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冬天,市場裏幾乎沒有什麽活可幹,家裏和往常一樣,有許多瑣碎的事情都得我來做。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占去了我整天的時間,但是晚上空下來的時候,我還要給東家一家人朗讀《田野》和《莫斯科之頁》上發表的我不喜歡的小說。到了夜裏,我才能夠讀一些好書,嚐試著寫些詩。

有一次,兩位女主人都去做夜禱告了,東家因為身體欠佳,留在了家裏,他問我:

“彼什科夫,維克多在笑你,說你好像在寫詩,真的是這樣嗎?拿出來,念一念!”

我不便謝絕,就給他念了幾首;看來這幾首詩他並不喜歡,但他畢竟還是說:

“寫吧,寫下去!沒準兒還能出個普希金呢,你讀過普希金的作品嗎?

是把家神爺下葬,

還是讓女妖嫁人?[292]

“在普希金那個時代,人們還相信有家神爺存在,可是,你瞧,他自己卻不相信,隻是開開玩笑而已!是啊,老弟,”他若有所思地拉長聲調說,“你應該去學習,不然就把你耽誤了!天知道你將來的生活會是怎樣……你一定把自己的筆記本藏好,不然,讓她們知道了——她們肯定會笑話你的……老弟,女人們就喜歡捅別人的心窩子……”

有一段時間,東家變得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且總是重足而立,側目而視,惶惶不可終日,門鈴的響聲就能把他嚇一大跳;有時因為一點兒小事就突然大發脾氣,將大家痛罵一頓,從家裏跑出去,夜裏很晚才回來,往往醉得不成樣子……讓人覺得他生活中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情,使他傷透了心。這事兒除了他,恐怕誰都不知道,因此,他現在對生活失去了信心,缺乏情趣,隻是在混日子,得過且過。

每逢節假日,從午飯後一直到晚上九點鍾,我都在外麵閑逛,晚上就待在驛站街的小飯館裏。小飯館的老板是個胖子,愛出汗,特喜歡唱歌,這一點,幾乎所有教堂唱詩班的歌手們都知道,因此,常常到他這裏來聚會。他們唱歌,他則請他們喝伏特加、啤酒和茶。這些歌手都喜歡喝酒,素質不高,他們並不那麽願意唱,隻不過是為了吃喝,而且唱的幾乎都是些教堂裏的歌曲,而一些對宗教態度虔誠的酒客,認為小飯館不是唱教堂歌曲的地方,於是老板便把他們請到自己屋裏,這樣一來,我就隻能站在門外,隔著門縫聽。不過小飯館裏時不時地也有鄉下農民和手藝人來唱歌——飯館老板也常親自到城裏尋找歌手,逢上集日,向前來趕集的農民打聽歌手們的情況,把他們請到自己這裏來。

歌手總是坐在小賣部櫃台旁邊的椅子上,正好在一個大酒桶的前麵,他們的腦袋就像畫在桶底上似的,剛好周圍有一個圓框。

歌唱得最好,選的歌曲也特別好的,那就要數個子瘦小的馬具匠克列曉夫了;他這個人吊兒郎當,鬆鬆垮垮,好像被人在嘴裏嚼過了似的,棕紅色的頭發一綹一綹的,小鼻子跟死人的一樣,閃閃發光,兩隻迷迷糊糊的小眼睛,一動不動,木呆呆的。

有時候,他把眼睛一閉,後腦勺貼在桶底上,然後把胸脯一挺,用聲音不高但卻所向披靡的男高音快速地唱道:

啊,空曠的原野上,大霧彌漫,

它遮住了通向遠方的道路……

這時,他站起身,腰靠在櫃台上,身子向前稍傾,臉衝著天花板,動情地唱道:

哎喲,我要朝哪裏走,

才是我的康莊大道?[293]

他的聲音不高,但是勁頭十足;他的聲音像一根銀色的絲弦,將飯館裏低沉嘈雜的聲音,完全密密實實地給縫了起來,那哀婉的唱詞、感歎和呐喊,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靈——連喝醉了酒的人都變得非常嚴肅起來,一聲不響地看著麵前的桌子,而我這時候簡直感到椎心泣血,肝腸寸斷,心裏充滿了被沁人肺腑、動人心魄的優美音樂所激起的強烈的震撼。

小飯館內像教堂裏一樣肅靜,而歌手就像是慈善的神父。他不是在傳經布道,而是實實在在、全心全意在為全人類真誠地祈禱,在為窮苦大眾生活中的種種不幸大聲地禱告。一個個留著大胡子的人,從四麵八方都把目光向他投來;在他們那麵目猙獰的臉上,閃耀著的卻是一雙雙孩子般稚氣的眼睛,它們表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時不時的有人歎上一口氣,這恰好突出說明歌曲的戰無不勝的力量。此時此刻,我總覺得,所有的人過的都是一種虛偽的、臆想的生活,而人們真正的生活——就在這裏!

女商販蘇雷哈坐在一個角落裏。她長有一張大胖臉,行為**,恬不知恥地當起了煙花女子。她把頭縮在兩個肥胖的肩膀中間,一邊哭泣,一邊用淚水慢慢衝刷著自己那寡廉鮮恥的眼睛。麵色陰沉的男低音歌手米特羅保爾斯基就擠靠在離她不遠的一張桌子上,他一臉胡須,人高馬大,很像一位被免去了教職的助祭,醉醺醺的臉上長著兩隻大眼睛;他看著麵前的酒杯,把它舉起來,遞到嘴邊,又重新放到桌上,小心翼翼,不聲不響——不知為什麽,他沒有喝下去。

這時,小飯館內悄無聲息,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仿佛在傾聽那早已被遺忘了的親切而珍貴的歌聲。

當克列曉夫一曲終了,禮貌地在椅子上落座後,飯館老板給他送上一杯葡萄酒,滿意地微笑道:

“喏,沒的說,真是棒極了!與其說你是在演唱,還不如說是在講述故事,不過——作為大師,當之無愧!沒有人能夠挑眼……”

克列曉夫從容地喝著酒,輕輕地咳嗽一下,低聲說:

“隻要有嗓子,唱歌誰都會,但是要把歌曲的神韻唱出來——那就非我莫屬了!”

“嘿,你就別吹了!”

“沒本事的人才不敢吹牛。”歌手說話的聲音仍然很輕,但聽起來卻更加果斷。

“克列曉夫,你也太自高自大了!”飯館老板不高興地說。

“再自高自大也超不過我的心氣兒……”屋角那位一直板著臉的男高音大聲吼道:

“你們這些蛆蟲、黴菌,你們怎麽能夠聽得懂這位醜陋天使的歌曲呢?”

他一向跟所有的人都合不來,跟所有的人都吵架,揭露、指責所有的人,為此,幾乎每一個節假日,他都要被歌手們和想打而且能夠打他的人,痛打一頓。

飯館老板喜歡克列曉夫唱的歌,但對他這個人實在受不了;他逢人便抱怨這個馬具匠,顯然是在想方設法地貶損他、嘲笑他。這一點,小飯館的常客和克列曉夫本人心裏都清楚。

“歌倒是不錯,可就是太狂妄了,應該教訓教訓他。”他說,一些客人也讚成他的看法。

“是呀,小夥子也太狂了!”

“有什麽好狂的?嗓子是天生的,又不是他自己練出來的!何況真的就那麽好嗎?”飯館老板堅持這樣認為。

大家異口同聲地附和他說:

“沒錯兒,問題不在於嗓子,主要看他有沒有才氣。”

有一次,克列曉夫的心情不好,最後走了。這時飯館老板一再勸雷蘇哈,說:

“你呀,馬麗亞·葉夫多基莫夫娜,應該去跟克列曉夫好好玩一把,讓他放鬆放鬆,舒坦舒坦,是不是?這對你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要是我再年輕一點就好了。”她嘿嘿一笑說。

飯館老板著急地大聲說:

“年輕的女人會什麽?你就去幹吧!我倒想看看他怎樣圍著你團團轉呢!等你把他搞得天愁地慘,心煩意亂時,他自然會唱起來的,是不是?去吧,馬麗亞·葉夫多基莫夫娜,我謝謝你了,啊?”

但是,她沒有聽他的。人高馬大的雷蘇哈低下眼睛,用手擺弄著耷拉在胸前的披肩穗子,整個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她有氣無力地說:

“這事兒呀——應該去找年輕的女人。我要是年輕,嘿,不用誰說我就會去幹……”

飯館老板幾乎總想把克列曉夫灌醉,可是他呢,每次隻唱兩三支歌,唱一支,喝一杯,然後用毛線圍巾將脖子圍得嚴嚴實實,把帽子往一頭亂發的腦袋上使勁一扣,立馬走人。

飯館老板一直留意著,想給克列曉夫找幾個對手,往往馬具匠唱完一曲後,飯館老板便站出來恭維一番,接著便激動地說:

“順便給大家說一下,在座當中,還有一位歌手!現在就請出來,當場為大家獻藝!”

有時候出來唱的人嗓音很好,但我還沒有看到競爭者中有誰能唱得像這位幹癟瘦小、其貌不揚的馬具匠那樣樸實真摯,沁人肺腑……

“是啊,”飯館老板不無遺憾地說,“唱得確實不錯!主要是嗓音好,可是——歌曲的靈魂……”

聽眾笑著說:

“不行,顯然唱不過馬具匠!”

這時,克列曉夫從兩道打著卷的褐紅色眉毛下看著大家,鎮定自若而又彬彬有禮地對飯館老板說:

“您這全是在瞎操心。比得上我的歌手,您是找不到的,因為我的天賦——來自上帝!”

“我們全都——來自上帝!”

“您就是廣設酒宴,弄得傾家**產,也難以找到……”

飯館老板滿臉通紅,嘴裏嘟噥著說:

“很難說,很難說……”

可是克列曉夫一再向他證明說:

“我可以再對您說一句,唱歌,打比方說,可不是鬥雞……”

“這個我知道!你幹嗎老纏著我不放?”

“我不是老纏著你,我隻是想向你證明:如果唱歌隻是一種娛樂——那它就是來自魔鬼!”

“不說啦!最好你還是再唱一個……”

“我隨時都可以唱,即使是在夢中。”克列曉夫同意唱了,他小心地清了清嗓子,開始唱了起來。

所有的生活瑣事、連篇的廢話和種種意願,一切庸俗的、茶餘飯後的閑言碎語,都奇跡般地煙消雲散,**然無存。大家完全置身於另外一種生活——一種純潔的、發人沉思的、充滿關愛與愁傷的生活氛圍之中。

我羨慕這個人,極其仰慕他的才華和他對大家的魅力!我很想認識一下這位馬具匠,想跟他進行一番長談,但是我沒有去找他,因為克列曉夫這人很怪,從不正眼看人,好像任何人他都沒有放在眼裏。而且他身上還有一種我很討厭的東西,使我無法去愛他,而我倒是很希望能夠愛上這個人的——不光是在他唱歌的時候。他像老年人那樣,把帽子牢牢地戴在頭上,而且,像專門做給人看似的,把一條手織的紅圍巾圍在脖子上。他這副樣子讓人看了非常不舒服。關於這條圍巾,他說:

“這條圍巾是我的心上人織的,一個小姑娘……”

他不唱歌的時候,便一本正經地板著個臉,用一個手指頭撫摸著凍得發僵了的鼻子,對別人向他提出的問題,他很不情願地三言兩語便打發了。當時,我上前向他問了句什麽,他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說:

“走開,你這毛頭小子!”

和他相比,男低音歌手米特羅波利斯基我就喜歡多了。他來到小飯館後,徑直向屋角走去,走路的樣子,像肩負著重物似的,然後用腳將椅子踢開,坐下後,兩個胳膊肘往桌子上一戳,兩個手掌托著亂蓬蓬的大腦袋。他悶聲不響地兩三杯酒下肚後,喉嚨裏忽然發出很大的響聲,大家不禁一愣,紛紛轉過身去看他,而他呢,兩手托腮,挑釁性地望著大家;一頭亂發,像鬃毛似的怪模怪樣地耷拉在他那顏色發青的浮腫的臉上。

“看什麽看?看見什麽了?”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

有時候有人回答他說:

“我們看見一個怪物!”

有的晚上,他隻是悶聲不響地喝酒,又悶聲不響地離開,隻聽見他來回走動的沉重腳步聲,但是有幾次我聽見他模仿先知先覺者的口氣,對大家一通責罵:

“我是上帝忠心不貳的奴仆,現在,我要像以賽亞[294]那樣斥責你們!如今亞利伊勒城[295]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那裏的惡棍、騙子和各種醜惡的敗類,居然能在這卑鄙的人欲橫流的泥潭中安身立命,遺世圖存!現在災難降落到了人世間的大船上,因為這些船隻把各種各樣的卑鄙小人送往宇宙各處——我指的就是你們這些酒鬼、饞鬼和當今世界的敗類——你們多如牛毛,罪惡累累,世間實在難以容納你們這些蛀蟲!”

他大呼小叫,聲嘶力竭,甚至窗戶的玻璃都被他震得嘩嘩直響——他的這番話深得大家歡心,因此,眾人對這位先知是讚不絕口:

“罵得痛快,這條長毛狗!”

要想跟他認識,非常容易——隻要請他吃一頓就行:一瓶伏特加酒,還加一份紅辣椒炒牛肝——有這兩樣,他喜歡的東西也就齊了,它們準能夠撬開他的嘴,把他的心裏話,統統都倒出來。當我請教他我應該讀些什麽書時,他惡狠狠地兩眼盯住我,反問了一句:

“為什麽要讀書呢?”

不過,他見我顯得很尷尬,態度便緩和下來,用低沉的聲音說:

“《傳道書》[296]你讀過嗎?”

“讀過。”

“那就讀《傳道書》吧!別的就沒什麽可讀了。全世界的智慧都在這裏了,隻有腦滿腸肥的公綿羊才弄不明白——換句話說,沒有誰能夠看得懂……你是幹什麽的——唱歌的嗎?”

“不是。”

“為什麽?應該唱歌。它是一種最沒道理可講的活動。”

鄰桌有人問他:

“你自己也唱歌嗎?”

“是的,我是因為閑著沒事可幹!怎麽啦?”

“沒什麽。”

“不新鮮。誰都知道你腦袋瓜裏空空如也,什麽東西都沒有。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阿門[297]!”

他跟所有的人都用這種腔調說話,自然,跟我也是這樣。不過,請過他兩三次吃喝後,他對我的態度就變得要好一些,甚至有一次他帶有幾分驚訝的口吻跟我說:

“我瞧著你,心裏直納悶兒:你是什麽人,幹什麽的,為什麽在這兒?不過,老實說,見你的鬼去吧!”

他對克列曉夫的態度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因為很明顯,他非常欣賞克列曉夫的歌,有時候他臉上還露出親切的微笑,但是他不願意和他交往,談起他時語言粗魯,很有些瞧不起他的樣子:

“整個一個蠢貨!他很善於換氣,知道自己在唱什麽,但說到底,還是一頭蠢驢!”

“為什麽呢?”

“天生如此。”

他沒喝酒的時候,我很想找他談談,但他腦子清醒時,也隻會用迷惘憂傷的眼光望著一切,嘴裏咕嚕咕嚕的,聽不清他在說什麽。我聽說,這個一輩子都處於醉生夢死狀態的人還在喀山神學院[298]學習過,本來是可以當一名主教什麽的——這話我有點不大相信。但是,有一次,我向他談起我自己的時候,提到了赫裏桑夫主教的名字,這位男低音歌手搖了搖頭說:

“赫裏桑夫?我認識。他是我的老師,對我很好。在喀山,在神學院——我記得!赫裏桑夫,意思就是金黃色,別倫達[299]的辭典裏就是這樣解釋的,講得很對,沒錯兒,赫裏桑夫就是個金光閃閃的人!”

“那帕姆瓦·別倫達是什麽人?”我問道。然而,米特羅波利斯基隻是簡單地回答說:

“這不關你的事。”

回家後,我在筆記本裏寫道:“一定要讀讀帕姆瓦·別倫達的書。”我覺得,從別倫達的書中,我肯定能夠找出許多使我深感不安的問題的答案。

這位歌手很喜歡引用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名和一些怪裏怪氣的詞組,這使我感到非常厭煩。

“生活可不是阿尼西婭!”他說。

我問他道:

“阿尼西婭是誰呀?”

“一個很有用的人。”他回答說。我的疑惑不解使他覺得很好玩。

他的這種用詞和他曾在神學院學習過這件事,使我覺得他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所以,當他三緘其口,什麽都不願談的時候,就太讓人失望了,而且即使他談了,也談得不清不楚,讓人不得要領。也許是因為我不善於提問題的緣故?

但他在我心裏畢竟還是留下了某些印象。我很喜歡他以酒遮麵,假借先知以賽亞的名義,大膽進行抨擊的勇氣。

“啊,人世間到處都是垃圾和汙泥濁水!”他吼道,“在你們當中,壞人當道,好人受氣;報應的日子一定會到來,到時候你們就會現出原形,不過那時候一切都晚了,來不及了!”

聽著他的吼叫聲,我想起了“好事兒”,想起了活得那麽窩囊,而且又輕易毀掉了自己的洗衣女工納塔利婭,想起了被種種汙穢不堪的流言蜚語所包圍的瑪爾戈王後——我已經有一些事情可供回憶了……

我和這個人的短暫交往,結束得非常富有戲劇性。

春天,我在軍營附近的田野裏遇見了他,他像一頭駱駝似的,邊往前走,邊搖晃著腦袋。他獨自一人,有些浮腫。

“出來散步呀?”他聲音沙啞地問道,“咱們一塊兒走走。我也是出來散步的。我,老弟,我有病,真的……”

我們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在一個搭過帳篷的土坑裏看見一個人:他坐在坑底,側著身子,一隻肩靠著坑壁,大衣從他身子的一邊翻上來,一直蓋過耳朵,好像他是想要脫掉大衣,但是沒能脫下來。

“一個醉鬼。”歌手停住腳步,斷然說。

但一支挺大的手槍就扔在這個人手邊的青草地上,距手槍不遠處,有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是一瓶剛打開不久的伏特加,瓶頸部分的酒已經沒有了,瓶體被青草掩蓋著,那個人的臉像害羞似的,被大衣遮著了。

一時間,我們站在那裏,默默無語,後來,米特羅波利斯基叉開兩腿,說:

“是開槍自殺的。”

我立刻明白了,他不是醉鬼,而是個死人,但事情發生得如此突然,我簡直無法相信。隻記得,當我看著大衣下露出的寬大的前額和一隻發青的耳朵時,我心裏既不感到害怕,也不覺得有什麽可憐,隻是不大相信,一個人在這樣溫暖的春天竟然會自殺。

男低音歌手用一隻手掌使勁撫摸著自己沒有刮過的臉,好像他感到有些發冷似的,聲音沙啞地說:

“是個中年人。不是老婆跑了,就是把別人的錢揮霍光了……”

他讓我到城裏去叫警察,他自己則坐在土坑邊,兩隻腳耷拉在坑內,好像怕冷似的把破大衣緊緊裹在身上。我告訴警察有人自殺後,便趕緊往回跑,但就在這段時間內,男低音歌手已經把死者的伏特加酒全給喝光了。他看見我回來時還衝我一再搖晃那隻空瓶子。

“是這東西害了他!”他吼道,然後狠狠地將酒瓶摔在地上,酒瓶跌得粉碎。

警察緊跟著就到了,他往土坑裏看了看,摘下帽子,遲疑不決地畫了個十字,然後問歌手:

“你是什麽人?”

“這不關你的事……”

警察想了一下,更加客氣地問道:

“您這是怎麽回事兒——這裏有人死了,可您——卻喝得醉醺醺的?”

“我喝酒喝了二十年了!”歌手伸手在胸膛上一拍,很自豪地說。

我相信,他會因為喝了這瓶酒而被抓走的。從城裏跑來了許多人,一臉嚴肅的警察分局局長坐著馬車也趕來了,他下到土坑裏,掀開死者的大衣,看了看他的臉。

“是誰最先發現的?”

“是我。”米特羅波利斯基說。

分局局長看了他一眼,凶巴巴地拉長聲調說:

“你好啊,我的先生!”

有十五六個人前來圍觀,他們氣喘籲籲,異常活躍,圍著大坑,往裏麵探頭探腦地一通張望。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這是我們街道上的一名官員,我認識他!”

那位男低音歌手站在警察分局局長的麵前,脫下帽子,搖搖晃晃地跟他講著什麽,他的話含混不清,聲音又低,後來分局局長當胸推了他一把,他身子搖晃了一下,便一屁股坐了下去。這時警察不慌不忙地從口袋裏取出一根繩子,將歌手的雙手捆綁起來——歌手習慣地、老老實實地把手背在背後,這時分局局長開始大聲嗬斥圍觀的群眾:

“滾開!你們這些無賴……”

這時又跑過來一名年紀老一點的警察,他兩眼發紅,濕漉漉的,一路奔跑,累得他嘴巴張得老大。他扽著捆綁歌手的繩子的另一頭,拉著他,慢慢向城裏走去。

我也離開田野,跟著他們往回走,當時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耳邊響起了懲罰性的話語:

“讓災難降臨到亞利伊勒城!”

而眼前的景象就十分悲慘:一名警察不慌不忙地從軍大衣口袋中掏出一根繩子,堂堂的一位先知,竟然老老實實地把兩隻毛茸茸的發紅的手,背在背後,熟門熟路地將兩手一交叉,動作幹脆利落……

不久後我聽說,這位先知和一批犯人一起,被押解出城了。在他之後,克列曉夫也銷聲匿跡了——聽說他娶了個有錢的老婆,搬到縣城裏去住了,在那裏開了一間馬具作坊。

我極力向東家誇耀,說馬具匠的歌,唱得非常好。有一次他對我說:

“那應該去聽聽……”

這不,他就坐在我的桌子對麵,驚訝地仰起眉毛,瞪大了眼睛。

在去小飯館的路上,他一直在嘲笑我,剛到小飯館的時候他還在挖苦我,一再挑聽眾的不是,說這裏的氣味多麽糟糕。馬具匠剛開始唱時,他還很不以為然地露出微笑,隨手將啤酒倒進杯子裏,但是倒到一半時,他的手停住了,說:

“哦……真是見鬼了!”

他的手顫抖了,他把啤酒瓶輕輕放下,聚精會神地聽了起來。

“不錯,老弟,”當克列曉夫唱完後,他深深地歎了口氣說,“的確,這才叫演唱……真是見鬼了!甚至渾身都熱烘烘的……”

馬具匠又唱起來。他仰起頭,眼睛望著天花板:

一位年輕姑娘,離開富裕的村莊,

行走在曠野的大路上……

“確實唱得不錯。”東家喃喃地說著,一麵搖晃著腦袋,嘿嘿地笑著。克列曉夫則像一支木笛,唱得抑揚婉轉,聲音洪亮:

美麗的姑娘回答他說:

我孤苦伶仃,誰能要我……

“好哇,”東家小聲說,眨巴著兩隻發紅的眼睛,“呸,活見鬼了……太好啦!”

我看著他,心裏感到非常高興。而那如泣如訴的歌詞,完全壓倒了飯館裏嘈雜的人聲,歌聲越來越嘹亮,越動聽,越感人肺腑,令人神往:

我們的村子偏僻又荒涼,

晚會上沒有人邀請我這個姑娘,

唉,我生活貧困,衣服不漂亮,

很難打動勇敢的少年郎……

有位鰥夫向我來求婚,

他隻想找個會給他幹活的姑娘,

這樣的命運我怎麽能接受——

我打心眼裏不願意承當!

我的東家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竟然哭了起來——他坐在那裏,低著頭,鷹鉤鼻子一直在抽抽搭搭,眼淚不停地滴在膝蓋上。

聽完第三支歌,他顯得非常激動,好像又十分疲憊。他說:

“我不能再坐下去了——我感到胸口憋得慌,喘不過氣來,這種氣味,真是見鬼……咱們回家去吧!……”

但是到了外麵,他提議說:

“走,彼什科夫,咱們到旅館去吃點東西……我實在不想回家!”

他沒有還價,便上了一輛出租雪橇,整個路上他一句話都沒說。到了旅館,他坐在屋角的一張小桌旁,往四下看了看,一臉不高興地小聲抱怨起來:

“這頭公山羊觸動了我內心的痛處……聽得我簡直是憂心如焚,肝腸寸斷……不,你識文斷字,知書達理,你倒是說說看,這究竟算什麽事兒呀?我已經活了四十年,老婆、孩子都有了,可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時候我真想找個人說說心裏話,好好談談,可是——沒有人可談!跟她——老婆談吧,她根本聽不進去……她為什麽要聽你嘮叨呢?她有孩子……喏,有家務,有自己的一攤子事兒!我心裏怎麽想的,跟她沒有關係。老婆呀,在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前,是你的朋友。可我的那個老婆呀,壓根兒……喏,你自己也都看見了……什麽話都不聽……我行我素……整個一個死肉疙瘩……真是見鬼了!老弟,我心裏這份兒苦呀……”

他猛地端起杯子,將一杯又涼又苦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沉默片刻,把一頭長發弄得亂七八糟,接著又說起來:

“一般來說,老弟,人都是王八蛋!你這兒跟農民們說這說那,論長道短……我知道,有很多不合理的、卑鄙齷齪的事情——老弟,沒錯兒……他們全都是竊賊!你以為你說的話他們能聽進去嗎?一點兒作用都沒有!是的,他們——彼得、奧西普——全都是騙子!他們對我無話不談——包括你關於我說了什麽話,他們都對我說了……怎麽樣,老弟?”

我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本來嘛!”東家說,同時嘿嘿一笑,“你打算去波斯的想法是對的,盡管到那裏言語不通——外國話嘛!可是用自己本國的話——淨說些寡廉鮮恥的事!”

“奧西普說我什麽來著?”我問道。

“喏,是啊!你是怎麽想的?他那張嘴呀,說得比誰都多。他呀,老弟,可狡猾了……不,彼什科夫,說是說不通的。真理嗎?有個鬼用?它就像秋天的雪,落在髒東西上,接著融化了。髒東西顯得更多了。你呀——最好保持沉默……”

他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喝,但並沒有喝醉;他的話說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氣憤:

“俗話說‘言語不是鑽頭,沉默才是黃金’。唉,老弟,心裏真是苦啊,苦啊……他唱得很對,‘我們的村子偏僻又荒涼’。唱出了人的孤獨感……”

他四下看了一下,壓低聲音說:

“後來我找到了一個紅顏知己——在這兒遇上一個女人,是個寡婦,她丈夫因製造假幣被判了刑,要發配到西伯利亞,眼下還在牢裏關著。我跟她認識了……她一無所有,喏,所以她就想……你明白嗎……是一個皮條客介紹我和她認識的……我仔細一看——多可愛的一個人啊!知道嗎,她既漂亮,又年輕……這麽說吧——美極了!一次,兩次……後來我對她說:‘你怎麽能夠這樣呢?你丈夫是個騙子,你自己的行為也不檢點,為什麽你還要跟他去西伯利亞呢?’可是,你瞧,她竟然要跟他去,還打算定居下來,真的……而且她對我說:‘不管他怎麽樣,我就是愛他,對於我來說,他是個好人!也許他是為了我才犯的罪呢?我和你幹這種不該幹的事也是為了他,因為他說他需要錢。他是位貴族,習慣過優裕的生活。如果我是一個人生活,我會恪守婦道的。您也是位好人,我非常喜歡您,但請您千萬不要對我提起這一點……’真是見鬼!我把身上的八十盧布和別的東西都給了她,而且我跟她說:‘請原諒,我不能再跟您會麵了,不行!’後來我就走了……”

他沉默片刻,酒勁兒忽然上來了。他的情緒低落下來,嘴裏嘟嘟噥噥地說:

“我到她那裏去過六次……你不懂這是怎麽回事兒!後來大概我又去過她家六次……但是都沒有進去……我不能進去!現在她已經走了……”

他把手放在桌子上,活動著手指頭,低聲說:

“千萬別讓我再遇見她……求上帝保佑!就這樣——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我們回去吧……走!”

我們走了。他一路上搖搖晃晃,嘴裏嘮嘮叨叨:

“事情就是這樣,老弟……”

我並沒有對他的故事感到吃驚,因為我早就覺得他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麽非同尋常的事。

但是他關於生活講的那番話,特別是他關於奧西普的一番話,使我的心情感到非常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