學習認字對我毫不費力,外公對我越來越關心了,打我的次數也少了,盡管在我看來,他應該比以前更經常地打我,因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大,違反外公清規戒律的次數也多了,但他隻不過是責罵幾句,頂多拍打我幾下也就完了。
我想,以前他打我也許都是冤枉的,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跟他說了。
他輕輕地托起我的下巴,使我的腦袋向上揚起,然後眼睛一眨一眨的,拉長聲調說:
“你說什麽?”
於是,他嘿嘿一笑,說道:
“我說你呀,這個邪教徒!你怎麽知道應該打你多少次?這事除了我,還有誰能知道?走吧,趕快走吧!”
可他立刻又抓住我的肩膀,再次盯著我的眼睛,問道:
“你說,你是個狡猾的人,還是個老實的人?”
“不知道……”
“不知道?那麽我來告訴你吧,還是狡猾一點好,老實——就是愚蠢,懂嗎?綿羊老實。要好好記住!去吧,玩兒去吧……”
不久,我已經能夠按照拚音朗讀聖詩了;通常我都是在喝完晚茶之後進行朗讀,而且每次都由我來讀讚美詩。
“布吉-柳季-阿斯-拉-布拉;日維-捷-伊熱-布拉熱;納舍爾-布拉任。”我指著聖詩的章節念完後,覺得非常無聊,於是我問道:
“布拉任-穆日[89],是指雅科夫舅舅嗎?”
“我這就照你的後腦勺上來一巴掌,好叫你明白誰是幸福的人!”外公氣鼓鼓地說,但我感到他這種生氣隻不過是出於習慣,裝裝樣子而已。
而且我幾乎從未猜錯:過不了一會兒,外公看來已經忘記了我剛才的問話,嘟囔著說:
“是啊,在唱歌和娛樂方麵,他稱得上是大衛王,可做起事來則像押沙龍[90]一樣狠毒!他能編能唱,能說會道,幽默詼諧……唉,我說你們這些人啊!‘用你們輕快的雙腿盡情地跳吧’,可是能跳出個什麽名堂呢?我是說——能長久跳下去嗎?”
聽他這麽一說,我就停下來,不接著往下讀了;我望著他那陰沉沉的、心事重重的麵孔;他眯縫起眼睛,越過我,向什麽地方看去,眼睛裏流露出憂傷、溫暖的感情;於是我明白了:此時此刻,外公平常的嚴厲在他身上已經冰消雪融,**然無存。他用幹癟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子,染了色的指甲在閃閃發光,金黃色的眉毛在微微地顫動。
“外公!”
“嗯?”
“給我講點什麽吧。”
“你往下念啊,懶家夥!”他抱怨地說;好像他剛睡醒似的,還用手指頭擦了擦眼睛。“愛聽故事,不愛念聖詩……”
但我猜想他自己也是喜歡故事甚於喜歡聖詩;不過他幾乎能夠從頭到尾把聖詩背下來,他發誓每晚入睡前一定要大聲朗讀一段讚美詩,就跟教堂的執事朗讀日課經一樣。
我誠心誠意地求他,老頭子的心漸漸變軟了,向我做了讓步。
“那麽,好吧!《聖詩集》你可以永遠保留在身邊,我很快就要去見上帝了,去接受審判……”
他往一把老式安樂椅上一坐,仰靠在繡花靠墊上,身子縮成一團,仰頭看著天花板,小聲地、若有所思地開始講一些陳年往事,講自己父親的故事。
“有一次,一夥強盜到巴拉赫納來搶劫商人劄耶夫,我爺爺的父親趕緊跑向鍾樓去敲鍾,可是強盜們追上了他,用馬刀將他劈死,拋到鍾下。
“當時我年紀還很小,這件事沒有親眼見到,根本不記得;我開始記事,是因為法國人的原因,那是1812年,我剛好滿十二歲。當時有三十多個法國俘虜被押解到我們巴拉赫納來了;他們長得全都又瘦又小,穿得五花八門,破爛不堪,連叫花子都不如;一個個凍得渾身發抖,有幾個甚至都凍僵了,連站都站不住。有幾個農民想要打死他們,可是押解人員不讓打,後來地方駐軍來了,才把農民們驅散[91]。日後大家習慣了,相處得還算可以。這些法國人都很機靈能幹,甚至相當樂觀——有時候還唱歌。從下諾夫戈羅德來了幾位老爺,他們坐著三駕馬車來看這些法國俘虜;他們來後,有的破口大罵,伸出拳頭威脅這些法國人,甚至還打了他們;有的和他們用法語交談,態度和藹,給他們錢和各種禦寒物品。有一位上了歲數的老爺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說拿破侖到頭來把法國人給害苦了!瞧,俄國人怎麽樣,連一位貴族老爺的心腸都這麽好:對外國人也不乏憐憫之心……”
他沉默片刻,閉上眼睛,用手掌撫摸一下頭發,仔細地回憶著往事,繼續說道:
“冬天,外麵狂風大作,寒氣一個勁兒地往屋裏鑽,可他們這些法國人常常跑到我們窗前,又是敲玻璃,又是喊叫,跳來跳去,求我母親——她是賣烤麵包的——給他們塊熱麵包吃。我母親不放他們進屋來,隻是把麵包遞到窗外;法國人抓過麵包就揣進懷裏,趁著熱乎勁兒,把它直接貼在身上,貼在心窩裏;他們怎麽能受得了這份苦——我真不理解!有許多人被凍死了,他們是溫帶人,不習慣這種嚴寒天氣。我們園子裏有間浴室,裏麵住著兩個人:一位軍官和他的勤務兵米朗;這位軍官個子很高,瘦得皮包骨,穿一件女人的外套,因此隻到膝蓋長。他人非常和氣,酗酒;我母親私下自釀自賣啤酒,他買回去一喝醉便開始唱歌。他學會了說我們的話,時常抱怨說:你們這邊沒有白的天,天總是黑乎乎的,很惡劣!他的俄語講得很糟,但是可以聽懂,而且他的話說得也對:我們伏爾加河上遊這一帶氣候確實很不招人喜歡,下遊的氣候要暖和一些,而一過裏海,根本就見不到雪。這話確實不假:無論是《福音書》裏,《使徒傳》裏,還是《聖詩集》裏,都不曾提到過雪,連冬天也沒有提到過,而耶穌生活的地方就在那邊……等讀完《聖詩集》,我們就開始讀《福音書》。”
他又沉默不語了,好像要睡著的樣子;他在思考著什麽,斜著眼睛向窗外望去,整個人顯得既瘦小,又精明。
“往下講啊。”我小聲提醒他。
“好,我這就講,”外公不覺一怔,然後開始說,“就是說,法國人!法國人也是人,一點也不比我們這些戴罪之人差。有時他們衝我母親高喊:瑪達姆、瑪達姆,[92]——這就等於是在喊太太、貴婦人——可麵包店的貴婦人能夠扛五普特[93]重一口袋的麵粉。她力氣大得簡直不像個女人,我二十歲之前,她能夠輕而易舉地揪著我的頭發搖來晃去,其實我二十歲時身體已經很不錯了。而那個叫米朗的勤務兵非常喜歡馬。他在院子裏轉來轉去,用各種手勢表示:能不能讓他來給馬洗澡!起初人們擔心:怕他使壞,畢竟是敵人嘛;後來農民們開始主動喊他:米朗,快過來呀!他總是嘿嘿一笑,低著頭,老老實實地走過來。他有一頭棕色的頭發——甚至有些發紅,大鼻頭,厚嘴唇。他很會養馬,還是一位給馬看病的高手。後來,他就在下諾夫戈羅德這個地方湊合著當起了獸醫。但他最後得了瘋病,被消防隊給打死了。那個法國軍官開春前就病倒了,尼古拉節[94]那天也不聲不響地死了:他坐在浴室窗前想什麽心事,想著想著就死了,腦袋還伸在窗外呢。我覺得他很可憐,甚至還為他悄悄流過淚;他性情非常和藹,常摸著我的耳朵,親熱地用法語自說自話一通,雖然我聽不懂,但覺得他這個人挺好的!人的情義在市場上是買不來的。他本想教我學他的語言,但母親不允許,甚至把我領到神父那裏,神父讓人把我打了一頓,對法國軍官也頗有微詞。當時啊,小夥子,人們對生活的管理很嚴,這你沒有體驗過,是別人替你吃了這份苦,受了這份罪,這一點,你可要牢牢記住!就說我吧,這種事我可經曆過……”
天黑了下來。在黑暗中,不知為什麽,外公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他的眼睛像貓的眼睛一樣閃閃發光。講別的事情時,他的聲音不高,謹小慎微,深思熟慮,可是一講到他自己,他的熱情便高漲起來,滔滔不絕,而且有些自我誇耀。我不喜歡聽他講自己的事,也不喜歡他總是在命令人:
“要記住!這一點你一定得記住!”
他講的事情,有許多我都不願意去記,但這些不願意記的事,即使沒有外公的命令,也能使我牢記不忘,刻骨銘心。他從來不講童話故事,隻講發生過的真事,而且我發現他不喜歡別人提問題,所以我一定要纏著他問個究竟:
“到底誰更好一些:法國人,還是俄國人?”
“喏,這怎麽好說呢?我又沒看見過法國人在自己家裏是怎樣過日子的。”他氣鼓鼓地嘟噥著說,然後又補上一句:
“黃鼠狼在自己的洞穴裏也是好樣的……”
“那俄國人是好樣的嗎?”
“什麽樣的人都有。地主時代人要好一些,因為人們事事都被束縛著。現在,大家都自由了——麵包沒有了,鹽也沒有了!當然,地主老爺的心腸沒那麽仁慈,可他們的腦子更聰明一些;不是說所有的老爺都這樣,不過要是碰上個好的老爺,那也是一種福分!有時候遇上個草包老爺,傻瓜蛋一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們有許多虛有其表的東西;看上去是個人,但仔細一瞧——肚子裏沒有東西,整個一個飯桶。應該讓大家受教育,智慧是磨煉出來的,可真正的磨刀石又沒有……”
“俄國人的力氣大嗎?”
“有大力士,但問題不在於力氣大小,要看是否機靈;你力氣再大,總大不過馬吧。”
“那法國人為什麽要攻打我們呢?”
“喏,戰爭是沙皇的事;這種事我們是搞不清楚的!”
但當我問他拿破侖是怎樣一個人時,外公的回答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是個勇猛彪悍的人,想征服整個世界,讓大家過同樣的生活,什麽老爺、官吏統統不要,而是簡簡單單:過不分等級的日子![95]大家隻是名字不同,權利上一律平等。信仰也隻有一個。當然,這樣想很愚蠢:隻有蝦才無法區分,魚就各種各樣,彼此不同:鱘魚和鯰魚就不是同類,鱘魚和青魚也很難為伍。這種拿破侖式的人物我國也有過幾位——斯傑潘·季莫菲耶夫·拉辛[96]、普加奇·葉米裏揚·伊萬諾夫[97];他們的事,我以後再跟你講……”
有時候他一聲不響,眼睛睜得老大,長時間地望著我,好像頭一次看見我似的。他這樣叫人很不舒服。
他從未跟我講起過我父母的事。
我和外公談話的時候,外婆也時常過來,悄悄地往屋角一坐,很長時間一聲不吭,一點也不惹人注意,但她偶爾也會突然問上一句,聲音柔和親切得好像要把你摟在懷裏似的:
“老頭子,還記得我們倆到穆羅姆朝聖的事嗎?多麽好啊!這是哪年的事了?……”
外公想了想,鄭重其事地回答說:
“確切的年份說不準了,不過是在霍亂大流行[98]之前,記得那年森林裏到處在緝拿奧洛涅茨人[99]。”
“對了!我們還怕他們……”
“沒錯兒。”
我問道:“奧洛涅茨人是些什麽人,他們為什麽要逃進森林?”外公不大樂意地解釋說:
“奧洛涅茨人——不過是些普通農民,因為不願受官府管製,不願到工廠做工才逃出來的。”
“怎樣抓捕他們呢?”
“怎樣抓捕?跟小孩子玩遊戲一樣:一些人跑,另外一些人搜尋、抓捕。逮住了,就用鞭子、樹條對他們一頓猛抽;也有把鼻孔刺穿的,在額頭上烙上印記的,以示懲戒。”
“因為什麽?”
“因為需要。這事很難說清楚;究竟是誰的錯:是逃跑的人呢,還是追捕的人,我們弄不明白……”
“你記得嗎,老頭子,”外婆又說,“那次大火之後……”
凡事喜歡一絲不苟的外公嚴厲地反問:
“哪次大火?”
他們一心在回憶往事,把我給忘了。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非常投機,有時讓人感到他們好像是在唱歌,是在唱一支關於疾病、火災和遭受鞭打的悲歌,一支關於意外死亡、營私舞弊的歌,一支關於——看在耶穌基督的分上——癡呆者和滿腔怒火的老爺的歌。
“活得越久,見識就越廣!”外公小聲咕噥道。
“難道我們的日子過得不好嗎?”外婆說,“你想想,我生完瓦裏婭後,那年春天的日子過得多好啊!”
“那是——1848年,鎮壓匈牙利[100]那年的事;洗禮過後第二天,她的教父吉洪就被拉去當兵了……”
“從此便沒了消息。”外婆歎了口氣。
“沒錯,杳無音信!從那年起,上帝的恩賜,像流水載著木筏似的向我們家滾滾而來。唉,瓦爾瓦拉呀……”
“你算了吧,老頭子……”
外公生氣地皺起了眉頭。
“什麽叫算了吧?無論從哪方麵講,你看看這些孩子,他們沒有一個成器的。我們花的心血都到哪兒去了。我和你一心一意想把他們往花籃裏放,可上帝遞到我們手上的卻是一隻破篩子……”
他大喊大叫,像被火燒著了似的,滿屋子亂跑,痛苦得直哼哼,破口大罵孩子,伸出幹癟的小拳頭威脅外婆說:
“都是你把他們給嬌慣壞的;這幫強盜,你總是護著他們!都怪你,老妖婆!”
他悲痛地喊叫著,聲淚俱下地跑到屋角,麵對著聖像,掄起拳頭,在自己幹癟的胸口上捶打起來:
“上帝啊,難道我比別人的罪孽大嗎?為什麽呀?”
這時他渾身都在顫抖,滿含淚水的眼睛,露出委屈、凶狠的目光。
外婆坐在暗處,默默地畫著十字,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外公身邊,勸說道:
“唉,你何必這樣自尋煩惱呢?上帝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比咱們孩子好的能有幾家?老頭子,家家都一樣——吵吵嚷嚷,罵罵咧咧,沒完沒了。所有做父母的都得用自己的眼淚來贖自己的罪孽,不光是你一個人……”
有時候這些話對他能起到些安慰作用,他默默地、無精打采地在**躺了下來,這時我和外婆便悄悄地離開,回到自己的閣樓上。
但是,有一次,當她走到外公身邊好言相勸的時候,他卻突然轉過身來,揮拳朝她的臉上啪的就是一下。外婆身子搖晃一下,一隻手捂住嘴唇,站穩腳跟,平心靜氣地低聲說:
“唉,傻瓜……”
然後在他腳前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而他卻一而再地揮動雙拳,大聲吼叫著:
“走開!不然我打死你!”
“傻瓜。”外婆向門口走去時又說了一遍,這時外公向她猛撲過去,但她不慌不忙地跨過門檻,將門一帶,正好把外公擋住。
“老東西!”外公氣呼呼地罵道,臉漲得像火炭一樣通紅;他抓著門框,亂撓一通。
我坐在暖炕上,嚇得半死,簡直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事:外公頭一回當著我的麵毆打外婆,這實在讓人無法容忍,令人厭惡,它暴露出外公身上某種新的、我難以忍受的品性,使我感到非常壓抑。然而外公卻一直站在那裏,抓著門框,好像身上蒙了一層塵土,灰頭土腦的,緊縮著身子。突然,他走到屋子中間,雙膝跪下,因沒有跪穩,身子向前傾斜下去,他急忙伸出一隻手撐著地板,但他身子馬上就跪直了,然後兩隻手在自己胸口上便捶打起來:
“哎呀,上帝啊……”
我從暖炕上像滑冰似的溜了下來,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樓上,外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直在漱口。
“你痛嗎?”
她走到屋角,朝汙水桶裏吐一口水,平靜地回答說:
“不礙事,牙齒沒傷著,隻傷了點嘴唇。”
“他為什麽打你?”
她望著窗外的大街,說道:
“他心裏有氣,年紀大了,日子艱難,事情不順心……你好好躺下睡吧,別操這份心……”
我又問了她點什麽,但她一反常態地厲聲喝道:
“你沒聽見我說讓你躺下睡覺嗎?怎麽這樣不聽話……”
她坐在窗口,不時地吸吮著嘴唇,老是在往手絹裏吐口水。我脫衣服時看了看她:透過她黑色投影上方藍色的窗框,可以望見閃爍的群星。外麵悄無聲息,屋內——一片漆黑。
我躺下後,她走了過來,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腦袋,說:
“好好睡吧,我下樓到他那兒去看看……你不要太為我難過,親愛的,因為我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睡吧!”
她吻過我後便下樓走了;當時我心裏難受極了,我從寬大、柔軟、暖和的**跳下來,走到窗口,望著下麵空****的大街,沉浸在難以忍受的苦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