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躺在一張很寬的**,身上裹著疊成四折的厚毛毯,隻聽見外婆在向上帝做禱告;她跪在地上,一隻手按住胸前,另一隻手不時地畫著十字,動作從容不迫。
外麵寒氣襲人;淺綠色的月光,透過窗戶玻璃上的冰花,清楚地照見外婆那張慈善的、鼻梁高高的麵孔,使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閃閃發光,像燃燒的磷火。外婆用來包紮頭發的絲巾光彩奪目,像精心鍛造出來的一樣[61];她身上的黑色連衣裙在微微地顫動,從肩頭飄然下垂,拖落在地板上。
禱告完畢,外婆默默地脫去衣服,精心把它疊好,放在屋角的櫃子上,然後走到床前,而我則假裝已經睡著了。
“我知道你在裝睡,搗蛋鬼,沒睡著吧?”她輕聲地說,“看來還沒睡著,在裝蒜,是不是?喂,把毯子給我!”
我早知道她會這樣,所以忍不住就笑了;於是她衝我大叫:
“好哇,你竟然拿老外婆開起玩笑來了!”
她抓住毯子邊,使勁往回一扽,動作非常麻利,於是,我便被懸空拋了起來,打了幾個轉身,落在柔軟的羽絨墊子上,而她卻哈哈大笑說:
“怎麽樣,小蘿卜頭?吃虧了吧?”
不過有時候她會禱告很久,我真的睡著了,不知道她是怎麽睡下的。
一般總是在有了煩惱、吵架、打架之後的日子裏,外婆才會做很長的禱告;聽她禱告非常有意思;外婆總是把家裏發生的一切事情,詳詳細細地告訴上帝;她跪在那裏,臃腫龐大,像一座山丘;起初她嘟嘟噥噥,說得很快,聽不清楚,後來就大聲抱怨起來:
“上帝啊,你明明知道——誰都希望日子過得好一些。米哈伊爾是老大,原本該留在城裏,讓他到河那邊去住,他感到冤屈得慌;再說,那是個新地方,沒人住過,到底怎麽樣還很難說。而老爺子——他更喜歡雅科夫。對孩子們有親有疏——難道這樣好嗎?老爺子死心眼,固執得很——上帝啊,但願你能夠開導開導他。”
她用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著黑乎乎的聖像,向上帝進言道:
“上帝啊,你能不能好好給他托個夢,讓他明白應該怎樣把孩子們分開!”
她又是畫十字,又是趴在地上磕頭,寬大的前額,在地板上磕得梆梆響,然後,她再次把身子伸直,認真嚴肅地說:
“你能不能對瓦爾瓦拉露出點兒笑臉,讓她也有點高興事兒!她什麽地方惹你老生氣了,什麽地方比別人的罪孽更重?這到底是怎麽了?一個年輕女子,身強力壯,可整天生活在愁苦之中。上帝啊,請關心關心格裏戈裏吧——他的眼睛越來越不行了。一旦兩隻眼瞎了,流浪街頭,這有多不好!他給老爺子幹了一輩子,真是力氣使盡,可老爺子難道幫助過他嗎!唉,上帝呀,上帝……”
她半天不說話,恭順地低著頭,耷拉著雙手,好像睡著了或凍僵了似的。
“還有什麽呢?”她微微皺起眉頭,大聲回憶道,“救救所有的東正教徒吧;請寬恕我這個該死的蠢人吧——要知道:我犯的罪過都不是出於惡意,而是因為頭腦愚蠢。”
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態度親切、非常滿意地說:
“親愛的主啊,你明察秋毫,無所不知。”
我非常喜歡外婆的這個上帝,他和她是那樣親近,我常常請求外婆:
“講講上帝的事吧!”
她講起上帝時有其獨到之處:聲音很低,莫名其妙地把語調拉得很長,雙目微闔,而且一定要坐著;先是稍微欠欠身,然後再坐下,理理頭發,係好頭巾,一講,時間就很長,直到你睡著為止:
“上帝就住在山丘上,周圍綠野芳草,景色宜人,他端坐在銀色椴樹下鑲有藍寶石的寶座上,這種樹四季常青,花香不斷;天堂裏既沒有寒冬,也沒有深秋,因此那裏鮮花似錦,永不凋謝,專門愉悅各位神靈。而上帝身邊,天使們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他們像飄舞的雪花,成群的蜜蜂,又像一群群白鴿,一會兒飛臨人間,一會兒又飛回天上,將我們人間的萬事萬物一一稟告給上帝。這裏你、我、外公——每個人都有一位自己的天使,上帝對大家一視同仁。比如,你的天使就會向上帝稟告說:‘列克謝咬了外公!’而上帝則吩咐說:‘喏,讓老頭子抽他一頓吧!’就這樣,上帝對所有的人都就事論事,賞罰分明。而且上帝這樣做一直都很好,天使們興高采烈地扇動著翅膀,不停地對上帝唱道:‘上帝啊,光榮屬於你,光榮屬於你!’而他,親愛的,隻對他們微笑,意思是說:得了吧!”
外婆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頻頻地直搖頭。
“這你都看見過?”
“沒看見過,但是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回答說。
她一談起上帝、天堂和天使們,馬上就變得像小孩子似的,人變得溫順了,臉也變得年輕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流露出特別溫柔的目光。我攥著她那像絲綢一樣沉甸甸的發辮,把它繞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動不動地傾聽她那沒完沒了的、永遠也聽不夠的故事。
“凡人是無法看見上帝的——一看見了眼睛就會瞎;隻有聖徒睜大眼睛才能夠看見。不過我看見過天使;當人們心靈純潔、排除雜念的時候,他們就會出現。一次,我在教堂裏做早禱,就看見祭壇上有兩位天使,他們像雲霧一般,全身透明,透過他們什麽都能夠看見,一切都那麽清澈明亮,毫發可鑒;他們的翅膀一直垂落到地麵,像鏤空的花邊,又像輕薄的綢緞。他們穿梭於祭壇寶座的周圍,幫助年邁的伊利亞神父:當他舉起衰弱無力的雙臂向上帝祈禱的時候,天使們便往上托著他的肘腕。伊利亞神父已經是老態龍鍾,雙目失明,走路跌跌撞撞,後來很快就離開了人世。當時,我一看見天使便高興得愣住了,心裏怦怦直跳,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啊,真是美妙極了!哎呀,廖尼卡,我的寶貝,無論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上帝身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真是妙極了……”
“我們這裏不是也很好嗎?”
外婆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回答說:
“托聖母的福——一切都很好!”
這下我可就納悶了:很難說這個家裏一切都很好;我覺得這裏的生活越來越糟。
有一次,我從米哈伊爾舅舅門口經過,看見納塔利婭舅媽穿一身白衣服,雙手抱著胸口,滿屋子亂滾,喊叫的聲音不大,但是非常可怕:
“上帝啊,把我招去吧,帶我走吧……”
我明白她這話的意思,我也懂得格裏戈裏抱怨的含義,他說:
“一旦我眼睛瞎了,我就滿世界去流浪,那也比在這兒好……”
我希望他快點瞎,這樣我就可以要求給他帶路,我們一塊兒出去,浪跡天涯。這話我已經跟他說了。格裏戈裏師傅噘起大胡子嘿嘿一笑,回答說:
“那好啊,咱們一起走!到時候,我就滿大街地喊著:‘這位是行會會長瓦西裏·卡希林的外孫子!’那才叫有意思呢……”
我不止一次看見納塔利婭舅媽的兩眼發呆,眼眶下有腫起來的淤斑,蠟黃的臉上——嘴唇腫著。
我問外婆:
“舅舅在打她嗎?”
她歎了口氣,回答說:
“他悄悄地打她,這個挨千刀的畜生!你外公說了:不許打她,可是他夜間打。他這個人非常歹毒,而她——又太軟弱……”她說著說著便激動起來:
“畢竟他現在不像以前那樣打她了!喏,他朝她嘴上打,耳朵上打,偶爾還揪她的辮子,而以前他能一連幾個小時地折磨她!你外公有一次打我,從複活節頭一天的午禱開始,一直打到傍晚。打累了,休息一會兒再打。連繩子什麽的都用上了。”
“因為什麽事?”
“已經不記得了。有一次,他把我打得死去活來,五天五夜不給我吃東西,當時勉強活了下來,要不他還要……”
這事太讓我吃驚了:外婆的體格比外公大兩倍,因此很難相信他能夠打得過她。
“難道他比你的力氣大嗎?”
“力氣不比我大,可是年齡比我大呀!再說了,他是我丈夫!上帝讓他來管我的,我注定隻能忍耐……”
看著她把聖像上的灰塵拂去,把神袍擦拭幹淨,我覺得很有意思,也感到很愉快;那些聖像都很珍貴,他們一個個都披金戴銀,渾身珠光寶氣;外婆麻利地捧起一尊聖像,滿麵笑容地仔細端詳著,而且很動情地說:
“多慈愛的麵孔啊!……”
她一麵畫著十字,一麵吻了吻聖像。
“上麵落滿了灰塵,煙熏火燎的;你啊,萬能的聖母,你是永遠伴隨著我的歡樂!瞧呀,廖尼亞,乖孩子,這筆畫畫得多細膩啊,聖像上的人物這麽小,可是個個顯得活靈活現,出神入化。這是十二節[62],中間是費奧多羅夫斯卡婭聖母[63],大慈大悲,樂善好施。這個是在說,聖母啊,不要看見我躺在棺材裏就痛哭流涕……”
有時候我覺得,外婆侍弄這些聖像態度十分虔誠,非常地投入,就跟我表姐卡捷琳娜受委屈時擺弄木偶玩具一樣。
外婆時常看見鬼,有成群結隊的,也有單個的。
“有一次,在大齋[64]期間的夜裏,我從魯道夫家門口經過;當時明月當空,天氣很冷,我忽然看見:屋頂煙囪旁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頭上長著犄角,正低著頭,在煙囪上聞來聞去,還打著響鼻;這東西個頭很大,身上毛茸茸的。它一邊聞,一邊甩尾巴,把屋頂掃得沙沙作響。我衝它畫了個十字,嘴裏念道:‘願上帝興起,使他的仇敵四散’[65]。這時隻聽見它低聲尖叫一下,嘰裏咕嚕地從屋頂滾到院子裏——轉眼間便消失了!興許那天魯道夫家在燉肉,讓小鬼兒給聞見了,一高興……”
一想到小鬼兒從房頂上滾了下來,我不禁笑了,外婆也笑了,她說:
“這些鬼非常喜歡惡作劇,完全跟小孩子們一樣!比如,有一次,我在浴室裏洗衣服,已經是半夜了。這時,壁爐的火門突然大開!成群的小鬼兒從裏麵紛紛跳出來,一個比一個小,紅的、綠的、黑的全有,跟蟑螂似的。我趕緊往門口跑,但已經無路可走;我被小鬼們團團圍住,整個浴室都被它們擠滿了,我被擠得無法動彈,想轉身都不可能。它們在我腳下到處亂鑽,又扯又拽,搞得我連畫個十字的工夫都沒有!它們一身茸毛,軟綿綿、熱乎乎的,很像小貓,隻不過它們個個都能直立行走;它們圍著你轉呀,鬧呀,齜著像老鼠一般細小的牙齒,小小的眼睛閃著綠光,頭上的犄角剛露出一點,鼓起一個個小圓包,尾巴很像小豬的尾巴——哎呀,我的主啊!我一下子便暈過去了!等我醒過來時——蠟燭已經快熄滅了,洗衣盆裏的水也涼了,洗過的衣服被扔得滿地皆是。哎呀,我說你們這幫小鬼,真應該統統把你們轟走!”
我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些五顏六色的毛茸茸的小東西從爐口和爐壁灰色的圓石頭上蜂擁而出,把小小的浴室擠得水泄不通;它們亂吹蠟燭,伸出故意捉弄人的粉紅色的小舌頭。這的確很逗,但卻很瘮人。外婆搖了搖頭,停了片刻,突然來了勁頭,好像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了:
“此外,我還看見過惡鬼;這事也是發生在夜裏;冬天,暴風雪天氣。我正穿過久科夫峽穀;還記得嗎?以前我說過這個地方,就是雅科夫和米哈伊爾要把你父親淹死在池塘冰窟窿的那個地方。喏,當時我正在往前走,走著走著,忽然摔了個跟頭,順小路滾了下去,一直滾到穀底;這時峽穀裏傳出一片口哨聲和喊叫聲!我一看,一輛由三匹馬拉著的雪橇正在向我奔來,駕馭雪橇的是一個戴紅色尖頂帽子的大個子鬼,他站在駕馭的位置上,像佇了一根木頭樁子,兩隻手向前伸著,緊緊拉著用鐵鏈子做的韁繩。可是峽穀中無法行駛,雪橇直奔被白雪覆蓋著的池塘而去。雪橇上坐的也全是厲鬼;它們吹著口哨,喊叫著,揮動著帽子,身後緊跟著還有七輛三匹馬拉的雪橇,它們像消防車似的急馳而過,拉雪橇的馬清一色全是黑的,而且所有這些馬都是人變的,全是遭父母詛咒而被逐出家門的人;這些人現在專門供群鬼取樂,給它們拉雪橇,每夜被驅趕著,送厲鬼們參加各種節慶活動。這次我看見的這些鬼,大概正要去參加一個鬼的婚禮……”
很難不相信外婆說的話,她講得是那麽實在,那麽令人信服。
不過外婆念起詩來特別好聽,詩中講述聖母如何察訪人間疾苦,如何規勸女強盜“公爵夫人”安加雷切娃不要打罵和搶劫俄羅斯人,還有講述神人阿列克謝[66]和勇士伊萬[67]的詩;關於絕頂聰明的瓦西裏薩的故事;關於波佩科焦爾[68]和上帝的教子的故事;關於瑪爾法夫人[69]、強盜首領女強人烏斯塔、埃及女罪人瑪麗亞[70],以及強盜母親的諸多苦衷等可怕故事;她知道的故事、傳說和詩歌不計其數。
無論什麽人,包括外公和各種妖魔鬼怪,外婆都不害怕,但是對黑黢黢的蟑螂卻怕得要命,離得很遠她都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有時候她半夜裏把我叫醒,小聲跟我說:“阿廖沙,親愛的,有個蟑螂在爬動,看在上帝的份上,快去把它打死!”
我睡眼惺忪地點著蠟燭,趴在地板上來回尋找敵人;並不是一下子就能夠發現蟑螂在哪裏的。
“哪兒也沒有。”我說。可是,別看外婆躺在那裏不動,用毯子蒙著腦袋,她卻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要求我:
“哎呀,有的!你再找找,求求你了!我知道它還在那兒爬……”
她從來沒有說錯過,我在離床很遠的一個地方,果然發現了蟑螂。
“打死了嗎?好,感謝上帝!也謝謝你……”
於是她掀去頭上蒙的毯子,鬆了一口氣,露出了笑容。
要是我找不到這個小蟲子,她便無法入睡;我感覺得到,在悄無聲息的深夜,隻要有一點點動靜,她就會渾身打哆嗦,而且我聽見她連大氣都不敢出,小聲跟我說:
“它就在門檻附近……在櫃子下麵爬……”
“你幹嗎害怕蟑螂呢?”
她理直氣壯地回答說:
“因為我不知道它們要幹什麽。爬來爬去,黑黢黢的。上帝給每個小生命都分派有任務:潮蟲表明家裏太潮濕;臭蟲——說明牆壁太髒;虱子咬人——說明這個人健康有問題。這都能夠理解!可是這些蟑螂——誰知道它們有什麽用處,派它們來做什麽呢?”
有一次,外婆正跪在地上跟上帝推心置腹地進行交談,外公突然推門進來,聲音嘶啞地說:
“喂,老婆子,上帝光顧我們了——失火啦!”
“你說什麽呀!”外婆喊道,趕緊從地上站起身來,兩人捶胸頓足地向黑洞洞的正堂屋奔去。
“葉夫根尼婭,快把聖像取下來!納塔利婭,趕快給孩子們穿好衣服!”外婆嚴厲地、語氣堅定地在進行指揮,而外公卻在那裏低聲哭泣:
“哎喲——喲——喲……”
我跑進廚房,衝院子的窗戶被火光照得一片金光燦燦,地板上有許多黃色的斑點在不停地晃動;光著腳的雅科夫舅舅一麵在穿靴子,一麵在黃色的斑點上蹦來蹦去,仿佛他的腳底被燙著了似的;這時他大聲喊道:
“這是米什卡放的火,他放完火便跑了,沒錯!”
“呸!狗東西。”外婆說著,使勁把他朝門口推了一把;差點把他給推倒了。
透過玻璃窗上的冰花,可以看見染坊屋頂的熊熊大火,火舌借著風勢,打著旋從門裏一個勁兒地往外躥。在寂靜的夜裏,紅色的火焰看不見濃煙,隻見高空處有一塊灰蒙蒙的浮雲在飄動,不過仍能夠看見乳白色的銀河。積雪被映紅了,建築物的牆壁在顫抖,在搖晃,好像爭著想要到院中火勢燒得最歡的熾熱角落裏去,染坊牆壁上寬大的裂縫被燒得通紅,牆縫裏露出許多被燒扭曲了的釘子。房頂上幹燥發黑的木板很快被大火包圍了,金黃色的火舌蜿蜒而上,細長的陶製煙囪刺目地佇立在那裏,冒著濃煙;窗戶上的玻璃不時發出輕微的破裂聲和窸窸窣窣的響聲;火勢越來越猛,整個作坊被火光映照得光怪陸離,蔚為壯觀,很像教堂中珍藏聖像的殿堂,強烈地吸引著人們離它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把挺沉的一件短皮襖往頭上一蒙,把一雙不知是誰的皮靴往腳上一套,便跌跌撞撞地跑進過道,來到台階上一看,頓時就被嚇傻了;衝天大火照得人們睜不開眼睛;外公、格裏戈裏和雅科夫舅舅的喊叫聲和大火發出的劈劈啪啪的響聲,震耳欲聾;外婆的舉動簡直把我給嚇壞了:
她把一條空麻袋往頭上一頂,把一塊馬被往身上一裹,一邊喊叫,一邊向大火直衝過去:
“硫酸鹽,這些蠢貨!硫酸鹽會爆炸的……”
“格裏戈裏,拉住她!”外公絕望地喊道,“哎呀,這下她完了……”
但這時外婆已經從大火中鑽了出來,她渾身冒著煙,搖著頭,彎著腰,雙手抱著一個水桶般大小的硫酸鹽瓶子。
“老爺子,快把馬牽出去!”她咳嗽著,聲音嘶啞地喊道,“趕快把馬被從我肩頭拽下來呀,沒看見我身上在著火嗎?”
格裏戈裏把燒糊了的馬被從她身上拽下來,一撕兩半,然後開始用鐵鍬大鏟大鏟地往染坊門裏扔雪;雅科夫舅舅手裏拿一把斧頭在他身邊跳來跳去;外公圍著外婆跑前跑後,一直在往她身上撒雪;外婆將硫酸鹽瓶子埋進雪堆裏,跑到大門口,把門打開,向跑過來的眾人鞠了一躬,說:
“庫房,街坊們呀,趕緊去搶救庫房!大火會燒到庫房的,會燒到幹草棚,等我們家的東西燒光後,也會燒到你們家的!快把房頂給掀了,幹草——扔到園子裏去!格裏戈裏,往房上扔呀,你怎麽老往地下扔哪!雅科夫,別光跑來跳去,把斧子拿給大家,還有鐵鍬!街坊鄉親們呀,一起動手幹吧,上帝會保佑你們的!”
外婆像大火一樣燦爛奪目,光彩照人:火光仿佛一直都在緊跟著她,她身上的黑衣服被照得通明鋥亮,她滿院子忙個不停,哪裏需要她就出現在那裏,指揮著人們的行動,一切都躲不過她的眼睛。
那匹騸馬沙拉普跑到院子裏,它的後腿忽然直立起來,把外公掀到一邊,兩隻大眼睛被火光照得通紅,閃閃發亮;它打著響鼻,兩隻前蹄高高揚起;外公鬆開了手裏的韁繩,閃到了一邊,大聲喊道:
“老婆子,快籠住它!”
她跑過去,站在直立起來的沙拉普的麵前,伸展開雙臂,像一尊十字架;沙拉普不耐煩地嘶叫著,慢慢地向她走去,眼睛不時斜視一下大火。
“你不用害怕!”外婆低聲說,拍了拍馬的脖子,拉住了韁繩,“我能丟下你不管,讓你擔驚受怕嗎?哎喲,你呀,我的小耗子……”
個頭兒比她大三倍的“小耗子”老老實實地跟著她向大門口走去,一麵望著她那通紅的麵孔,不時地打著響鼻。
葉夫根尼婭保姆從屋裏領出來幾個穿得嚴嚴實實、哇哇直哭的孩子,她喊道:
“瓦西裏·瓦西裏奇,沒看見列克謝……”
“走吧,趕快走吧!”外公答道,一麵揮著手;為了不讓保姆把我也帶走,我躲藏在台階下麵。
染坊的屋頂已經坍塌,細小的房架椽木,冒著濃煙,指向天空,燃燒著的火炭還在發著亮光。隻聽見染坊內一片劈劈啪啪的響聲,一團團綠色、藍色、紅色的火焰借著風勢,直接向院裏和人們身上撲去,大家麵對這一大型篝火,紛紛用鐵鍬向火中拋撒積雪。染坊裏的幾口黑色大染鍋早已經沸騰,蒸汽和濃煙形成了團團雲霧,院子裏彌漫著一種古怪的氣味,嗆得人們直流眼淚;我從台階下鑽出來,正好來到外婆腿邊。
“走開!”她喊道,“會砸著你的,快走開……”
這時一個騎馬的人闖進了院子,他頭戴銅盔,銅盔上有一個像雞冠似的東西。他座下的棗紅馬嘴裏吐著白沫,騎馬人高高揚起手中的鞭子,樣子很凶地喊道:
“都快閃開!”
鈴聲急促而歡快地響了起來,一切都像過節一樣,煞是好看。外婆把我往台階上一推,說:
“沒聽見我的話嗎?快走開!”
此時此刻,不聽她的話是不行的。我走進廚房,重又貼緊窗戶往外看,但隔著黑乎乎的人群已經看不見火光了,隻能看見一些銅盔在許多黑色棉帽間閃閃發亮。
火勢很快被撲了下去,澆滅了,踩實了;警察驅散了眾人,最後外婆來到了廚房。
“這是誰呀?是你?你沒有睡,害怕嗎?別怕,一切都過去了……”
她在我身邊坐下來,一聲不響地搖晃著身子。多麽好啊,寂靜、黑暗的夜晚重新又恢複了常態,隻可惜不見了大火。
外公走進來,站在門口,問道:
“是老婆子嗎?”
“怎麽啦?”
“燒傷了嗎?”
“沒事兒。”
他劃著了一根火柴,藍色的火苗,照亮了他那張沾滿煙塵的黃鼠狼臉,他看清楚了桌上的蠟燭,然後慢吞吞地坐在外婆身邊。
“洗把臉去。”她說,其實她自己也是一臉煙黑,身上有一股刺鼻的煙熏味。
外公歎了口氣,說:
“上帝對你總是寵愛有加,賦予你過人的膽識……”
然後,他撫摸著她的肩膀,咧嘴嘿嘿一笑,又來了一句:
“時間雖短,隻一個小時,可是真有你的!”
外婆同樣嘿嘿一笑,想說點什麽,但外公忽然拉下臉來,說:
“應該找格裏戈裏算賬——是他沒有盡到責任!這個鄉巴佬是幹夠了,活得不耐煩了!雅什卡[71]正坐在台階上哭呢,蠢東西……你去看看他……”
外婆站起身出去了;她把一隻手舉到臉前,對著手指頭直吹氣,外公則看看我,小聲問道:
“大火你都看見了吧,一開始就看見了?你外婆怎麽樣,啊?一個老太婆……一輩子吃苦受累,體弱多病……盡管這樣!……可是你們這些人啊……”
他彎下腰,半天沒說話,然後直起身,用手指頭掐去燭花,又問道:
“你害怕嗎?”
“不怕。”
“是沒什麽好怕的……”
他氣鼓鼓地脫下襯衣,走到屋角洗手池前;那裏一片漆黑,他跺著一隻腳,大聲說:
“這場火災真是愚蠢透頂!應該把縱火者拉到廣場上抽一頓鞭子,因為他不是傻瓜,便是小偷!就應該這麽辦,這樣以後就不會有火災了!……去吧,睡去吧。幹嗎老坐著?”
我去睡了,但這夜我怎麽都睡不著:我剛躺到**——一聲鬼哭狼嚎的吼叫把我從**驚了起來;我趕緊跑到廚房;這時外公正站在廚房中間,沒有穿襯衫,手裏拿一根蠟燭;蠟燭一直在抖動,他兩隻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始終不離開那個地方;他聲音嘶啞地說:
“老婆子,雅科夫,這是怎麽回事?”
我跳到壁爐上,躲進一個角落,家裏人忽然又忙亂起來,跟失火時差不多;有節奏的、聲嘶力竭的喊叫聲越來越大,像波浪似的衝擊著天花板和四周的牆壁。外公和雅科夫舅舅急得跑來跑去,外婆大聲喊叫著,把他們往外趕。格裏戈裏將劈柴撲通一聲放在地上,拿起來便往爐膛裏塞,然後又往大鐵鍋裏添水,在廚房裏忙個不停,腦袋一搖一晃的,像一頭阿斯特拉罕大駱駝。
“你還是先把爐灶生起來!”外婆吩咐道。
格裏戈裏急忙去找引火用的鬆明子,一下子摸著了我的腳,驚叫道:
“誰在這兒?呸,嚇我一大跳……哪兒不該去,那裏準少不了你……”
“你這是要幹什麽?”
“你舅媽納塔利婭要生孩子了。”他冷冷地說了一句,從壁爐灶台上跳了下來。
我記得母親生孩子的時候並沒有這樣大喊大叫。
格裏戈裏把鐵鍋放到火上,又爬到壁爐灶台上麵來找我,他從口袋中掏出一個陶製的煙鬥給我看。
“為了眼睛,我開始抽煙了!你外婆勸我聞鼻煙,可我認為抽煙更好一些……”
他坐在灶台邊上,兩條腿耷拉著,眼睛向下看著微弱的燭光;他的一隻耳朵和一邊臉已經被煙熏黑了,襯衫的一側也破了,我看見他那寬寬的像桶箍似的一根根肋骨。他的眼鏡有一塊鏡片被打碎了,眼鏡框裏幾乎沒有了鏡片,透過這個空眼鏡框能夠看見他的眼睛:濕乎乎、紅霞霞的,像個傷口。他一麵往煙鬥裏裝煙葉,一麵傾聽著產婦的呻吟;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嘴裏嘟嘟噥噥,前言不搭後語:
“你外婆麽,畢竟手被燒傷了。她怎麽能接生呢?聽你舅母叫得多麽痛苦!大家簡直把她給忘了。她還是在剛失火時開始陣痛的——是嚇的了……瞧,生孩子有多麽的不容易,可是人們還不尊重婦女!你可要記住:應該尊重婦女,也就是說,要尊重母親……”
我直打瞌睡,但是嘈雜的說話聲,叮咣啷當的關門聲和醉醺醺的米哈伊爾舅舅的喊叫聲,吵得我根本無法入睡;一句很奇怪的話傳進了我的耳朵:
“趕緊把聖像壁中門打開……”[72]
“用長明燈裏的油,摻上點羅姆酒和煙灰給她喝:半杯油、半杯羅姆酒,再加一湯勺煙灰……”
米哈伊爾舅舅死乞白賴地要求:
“讓我進去看看吧……”
他坐在地板上,兩腿叉開,一麵往自己麵前吐口水,一麵用兩隻手拍打著地板。爐灶上熱得實在讓人受不了,於是我爬了下來,但我剛爬到米哈伊爾舅舅旁邊,他一把抓住我一條腿,往回一扽,我就倒了下來,後腦勺被狠狠地磕了一下。
“渾蛋。”我衝他說。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伸手又抓住我,怒不可遏地使勁把我一掄:
“我在爐灶上摔死你……”
我醒來時是在一間正堂屋的一個角落,上麵有許多聖像,我躺在外公的腿上;外公望著天花板,一麵搖晃著我,一麵輕輕地說:
“我們都脫不了幹係,誰也不行……”
長明燈在他頭頂上大放光明,屋子中間的桌子上點燃著一支蠟燭,然而窗外已經是冬日朦曨的早晨了。
外公彎下身子問我:
“哪兒疼?”
我渾身都疼;頭上濕漉漉的,身子沉甸甸的,但我不想說這些,當時周圍的情況非常奇怪:屋子裏幾乎所有的椅子上坐的都是外邊的人——有穿著紫袍子的神父,戴著眼鏡、穿著軍服的白胡子老頭,還有其他許多人;他們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跟木頭人似的,在等待著什麽,一麵聽著附近什麽地方嘩嘩的流水聲。雅科夫舅舅站在門框邊,挺直身子,兩隻手藏在背後,外公對他說:
“喏,帶他去睡覺……”
雅科夫舅舅用指頭做個手勢,讓我過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向外婆房間的門口走去;我上床的時候他小聲說:
“你納塔利婭舅媽死了……”
這並沒有使我感到驚訝——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她了,家裏跟沒有她這個人似的,既不見她下廚房,也不見她出來吃飯。
“那外婆在哪兒呢?”
“那邊。”舅舅回答說,揮了揮手,然後便走了,仍是光著腳,踮著腳尖走的。
我躺在**,四下打量,隻見有許多人的臉緊貼在窗戶的玻璃上,他們的頭發全白了,披頭散發,雙目失明;屋角櫃子上掛著外婆的衣服——這我知道——但現在那裏好像藏著一個大活人,正在等待著什麽。我把枕頭往頭上一蒙,露一隻眼看著門口;我恨不得從**跳下來,跑出去。我感到很熱,有一種很重的、難聞的氣味讓人透不過氣來,令人不禁想起“小茨岡”死時候血流滿地的情形;我隻覺得頭腦發漲,心裏堵得慌。我在這裏所看到的一切,正在慢慢向我壓來,它像冬天街上絡繹不絕的載重馬車一樣,一路軋過去,把一切都碾得粉碎……
門輕輕地被推開了,外婆用肩膀頂開門,躡手躡腳地擠進來,背靠在門上,然後向長明燈藍色的火苗伸出雙手,小聲地、像孩子似的抱怨說:
“我的手啊,我的手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