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逢節假日,傍晚時分,大姑娘、小媳婦們走上街頭,她們像鳥兒似的,張大嘴巴,引吭高歌,臉上露出如醉如癡的甜蜜微笑。伊佐特像喝醉了酒似的,也滿臉堆笑;他瘦了許多,兩隻眼睛深深陷進了發黑的眼窩裏,他的麵孔也顯得更加嚴峻和漂亮了——更像是一位聖徒。他整天都在睡覺,隻有傍晚時分才在街上露麵,表現出一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樣子。庫庫什金粗言粗語,但在挖苦嘲笑他時卻顯得非常親切,而他總是尷尬地嘿嘿笑著,說:

“得了吧,你!有什麽辦法呢?”

接著,他讚歎地說:

“啊,生活是多麽美好!要知道,能過上這樣甜蜜的生活,又有這樣暖心的話,是多麽好啊!有人說,這好日子到死都不會忘記,要是死後能再活過來——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點!”

“你可要當心,那些當丈夫的會揍你的。”霍霍爾笑著提醒他說,態度也非常親切。

“這話不無道理。”伊佐特表示讚同。

差不多每天夜晚,伴隨著夜鶯的歌唱,米貢那高昂而動人的歌聲,在果園裏、田野裏和伏爾加河的岸邊,四處飄揚。有許多優秀的歌曲,被他唱得出神入化,妙不可言,為此,農民們甚至在許多事情上都讓他三分。

每到星期六的晚上,我們店鋪旁聚集的人會越來越多,而且,其中肯定少不了老頭子蘇斯洛夫、巴裏諾夫、鐵匠克羅托夫和米貢。他們坐下來,相互交談,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有些人走了,另外一些人又來了,如此來來往往,一直能持續到半夜。有時候,喝醉酒的人也發生口角,最常見到的要算是退伍兵科斯京了,他僅有一隻眼睛,左手還缺了兩個指頭。他把袖子往上一卷,揮舞著拳頭,像一隻好鬥的公雞,一麵大踏步地向店門前走來,一麵扯著嗓子,聲嘶力竭地喊道:

“霍霍爾,你這可惡的東西,土耳其異教徒!你說說看,為什麽你不到教堂裏去,啊?你這個異教徒!整個一個害群之馬!你說你究竟是什麽人?”

有人逗他說:

“米什卡[163],你為什麽把自己的手指頭斷了兩根?是被土耳其人嚇的吧,啊?[164]”

他一聽,撲上去就要開打,但是人們攔住了他,然後連說帶笑地把他往峽穀那邊猛推過去,於是,他一溜歪斜地沿著峽穀的斜坡滾了下去,嘴裏死命地尖聲喊叫著:

“救命呀!要摔死人啦……”

過後,他又爬了上來,滾了一身的塵土,然後向霍霍爾提出要一什卡利克[165]的酒喝。

“為什麽呀?”

“因為我讓你們開心了。”科斯京回答說。農民們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有一次,是個節日的早晨,廚娘將木柴在爐子裏生著後,便到院子裏去了,而我正在店裏麵待著,這時突然從廚房裏傳出一聲巨響,店鋪被震得直搖晃,裝糖果的盒子從貨架上紛紛掉下來,震碎的玻璃劈裏啪啦落了一地。我急忙奔到廚房,廚房裏煙霧騰騰,正在往別的房間裏擴散,煙霧中有什麽東西在發出噝噝和啪啪的響聲,霍霍爾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說:

“站住,別進去……”

廚娘在過道裏號啕大哭。

“唉,你這蠢婆娘……”

羅馬斯衝進煙霧,哐當一聲,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他狠狠地罵了一句,喊道:

“別嚷嚷了!拿水來!”

廚房地板上的劈柴正在冒煙,有的木條正在燃燒,地上堆放著一些磚頭,黑乎乎的爐膛裏,空空****,好像被清掃過一樣。透過煙霧,我摸到了一桶水,趕緊把地板上的火撲滅,然後又把地上的劈柴扔回到爐子裏去。

“當心點!”霍霍爾說。他拉住廚娘的一隻手,把她往一個房間裏推去,並且命令說:

“把店門關上!要當心,馬克西梅奇,說不定還會爆炸……”於是,他蹲在地上,開始仔細察看那些用雲杉圓木劈的木柴,然後又把我扔進爐子裏的木柴掏了出來。

“您這是幹什麽呀?”

“就幹這個!”

他把一根被炸得七扭八歪的圓木頭遞給我看,我看見木頭上有人用手鑽鑽了一個大洞,已經被火燒得不成樣子了。

“明白了嗎?是他們——這些可惡的家夥,他們在木頭裏裝了炸藥。一幫蠢貨!唉,一俄磅的炸藥能幹什麽呀?”

於是,他將那根木頭放在一邊,開始洗手,並且說:

“幸好阿克西尼婭離開了,不然會傷著她的……”

帶點酸味的煙霧已經散去,隻見碗架上的餐具被震破了,窗子玻璃也都震碎了,爐灶口的磚頭也被炸碎了。

我很不喜歡霍霍爾此時此刻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他表現得跟沒事人似的,好像這個愚蠢的主意一點都沒讓他感到氣憤。然而,男孩子們卻滿大街地邊跑邊喊:

“霍霍爾家失火啦!燒起來啦!”

一個婦女一麵不停地訴說,一麵號啕大哭,而阿克西尼婭則從房間裏發出一聲驚叫:

“米哈伊洛·安東內奇,人們闖進店裏了!”

“喏,喏,小聲點!”他一麵說,一麵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大胡子。

一張張胡子拉碴的麵孔,因為恐懼和憤怒,全都扭曲變形了,它們眯縫著被煙熏火燎的眼睛,朝敞開著的窗子裏一再張望,這時有人尖著嗓子,情緒激動地喊道:

“一定要把他們從村子裏趕出去!他們總是不斷地惹是生非!天啊,這算怎麽回事呢?”

一個紅頭發的矮個子農民,嘴唇哆嗦著在胸前畫著十字,他想從窗口爬進來,但是沒有爬成。他右手握住一把斧頭,左手哆哆嗦嗦地使勁扒著窗台,最終還是滑了下去。

羅馬斯手裏拿著一根木頭,問他:

“你要往哪裏爬呀?”

“我要去救火,老爺子……”

“可是哪兒也沒著火呀……”

這個農民驚恐地張大嘴巴,轉眼便消失了。這時羅馬斯走到店鋪外的台階上,一麵把手裏的那根木頭給大家看,一麵對眾人說:

“你們當中有人將炸藥裝進這根木頭裏,然後把它塞到我們的劈柴垛裏。可是炸藥的量少了點,所以沒造成什麽損害……”

我站在霍霍爾的背後,看著大家,隻聽見那個拿斧頭的農民心驚肉跳地說:

“他幹嗎衝著我揮動那根木頭呢……”

這時,已經喝得醉醺醺的退伍兵科斯京大聲喊道:

“把肇事者揪出來!把他送交法庭……”

但大多數的人都沉默不語,盯住羅馬斯看,心存疑慮地在聽他說話:

“要想把這個小屋炸掉,需要很多炸藥,大概得一普特!好啦,大家都散了吧……”

有人問:

“村長到哪兒去了?”

“應該去叫警察!”

人們很不情願地慢慢散開了,好像很有點不甘心似的。

我們坐下來喝茶。這時阿克西尼婭分別給大家一一倒上,態度從來沒有這樣親切友善過,她非常同情地看著羅馬斯,說:

“請不要責怪他們,他們這是在搞惡作劇。”

“這事兒,您不生氣嗎?”我問她。

“哪有時間對每件蠢事都生氣呀。”

我在想:“如果大家都能安分守己地幹自己的事,那該有多好啊!”

他已經對我說過,不久他要到喀山去,問我要帶什麽書回來。

有時候,我覺得,這個人心裏裝有一部機器,就像鍾表的機芯那樣,一旦上緊了弦,就能夠走一輩子。我喜歡霍霍爾,也非常尊敬他,但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對我或者別的什麽人,發一通脾氣,跺著腳臭罵一頓。然而,他不會或是壓根兒不想動這個氣。當有人出些餿主意,成心惹他生氣時,他也隻是輕蔑地眯起灰色的眼睛,冷冷地來上幾句不鹹不淡的話,但卻總是那麽簡潔明快,一針見血。

比如,他問蘇斯洛夫:

“為什麽呀,您,年紀都那麽大了,何必還要昧良心呢,啊?”

老人發黃的臉和額頭,漸漸變得通紅,好像他的白胡子的須根也變紅了。

“要知道,這對您並沒有什麽好處,而您卻會失去別人對您的尊敬。”

蘇斯洛夫低著頭,同意道:

“是的,是沒有什麽好處!”

然後,他對伊佐特說:

“他真是個有知人之明的引路人!讓這樣的人去當領導……”

羅馬斯言簡意賅,頭頭是道,他語重心長地囑咐我,當他不在的時候我應該做什麽和怎麽做,而且我覺得,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有人想用爆炸來恐嚇他的事,就像把蚊蠅的叮咬置之腦後一樣。

潘科夫來了,他看了看爐灶,陰沉著臉,問道:

“沒嚇著你們嗎?”

“咳,有什麽可怕的?”

“是場戰爭啊!”

“坐下喝茶吧。”

“老婆在等著呢。”

“你去哪兒了?”

“漁場,和伊佐特在一起。”

他走了,在廚房裏他再一次若有所思地說:

“是場戰爭。”

他和霍霍爾說話從來都很簡短,好像所有重要而複雜的事情早都已經講過了。記得伊佐特聽了羅馬斯講的關於伊萬雷帝當政的故事後說:

“這皇帝也太沒有意思了!”

“他殺人如麻。”庫庫什金補充說,而潘科夫則堅決認為:

“看不出他的腦子有什麽過人之處。他殺害了許多王公大臣,可是又有許多小的貴族[166]取代了他們的地位。他還招來了許多外國人。這事他做得可很不明智。小的貴族地主比大的貴族地主還要壞。蒼蠅不是狼,獵槍打不著它,可是它讓人討厭,比狼還可惡。”

庫庫什金提來一桶和好了的泥巴,他一麵給爐灶砌磚,一麵說:

“這幫鬼東西,虧他們想得出來!自己身上的虱子還捉不幹淨,竟然捉弄起別人來了,好哇!你呀,安東內奇,不要一下子運來很多貨物,最好一次少運點,多運幾次,不然,瞧吧,他們還會給你放火燒掉。現在,你要幹的這件事,等著吧,有你倒黴的時候!”

所謂“這件事”,指的就是果園主合作組織,村裏有錢人都持反對態度。霍霍爾在潘科夫、蘇斯洛夫和兩三個明白事理的農民的幫助下,已經籌劃得差不多了。大部分家庭的主事人對羅馬斯已經開始產生好感,店裏的顧客也明顯多了起來,連那些“沒什麽用處的”農民——巴裏諾夫和米貢——也都千方百計地為霍霍爾的事情助一臂之力。

我非常喜歡米貢,愛聽他那美妙而憂傷的歌曲。他唱歌的時候老是閉著眼睛,這樣他那張痛苦的臉便不再抽搐了。他喜歡在夜晚沒有月亮或天空被厚厚的雲層遮住的時候活動。有時候天剛剛黑他就悄悄地喊我:

“到伏爾加河上去吧。”

到了那裏,他坐在自己小船的船尾上,將兩條黑黢黢的羅圈腿伸進黑乎乎的河水裏,一麵拾掇禁止使用的捕捉鱘魚的漁具,一麵小聲地對我說:

“地主老爺在我的頭上拉屎撒尿,唉,我認啦,這狗東西,他是個人物,比我見多識廣。可是,自己的兄弟,鄉巴佬一個,也來擠對我。我怎麽能咽下這口氣呢?我們之間有什麽差別?他手裏數的是盧布,我手裏數的是戈比,不就這點不同嘛!”

米貢臉上的表情顯得很痛苦,眉毛一動一動的,一直在不停地跳動,他手指頭的動作異常麻利,一麵察看漁具,一麵用銼刀在打磨魚鉤,隻聽見他在低聲地傾訴著自己的心聲:

“說我是小偷,沒錯,我是有罪!可是大家不都是在靠偷竊過日子嗎?大家都在互相敲詐,你咬我,我咬你。是的,上帝不喜歡我們,可魔鬼對我們卻寵愛有加呀!”

黑乎乎的河水從我們眼前流過,烏雲在上空飄動;黑暗中,已經看不見岸上的草地了。

“日子總得過下去呀,是不是?”米貢歎了口氣,問道。

岸上,一條狗在淒厲地狂叫著。我好像在做夢似的想:

“可為什麽一定要按你這個樣子活下去呢?”

河麵異常安靜,黑壓壓一片,看著讓人瘮得慌。而且,這種溫暖的黑夜是沒有窮盡的。

“霍霍爾會被人打死的。瞧著吧,你也會被打死的。”米貢嘟噥道,然後,他出人意料地小聲唱起來:

我媽媽對我,寵愛有加,

她曾經對我說:

哎呀,我的小心肝兒,

哎呀,我的寶貝疙瘩,

一定要踏踏實實地生活,

一片冰心,不求聞達……

他閉上眼睛,他的聲音越來越強勁,聽起來也更加憂傷;他的兩隻手在檢查著漁具的繩索,手指頭的動作越來越緩慢了。

我沒有聽媽媽的話,

哎呀呀,沒有聽媽媽的話……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大地被洶湧澎湃而來的黑色洪流所滌**,將它深深地卷入其中,而我則從地麵上滑落下去,一直滑到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去處,即太陽永遠沉沒的地方。

米貢忽然不唱了,就像他開始唱時一樣出人意料。他一聲不響地將小船推到河裏,坐上去後,又幾乎毫無聲息地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裏想:

“這些人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

巴裏諾夫[167]也是我的朋友,他這個人說話沒什麽條理,愛吹牛,非常懶惰,好搬弄是非,成天東遊西**,總也坐不住。他在莫斯科住過,一談起這座城市,他便直吐唾沫:

“整個一座地獄!亂七八糟。教堂——一萬四千零六座,可那裏的人呀,清一色都是騙子!而且,所有的人像馬一樣,都長有一身的疥瘡,千真萬確!無論是商人、軍人,還是市民,無一例外,都是邊走路,邊撓癢癢。確實,那裏有一尊大炮王,那家夥個頭大極了!是彼得大帝親自鑄造的,是用來對付暴亂分子的;有一個娘兒們,出身貴族,因為愛他,便起事反對他。他和她共同生活了整整七年,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最後他拋棄了她,還有三個孩子。她一怒之下就造了反!就這樣,我的好老弟,彼得大帝就用這尊大炮,對準暴亂分子,轟的一聲——九千三百零八人,一下子全被撂倒了!他自己甚至都被嚇了一跳。於是,他對菲拉列特大主教[168]說,‘不行,必須得把這家夥的嘴給封上,不能再放了!’後來炮口便給封上了……”

我對他說,你這全都是胡扯,他聽了生氣地說:

“我的天呀!瞧你的脾氣有多麽壞!這故事是一位很有學問的人仔細講給我聽的,可你卻說……”

他常去基輔麵見“聖徒”,而且說:

“那個城市很像我們的村莊,同樣坐落在山上,還有一條河不過我忘記它叫什麽河了。跟伏爾加河比起來,它不過是一條水溝而已!老實說,這個城市很亂。所有的街道都曲裏拐彎,通到山上。那裏的老百姓叫‘一撮毛’[169],跟米哈伊洛·安東諾夫的血統不一樣,而是一半波蘭人,一半韃靼人。他們淨胡謅八扯,不正經說話,平時蓬頭垢麵,邋裏邋遢,而且還吃癩蛤蟆——他們那裏的癩蛤蟆一隻有十普特重。他們把牛當作交通工具,甚至還用牛耕地。他們的牛非常棒,最小的也比我們的牛大四倍,體重八十三普特。那裏的修士有五萬七千名,主教二百七十三人……喏,你這個人真怪!你怎麽能跟我爭論呢?我是目睹其實,親眼所見,可你呢,你去過那裏嗎?沒去過。喏,這不就結了!我呀,老弟,最講究準確無誤了,丁是丁,卯是卯……”

他喜歡數字,從我這兒學會了加法和乘法,但是他對除法非常頭疼。他對多位數的乘法情有獨鍾,不怕算錯,常常用木棍在沙地上寫一連串的數字,瞪大孩子般的眼睛,驚訝地望著它們,讚歎道:“這玩意兒誰都念不出來!”

他這個人邋邋遢遢,灰頭土臉的,衣服破破爛爛,可是他那張臉,模樣長得倒不錯,留著一把卷曲的、很有意思的長胡子,一雙淺藍色的眼睛,笑起來像個孩子似的。他和庫庫什金身上有一些共同之處,也許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們總是相互回避,盡量少碰麵。

巴裏諾夫曾經兩次去裏海捕魚,因此,他總愛說:

“大海這玩意兒,我的兄弟,可不像別的什麽東西。在大海麵前,你隻不過是一隻小蚊子!麵對大海,你簡直就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海上的生活是甜美的。各種各樣的人都在往那兒跑,連東正教的修士大司祭也隻身一人跑來了:他做得不錯!有個女廚師也是孤身一人,作為情婦,她跟一個檢察官住在一起,喏,她還能要求什麽呢?然而,她還是忍受不了,說:‘檢查官,你待我很好,不過,咱們還是分手吧!’因為不管是誰,隻要看見過大海,哪怕隻是一次,他就會再被吸引過去。那裏有廣闊的天地。像在空中一樣,天馬行空,任人馳騁!我也要到那裏去——永生永世。我不喜歡有很多人,這就是原因!我本想過隱居生活,藏身於荒郊野外,不過,我不知道哪兒有像樣的荒野去處……”

他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在村子裏東遊西**,人們都瞧不起他,可是聽他講故事倒是很樂意,就像願意聽米貢唱歌一樣。

“真能胡謅!挺有意思的!”

他那異想天開的故事,有時候連潘科夫這樣一本正經的人都聽得稀裏糊塗了,有一次,這個不輕易相信別人的農民對霍霍爾說:

“巴裏諾夫說,關於伊萬雷帝的事,並沒有都記載在書裏,有許多東西被隱瞞起來了。他這個人——伊萬雷帝——變化多端,曾經變成過一隻鷹,所以,從那個時候起,錢幣上便壓製出一隻鷹,這是為了紀念他。”

我發現不知有多少次了?所有那些稀奇古怪、荒誕不經的故事,有時甚至是編得很蹩腳的故事,比起那些描寫生活真實的嚴肅故事來,人們往往更喜歡聽他那些胡編亂造。

但當我把這個情況告訴霍霍爾時,他嘿嘿一笑說:

“這種情況會過去的!等人們學會思考就好了,而他們一定會認清真理的。至於這幾個怪人——巴裏諾夫、庫庫什金,您應該理解他們。要知道,他們是藝術家,是耍筆杆子的。大概耶穌也曾經是這樣一個怪人。請相信我的話,有些東西他編得還挺不錯呢……”

令我感到驚訝的是,所有這些人,他們很少而且不怎麽願意談論上帝,隻有蘇斯洛夫老人經常而且充滿自信地說:

“一切都是由上帝安排的!”

而且我從這句話裏總能聽出一種無奈的情緒。我和這些人在一塊兒相處得很好,從每晚跟他們的交談中學到了很多東西。我覺得,羅馬斯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棵高大的樹木,深深紮根於生活的土壤,而它的根係在土壤下麵和別的、同樣古老的大樹的根係交織在一起,這樣,它們的每一個枝頭上都綻放著鮮豔的思想之花,生長出茂密的、擲地有聲的語言之葉。我從書中汲取了催人向上的蜜汁,感到自己在不斷地成長,說起話來也更加自信了,因此,霍霍爾曾不止一次地笑嘻嘻地誇獎我說:

“馬克西梅奇,你幹得不錯啊!”

我非常感謝他對我說的這些話。

潘科夫有時候將自己的老婆帶到我們這裏來,她個子矮矮小小的,樣子很溫順,長有兩隻聰明的藍眼睛,一身“城裏人打扮”。她不聲不響地坐在一個角落,怯生生地抿著嘴唇,但是沒過多久,她便驚訝得大張著嘴,眼睛也瞪得老大。有時候,她聽到一個什麽要害的詞,便雙手捂住臉,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這時潘科夫直向羅馬斯遞眼色,說:

“她聽懂了!”

常有一些非常謹慎的人來找霍霍爾,然後他和他們一塊兒到閣樓上來找我,一坐就是幾個小時。

阿克西尼婭給他們送吃的和喝的東西,他們就住在那裏,這事除了我和女廚子,別的誰都不知道,女廚子對羅馬斯就像狗一樣忠心耿耿,幾乎把他奉若神明。每天夜晚,伊佐特和潘科夫便把這些客人用小船送上過往的輪船,或者送到洛貝什基的碼頭。我從山上向下觀望,隻見一條小船上的透光鏡在黑乎乎的,或在月光照耀下白花花的河麵上閃閃發光。為引起輪船船長的注意,小船的上方還吊著一盞燈,我看著這一切,感到自己也參與了一項偉大而秘密的事業。

瑪麗亞·傑連科娃經常從城裏到這裏來,但是,我從她的眼睛裏已經看不到那種使我感到很不自在的目光了——我覺得她的眼睛很像是這樣一個姑娘的眼睛:她因為意識到自己的美貌而備感幸福,也因為有一個很帥的大胡子男人在追求她而心花怒放。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就跟和大家說話時一樣,態度非常平靜,略微帶幾分嘲笑的意味,隻不過是胡子捋得更勤了,目光也顯得溫存多了。而她那尖細的嗓音也充滿了愉快的情緒。她穿一件淺藍色的連衣裙,淺色的頭發上係著一條淺藍色的發帶。她那孩子般的雙手,不知為什麽,總是閑不住,見什麽摸什麽,好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她一直在哼哼著什麽歌曲,也不張嘴,幾乎就沒有停止過,同時用一塊小手絹在自己稚嫩的紅臉蛋前來回扇著。她身上有某種新的使我感到非常別扭的東西,令人非常反感和氣憤。我盡量少跟她見麵。

七月中旬,伊佐特不見了。有人說他被淹死了。兩天後,事情得到了證實:在距離村子七俄裏遠的下遊處,他的小船被衝到了岸邊的草地上——船底破裂,船舷被撞碎。人們對這一不幸事件的解釋是:大概伊佐特在河上睡著了,他的小船撞上停泊在距村子五俄裏下遊處的三艘駁船的船頭了。

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羅馬斯正在喀山。晚上,庫庫什金到店裏來找我,垂頭喪氣地往麻袋上一坐,一聲不吭,隻看著自己的兩隻腳,後來,他吸了一口煙,問我:

“什麽時候霍霍爾能回來?”

“不知道。”

於是,他用手開始使勁搓揉自己那張傷痕累累的臉,小聲地直罵娘,喉嚨裏像卡了根骨頭似的,一通吼叫。

“你怎麽了?”

他緊咬著嘴唇,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發紅,下顎直哆嗦。見他說不出話來,我十分著急,心想一定出了什麽不幸的事兒。最後,他朝外麵看了看,好不容易總算結結巴巴地說出話來:

“我和米貢一塊兒去了,看見了伊佐特的船。船底是用斧頭鑿開的,你明白嗎?就是說,伊佐特是被人害死的!不可能是別人……”

他不停地搖晃著腦袋,開始罵罵咧咧,一個勁兒地幹號,嘴裏髒話一直沒斷。後來,他悶聲不響了,開始在胸前畫著十字。眼看著一個農民想哭,但哭不出來,因為他不會哭,隻是氣得渾身顫抖,傷心難過得透不過氣來——看著簡直讓人難受極了。他猛然站起身,拔腿便走,一個勁兒地直搖頭。

第二天傍晚,幾個在河裏洗澡的男孩子,在一條被撞壞的駁船下麵發現了伊佐特。駁船就在距村子不遠的上遊岸邊,船體一半在岸邊的石頭上,另一半浸泡在水裏,伊佐特的長長的屍體被鉤在已經損壞了的尾舵上,臉朝下,四肢張開,腦殼已經空了,河水已經把腦漿衝走了。是有人從背後對這位漁民下的手,他後腦勺兒上的斧痕清清楚楚。河水把伊佐特衝得搖來晃去,把他的兩條腿推向岸邊,他的兩隻手也在隨著水流晃動,好像伊佐特在拚命地想爬上岸來。

岸上有二十來個有錢的農民,黑喪著臉,聚精會神地站在那裏;貧苦農民們還沒有從田裏回來。鬼頭鬼腦、膽小怕事的村長揮舞著拐杖,前後一通忙活,他吸溜著鼻涕,不時用粉紅色的襯衫袖子擦擦鼻子。身體健壯的小店老板庫茲明叉開雙腿,腆著個肚子,依次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庫庫什金。他板著個臉,緊皺眉頭,但他那毫無表情的眼睛裏也飽含著淚水,而且,我覺得他那張麻臉也怪可憐的。

“哎呀,簡直是胡鬧!”村長哭訴著說,兩條羅圈腿在地上直跺腳。“唉,這些個農民,太不應該啦!”

一個人高馬大的年輕女人——村長的兒媳婦——坐在岩石上,呆呆地望著河麵,一隻手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畫著十字,嘴唇一動一動的;她的下嘴唇又厚又紅,不知怎麽的,看著讓人感到很不愉快,跟狗的嘴唇一模一樣,向下耷拉著,露出像羊一樣的大黃牙。姑娘和小夥子們像一個個的彩球,從山上飛奔而下,灰頭土臉的農民們也急匆匆地趕來了。人們小心謹慎地悄悄嘀咕著:

“這個莊稼佬也真夠缺德的。”

“怎麽見得呢?”

“這不就是那刺兒頭庫庫什金……”

“不該把人弄死……”

“伊佐特隻會老老實實地過日子……”

“老老實實地?”庫庫什金大吼一聲,向農民們撲了過去。“那你們為什麽要害死他,啊?渾蛋!為什麽?”

突然,一個女人歇斯底裏地哈哈大笑起來,這女人的狂笑像一條鞭子,在人群中劈頭蓋臉地抽打起來,農民們大吼一聲,互相開始推推搡搡,大呼小叫,破口大罵,這時,隻見庫庫什金一個箭步,衝到店老板跟前,掄起胳膊,照準庫茲明的麻臉,啪的就是一記耳光。

“這一巴掌是給你的,畜生!”

這時,他揮舞著兩個拳頭,立刻從混戰的人群裏跳了出來,幾乎是滿心高興地衝我喊道:

“你趕緊走開,要打群架啦!”

他已經挨著了別人的揍,嘴被打破了,正往外吐著血,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顯得十分得意……

“看見我怎麽給庫茲明那一耳光了嗎?”

巴裏諾夫跑到我們跟前,心驚膽戰地看了看駁船邊上的人群,他們擠了一大堆,這時,隻聽見村長的尖嗓音從人群中傳了出來:

“不,你說話要有證據,我放縱什麽人了?你要拿出證據來!”

“我必須離開這兒。”巴裏諾夫嘴裏嘟噥著,一麵往山上走去。晚上的天氣很熱,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血紅的太陽躲在厚厚的藍色雲層的後麵,它那紅色的餘暉把灌木叢的葉子照得閃閃發亮,什麽地方傳來了隆隆的雷聲。

伊佐特的遺體在我的麵前輕輕地晃動著,破裂的腦殼上的頭發被河水衝得筆直,仿佛都豎起來了。我想起了他那低沉的聲音和美好的話語:

“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孩子氣的東西,我們應該看到這一點,要正視它!就說霍霍爾吧,看上去,他好像是鐵石心腸,其實,他的心呀——整個一個孩子!”

庫庫什金和我並肩而行,他氣鼓鼓地說:

“我們大家被弄得這樣慘……天哪,簡直是荒唐!”

兩天後,霍霍爾回來了——深更半夜的,好像有什麽事情使他感到非常滿意,而且對人的態度也顯得異常的親切。我把他讓進屋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

“你的睡眠太少了,馬克西梅奇!”

“伊佐特被人害死了。”

“什麽?”

他鼓著腮幫子,顴骨突起,胡子哆嗦得像一股激流,直奔胸口。他沒顧上脫下帽子,站在房子中間,眯縫起眼睛,一個勁兒地直搖頭。

“這麽說,不知道是誰幹的?喏,是啊……”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坐下後,將兩條腿向前伸了出來。

“我曾經對他說過……官方來過了嗎?”

“昨天來過了。是區警察局長。”

“喏,說了什麽?”他問道,然後又自己回答說,“不用說,毫無結果!”

我對他說,區警察局長像往常一樣,在庫茲明那裏停了一下,他下令將庫庫什金關進了看守所,因為他打了店老板庫茲明一記耳光。

“是啊,喏,這有什麽可說的呢?”

我到廚房給茶炊生火去了。

羅馬斯喝茶的時候說:

“這些人真是可悲,他們總是殺害自己中間的佼佼者!可以說,是他們害怕這些人。正像這裏的人們所說,這些人‘不對他們的脾胃’。當年我被押往西伯利亞的時候,有一個苦役犯對我說,他是個慣偷,專門從事盜竊活動,他們有一幫人,共五個。這時有一個人開口說:‘弟兄們,咱們不要再盜竊啦,偷來偷去,反正都一樣,沒有多大意思,日子照樣不好過!’為此,他們趁這個人喝醉的時候活活把他給掐死了。講故事的人對死者大加讚揚,說:‘後來我結果了那三個人的性命,毫不手軟,可是對那一位夥伴,至今我還感到非常惋惜,他是個好人,聰明、開朗、心靈純潔。’我問他:‘那你們為什麽要掐死他,是怕他出賣你們嗎?’他甚至生氣了,說:‘不,他絕不會出賣我們的,給他多少錢他也不會出賣!隻是因為覺得跟他合不來,想不到一塊兒,我們大家都是有罪的人,好像就他一個人是正人君子,這樣可不好。’”

霍霍爾站起身,把兩隻手往背後一抄,嘴裏叼著煙鬥,穿一件下擺拖到腳後跟的韃靼式的白色襯衣,開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光著腳,邁著沉重的步子,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

“害怕正人君子,想把好人從生活中除掉,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對這種人有兩種態度,要麽先是對他們進行迫害,想方設法滅了他們;要麽像狗一樣盯住他們的眼睛,在他們麵前俯首帖耳,唯命是從。這樣做的人比較少。可是,向這樣的人學習,以他們為榜樣——他們一是做不到,二也不會去學。也許是他們不願意學?”

他端起一杯已經放涼了的茶,說:

“可能是不願意學!你們想嘛,大夥兒千辛萬苦為自己建立起了一種生活方式,都已經習慣了,可忽然有那麽一個人站出來進行反對,說不能這樣生活!是不能夠這樣嗎?可我們已經將我們最寶貴的精力都投入到這樣的生活中了呀,見你媽的鬼去吧!於是,“啪”的一記耳光,打在了這位導師和正人君子的臉上。不要妨礙我們!可是現實生活的真理,畢竟是站在那些說‘不能這樣生活’的人一邊。真理在他們一邊。而且是他們在推動生活向更好的方向發展。”

他朝書架揮了揮手,補充說:

“尤其是這些書!唉,如果我會寫書那該有多好啊!可是我這方麵不行,我的思想遲鈍,沒有條理。”

他坐到桌前,胳膊肘撐在桌子上,雙手抱著腦袋,說:

“伊佐特多可惜呀……”

然後他沉默了很久。

“喏,我們睡覺去吧……”

我回到閣樓自己的住處,坐在窗戶邊。田野的上空,一道道閃電,照亮了半個天空。當清澈、火紅的閃電劃過天空時,月亮仿佛被嚇得膽戰心驚,瑟瑟發抖。狗,撕心裂肺地號叫著,狂吠著。若不是這些狗的叫聲,我很可能以為自己是生活在一座荒無人煙的孤島上呢。遠處雷聲隆隆,一股煩人的悶熱氣流,從窗外撲麵而來。

伊佐特的屍體就躺在我的麵前,停放在岸邊的柳樹叢中。他那發青的臉仰麵朝天,一雙無神的眼睛深深地陷進眼窩裏。金黃色的胡須被粘在一起,成了亂糟糟的一團,胡子下麵是一張張著的嘴,顯得很驚訝的樣子。

“最主要的,馬克西梅奇,就是善良與情誼!我喜歡過複活節[170],就因為它是一個最講情誼的節日!”

伊佐特那兩條發黑的腿已經被伏爾加河的河水衝刷得幹幹淨淨,被炎熱的太陽曬幹了的藍色褲子緊緊貼在他的腿上。蒼蠅在這位漁民的臉上嗡嗡亂飛,他的屍體發出一股臭烘烘的難聞的氣味。

樓梯上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羅馬斯彎腰走進門來,然後將胡子攏在一起,坐到了我的**。他說:

“我呀,知道嗎,要結婚了!真的。”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裏有很多難處……”

他仔細瞧著我,好像在等著,我對此能說些什麽。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道閃電的餘光照進了室內,把整個房間照得通亮。

“我要娶瑪莎·傑連科娃……”

我不禁露出了微笑,因為此前我從未想到有人會稱這個姑娘為瑪莎[171]。這太有意思了。我不記得她的父親或者兄弟以前是否這樣稱呼過她——瑪莎。

“您笑什麽呢?”

“沒什麽。”

“您以為,對她來說,我太老了嗎?”

“噢,不!”

“她告訴過我,說您愛上過她。”

“好像是的。”

“那麽現在呢?事情過去了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

他的手鬆開了手中的胡子,低聲說道:

“在您這個年紀,這種事往往隻是‘好像’,可是到了我這個年紀,已經不是什麽好像不好像了,而是幹脆抓住一切不放,什麽都不能再考慮了,沒有精力了!”

這時,他嘿嘿一笑,露出了結實整齊的牙齒,繼續說:“安東尼[172]之所以在亞克興戰役[173]中敗給了愷撒·屋大維[174],那是因為他放棄了自己的艦隊和指揮,乘坐自己的艦船,去追隨克婁巴特拉[175],而這位女王則被嚇壞了,退出了戰鬥——瞧,竟有這樣的事!”

羅馬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好像很不情願似的,重又說了一遍:

“很快嗎?”

“秋天。等蘋果摘了之後。”

他走了。出門時他根本用不著把腦袋彎得那麽低,而我則躺下睡覺了,心想,如果秋天我離開這裏,也許會更好一些。他為什麽要提安東尼呢?這一點我很不高興。

已經是采摘早熟品種蘋果的時候了。今年的蘋果是大豐收,樹上碩果累累,樹枝被果實壓得都快垂到地上了。果園裏花香四溢,孩子們吵吵嚷嚷,他們在地上撿拾那些被蟲蛀和被風吹落的發黃與發紅的蘋果。

八月的頭幾天,羅馬斯從喀山運回一船的貨物和其他裝得滿滿的箱子。那是一個普通的早上,八點鍾的樣子。霍霍爾剛穿好衣服,洗過臉,正準備喝茶,他高興地說:

“夜間在河上行船可真不錯……”

忽然,他用鼻子聞了聞,擔心地問:

“是不是有一股糊味?”

剛好這時院裏傳來了阿克西尼婭的喊叫聲:

“著火啦!”

我們趕緊跑到院子裏——菜園那邊的板棚牆壁起火了,板棚裏我們存放了煤油、焦油和食用油。有幾秒鍾的時間,我們完全被驚呆了,眼睜睜地看著在陽光照耀下有些發黃的火舌,在迅速地吞噬著牆壁,直往棚頂上躥。阿克西尼婭提來了一桶水,霍霍爾馬上把水潑向正在熊熊燃燒的牆壁,然後他放下水桶,說:

“見鬼!馬克西梅奇,趕緊把油桶滾出來!阿克西尼婭,快去店裏叫人呀!”

我迅速將一桶焦油滾到院子裏,再滾到街上,然後又去推煤油桶,但是當我剛把它調轉過頭來——原來桶蓋是開著的——煤油一下子流到了地上。就在我急著找桶蓋的時候,那火可不等人,一道道火苗已經穿過板棚的木板牆,燒到棚頂上去了,隻聽見劈劈啪啪一片聲響,仿佛是嘲笑人的歌聲。我把這已經不滿的一桶煤油推出來後,隻見有許多婦女、兒童從四麵八方跑來,滿大街地亂竄,而且邊跑邊喊,一通尖叫。霍霍爾和阿克西尼婭把貨物從店裏搬出來,放進峽穀裏,這時,街上站著一位老太婆,黑衣服,白頭發,正在用拳頭威嚇人,尖聲喊道:

“哎——呀——呀,你們這些魔鬼啊!”

我再一次跑進板棚,發現那裏已經是濃煙滾滾,煙霧中隻聽見劈劈啪啪地亂響,幾條彎曲扭動的紅色火舌沿著棚頂蜿蜒而下,這時,板棚的牆壁已經被燒成了一張火紅的篩子。濃煙熏得我透不過氣來,眼睛什麽都看不見。我竭盡全力,把油桶推到板棚門邊,可是油桶在門口被卡住了,往前推不動了,棚頂上的火星紛紛落下來,直燙著我的皮膚。我喊著要人來幫我一把,這時霍霍爾跑了過來,一把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到了院子裏。

“快跑!要爆炸了……”

隻記得,當時我頭上的頭發,好像發出一種噝噝的響聲,此外我就聽不見別的什麽聲音了。我知道,我已經完了,我兩腿直發沉,而且眼睛非常疼,盡管我一直在用手護著。

求生的本能讓我急中生智,想出一條唯一的逃生之路:我立刻抱起褥子、枕頭和一捆麻繩,把羅馬斯的羊皮襖往頭上一蒙,從窗口裏跳了出去。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峽穀邊上,羅馬斯蹲在我麵前,衝我大聲喊道:

“怎麽樣啦?”

我站起身,呆呆地眼看著我們的小木屋被一點一點地化為灰燼,整個房子完全被大火吞沒了,鮮紅的火焰,像狗的舌頭似的,舔著房前黑色的土地。各個窗口黑煙滾滾,屋頂上躥出許多搖擺不定的黃色火苗。

“喏,怎麽樣?”霍霍爾喊道。他滿頭大汗,一臉的油子,哭得淚人似的,驚魂未定地直眨巴眼睛,濕漉漉的胡子上粘了許多樹皮屑。一種由衷的喜悅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這是一種多麽巨大而強烈的感情啊!後來,我感到左腳一陣劇烈的疼痛,我躺下來,對霍霍爾說:

“我一隻腳脫臼了。”

他摸了摸我的腳,然後突然往外一扽,我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可是幾分鍾後,我簡直感到喜出望外,我可以稍微跛著點腿,把搶出來的東西慢慢往浴室裏搬了,這時,羅馬斯嘴裏叼著煙鬥,高興地說:

“我相信,要是煤油桶一爆炸,油濺到房頂上,準會把您燒死。當時火勢很猛,火光衝天,天空裏籠罩著蘑菇雲,整個房子立刻陷入一片火海。我想,唉,這下馬克西梅奇算是完了!”

像往常一樣,他已經平靜了下來,把東西歸攏得整整齊齊,碼放成一堆,然後對蓬頭垢麵、一身髒兮兮的阿克西尼婭說:

一些白色的紙片在峽穀上空的煙霧裏隨風飄揚。

“唉,”羅馬斯說,“這些書,簡直太可惜了!真叫人舍不得……”

已經燒毀了四座房子。這一天,風平浪靜,火勢燒得非常從容,不慌不忙地向左右蔓延,那靈敏的火舌,好像很不情願似的攀上籬笆,直達房頂。大火像燒紅了的火篦子,在梳理著棚頂的幹草,一道道火苗,像彎曲的手指,在籬笆上不停地跳躍,好像在撥弄古斯裏琴[176]的琴弦;煙霧中傳出大火那惱人的幸災樂禍的狂熱歌聲和木頭被燒成灰燼前所發出的幾乎很柔和、細微的劈啪聲。金色的“火烏鴉”從濃濃的煙霧中飛到大街上,落到院子裏。農民和農婦們手忙腳亂地亂作一團,各人隻關心自己的事,沒完沒了地大聲喊叫著:

“拿水來!”

水,離這裏很遠,在山下的伏爾加河裏。羅馬斯很快把農民們集合成一堆,然後又是拉,又是推,最後把他們分成兩撥,讓他們趕快去拆除籬笆和火場兩邊的房屋。人們老老實實地聽從他的指揮,開始和那眼看就要吞噬“整排”房屋乃至整條大街的肆無忌憚的大火,展開了更加理智的鬥爭。不過這些人幹起活來仍然是縮手縮腳,前怕狼,後怕虎,而且不知為什麽,不抱任何希望,好像在為別人幹事兒一樣。

我心裏非常高興,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了勁頭。在大街的一頭,我看見村長和庫茲明領著一幫有錢的人站在那裏,他們像看熱鬧的觀眾一樣,什麽都不幹,隻是揮動手杖,指手畫腳地瞎嚷嚷。農民們騎著馬,從田野裏飛奔而來,兩隻胳膊肘挓得齊耳朵高,婦女們迎著他們,號啕大哭,小孩子們則到處亂跑。

又有一家院子裏的廂房燒起來了,必須趕快拆掉牲口棚那邊的籬笆牆,因為它是用粗樹條編成的,紅彤彤的火苗已經躥了過來。農民們趕緊去砍籬笆牆上的木樁,火星、火炭紛紛落在他們的身上,嚇得他們迅速閃到一邊,急忙用手去摩挲已經被燒糊了的襯衫。

“不用害怕!”霍霍爾喊道。

他的喊叫聲不起作用。這時他從別人頭上摘下一頂帽子,把它往我頭上一扣,說:

“您從那頭砍,我從這頭砍!”

我砍倒一根,又砍倒一根,籬笆牆開始搖晃起來,這時,我爬上籬笆牆,扒住牆頭,霍霍爾拽住我的腿,使勁往自己這邊拉,於是,整堵籬笆牆便倒了下來,差一點沒把我的腦袋埋住。農民們齊心協力地把籬笆牆拖到了街上。

“燒傷了嗎?”羅馬斯問道。

他的關心使我頓時感到力量倍增,幹得就更歡了。我想在這個我很尊敬的人麵前露上一手,於是,我像瘋了似的拚命地幹,隻希望他能夠多誇獎我幾句。可是,在濃濃的煙霧中,我們那些書散落的書頁,像鴿子一樣,一直不斷地在空中飛舞。

“就是他放的火!”

店老板則說:

“應該去他的浴室看一看!”

這些刺耳的話,我很難忘記。

眾所周知,興奮,尤其是高興,能使人力量倍增。當時我非常興奮,所以拚命地去幹,完全忘掉了自己,最後一直幹到精疲力竭。隻記得當時我坐在地上,背靠著一個什麽熱烘烘的東西。羅馬斯在用水桶往我身上澆水,農民們圍住我,滿懷敬意,嘖嘖稱讚道:

“這孩子真了不起!”

“還真沒看出來……”

我的頭緊緊靠在羅馬斯的一條腿上,不好意思地哭了起來,而他則撫摸著我濕淋淋的腦袋,說:

“好了,休息休息!”

庫庫什金和巴裏諾夫——兩個人被火熏得跟鬼一樣,他們把我領到峽穀裏,安慰說:

“沒關係,老弟,一切都結束了。”

“嚇壞了吧?”

我還沒有來得及躺一會兒,緩過勁兒來,就看見那十來個“有錢人”朝峽穀我們浴室這邊走來,為首的是村長,他身後是押著羅馬斯的兩名鄉村警察。羅馬斯沒有戴帽子,打濕的襯衫袖子也被扯掉了;他嘴裏叼著一隻煙鬥,沉著個臉,樣子非常可怕。退伍兵科斯京揮動手裏的木棍,怒不可遏地狂叫著:

“把他扔進火裏去,這個異教徒!”

“把浴室門打開……”

“把鎖砸了吧,鑰匙弄丟了。”羅馬斯大聲說。

我一下子跳起來,就地撿起一根木棒,和羅馬斯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兩名村警察閃到了一邊,這時,村長尖著嗓子驚慌失措地說:

“東正教徒,是不允許砸鎖的!”

庫茲明指著我,喊道:

“還有這個人……他是什麽人?”

“放心吧,馬克西梅奇,”羅馬斯說,“他們以為是我把貨物藏在浴室裏了,因此,是我自己放火燒的店鋪。”

“是你們兩個!”

“砸!”

“東正教徒們……”

“由我們負責!”

“我們負責……”

羅馬斯小聲跟我說:

“您站在我身後,和我背靠背!以防他們從背後進行襲擊……”

浴室的鎖被砸開了,幾個人蜂擁而入,但幾乎立馬便退了出來。我呢,趁這個機會,趕緊往羅馬斯手裏塞過去一根木棒,我自己則從地上又撿了一根。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

“好哇,這幫魔鬼!”

有人膽怯地說:

“白看了,農民們……”

針對這句話,有幾個人,像喝醉了酒似的,狂怒地質問道:

“把他們扔到火裏去!”

“搗亂分子……”

“竟然還想成立什麽勞動合作組織[177]!”

“是一夥竊賊!而且是結成幫的竊賊!”

“別說了!”羅馬斯大聲喊道,“喏,你們都看見了,我浴室裏並沒有藏匿什麽貨物,你們還要幹什麽?東西全都被燒了,剩下的全在這裏了:都看見了嗎?把自己的東西放火燒掉,這對我有什麽好處?”

“要保險費呀!”

這時,十幾個聲音又狂怒地喊了起來:

“他們幾個人有什麽可看的?”

“夠啦!我們受夠了……”

我兩腿發抖,眼睛發黑。透過淺紅色的煙霧,我看見一副副凶狠猙獰的麵孔,看見他們一張張胡子拉碴的大嘴;我強壓怒火,才沒有去狠揍他們。可是他們圍著我們,又是吼,又是跳。

“哈,還拿著木棒呢。”

“拿著木棒,是嗎?!”

“他們要扽掉我的胡子了,”霍霍爾說,這時我覺得他在冷笑,“您呀,馬克西梅奇,同樣也跑不了。唉,這叫什麽事兒呀!不過,要保持冷靜,要穩重……”

“瞧呀,那個年輕人還帶著斧子呢!”

我褲腰裏確實別了一把木匠用的斧頭,我把這碴兒給忘了。

“他們好像是膽怯了,”羅馬斯心裏想,“不過,如果要發生什麽情況,您可不要掄斧頭……”

一個不認識的矮個子、跛腿農民,走起路來連蹦帶跳的,樣子非常滑稽。他扯著尖嗓子,憤怒地喊道:

“從遠處用磚頭砸他們!砸壞了由我兜著!”

他還真的撿起了一塊磚頭,掄起胳膊,對準我的肚子扔了過來,我還沒有來得及還手,庫庫什金從高處,像餓鷹撲食似的,一下子就把他掀翻在地,於是他們兩個人抱在一起,滾到了峽穀裏。潘科夫、巴裏諾夫、鐵匠,還有十來個人,急忙跟了過去,這時,庫茲明大模大樣地說:

“你呀,米哈伊洛·安東諾夫,是個聰明人,你明明知道,大火會使農民發瘋的……”

“咱們走,馬克西梅奇,到岸上的小酒店去。”羅馬斯說著,把煙鬥從嘴裏拿出來,迅速裝進褲子口袋。他拄著一根木棒,疲憊不堪地從峽穀裏爬上來,庫茲明就在他身邊,當時庫茲明跟他說了句什麽話,羅馬斯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回答說:

“滾開,蠢貨!”

在我們店鋪原來的地方,還有一堆燃燒殆盡的金黃色的炭灰,中間是個爐子,一縷灼熱的淡淡的青煙,從依然完好的煙囪裏冉冉升起。被燒得通紅的床架子像蜘蛛腿似的佇立在那裏。已經燒焦了的兩個門框,就像兩個穿黑衣服的士兵,守衛在火堆旁;其中一個門框上頭還戴著一頂仍在燃燒的紅彤彤的炭火帽,看上去很像一隻大公雞的雞冠子。

孩子們像趕小豬似的用木棍把燃燒殆盡的、大一點的木塊撥弄到街上的髒水溝裏,它們先是發出一陣噝噝的響聲,接著便熄滅了,同時冒起一股刺鼻的、乳白色的煙霧。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黃頭發,藍眼睛——正坐在一個暖洋洋的黑水窪裏,用一根木棍敲打一隻壓扁了的小鐵桶,而且專心致誌地傾聽著那小鐵桶發出的聲音。遭受火災的人們走起路來,滿麵愁容,他們把搶救出來的家用物品,慢慢收攏在一起。婦女們又是哭,又是罵,為幾塊燒剩下的木頭而爭吵不休。火場後麵的果園中,一棵棵樹木佇立在那裏,巋然不動,許多樹木的葉子已經被烤黃,碩果累累的紅蘋果,顯得更加醒目了。

我們來到河邊,下去洗了個澡,然後在岸邊的小飯館裏默默地喝著茶。

“土財主們在蘋果這件事情上算是栽了。”羅馬斯說。

潘科夫走了過來,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比平時變得溫和了一些。

“老弟,怎麽辦呢?”霍霍爾問道。

潘科夫聳了聳肩膀,說:

“我的房子上了保險。”

奇怪的是,大家都不吭聲,好像互相不認識似的,彼此看著,投以試探的目光。

“米哈伊爾·安東內奇,現在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得考慮一下。”

“你應該離開這裏。”

“看一看再說。”

“我倒有個主意,”潘科夫說,“走,我們出去談談。”

我們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潘科夫轉過身來,對我說:

“你的膽子可不小啊!你在這裏可以生活下去,他們會怕你的……”

我也上到了岸上,躺在灌木叢中,眺望著河水。

雖然太陽已經落山,但天氣還是很熱。我在村裏所經曆的一切,宛如一幅寬大的畫卷展現在我的麵前,就像是在河麵上繪製的一幅彩色畫。我憂心忡忡,愁腸百結。但很快我就感到疲倦至極,於是便酣然入睡了。

“喂,”夢中隻聽見有人在喊叫,並感到有人在搖晃我,把我往什麽地方拽,“你難道死了嗎?醒醒呀!”

一輪明月懸掛在河對岸草地的上空——大大的,紅紅的,宛若一個大車輪。是巴裏諾夫彎著腰在搖晃我。

“快走,霍霍爾在找你,正在著急呢!”

他跟在我身後,嘴裏埋怨說:

“你也不能夠逮哪兒睡哪兒呀!要是有人從山上路過,不小心踢著一塊石頭,掉下來砸著你呢!再說了,要是有人想成心砸你呢。在我們這裏,人們可不鬧著玩。我的好兄弟,這裏的人可愛記仇了。除了記仇,別的他們沒什麽可記的。”

岸邊灌木叢裏有人在悄悄走動,因為有樹枝在輕輕地搖晃。

“找著了嗎?”米貢大聲問道。

走了十來步的樣子,巴裏諾夫歎了口氣,說:

“打算偷著去捕魚。米貢的日子過得也很不容易。”

羅馬斯看到我時,氣鼓鼓地責備說:

“您怎麽能到處亂跑呢?想挨揍,是不是?”

當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時,他沉著臉,小聲跟我說:

“潘科夫想讓你留在他身邊。他打算開個小鋪。我不勸你留在這裏。事情是這樣的,我已經把剩下的東西統統都盤給了他,我要到維亞特卡[178]去,過些時候,我會寫信給你,請你到我那兒去。怎麽樣?”

“我得想一想。”

“那您就想想吧。”

他躺在地板上,輾轉反側一會兒後便不出聲了。我坐在窗邊,望著伏爾加河。月光映照在河麵上,使我想起了火災時的熊熊烈火。一艘拖輪沿著綠蔭如畫的岸邊航行,拖輪的輪葉沉重地拍打著水麵,發出啪嗒啪嗒的響聲。船上的三盞桅燈,在黑夜中緩緩而動,時而與星星擦肩而過,時而又完全擋住了它們。

“您是不是生農民的氣了?”羅馬斯睡眼惺忪地問道,“用不著生他們的氣。他們隻不過是愚蠢而已。怨恨就是愚蠢。”

他的話並沒有使我得到安慰,也未能減輕我心中的憤恨情緒和強烈不滿。那一張張胡子拉碴、野獸般的大口,就浮現在我的眼前,他們凶神惡煞般地狂叫著:

“從遠處用磚頭砸他們!”

這時候,我還沒有學會把應該忘記的東西完全忘記掉。是的,我看得出,這些農民,就單個而言,他們每個人身上並沒有那麽多的怨恨,而且常常壓根兒就沒有什麽怨恨。實際上,他們隻是一些很善良的原始村民,要讓他們任何一個人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並不難,任何一個人都會像孩子一樣信任地聽你講關於尋找智慧和幸福的故事,聽你講有關英雄人物的豐功偉績。這些人有一種奇怪的心理,凡是能夠激發人們去幻想、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過上好日子的一切故事,他們都會聽得有滋有味,而且認為這種故事非常難能可貴。

但是,當這些人在村會上或者岸邊小飯鋪裏一窩蜂似的湊在一塊兒時,他們把自己身上一切好的東西不知藏到哪兒去了,就跟神父披上虛假與偽善的長袍一樣,對有錢有勢的人,像狗一樣地搖頭擺尾,百般逢迎——那種樣子看著都叫人惡心。有時候,他們突然又會變得像狼一樣凶狠,毛發倒立,齜牙咧嘴,野蠻地互相吼叫,甚至不惜大打出手——而且也真打,起因不過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在這種時刻,他們變得非常可怕,甚至會搗毀他們昨晚還像綿羊回到羊圈時那樣老實出入的教堂。他們當中,有詩人和講故事能手,可是沒有人喜歡他們。他們成了村裏嘲笑的對象,無依無靠,被人瞧不起。

“你的結論為時尚早。”他責備地說。

“但結論一旦下了,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這是一個錯誤的結論!缺乏根據。”

他費了好長時間,苦口婆心地規勸我,說我這樣想是不對的,說我錯了。

“別急著去譴責他人!譴責人是最簡單不過的事,不要熱衷於這一點。看待一切事物要平和冷靜,要牢記住一點: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麵變化。嫌慢嗎?但是非常牢靠!要到處去看看,對什麽事都要親自感受一下,要無所畏懼,但就是不要急於譴責別人。再見啦,好朋友!”

我們再次見麵,已經是十五年以後的事了[179],是在塞德列茨。當時羅馬斯因“民權黨人”[180]一案,在雅庫特地區已經又度過了十年的流放生活。

羅馬斯離開克拉斯諾維多夫村後,我心裏沉重極了,非常苦悶,我在村子裏東遊西**,惶惶不可終日,像一條喪家犬。我和巴裏諾夫一起,到各村去給有錢的農戶幹活,打小麥,刨土豆,收拾園子。我就住在他的浴室裏。

“列克謝·馬克西梅奇,你一個光杆司令,以後怎麽辦呀,啊?”一個雨夜裏,巴裏諾夫問我。“咱們明天出海去好不好?說真的!待在這兒有什麽意思呢?這兒的人不喜歡咱們這樣的哥們兒。再說了,說不定什麽時候我們會栽在哪個醉鬼手裏……”

這樣的話,巴裏諾夫已經不是頭一次說了。不知為什麽,他也感到非常苦悶,總是無精打采地耷拉著兩隻長臂猿似的胳膊,垂頭喪氣地東張西望,好像在森林裏迷失了方向似的。

雨不斷地敲打著浴室的窗子,雨水沿著浴室的一角,嘩嘩地往下流,一直流向峽穀深處。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場大雨,微弱的閃電不時發出慘淡的白光。巴裏諾夫小聲地問我:

“去嗎,啊?明天?”

我們去了[181]。

秋天的夜晚,能夠暢遊伏爾加河,別提有多麽美了。我坐在駁船的船尾,離船舵不遠,掌舵的是一個一頭亂發的大怪物,腦袋特別大,他一麵掌舵,一麵在甲板上跺著他那笨重的雙腳,而且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嘴裏喊著:

“噢——喔!噢——羅——喔……”

船後,河水像絲綢般地緩緩流去,輕波細紋,泛起微微的漣漪,河水黑中有亮,一眼望不到邊。河道上空是一團團秋天的烏雲。周圍的一切,隻是黑暗在慢慢地移動,它使人看不清岸邊在哪裏,仿佛整個大地都融化在黑暗之中,變成了煙霧與河水,滔滔不絕地向下遊流去,流向荒無人煙的什麽地方,那裏既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和星星。

我感到自己好像被裝在一個冷冰冰的油瓶裏了,它沿著一個斜麵,在慢慢地往下滑,而我就像一個小蟲子被困在了裏麵。我覺得,當滑動漸漸放慢,以至完全停止不動的時候,輪船便不再突突地響了,輪葉也不再拍擊那渾濁的河水了,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就像樹葉從樹上落下來,粉筆字被擦去了一樣。這時,我周圍的一切,絕對是靜止不動,悄無聲息的。

那個在船舵旁走來走去,穿一件破羊皮襖,戴一頂毛茸茸的羊皮帽的大個子舵手,像著了魔似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已經不再“噢——喔!噢——喔……”地吆喝了。

這時我問他:

“你名字叫什麽?”

“你管得著嗎?”他聲音低沉地回答說。

太陽快要落的時候,我們從喀山起航,我發現這個人像狗熊似的笨手笨腳,一臉胡子拉碴,毛茸茸的,眼睛都快看不見了。他站在船舵旁,把一瓶伏特加酒倒在一個大木勺裏,像喝水一樣,兩口便喝完了,然後才開始吃蘋果。當拖船一拉動駁船,這個人便緊抓住舵杆,朝火紅的落日看了看,腦袋一晃,態度嚴厲地說:“老天會保佑我們的!”

輪船拖著四艘駁船,從下諾夫戈羅德的市場起航,載著各種鐵器、成桶的砂糖,還有一些很重的木箱子,向阿斯特拉罕一路進發——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要運往波斯[182]的。巴裏諾夫踢了踢這些木箱子,用鼻子聞了聞,然後想了一下,說:

“沒錯,是槍支,是伊熱夫斯基[183]的工廠生產的……”

可這時舵手用拳頭在巴裏諾夫的肚子上捅了一下,問道:

“這關你什麽事?”

“我是想……”

“你是想挨揍,是不是?”

乘客輪,我們付不起錢,讓我們上駁船,是因為“可憐”我們,盡管我們和別的水手一樣,還得“值班”,但駁船上人人都把我們當叫花子看待。

“而你總是張口閉口的‘人民’長,‘人民’短,”巴裏諾夫抱怨我說,“可這裏的道理很簡單,誰有錢,誰就可以騎在別人頭上,作威作福……”

眼前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見駁船,隻能看見煙霧中被桅燈照亮的尖尖的桅杆。煙霧裏散發出一股石油的氣味。

掌舵人一直板著個臉,一言不發,這使我感到非常厭煩。水手長派我到駕駛艙“值班”,目的是要幫助這頭野獸。他緊盯住桅杆上燈光的動向,轉彎的時候則低聲對我說:

我從甲板上一躍而起,趕緊轉動舵杆。

“可以了。”他嘟噥著說。

我又坐回到甲板上。想跟這個人隨便聊聊,根本不可能。他總是反問我:

“你問這幹什麽?”

他在想些什麽呢?當駁船駛過卡馬河的黃水,和伏爾加河的青灰色的洪流兩相交匯的地方,他向北看了看,嘴裏嘟噥著說:

“王八蛋。”

“你罵誰呀?”

他沒有回答。

從很遠的地方,在無盡的黑暗中,傳來了狗的狂叫聲。它提醒人們,生命還沒有完全被黑暗所窒息,還有一息尚存。它仿佛來自遙不可及的遠方,而且完全是多此一舉。

“這裏的狗都很差。”掌舵人突然說。

“這裏是哪兒?”

“到處……我們那兒的狗才是名副其實的猛獸……”

“你是從哪兒來的?”

“沃洛格達省。”

這時,像土豆從破口袋裏漏出來似的,他的一些扯淡話才陸陸續續地從他嘴裏蹦了出來:

“他——跟你在一塊兒的人是誰——是你叔叔嗎?依我看,他整個是一個傻瓜。而我的叔叔可聰明了,人很厲害,十分有錢。在辛比爾斯克。他有一座碼頭,一家飯店。就在岸邊。”

他這些話說得很慢,好像非常吃力,他用自己那雙別人幾乎看不見的眼睛,緊盯住輪船的桅燈,看它如何像一隻金色的蜘蛛,在漆黑的網絡中緩緩爬行。

“把穩舵,喏……識字嗎?知不知道是誰製定的法律?”

沒等我回答,他便接著說:

“各種說法都有,有人說是沙皇製定的;另外有人說是大主教、元老院製定的。如果我知道是誰製定的,我肯定會去找他的。我會對他說,你應該把法律製定得我想要打人都不行,更不用說真的去打人了!法律應該是鐵麵無情的。它像一把鑰匙,把我的心牢牢給鎖住,這樣就好了!到那個時候,我就敢於負責!要是像現在這個樣子,我不能負責!決不。”

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聲音越來越低,話也越來越語無倫次,用拳頭不斷地捶打著木質的舵杆。

有人用話筒從輪船上向外喊話,那甕聲甕氣的聲音,和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狗的狂叫聲一樣,同樣顯得十分多餘。輪船兩邊是黑黢黢的河麵,燈火的光照反映在河麵上,像一塊塊黃色的油漬,光怪陸離,飄忽不定,它們在慢慢地融化,發出微弱的光芒,在照耀著什麽。而我們的頭頂上,彤雲密布,冷霧繽紛,像河中的淤泥,又稠又黏。我們正在滑向黑暗無聲的深淵。

掌舵人愁眉苦臉地埋怨說:

“為什麽我到這兒來?我的心都不跳了……”

我覺得什麽都無所謂,對一切都感到十分冷漠,心裏十分苦悶,隻想睡覺。

我和掌舵人被替換下來後,我便鑽到防水布下麵睡大覺去了,但是沒過多久——我這樣覺得——一陣腳步聲和喊叫聲便把我吵醒了。我從防水布下探頭一看,隻見三個水手把舵手按在“辦公室”的牆壁上,七嘴八舌地喊道:

“別這樣,彼得魯哈!”

“上帝會保佑你的,沒關係!”

“你呀,算了吧!”

他交叉著雙手,扒著自己的肩膀,站在那裏,鎮定自若,一隻腳踩著甲板上的一個什麽包袱,來回地看著他們幾個,聲音嘶啞地勸他們說:

“別再造孽了!”

他光著腳,沒戴帽子,隻穿一件襯衫和一條短褲,一團亂蓬蓬的黑發在頭上支棱著,耷拉下來的頭發,蓋住了他那倔強的大腦門兒,隻能看見他那布滿血絲的兩隻小眼睛,它們露出祈求的、惶恐不安的目光。

“你會被淹死的!”他們對他說。

“我?絕對不會。弟兄們,放了我吧!不放我,我也要殺死他!等我一遊到辛比爾斯克,我就……”

“算了吧!”

“哎呀,弟兄們……”

他慢慢地張開雙臂,跪了下來,雙手貼著“辦公室”的牆壁,好像被釘在十字架上一樣,他一再重複說:

“別再造孽了!”

在他那異常深沉的聲音中,有一種令人震撼的東西,他張開的雙臂,像船槳一樣長,他雙手顫抖著,伸向眾人。他那張像熊一樣胡子拉碴的臉也在顫抖,一雙像鼴鼠一樣小而無神的眼睛,瞪得像兩顆黑珠子似的,那樣子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卡住他的喉嚨,使他透不過氣來。

幾個農民默默地向後退去。他笨手笨腳地從地下站起身,撿起包袱說:

“好啦,謝謝了!”

他走到船頭,動作出人意料地敏捷,一個縱身,跳進了河裏。我急忙跑到船頭,隻見彼得魯哈一麵晃動著腦袋,一麵把自己的包袱當帽子頂在頭上,斜著向對麵的沙土岸邊一路遊去。岸邊的灌木叢被風吹得向下彎曲著,像迎接他似的,把黃燦燦的葉子撒向水中。

農民們說:

“他畢竟是戰勝了自己!”

我問道:

“他瘋了嗎?”

“為什麽瘋了?不,他沒有瘋,他這是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

彼得魯哈已經遊到了一個淺水灘,那兒的水隻有齊胸深;他把包袱舉過頭頂,搖晃了幾下。

水手們大聲喊道:

“再——見——啦!”

“可是他沒有身份證怎麽辦?”

一個紅頭發、羅圈腿的水手自告奮勇地對我說:

“他在辛比爾斯克那裏有一個叔叔,對他非常壞,把他搞得傾家**產,所以他一心想殺死這個叔叔,但是他又下不了手,於是便作罷了。彼得魯哈確實像一頭野獸,但是他心地善良!是個好人……”

這個善良的農民正沿著一條狹窄的淺沙灘往前走著,逆流而上,轉眼間,他便消失在一片灌木叢中了。

水手們都是些心地善良的小夥子,他們和我都是同鄉,是在伏爾加河邊土生土長的人。到了晚上,我和他們在一起就跟一家人似的。但是第二天我發現,他們看我的時候總是黑喪著個臉,一副不信任的樣子。我馬上就猜想到,準是巴裏諾夫這個幻想家鬼迷心竅,亂嚼舌頭,不知向水手們講了些什麽。

“你講什麽了?”我問巴裏諾夫。

他不好意思地直撓耳朵,一雙女人般的眼睛露出了笑容,他承認說:

“是講了一些!”

“我不是跟你說過,讓你不要講嗎?”

“我確實也沒有講,可架不住那故事太有意思啦。本來是打算玩牌的,可是那個舵手把牌隨身帶走了,煩悶極了!所以我就……”

問來問去,原來是巴裏諾夫為了解悶,胡編了一個非常可笑的故事,故事的結尾是:霍霍爾和我,作為古代的海盜,掄起斧頭,跟一幫農民一通廝殺。

跟他生氣毫無用處,隻有在現實生活之外他才能夠看到真理。然而,當我和他在一塊兒,在去找活兒幹的路上,我們坐在野外峽穀的邊上,他曾經振振有詞地、親切地對我說:

“尋找真理必須要符合自己的心意!你瞧,峽穀對麵有一群羊在吃草,狗來回不停地奔跑,牧羊人也走來走去。喏,那又怎麽樣?你我從這件事情上在內心裏能夠得到什麽呢?親愛的,你隻用隨便看看,壞人都是實實在在的,可是好人在哪兒呢?好人還沒有生出來呢,沒錯!”

在辛比爾斯克,水手們很不客氣地要我們離開駁船到岸上去。

“你們和我們在一起不合適。”他們說。

他們用小船把我們送上辛比爾斯克碼頭,於是我們在岸上晾幹了衣服,那時我們兜裏隻有三十七個盧布。

我們到小飯館裏去喝茶。

“我們怎麽辦呢?”

巴裏諾夫信心十足地說:

“什麽‘怎麽辦’?繼續往前走呀。”

我們用“逃票”的方法乘船到了薩馬拉。在薩馬拉,我們在一艘駁船上打零工,七天後,我們差不多很順利地抵達裏海海岸,在這裏,我們來到卡爾梅克人經營的一個肮髒的卡班庫爾-巴伊漁場,在一個小小的漁業合作社裏找到了一份工作[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