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所讀過的所有的東西,都充滿著基督教的思想、人道主義的思想和要悲天憫人的呼籲,關於這一切,當時我所知道的一些優秀人物,早已經講得天花亂墜、口幹舌燥了。

我親眼目睹的種種情況,跟仁慈與對人們的關愛幾乎毫無共同之處。展現在我麵前的生活,像一條無盡的鎖鏈,上麵的仇恨、殘忍比比皆是;又像一場為了區區小事而打不完的肮髒的鬥爭。我個人所需要的隻有書籍,其他一切在我的心目中都沒有意義。

隻要走出家門,在門口待上一會兒,你就會明白:所有這些馬車夫、看門人、工人、官員、商人——他們與我和我所喜歡的人,生活得全然不同,想法願望各異,誌趣道路也不同;那些我所敬仰和信賴的人——他們都異常的孤僻,與人合不來,在大多數人中間,在螞蟻般辛勤構築自己生活巢穴的苟且生涯中,顯得非常多餘。這種生活在我看來絕對是愚蠢的,極其乏味的。而且,我常常發現人們隻是在口頭上講仁慈,談博愛,實際上卻在不知不覺中完全聽命於生活的總的秩序。

當時,我感到非常之難。

獸醫拉夫羅夫由於浮腫,人變得又黃又胖。有一次,他氣喘籲籲地跟我說:“必須加大殘忍的力度,一直加大到人人都感到精疲力竭,勞頓不堪,十分厭倦,就跟討厭這該死的秋天一樣!”

秋天來得很早,老是下雨,天氣寒冷,生病和自殺的人很多。拉夫羅夫不願眼看著浮腫病把自己折磨致死,所以也服氰化鉀自殺了。

“他本來是給牲口治病的,結果卻像牲口一樣一命嗚呼了!”拉夫羅夫的房東——裁縫梅德尼科夫——在給獸醫送葬的時候說,這位房東人長得又瘦又小,篤信宗教,他能把頌揚聖母的讚美詩背得滾瓜爛熟。他經常打自己的孩子——七歲的女兒和上中學的十一歲的兒子,用三股皮條擰成的鞭子打,而他打老婆時用的是細竹條,專打她的小腿肚,還常常抱怨說:

“民事法官指責我,說我好像是從亞洲人那裏學來的這一套,然而我這輩子從來都沒見過亞洲人,隻是在招貼畫上和圖片上看見過。”

他的一名工人——一個羅圈腿,整天無精打采,外號叫“冬妮婭老公”——談到自己的老板時說:

“我很害怕這種篤信宗教、性格溫和的人!脾氣暴躁的人一眼就能夠看出來,總能想辦法躲開他,可是性格溫和的人看不出來,他像草叢中陰險狡詐的毒蛇,悄悄地向你爬過來,冷不丁地突然在你**的胸口上咬上一口。我害怕性格溫和的人……”

“冬妮婭老公”就是個性格溫和的人,他生性狡猾,愛在背後說人壞話,很受梅德尼科夫賞識。他的這番話不無道理。

有時候我倒是覺得,性格溫和的人很像是地上長的苔蘚,它能夠疏鬆地表,軟化生活中鐵石心腸的人,使其變得較為溫和、於人有益一些,但更為經常的是,我看到很多性格溫和的人——他們很善於看風使舵,跟一些卑鄙下流的人同流合汙,朝三暮四,變化無常,像蚊子似的圍著你嗡嗡亂叫——我感到自己像是一匹被繩索纏著了腿的馬,陷入了牛虻的重重包圍之中。

我從老崗警那裏出來的時候,心裏就是這樣想的。

風呼呼地直吹,像大喘氣似的,路燈在大風中搖曳不定,仿佛暗灰色的天空也在隨風搖動,向大地上灑下塵埃般細潤的十月秋雨。一名全身被打濕了的妓女,拖著一個醉漢,往街的上坡走去;她挽著他一隻胳膊,一直往上推他,嘴裏嘟嘟噥噥,還不時地小聲抽泣。這女人疲憊不堪地低聲說:

“你這是命該如此……”

“這不,”我想,“我不是也在被人拖著走嗎?一直在把我往令人作嘔的角落裏推,把我領到一些齷齪不堪、讓人傷心的地方,見一些莫名其妙、花裏胡哨的人。這一切我看都看膩味了。”

也許我在思考的時候用的不是這些言語,但我腦子裏閃現出來的卻正是這樣的想法,也正是在這個可悲的晚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內心的疲憊和情緒的沮喪。從這一時刻起,我感到自己的心情越來越壞,我開始以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自己,用冷靜的、別人的和敵對的目光來審視自己。

我發現,幾乎每個人的身上都錯綜複雜地存在著許多矛盾,這些矛盾,不僅言行方麵有,感情方麵也有,他們這種一意孤行的遊戲使我感到特別難受。這種遊戲,我在自己身上也有所發現,這就更加糟糕了。方方麵麵都在吸引著我——女人、書、工人、快樂的大學生等,但是哪個方麵我都不成功,成天“東跑西顛”,轉來轉去,像一隻陀螺,被一隻無形但強有力的手,用看不見的鞭子,一個勁兒地在抽打我。

聽說雅科夫·沙波什尼科夫躺進了醫院,我便去看他,但那裏有一個嘴歪眼斜的胖女人——戴一副眼鏡和一頂白色的護士帽,帽子下麵垂著兩個仿佛煮熟了的通紅的耳朵——冷冰冰地說:“死了。”

當時,她看我還不走,一聲不吭地站在她麵前,便忽然發起火了,吼叫道:

“怎麽?你還想幹什麽?”

這時我也火了,對她說:

“您是個渾蛋。”

“尼古拉,快把他趕走!”

尼古拉正在用抹布擦洗一些銅條,他清了清嗓子,用一根銅條在我背上抽了一下。這時我一把將他抱住,順勢拖到街上,把他按在醫院門口的一個水坑裏。他對此倒有些處變不驚,一聲不響地在水坑裏坐了一會兒,瞪大眼睛看著我,然後站起身來,說:“你呀,這個狗東西!”

我去了傑爾查文[129]公園,坐在詩人紀念碑旁邊的長凳上。我有一股強烈的願望,想尋釁滋事,無事生非,這樣就會有許多人來幹涉我,我也就有理由把他們痛打一頓了。但是,雖說是節日,公園裏卻空空****,周圍沒什麽人,隻有秋風在驅趕著幹枯的樹葉,路燈柱子上的廣告與海報,被吹得沙沙作響。

暮色降臨,公園上空清澈湛藍的傍晚景色,有些寒氣襲人。一座巨大的青銅雕像,佇立在我的麵前,我望著它,心裏想:世上有過一個叫雅科夫的人,他孤身一人,生前曾全身心地反對過上帝,最後像普通人一樣地死去了。一切都是那麽普通。這事想來讓人感到有些沉重,太冤了。

“然而,尼古拉是個白癡,他應該跟我打鬥一番,或者叫警察來,把我送進分局……”

我去找魯布佐夫,他正坐在他那間鬥室裏的桌子旁邊,麵對一盞小燈,在縫補上衣。

“雅科夫死了。”

老人抬起拿針線的那隻手,看來是想畫個十字,但是他隻是揮了一下手,線頭被什麽東西掛住了,他隨口低聲罵了一句。

然後,他嘴裏嘟噥道:“其實我們大家都會死的,我們就是有這麽個愚蠢的習慣,沒錯,老弟!這不,他已經死了,可這裏還有一個銅匠,孤身一人,他也跑不了,肯定要被清除掉。上個星期天,憲兵把他抓走了。是古裏介紹我認識他的。一個頭腦非常聰明的銅匠!他跟大學生們有些往來。你聽說大學生們要暴動的事了嗎?是真的嗎?來,你幫我縫一下這件上衣,我什麽都看不清……”

他遞給我一些破布和針線,自己兩手往背後一抄,在屋子裏踱起步來,一邊咳嗽,一邊嘮叨地說:

“一會兒是這裏,一會兒是那裏,不斷地迸發出火花,可是魔鬼很快就把它熄滅了,於是,又是一片沉寂!這座城市真是倒黴。趁輪船還在開通,我一定要離開這裏。

他停下來,搔著腦袋,問道:“可是到哪兒去呢?哪兒都去過了。是的,到處都去過了。沒有地方我沒有去過。”

他吐了口唾沫,補充說:“唉,這就是生活,他媽的!活來活去,也沒活出個人樣來,靈魂、肉體,一無所獲……”

他頓了一下,站在門邊的屋角,好像在傾聽什麽,然後,毅然決然地向我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桌子邊上。

“跟你說吧,列克謝,我的好馬克西梅奇,雅科夫把自己的心思全都花在上帝身上算是白費了。無論是上帝,還是沙皇,他們決不會因為我不承認他們,因此就會變得更好一些,人們自己應該怪自己,應該拋棄自己非人的生活,這樣做就對了!唉,我老了,趕不上趟了,很快我就什麽都看不見了。可悲呀,老弟!縫好了嗎?謝謝……咱們去小酒店裏喝杯茶……”

去小酒店的路上,我們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他緊緊抓住我的肩膀,嘴裏嘟囔著說:

“記住我的話,人們不會永遠忍耐下去的,到時候,他們會勃然變色,暴跳如雷的,他們會摧毀一切,把自己的盆盆罐罐打得稀巴爛!他們的忍耐是有限的……”

小酒店沒有去成,因為我們恰巧遇上眾多水手正在圍攻一座妓院——阿拉富佐夫工廠的工人們在守衛著妓院的大門。

“每逢節假日這裏就會聚眾鬥毆!”魯布佐夫一麵摘下眼鏡,一麵很讚賞地說。這時,他發現守衛妓院大門的人中有自己的同事,便立即衝上去,投入了戰鬥,並且煽風點火地指點大夥說:

“工廠一定要堅持住!打死這幫癩蛤蟆!把這群臭魚爛蝦打他個暈頭轉向!嗨,大家衝啊!”

這事看起來既可笑,又令人納悶:這位聰明的老人行動起來是那麽投入和麻利,他衝進一群水手中,擋開他們的拳頭,用自己的肩膀撞擊他們,把他們一個個撞得人仰馬翻。他們這樣打鬥並無惡意,還覺得挺高興的;他們的身體強壯剽悍,精力過剩。黑壓壓的一群人擁在大門口,把工人們逼得身子緊靠著妓院的大門;大門被擠得咯吱咯吱響,人群裏發出好鬥的喊叫聲:

“打那個領頭的禿腦袋!”

這時,有兩個人爬上妓院的屋頂,歡快地、有板有眼地唱道:

我們不是小偷,不是騙子,也不是綠林強盜,

我們是船上的小夥子,是一群專門打魚的人!

警笛響了起來。在黑暗中,警察身上的銅紐扣,閃閃發光,腳下的泥巴,被踩得撲哧撲哧直響,而這時屋頂上又傳來了歌聲:

我們向岸上廣為撒網,

專網那些巨商富豪、貨棧糧倉……

“住手!倒下的人就不要再打了……”

“老爺子,要堅持住啊!”

後來,魯布佐夫和我,還有四五個人,不分青紅皂白,一律被帶往警察分局。深秋寂靜的夜晚,一片漆黑,歡快的歌聲一直在為我們送行:

哎喲喲,

我們抓到了狗魚四十條,

用來做皮大衣剛剛好![130]

“伏爾加河畔的老百姓是多麽好啊!”魯布佐夫讚歎地說。他不住地擤鼻涕,吐唾沫,還悄悄地對我說:

“你逃跑吧!瞅準機會,一跑了之!何必要往局子裏鑽呢?”

於是,我,還有一個跟在我身後的高個子水手,我們撒腿便跑,鑽進一條胡同,翻過一道圍牆,又翻過一道圍牆,而且打從這天夜裏起,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既可愛又聰明的尼基塔·魯布佐夫了。

我的周圍變得空****。大學生們開始鬧起了學潮,什麽用意我不明白,原因也不清楚。隻看見人來人往,非常熱鬧,感覺不到這裏會有什麽悲劇發生,因此,我想,為了有幸能到大學裏學習,即使被嚴刑拷打一頓也在所不惜。如果有人建議我說:“去大學裏學習吧,不過,這樣每逢星期日,在尼古拉廣場,我們都會用棍棒揍你一頓的!”我想,我大概會接受這個條件的。

走進謝苗諾夫的麵包作坊,我聽說,麵包工人們正準備到大學裏去毆打學生們呢。

“咱們用秤砣狠狠地砸他們!”工人們惡狠狠地打哈哈說。

我開始跟他們爭辯,責罵他們,但是突然,我幾乎吃驚地發現,我既沒有意願,也沒有言辭來為大學生們辯解。

記得我離開地下室的時候,好像是被人打得五勞七傷似的,心裏苦惱極了,簡直沒法形容。

夜裏,我坐在卡斑河岸,往黑乎乎的河水裏扔石頭,心裏就想著一句話,而且想過來,想過去,沒完沒了:

“我該怎麽辦呢?”

由於心裏苦悶,我開始學習拉小提琴,每天夜裏都在店裏拉,吵得更夫和老鼠都不得安寧。我喜愛音樂,於是便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學習,但是,我的老師——劇院樂團的一位小提琴手——上課時趁我出去一會兒的工夫,打開了我沒有上鎖的錢匣子,等我回到課堂上時恰好看見他正在把裏麵的錢往自己的口袋裏裝。他見我就站在門口,於是,把脖子往前一伸,將自己那張刮得很幹淨的木呆呆的臉湊了過來,低聲說:

“喏,你打吧!”

他的嘴唇瑟瑟發抖,兩眼無光,渾濁的淚水奪眶而出,奇怪的是,淚珠子特別大。

我真想把這位小提琴手暴打一頓,為了不這樣做,我坐在地板上,把緊握拳頭的兩隻手壓在身下,同時命令他把錢放回到我的錢匣子裏去。他把裝進兜裏的錢掏出來後,向門口走去,但中間他突然又站住了,用高得出奇的、嚇人的聲音說:

“請給我十個盧布!”

錢,我是給他了,但學拉小提琴的事也就吹了。

十二月份,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131]。事情的原因,我試圖在短篇小說《馬卡爾生平一事》[132]中加以描述。但這件事我沒有做好,小說寫得很糟糕,看了令人很不愉快,缺乏內在的真實。我覺得小說的長處恰恰就在於它完全沒有這種真實。事情是真實的,但對事情的描述好像不是我做的,因而小說裏講的並不是我。如果不談這篇小說的文學價值,對我來說,它有某種令人欣慰的東西,那就是我好像已經超越了我自己。

我從市場上買了一把鼓手用的左輪手槍,裝了四發子彈,自己朝自己的胸部開了槍,心想它能夠擊中心髒,但誰知它隻是傷及了肺部,因此,一個月後,我感到非常尷尬,覺得自己真是愚蠢透頂,重新又回到麵包店裏工作[133]。

然而,時間不長,三月底的一天晚上,我從麵包作坊來到店裏,看見霍霍爾在女售貨員的房間裏。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抽著一支粗大的煙卷,聚精會神地看著自己吐出的煙霧。

“您有時間嗎?”他問道,也不跟我打個招呼。

“有二十分鍾。”

“坐下來,咱們談談。”

跟往常一樣,他身上穿一件“鬼曉得是什麽皮”做的緊身卡薩金外套[134],淺色的大胡子飄落在他寬闊的胸前,倔強的額頭上佇立著剪得很短的硬發,腳上是一雙農民穿的笨重的靴子,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焦油氣味。

“您看,”他平心靜氣地說,聲音不高,“您願不願意到我那兒去?我住在克拉斯諾維多夫村——在伏爾加河下遊,約四十五俄裏處,我在那裏開了一間鋪子[135],您可以幫助我經營,這花不了您多少時間,我有很多好書,可以幫助您學習。您同意嗎?”

“同意。”

“那請您星期五早上六點鍾,到庫爾巴托多碼頭去,打聽一下從克拉斯諾維多夫村來的一艘平底小木船在哪兒,船老板叫瓦西裏·潘科夫。對了,到時候我就在那裏,會看到您的。回頭見!”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一隻大手,另一隻手則從懷裏掏出一塊沉甸甸的銀殼懷表,並且說:

“我們用六分鍾時間就談妥了!對了,我的名字叫米哈伊洛·安東諾夫,姓羅馬斯。就這樣吧。”

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堅定地邁開雙腳,輕鬆地挪動著他那五大三粗、笨重結實的身軀。

兩天後,我搭船去了克拉斯諾維多夫村。

伏爾加河剛剛解凍,一塊塊易碎的灰色浮冰,順著渾濁的水麵,搖搖晃晃,漂流而下,一艘平底小木船穿梭其中,與浮冰擦肩而過,一旦浮冰碰上船體,便被撞得四散開來,變成棱角分明的結晶體,同時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從上遊刮過來的河風,不斷地將波浪推向岸邊;太陽發出耀眼的光芒,照在像藍色玻璃似的冰塊上,反射出一束束明亮的光。小木船滿載著木桶、麻袋和箱子,吃力地揚帆前進,掌舵的是一個叫潘科夫的年輕農民,他的衣著很是考究,上身穿一件羊皮短外套,胸口用彩線繡了許多花紋。

他臉部的表情很沉穩,眼神冷冷的,寡言少語,不太像個農民。潘科夫雇的船工庫庫什金,站在船頭上,叉開雙腿,兩手握著船篙。他也是個農民,但是蓬頭垢麵,穿一件破舊的粗呢上衣,腰裏紮一根繩子,頭戴一頂皺裏吧唧的神父帽,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他用長篙撥開浮冰,不以為然地罵道:

“一邊待著去……往哪兒鑽……”

我和羅馬斯肩並肩地坐在船帆下麵的木箱子上,他小聲對我說:

“農民們不喜歡我,特別是有錢的農民!您也會嚐到這不友好的滋味的。”

庫庫什金將船篙橫放在船頭,擱在自己腳邊,把他那張傷痕累累的臉轉向我們,讚歎地說:

“特別是你,安東內奇[136],神父不會喜歡……”

“這倒是真的。”潘科夫證實道。

“對於他這個麻臉狗雜種來說,你無異於眼中釘、肉中刺!”

“不過我也有自己的朋友,您也會有的。”我聽見霍霍爾的聲音。

天氣很冷。三月的陽光,乍暖還寒。河岸上,樹葉掉光了的黑壓壓的枝頭,在不住地搖晃,一堆堆天鵝絨般的積雪,還殘留在岩石的夾縫和岸邊的灌木叢裏。河麵上到處都是浮冰,像一群正在放牧的綿羊。我感到自己像是在做夢。

庫庫什金一麵往煙鬥裏裝煙絲,一麵大發議論:

“打比方說,你並不是神父的老婆,可是,按照他的身份,他必須得像書裏寫的那樣,關愛各種各樣的生靈。”

“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了?”羅馬斯笑著問道。

“是這麽回事,是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大概是幾個流氓惡棍。”庫庫什金很不以為然地說。然後,他很自豪地說:“沒錯,有好幾個炮兵打我一個人,這事兒千真萬確!我簡直弄不明白我是怎麽活過來的。”

“他們因為什麽打你?”潘科夫問道。

“你是問昨天?還是那些炮兵們?”

“喏,昨天為什麽要打你?”

“唉,難道說得清楚他們為什麽要打我嗎?我們這兒的人,就跟山羊一樣,動不動就頂起來!他們認為打架是自己的天職!”

“我想,”羅馬斯說,“是因為你這張嘴才打你的吧,你說話太不謹慎了……”

“興許是這樣!我這個人生性好奇,總喜歡問東問西。對於我來說,打聽新鮮事是我的一大樂趣。”

小木船的船頭重重地撞在了浮冰上,船舷發出一聲巨響,庫庫什金身子一晃,趕緊抓起船篙,潘科夫有點責備地說:

“你要瞧著點船呀,斯捷潘!”

“你就別老跟我說話啦!”庫庫什金將浮冰撐開,嘴裏邊嘟囔著說,“我總不能一方麵恪盡職守,一方麵陪你說話呀……”

他們爭論著,雙方都無惡意,而羅馬斯則對我說:

“這裏的土地比我們烏克蘭的要差,可是人卻比較好,非常能幹!”

我仔細地聽他講,也相信他說的話。我喜歡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態度和舒緩平和的談話,簡單明了,擲地有聲。看得出,這個人深明事理,待人接物也很有分寸。我特別高興的是,他從不問我為什麽要自殺?要是換成別人,處在他的位置上,早就會問了,而我特別討厭別人問我這個問題。因為很難回答。鬼知道我為什麽要自殺,如果霍霍爾問我,我的回答可能會很長,而且很愚蠢。總之,我壓根兒不想提這檔子事兒,伏爾加河上是多麽好啊,自由、舒暢!

小木船沿右岸航行,左邊是寬闊的河麵,河水一直延伸到長滿水草的沙土岸邊。眼瞅見水漲水落,浪花飛濺,衝擊著沿岸的灌木叢;春汛已至,晶瑩清澈的涓涓細流正從地下的溝壑與縫隙裏潺潺流出,融入河道。太陽露出了笑臉,黃嘴鴉烏黑賊亮的羽毛,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它們嘎嘎地叫個不停,正在忙著築巢。鮮嫩的草叢,迎著陽光,從地表下破土而出,含青吐綠,令人感動。我身上感到陣陣寒意,可是我心裏卻懷著一種暗暗的喜悅,萌生出了美好希望的稚嫩幼芽。大地的春天真是令人感到非常舒服。

中午時分,我們的船到了克拉斯諾維多夫村。在一座高高的、陡峭的山崗上,有一座藍色圓頂的教堂,從那裏沿山坡往下去,是一間間結實漂亮的小木屋、黃色的木頭屋頂和綢緞似的小草房,它們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看上去既簡樸又漂亮。

每當我乘船從這裏經過時,總不免要好好欣賞一下這個村子的自然風光。

我和庫庫什金開始從小木船上往下卸東西時,羅馬斯一麵從船舷上將麻袋遞給我,一麵對我說:

“沒想到你還挺有力氣的!”

然後,他也不看我,問道:

“胸口不疼嗎?”

“一點都不疼。”

我對他這樣委婉的問話很是感動,我特別不願意讓農民們知道我曾經想自殺的事。

“可以說,你是有把子力氣的,比你應該有的力氣還要大,”庫庫什金隨口說,“小夥子,你是哪個省的?下諾夫戈羅德的嗎?有人說你們是靠水吃水。可是還有一個說法:‘要隨時注意海鷗是從哪兒飛來的。’[137]這句話也是說你們的。”

一個農民,從山坡上,踏著鬆軟的泥土走了下來;他高高的個子,削瘦的身材,一頭濃密的褐發,留著卷曲的大胡子,下麵打著赤腳,隻穿一件襯衣和一條襯褲,在銀光閃閃的小溪間,搖搖晃晃、跌跌撞撞,信馬由韁地一路走來。

他走到岸邊,聲音洪亮而親切地說道:

“歡迎你們到來。”

他環顧四周,撿起兩根粗木頭,把它們搭到船舷上,然後輕輕一跳,便跳上了木船,接著便指揮了起來:

“用腳踩緊木頭的那一端,別讓它們從船舷上滑下來,然後,接好木桶。小夥子,過來搭把手。”

他人長得很帥,像畫出來似的,看上去也很強壯有力。紅潤的臉上長著一隻端正方直的大鼻子,兩隻淺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這樣會感冒的,伊佐特。”羅馬斯說。

“我嗎?別擔心。”

大夥推著煤油桶,把它滾到了岸上。伊佐特用眼睛打量我一下,問道:

“是店裏的夥計嗎?”

“跟他較量一下。”庫庫什金建議說。

“你的臉怎麽又被打傷了?”

“對他們有什麽辦法呢?”

“是誰打的?”

“就那些人打的唄……”

“哎,我說你呀!”伊佐特說著,歎了口氣,然後轉身對羅馬斯說:“大車一會兒就過來。我打老遠就看見你們了,看見你們的船在航行,走得很平穩。安東內奇[138],你去吧,這兒有我守著。”

看得出,這個人對羅馬斯十分友好,也非常關心,甚至處處在嗬護著他,雖說羅馬斯比他年長差不多十歲。

過了半個小時,我已經坐在一座新木屋裏一間幹淨而舒適的房間裏了,房間牆壁上的鬆香和麻刀的氣味還沒有散掉。一個動作麻利、目光嚴厲的女人正在往桌子上端菜,準備吃午飯。霍霍爾從箱子裏挑了幾本書,把它們放到爐旁的書架上。

“您的房間在閣樓上。”他說。

從閣樓窗口可以看到部分村莊和木屋對麵的峽穀,峽穀的灌木叢中露出一個個浴室的屋頂。峽穀的對麵是一片果園和黑黝黝的田野;它們連綿不斷,一直延伸到黑壓壓的森林邊緣,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上。一個穿藍衣服的農民坐在一個浴室的屋頂上,他一手拿著一把斧子,另一隻手手搭涼棚,正在朝下麵的伏爾加河極目眺望。大車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拉車的母牛累得哞哞直叫,溪水在嘩嘩地流淌。有一個身穿黑衣服的老太婆從小木屋的門裏走了出來,但她馬上又轉過身去,衝著門內,惡狠狠地說:

“你們這些該死的家夥!”

兩個小孩非常麻利地用石頭和泥巴在攔截小溪的流水,一聽見老太婆在罵他們,便趕快跑開了,而她則從地上撿起一塊木片,朝上麵吐了口唾沫,扔進小溪裏。然後,她用一隻穿著男式靴子的腳把孩子們的工程完全毀掉後,向下麵的河邊一路走去。

我該怎樣在這兒生活呢?

有人喊我去吃午飯。伊佐特坐在樓下的桌子旁,腿伸得老長,兩隻腳紅通通的,嘴裏正在說什麽,但一看見我下來便立馬不說了。

“怎麽啦,你?”羅馬斯沉著臉說,“說呀。”

“其實也沒什麽,都說完了。就是說,事情就這麽定了:我們自己能夠對付。你出門時隨身要帶上手槍,要不帶一根大木棍也行。當著巴裏諾夫的麵可不能口無遮攔,什麽話都講;還有庫庫什金——他們那嘴,跟長舌婦的一樣。小夥子,你喜歡釣魚嗎?”

“不。”

羅馬斯說,必須把農民和小果園主們組織起來,讓他們擺脫收購商們的控製。伊佐特認真地聽他講完後說:

“這幫吸血鬼絕不會讓你的日子好過的。”

“咱們走著瞧吧。”

“肯定是這樣!”

我看著伊佐特,心裏想:

“大概卡羅寧[139]和茲拉托夫拉茨基[140]的短篇小說就是以這些農民為原型的……”

難道我真的夠幹一番大事,今後要和真正幹事業的人一塊兒工作了嗎?

伊佐特吃過午飯後,說:

“你呀,米哈伊洛·安東諾夫,不用著急,好事多磨嘛。要耐著性子,慢慢來!”

他走後,米·羅馬斯若有所思地說:

“伊佐特人很聰明,也很正直。可惜沒有多少文化,勉強識幾個字。不過他學習很努力。這不,在這方麵可要幫助幫助他!”

一直到晚上,他都在向我介紹店裏各種商品的價格。他說:

“我賣的東西比村裏另外兩家店主賣的都要便宜,不用說,他們對這一點很不高興。他們故意跟我找碴兒,想揍我一頓。我之所以待在這裏,並不是因為我在生意上很順心,或者是有錢可賺,而是另有原因,這一點,跟你們麵包店的情況差不多……”

我說,這一點我已經猜到了。

“是啊……應該教人們學會明辨是非,通情達理。你說是不是?”

店鋪已經關門,我們手裏拿著燈,在店裏隨便走了走;街上也有人在不時地走動,他們小心翼翼地踩著泥巴,腳下發出啪唧啪唧的響聲,有時候,又聽見他們腳步沉重地走到店鋪的台階上來。

“喏,聽見了嗎?有人在走動!這是米貢,一個無業遊民,一頭凶惡的畜生,淨喜歡幹壞事,就像漂亮的娘兒們喜歡賣弄**一樣。跟他說話你可要當心點兒,跟其他人也一樣……”

然後,他在屋裏抽起了煙鬥,將寬大的後背靠在爐壁上,眯縫著兩眼,從嘴裏噴出一團團的煙霧,同時慢慢掂量著詞句,把話說得明白一些,他說他早已發現我是在虛度自己的青春年華。

“您是個很能幹的人,生性執著,很有主見,而且看得出,您有良好的抱負。您應該學習,是的,隻是不要讓書蒙住了人們的眼睛。有一個教派的信徒——一位老人——說得非常好:‘任何教育都來自人。’人們的訓教是很痛苦的——他們的教育方式很粗暴——但是他們所教的科學知識會記得更牢固。”

他給我講了些我早已知道的道理,說首先應該喚起村民的思想覺悟。不過,從這些老生常談中,我還是感受到了對我來說更深一層的新的含義。

“你們那裏的大學生們總愛侈談對人民的愛,而我要對他們說的是:人民是不能夠愛的。對人民的愛,隻不過是說說而已……”

他嘿嘿一笑,用探尋的目光瞧著我,開始在房間踱著步子,繼續鏗鏘有力、意味深長地說:

“愛,就意味著要讚同,要寬容,要視而不見,要大度包容,略跡原情。對女人就必須這樣。可是,對人民的愚昧無知,難道可以視而不見嗎?對他們思想上的誤入歧途,難道可以默許讚同嗎?對他們的種種劣跡和野蠻行為,難道可以原諒與寬容嗎?不可以吧?”

“不可以。”

“這不就結了!在你們那兒,大家都在朗讀涅克拉索夫[141]的詩,喏,要知道,光靠讀涅克拉索夫的詩,可是遠遠不夠的呀!應該對農民們說:‘老兄,你這個人雖然本身不壞,但日子過得卻很糟糕,想過得輕鬆一些、美好一些吧,可又想不出辦法,一籌莫展。連野獸都比你更會照料自己,保護自己。而你們農民當中也產生過各種各樣的人物——貴族、神父、學者、沙皇,他們原來也都是農民。瞧見了嗎?懂嗎?喏,要學會生活,不能讓別人老欺侮你……”

他走進廚房,吩咐廚娘把茶炊生起來,然後開始讓我看他的書籍——幾乎都是些學術性著作,有巴克爾[142]、萊伊爾[143]、哈特波爾·勒啟[144]、拉布克[145]、泰羅[146]、穆勒[147]、斯賓塞[148]、達爾文[149]的著作,而俄國學者中則有皮薩烈夫[150]、杜勃羅留波夫[151]、車爾尼雪夫斯基[152]、普希金[153]、涅克拉索夫等人的作品和岡察洛夫[154]的旅行隨筆《戰艦巴拉達號》等。

他用寬大的手掌,撫摸著這些書,愛護備至,像撫摸一群小貓似的,嘴裏嘟嘟噥噥,充滿了感情:

“多好的書啊!這一本,可是稀世珍品:書報檢察機關把它給燒了。想知道國家是什麽嗎?那就讀讀這一本吧!”

他遞給我一本霍布斯[155]的《列維坦》。

“這本書也是談論國家的,但讀起來更輕鬆、更有趣一些!”

馬基雅弗利[156]的《君主論》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

喝茶的時候,他簡短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他本是切爾尼戈夫市[157]一個鐵匠的兒子,在基輔火車站幹過給火車加油的工作;在那裏,他認識了一些革命者,組織工人成立一個自學小組,後來被捕,坐了兩年牢,之後被流放到雅庫特地區,一待就是十年。

“起初,我在那兒跟雅庫特人待在一起,住在烏盧斯,我想,這下我算完了。那兒,冬天那個冷呀,真他媽的見鬼,簡直沒法說,人的腦子都凍僵了。哪有可能去想事情。後來我發現,時不時地有俄羅斯人常來這裏,人雖不多,可畢竟是有哇!這不,為了不使他們感到寂寞,不斷有新的人補充到這裏來。他們都是些好人。有一個大學生,叫弗拉基米爾·柯羅連科[158]——他現在也已經回去了。我和他相處得很好,後來就分手了。我們在許多方麵都很相像,但是相像並不一定能成為好朋友。他這個人嚴肅認真,性格執著,能勝任各種各樣的工作,甚至會畫聖像,這一點我不大喜歡。現在,據說他常在雜誌上寫東西,寫得挺好。”

他講了很長時間,一直講到半夜,好像恨不得一下子把我變成和他一樣的人。我頭一次這樣跟別人相處得如此之好。自從打算自殺那件事後,我就非常瞧不起我自己,感到自己非常渺小,覺得對不起別人,無顏再活在世上。羅馬斯想必了解我的這種心情,於是,他坦誠地、與人為善地在我麵前打開通向自己生活的大門,讓我振作了起來。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日子。

星期天,做完午禱,我們的小店一開門,農民們便立刻擁到我們門前的台階上。站在最前麵的就是馬特維·巴裏諾夫,他邋裏邋遢,蓬頭垢麵,兩條胳膊長得像猴子的雙臂一樣長,兩隻女人般的漂亮眼睛流露出漫不經心的目光。

“從城裏聽到什麽了嗎?”他打過招呼後,問道,不等對方回答,他便又朝迎麵走過來的庫庫什金喊道:

“斯捷潘!你的那些貓又把一隻公雞給吃了!”

隨後便馬上接著說,省長從喀山到彼得堡去覲見沙皇,請求把所有的韃靼人都遷到高加索和突厥斯坦去。沙皇誇獎省長說:

“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事情該怎麽處理……”

“這都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吧。”羅馬斯不慌不忙地說。

“不知道……”

“瞧,你怎麽這樣不相信人呀,安東內奇,”巴裏諾夫遺憾地搖搖頭,有點責怪地說,“而我,隻是同情那些韃靼人。高加索這個地方是需要慢慢習慣的。”

這時,一個又瘦又小的人,小心翼翼地走了過來,他穿一件別人的破舊外套,不時地抽搐,使他那張顏色發灰的臉變得十分難看,他咧著發黑的大嘴,露出一副病態的微笑;他那目光銳利的左眼眨巴個沒完,被傷疤分為兩截的灰白眉毛不停地在抖動。

“你好哇,米貢!”巴裏諾夫冷嘲熱諷地說,“夜裏偷了什麽啦?”

“偷了你的錢唄。”米貢用男高音的嗓子清脆地回答說,同時向羅馬斯脫帽致意。

我們的房東潘科夫——他也是我們的鄰居——從院子裏走了出來;他穿一件西服外套,脖子上係一條紅圍巾,腳下穿一雙膠皮套鞋,胸前掛一條像韁繩一樣長的銀鏈子。他氣鼓鼓地用眼睛打量一下米貢,說:

“要是你這個老東西再往我園子裏鑽,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你這套老生常談又來了,”米貢不慌不忙地說,然後,他歎了口氣,補充道,“要是不打人,你的日子怎麽過呀?”

潘科夫開始對他破口大罵,而他則接著說:

“我怎麽能算老呢?我隻有四十六歲……”

“聖誕節的時候你已經五十三歲了,”巴裏諾夫叫道,“是你自己說的——五十三歲!你為什麽要撒謊?”

一個身材魁梧、留著大胡子的老人蘇斯洛夫[159]和漁民伊佐特走了過來,這樣,加在一起有十來個人。霍霍爾坐在店門口的台階上,抽著煙鬥,一聲不吭地在聽農民們談話;農民們則各自一邊,分別坐在店鋪前的台階和長凳上。

當時氣候很冷,天空光怪陸離,五色斑斕;雲彩在寒冬的藍天上迅速移動著,陽光和雲影的斑點在小溪和窪地的水麵上時隱時現,有時使人感到有些眼花繚亂,有時又讓人感到像天鵝絨般的柔和與溫暖。衣著華麗的姑娘們像一隻隻孔雀,沿著大街,飄然而下,向伏爾加河邊一路奔去,她們撩起裙子的下擺,露出鐵青色的皮靴,一個個從窪地上跨越而過;男孩子們肩上扛著長長的魚竿,一路狂跑;農民們從店鋪前大搖大擺走過去的時候斜著眼睛望著我們店裏的這些人,默默地脫下便帽和氈帽,表示問候。

米貢和庫庫什金心平氣和地在討論一個搞不清楚的問題:到底是誰的心更狠一些——是商人,還是地主老爺?庫庫什金說是商人,米貢說是地主老爺。他那響亮的男高音壓過了庫庫什金語無倫次的聲音。

“芬格羅夫先生的爸爸,一把扽住了拿破侖·波拿巴的胡子。而芬格羅夫這時使勁揪住他們兩人腦後的羊皮領子,先是雙手往兩邊一拉,接著用力將他們的腦門兒往一塊兒一撞——得!兩個人躺在地上一動都不動了。”

坐在台階最上邊一階的、儀表堂堂的蘇斯洛夫則抱怨說:

“現在農民種地可有些靠不住了,米哈伊洛·安東諾夫。以前在老爺手下幹活的時候是不允許吃白飯的,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情……”

“那你就呈文請求再恢複農奴製吧。”伊佐特回答他說。羅馬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開始在台階的欄杆上磕自己的煙鬥。

我等著,看他到底什麽時候說話,於是,我一麵仔細傾聽農民們前言不搭後語的談話,一麵努力想象著霍霍爾究竟會說些什麽。我覺得,他已經錯過了加入農民談話的許多大好機會。但是他無動於衷,一句話也不說,木呆呆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眼睛一直盯住看風如何在水窪裏掀起層層漣漪,看大風怎樣在追逐一塊塊的雲彩,將它們聚攏成大團的烏雲。河上傳來了輪船的汽笛聲,下麵是姑娘們尖細的歌聲,以及手風琴的伴奏聲。一個醉鬼正沿著大街向下麵走去,他一麵打著飽嗝,一麵不停地嚷嚷,同時揮動兩隻胳膊,步履蹣跚地一路歪斜,不時跌倒在水窪裏。農民們談話的語速越來越慢,他們言談中流露出一種沮喪的情緒,這時我也感到有些憂傷,因為寒冷的天空眼看就要下雨,我想起了沒完沒了的城市喧鬧聲,想起了它那各種各樣的雜音,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們,以及他們的高談闊論和發人深省的生動語言。

晚上喝茶的時候,我問霍霍爾:“他打算什麽時候跟農民們談談呢?”

“談什麽呀?”

“啊,”他仔細聽我講完之後說,“喏,要知道,如果我跟他們談這個內容,而且是在大庭廣眾之下,那我準會再次被發配到雅庫特去……”

他往煙鬥裏裝些煙絲,抽了起來,周圍立刻一片煙霧繚繞。他不慌不忙、如數家珍似的講了起來,他說:“農民是那種謹小慎微的人,不輕易相信人。他們害怕自己,害怕鄰居,特別是害怕一切外人。他們獲得自由還不到三十年[160],每一個四十歲的農民,生下來的時候還是奴隸,這一點他們都記憶猶新。什麽叫自由,很難弄明白。他們的理解非常簡單——自由,就是想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但是到處都是當官的,他們一直在妨礙人們生活。沙皇從地主那裏搶走了農民,於是,沙皇如今就成了全體農民唯一的老爺。再說了,究竟什麽叫自由?突然,有一天,沙皇會解釋什麽叫自由的。農民非常信任沙皇——他是所有土地和財富的唯一的老爺。他把農民從地主手裏奪了過來,他也可以把輪船和店鋪從商人手裏奪過來。農民信任沙皇,他們明白,老爺多了不好,一個最好。他們期待著,有朝一日,沙皇會向他們解釋自由的含義。到那個時候,誰想要什麽,就可以拿什麽。大家都希望能有這麽一天,可是每個人又非常害怕,人人心裏都在打鼓——可不要錯過這個誰想要什麽就拿什麽的關鍵日子。而且他們自己對自己也感到擔心:想要的東西很多,並且也有東西可拿,可是怎麽個拿法呢?大家摩拳擦掌,盯住同一件東西。何況,還有數不清的官員,他們顯然是仇視農民的,對沙皇也不待見。但是沒有當官的也不行,那樣大家將你爭我奪,彼此會打起來。”

“要告訴農民,他們應該逐漸學會把權力從沙皇手裏奪過來;告訴他們,人民有權從自己中間推選各級官員——警察局長、省長和沙皇……”

“這事還得一百年!”

“您以為三聖節[161]之前就能做到這一切嗎?”霍霍爾很嚴肅地問。

晚上不知他到什麽地方去了,十一點鍾的時候,我聽到街上傳來一聲槍響,就在附近什麽地方。我黑燈瞎火地冒雨跑了出去,看見米哈伊爾·安東諾維奇正朝大門口走來,他慢騰騰、小心翼翼地繞開地上的橫流,看上去,人顯得十分高大,黑乎乎的。

“您跑出來幹嗎?是我開的槍……”

“對誰開的槍?”

“有幾個人,手持木棍,向我衝了過來。我說‘站住,不然我要開槍了’,可是他們不聽。喏,於是我便朝天鳴放了一槍,反正天是打不壞的……”

他站在過道裏,脫去外衣,一隻手捋著濕漉漉的大胡子,同時像馬一樣,一個勁地打著響鼻。

“我這雙靴子真是糟糕透了!該換一雙了。您會擦手槍嗎?幫我擦一擦,不然會生鏽的。給抹點火油……”

他堅定不移、沉著冷靜,兩隻灰色眼睛透出平和、執著的目光,對此,我非常讚賞。他在屋內對著鏡子梳理著自己的胡子,同時警告我說:

“您在村子裏走動可要倍加小心,特別是在節假日和晚上,很可能有人也要打你。不過您隨身不要帶木棍,這樣會刺激那些想尋釁滋事的人,還會讓他們覺得您害怕他們。用不著害怕他們!他們自己才是膽小鬼呢……”

我生活得很愉快,每天都有新的、重要的收獲。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自然科學方麵的書籍,羅馬斯開導我說:

“這一點,馬克西梅奇,你首先,而且最好要了解清楚,人類最優秀的人才,都投身於一門科學。”

伊佐特每周有三個晚上到這裏來,我教他讀書識字。起初他對我不大信任,帶有幾分嘲笑的意味,但是上了幾堂課後,他友好地對我說:

“你講得很好!你呀,小夥子,應該當老師……”

這時,他突然提議說:

“你好像很有力氣,喏,要不,咱們拿根棍子拔一拔,比試一下?”

我們從廚房找來一根粗木棍,然後往地板上一坐,兩人腳掌對著腳掌,相互用力,使勁往自己這邊拉,僵持好長時間,一心想把對方從地板上拉起來,霍霍爾則在一旁嘿嘿地笑著,給我們打氣:

“喏,怎麽?加油呀!”

伊佐特把我拉了起來,這件事好像使他進一步對我有了好感。

他學習很努力,成績也相當好,這連他自己都感到非常驚訝。有時候,正在上課,他突然站起來,從書架上拿起一本書,揚起眉毛,磕磕巴巴地念上兩三行詩,然後紅著臉,望著我,驚訝地說:

“我這不是會朗讀了嗎?真他媽的!”

於是他閉上眼睛,重新又朗讀一遍:

鷸鳥在淒涼的原野上哀傷悲鳴,

宛若母親在兒子的墓前泣不成聲……[162]

“你看見過嗎?”

有幾次,他壓低聲音,小心地問我:

“你倒是給我解釋一下,老弟,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個人,看著這一個個的鬼符號,它們怎麽就聯結成詞匯了,而且我認識它們——那都是我們嘴邊常說的話呀!我是怎麽認識它們的?誰也沒有悄悄地告訴我。如果它們是一些畫,喏,那自然就非常明白。而這裏印出來的好像是思想本身——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能怎麽回答他呢?如果我說“不知道”,這會使他非常失望的。

“簡直是魔術!”他一麵歎道,一麵對著亮光,翻看著書頁。

他身上有一種人見人愛的稚氣,天真純潔,令人感動;他越來越讓我想起書中描寫的可愛的農民。他幾乎和所有的漁民一樣,具有詩人的氣質;他愛伏爾加河,喜歡寂靜的夜晚,對一人獨處和靜謐的生活,情有獨鍾。

他仰望著群星,問道:

“霍霍爾說,很可能有什麽人生活在那裏,跟我們差不多。你是怎麽想的,是真的嗎?要能給他們發個信息就好了,問問他們生活得怎麽樣,興許比我們過得要好,更快活……”

其實他對自己的生活也很滿意。他是個孤兒,房無片瓦,地無一壟,全靠打魚為生;他喜歡這種平靜的生活,誰也不依賴。但是他很討厭農民,他警告我說:

“你別看他們對人挺親熱的,他們可狡猾了,虛偽得很,可不能相信他們!現在他們對你是一個樣子,明天就會是另一個樣子。他們每個人隻盯住自己鼻子尖下的那點利益,認為社會公共事業是一種苦役。”

一個心腸軟得出奇的人,一談到“土豪劣紳”,馬上便恨得咬牙切齒:

“他們為什麽比別人富有?因為他們更聰明。你小子要是聰明的話,那就請你記住:農民們應該聯合起來,團結起來,這樣才會有力量!可是他們卻把村子搞得四分五裂,就像把一根木頭劈成許多碎片似的,這就是問題的關鍵!他們自己在跟自己過不去。這樣的人太可惡了。這不,為了他們,霍霍爾整天忙得焦頭爛額……”

他長得一表人才,身體強壯,深得女人們的歡心,她們也確實降著了他。

這時,他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接下去說:

“我差一點和一位太太搭上了關係,她是從城裏到別墅來度假的。她長得很漂亮,皮膚潔白,像牛奶一樣,頭發是亞麻色的,一雙淺藍色的眼睛非常善良。我經常賣給她魚,有時老盯住她看。

“‘你有什麽事嗎?’她問我。

“您自己心裏明白,我說。

“‘那好,’她說,‘我今夜去找你,等著我!’

“她還真是說到做到!她真的來了。隻是蚊子給她帶來了很大困擾,把她叮得夠嗆,得,結果我們什麽事情也沒搞成。

“‘不行,’她說,‘蚊子叮得太厲害了,’她差一點哭出聲來。一天後,她丈夫——一個什麽法官——來了。沒錯,這些夫人太太們就是這個德行。”

他帶著憂傷與責怪的口吻最後說:“蚊子打擾了他們生活……”

伊佐特非常欣賞庫庫什金,誇他說:

“喏,要是仔細觀察一下這個農民,你就會發現他的心靈有多麽善良!大家不喜歡他,唉,真是不應該!當然,他有些多嘴多舌,可是,要知道,每一頭牲口都有自己的花色啊!”

庫庫什金沒有土地,娶了一個嗜酒如命的女仆為妻,這女人個子雖然矮小,但是身體強壯,動作麻利,而且非常凶狠。庫庫什金把自己的小屋租給了一個鐵匠,自己則住在浴室裏,在潘科夫那裏幹活。他非常喜歡收集新聞,沒有新聞時,他便自己編造各種各樣的故事,而且總要把它們一個個串聯起來。

“米哈伊洛·安東諾夫,你聽說了嗎?京科夫地區的一名警察辭職不幹了,說要出家為僧去,他說:‘我不願再毆打農民了。夠了!’”

霍霍爾神情嚴肅地說:

“如果這樣,所有當官的都得從你們的身邊跑開。”

庫庫什金一麵把麥秸、幹草和雞毛從亂蓬蓬的褐色頭發中揀出來,一麵說:

“全都跑開是不會的,跑開的隻是那些有良心的官員,當然,他們在自己的崗位上也很難辦。你呀,安東內奇,我看你是不相信良心的。可是,要知道,不講良心,就是有很高的聰明才智,日子也是很難過的!你現在聽我來講一件事……”

“有這樣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連省長這樣位高權重的官員也必須到她那裏登門拜訪。省長說:‘夫人,您應該小心謹慎,以防萬一。關於您壞事做盡的流言蜚語甚至已經傳到了彼得堡!’當然,她用果子露酒款待了他,然後說:‘請回去吧,祝您一路順風,我的性格是無法改變的!’三年零一個月過去了,她突然把農民們召集到一起,說:‘現在我把我的全部土地都交還給你們,再見了,請原諒我,而我……’”

“她進了修道院。”霍霍爾提醒說。

“沒錯,當了修道院的院長!這麽說,你也聽說過她的故事?”

“我從沒有聽說過。”

“那你從哪兒知道的?”

“因為我了解你。”

這個喜歡幻想的人,一麵搖著頭,一麵嘟嘟噥噥地說:

“你為什麽總不相信別人……”

而且,經常是這樣:他故事裏的壞人、惡棍,一旦壞事做絕,便“逃之夭夭,銷聲匿跡”,但更多的情況是,庫庫什金像“處理垃圾”似的把他們都送進修道院。

他常常出人意料地忽發奇想,眉頭突然一皺,宣稱:

“我們打敗韃靼人,真是多此一舉——韃靼人比我們要優秀!”

可這時並沒有人議論韃靼人的事,大家正在談論有關成立果農合作社的事。

羅馬斯正在介紹西伯利亞的情況,講西伯利亞的農民多麽富裕,但是突然,庫庫什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

“如果兩三年內不去捕撈鯡魚,這種魚就會大量繁殖,海水就會漫過堤岸,淹沒眾人。鯡魚是一種繁殖速度極快的魚!”

村裏人認為庫庫什金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根本沒把他當回事,可是他的故事和種種奇怪的想法,卻使農民們感到很受刺激,常常引起他們的斥罵和譏笑,但是聽他講起來卻又感到津津有味,非常專注,很想從他的胡謅八扯中發現一點真理。

“瞎話簍子”,正兒八經的人都這樣叫他,隻有那個喜歡打扮的潘科夫態度嚴肅地說:

“斯捷潘,一個難以捉摸的人……”

庫庫什金是個非常能幹的人,他會箍木桶,修爐灶,懂得養蜂,教婦女們飼養家禽,木工活也非常在行,什麽活都會幹,盡管他幹起活來慢騰騰,死樣活氣的。他喜歡貓,浴室裏喂了十幾隻養得肥肥胖胖的大貓和小貓,他拿烏鴉和寒鴉喂它們,而且教這些貓捕食家禽,結果加大了人們對他的不滿:他的貓經常咬死小雞和母雞,婦女們經常去追趕斯捷潘的貓,逮住了就是一通狠揍。在庫庫什金的浴室附近,時常能夠聽見憤怒女主人們的尖聲叫罵,但這並沒有讓庫庫什金感到不安。

“臭娘兒們,貓本是一種會捕獵的動物,它們比狗要靈敏。我要教會它們捕捉飛禽,養上幾百隻,然後將這些貓出售,收入全都給你們這些臭娘兒們!”

“啊,是這麽回事,”他眉頭一皺,像小孩子吃了苦藥似的說,“就是說,對小老百姓而言,那伊萬雷帝是無害的了……”

他、伊佐特和潘科夫,他們時常晚上到我們這裏來,往往一坐就是半夜,聽霍霍爾介紹世界的情況,講外國的生活和各族人民風起雲湧的革命故事。潘科夫很喜歡法國革命。

“這才是地道的生活大轉折。”他稱讚道。

潘科夫的父親是個富裕的農民,因甲狀腺肥大,長了個大粗脖子,兩個眼珠子突出,看上去怪嚇人的。兩年前,他從父親那裏分了出來,“通過戀愛”,娶了伊佐特的侄女——一個孤兒為妻,婚後他對她嚴加管束,但卻讓她穿得像城裏人似的。父親大罵兒子固執任性,每當他從兒子的新房屋麵前經過時,總要衝它憤憤地吐上一口唾沫。潘科夫不顧村裏有錢人的反對,把房子租給了羅馬斯,而且緊挨著這房子又開了一家小店,因此這裏的人非常恨他,他呢,表麵上對他們表現得無所謂,不感興趣,可談起他們時,一臉的不屑,而跟他們打交道時——則態度粗暴,而且冷嘲熱諷。農村的生活使他感到非常苦惱:

“要是我有手藝,我也會住在城裏……”

他儀表堂堂,一向穿得又非常整潔,舉止莊重典雅,有很強的自尊心;他為人小心謹慎,不輕易相信他人。

“這件事,你是感情用事,還是有所考慮?”他問羅馬斯。

“那你是怎麽想的?”

“不,還是你來說吧。”

“依你看,哪樣更好一些呢?”

“不知道!那依你看呢?”

霍霍爾一個勁兒地追問,終於使這個農民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當然,最好是有所考慮!考慮,就少不了從利益方麵著想,而哪兒有利益,那裏的事情就比較牢靠。隨心所欲可不是我們的好參謀。隨心所欲,我就會魯莽從事,闖下大禍!我肯定會把神父活活燒死,免得他到處管閑事!”

神父,這個長得賊眉鼠眼的可惡的小老頭兒,淨給潘科夫添堵,他老在潘科夫和父親的爭吵中插上一腳。

起初,潘科夫對我很不友好,幾乎是抱著敵視的態度,簡直像主子對下人似的,對我大喊大叫,但是很快他就不這樣了,盡管我感到他內心裏對我還是不信任。其實,我對潘科夫也沒有好感。

最令我難忘的是有幾天晚上所發生的事。在一間很幹淨的小房間內,房子的牆壁是用圓木搭建的,窗子的防護板關得嚴嚴實實,屋角的桌子上點著一盞燈,燈後坐著一個人——大锛兒頭,腦袋剃得光光的,留著一把大胡子,他說:

三個農民認真地聽著,他們一個個耳聰目明,一臉足智多謀的樣子。伊佐特總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在傾聽隻有他一個人能夠聽到的來自很遠地方的聲音。庫庫什金好像受到蚊蟲的騷擾,一直抓耳撓腮,坐臥不寧,而潘科夫一邊撚著淺褐色的唇髭,一邊心裏暗暗思忖:

“就是說,還是得把人分為不同的階層。”

潘科夫跟自己的雇工庫庫什金說話時態度從來都不粗暴,而是非常認真地聽取這位幻想家杜撰出來的可笑故事,這一點,我非常喜歡。

談話快結束時,我回到自己的閣樓上,坐在打開的窗子前麵,望著已經沉睡了的村莊和田野,那裏是一片沉寂,悄無聲息。漆黑的夜幕下,點點星光距離地麵仿佛越來越近,而離我則越來越遠了。夜闌人靜,萬籟俱寂,這使我的心情備受壓抑,而我的思想,已經飛向那浩瀚無垠的空間,於是,我看到了千千萬萬個村落,它們默默無聞地匍匐在平坦的大地上,像我們這裏的村莊一樣,緊貼著地麵,一動不動,悄無聲息。

空曠的夜晚親切地擁抱著我,它好像千萬條看不見的螞蟥在吸吮我的靈魂,我漸漸感到困倦無力,一種模糊不清的焦慮情緒使我深感不安。我感到自己在這片土地上是那麽渺小,那麽微不足道……

我麵前的農村生活,毫無樂趣可言。我多次聽說,而且在書中也看到,說農村人比城裏人活得更健康,人也比較真誠。但是,我眼見農民們整天處於連續不斷的苦役般的勞動之中,他們當中有很多人身體並不健康,被工作累得五勞七傷,幾乎從來看不到他們有個笑臉。城裏的手藝人和工人,他們的工作並不輕鬆,但他們的日子過得比農村人要愉快一些,也沒有那麽單調乏味,不像村裏的這些人,成天愁眉苦臉的,對生活一肚子牢騷。在我看來,農民的生活並不那麽簡單,它需要對土地進行精心的嗬護;為人處世,方方麵麵都得機智靈活,隨機應變。因此,這種缺乏理智的生活並不讓人感到親切,看得出,全村的人都像瞎子一樣,在摸索中生活,大家都有所顧忌,互相不信任,隻怕他們當中有狼心狗肺之人。

我很難理解,他們為什麽這樣一直不喜歡霍霍爾、潘科夫和一切“我們這樣”希望理智生活的人。

我清楚地看到城市的優越性,看到城市渴望幸福,大膽開動腦筋,為自己提出各種各樣的目標和任務。而且,每逢這樣的夜晚,我總是想到下麵兩個城裏人:

弗·卡盧金和茲·涅別伊

鍾表匠,兼修各種儀表、外科手

術器械、縫紉機、各類八音盒等

這塊牌子就掛在小店狹窄的門上,門兩邊是兩扇落滿灰塵的窗子。弗·卡盧金坐在一個窗口前麵,他是個謝頂頭,發黃的腦袋上長了個鼓包,一隻眼睛上戴了個放大鏡。他有一張圓圓的臉,人長得很結實,他用細小的鑷子在擺弄鍾表機件時,幾乎總是不停地在微笑;要不就是張著隱藏在灰白唇髭下的圓嘴,在唱著什麽。茲·涅別伊坐在另一個窗口前,他長了一頭卷發,皮膚很黑,有一隻長歪了的大鼻子,兩隻像李子般大小的眼睛和一小撮山羊胡子,他的模樣幹癟消瘦,活像個魔鬼。他也在拆修一些精密的零件,時不時地會用他那男低音突然喊一嗓子:

他們的背後都是些箱子、器械、輪子、八音盒、地球儀,堆得亂七八糟,到處都是,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金屬構件,牆上掛了許多壁鍾,鍾擺不停地來回晃動。我打算拿出一整天的時間,看看這些人是如何工作的,可是,我高大的身軀擋住了他們的光線,他們向我做出一副可怕的鬼臉,衝我揮揮手,讓我走開。我離開時滿心羨慕地想:

“要什麽都會做該多麽幸福啊!”

我崇敬這些人,相信他們深諳一切機器和工具的奧妙,世上所有的東西他們都會修。他們這才叫人啊!

可是我不喜歡農村,農民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婦女們經常抱怨自己有病,她們總是說“心裏亂撲騰”“胸口堵得慌”“肚子裏絞著疼”。關於這些情況,每逢節假日,她們坐在自己的小屋前或伏爾加河的岸邊,樂此不疲地講個沒完。這些人非常容易發火,罵起人來簡直不要命。常常因為打碎一個價值十二個盧布的瓦罐,三家人能棍棒相加,大打出手,老太婆的胳膊被打斷,小夥子的腦袋被打破。這種鄰裏打鬥,幾乎每個星期都發生。

小夥子對姑娘們表現得肆無忌憚,厚顏無恥,他們公然搞惡作劇,捉弄她們:他們在田野裏逮住她們,把她們的裙子撩起來,然後用裙子下擺將她們的腦袋緊緊包住,用樹皮紮緊。他們管這叫“姑娘開花”。下身**的姑娘們在尖聲喊叫,破口大罵,但看來她們對這種遊戲還是很樂意玩的,因為很明顯,她們本來是可以迅速解開被紮住的裙子的,可是她們卻盡可能地往後拖延時間。在教堂裏通宵做禱告時,小夥子們經常會擰姑娘們的屁股,看來,她們好像是專門為讓小夥子們擰一下才來教堂的。星期日,神父站在講經台上說:

“畜生!你們這種傷風敗俗的行為,難道就不能換個別的地方嗎?”

“在烏克蘭,人們對待宗教的態度,好像更富有詩意一些,”羅馬斯說,“可是在這裏,在相信上帝的幌子下,我看到的隻是恐懼和貪婪的最粗野的本能。要知道,那種對上帝的真誠的愛,對上帝的美德和威力的讚頌,在這裏的人們的心目中壓根兒就不存在。也許這是件好事,因為這樣擺脫宗教的束縛會更容易一些,因為——我告訴你們吧——宗教是一種極其有害的偏見!”

村裏的小夥子們都喜歡吹牛,但是他們膽小如鼠。他們已經有三次夜間把我堵在街上,想痛打我一頓,但是都沒有得逞,隻有一次,他們在我腿上打了一棍子。當然,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羅馬斯,不過他發現我走路有點跛,也就猜到了是怎麽回事。

“唉,你終歸還是收到了他們的禮物,是不是?我不是跟您說過了嘛!”

望著來自遙遠地方的伏爾加河的流水——宛如一塊閃閃發光的波動的絲綢,晃晃悠悠地消失在河岸山崖的陰影裏——我感到自己的思想變得更加活躍與敏銳了。腦子裏很容易湧現出一些難以言表的、不同於白天所感受的想法。伏爾加河的主河道幾乎沒有任何聲音,像一隻巨大怪鳥的輪船,身上披著火紅的羽翼,在寬闊的黑乎乎的航道上緩緩行進,身後留下些許輕微的噗噗聲,像是怪鳥在拍打自己沉重的翅膀。在綠草如茵的岸邊,一盞盞燈火,遊弋不定,它們在河麵上映照出一片耀眼的紅光——這是漁民們在燈光照耀下用魚叉在叉魚。有人會想,這可能是天上一顆無家可歸的星星墜落了下來,像一朵朵火花在河麵上來回遊動。

從書中讀來的東西,現在都變成了莫名其妙的幻想,想象正不知疲倦地繪製出一幅幅美麗無比的圖畫,此時此刻,你就好像緊跟在河流的後麵,遨遊在柔和的夜空裏。

伊佐特找到了我,在夜色下,他好像顯得更加高大,也更加可愛了。

“你怎麽又到這兒來了?”他問道,同時在我身邊坐了下來。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了很長時間,看著河麵,望著天空,一直撫摸著他那金黃的、細如蠶絲的胡須。

後來,他幻想道:

“等我學成了,書讀夠了,我就沿著所有的河流一路走下去,我會把一切都搞懂的!我要去教別人!沒錯。老弟,要和別人促膝談心,那該有多好!即使是一些老娘兒們,隻要能夠和她們推心置腹地交談,她們也會明白過來的。不久前,有一個婦女坐在我的小船上問我,‘我們死後會怎麽樣?’她說,‘我既不相信有地獄,也不相信有另一個世界。’瞧見了嗎?老弟,她們同樣……”

“都是些活生生的人……”

伊佐特是個夜貓子,喜歡晚間活動。他對美的感受非常敏銳,他能夠像一個富於幻想的兒童那樣,用樸素的語言談論美的事物。他相信上帝,並不感到畏懼,雖然他也像在教堂裏那樣,把上帝想象成為一位高大、端莊的老者,一位聰明善良的世界主宰。他之所以未能戰勝邪惡,那是因為“他實在顧不過來,繁衍生息的人太多了。不過,沒關係,他一定會除惡務盡的,等著瞧吧!至於耶穌基督,那我就無法理解了,怎麽也弄不明白!他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有上帝也就行了。然而這裏卻又來了一個!據說是他的兒子。是兒子又怎麽樣?何況上帝並沒有死……”

但伊佐特經常是不說話,坐在那裏想著心事,隻是偶爾歎口氣說:

“是啊,原來是這樣……”

“什麽這樣?”

“我隻是自己隨便一說……”

於是,又歎了口氣,眼睛望著迷茫的遠方。

“生活可真好啊!”

我表示讚同,說:

“是啊,的確很好!”

像天鵝絨似的雄渾強勁的伏爾加河水,黑壓壓一片,奔流不息;一條彎彎的銀河,橫空出世,展現在河流的上空,碩大的星星,像一隻隻金色的雲雀,閃爍其間,照得人們眼花繚亂,而我的心卻在低聲吟唱自己關於生活奧秘的荒唐想法。

遠處,在草地的上空,陽光透過粉紅色的雲彩,露出了笑臉,這不,瞧呀,太陽終於像孔雀開屏似的,在天上大放光芒了。

“太陽真是奇妙極了!”伊佐特喃喃說道,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蘋果樹正在開花,村裏到處是粉紅色的花朵和苦澀的芳香,這種香味無處不在,完全蓋過了焦油和糞肥臭氣。千百棵鮮花盛開的蘋果樹,披著用花瓣織成的綢緞似的粉紅色的節日盛裝,一排排,一行行,井然有序地從村裏一直伸延到田野。每當夜晚,明月當空,微風習習,一朵朵像小蝴蝶似的蘋果花搖晃不定,發出勉強能夠聽得見的輕微的簌簌聲,這時,整個村莊仿佛都被金光閃閃的淡藍色巨浪淹沒了。夜鶯在盡情地歌唱,從不知疲倦;而白天,椋鳥放開歌喉,一個勁兒地歡唱;看不見的雲雀,把那委婉動聽的歌聲不斷地撒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