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跟當時的司爐工雅科夫一樣,奧西普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變得非常高大,他使我眼睛裏根本看不到其他的人。奧西普身上有一種和司爐工非常相近的東西,但同時他又使我想起了我的外公、古董行家彼得·瓦西裏耶夫和廚師斯穆雷,想起了在我腦海裏牢牢紮根的其他所有的人;他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就像銅鍾上的斑斑鏽跡,已經和鍾體本身融為一體了。看得出,奧西普有兩套思維方式:白天工作時,當著眾人的麵,他思想活躍,簡單務實,比較容易理解;休息的時候,每逢晚上,他和我進城去看他那賣煎餅的女相好和夜裏睡不著覺的時候,他的思想就不一樣了。他夜晚的思想非常獨特,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了,跟街上的路燈一樣。這些思想,光彩奪目,毫發可鑒,但是,它們的真實麵目如何,奧西普感到比較親切和珍貴的這種或那種思想,到底是其哪個方麵呢?

我覺得奧西普比我以前遇到過的所有的人都聰明得多,我在他身邊,就跟我在司爐工雅科夫身邊的心情一樣——一心想了解、認清他這個人,可是他總在轉彎抹角,虛應故事,叫人摸不著頭腦。他的真實麵貌如何?能夠相信他什麽呢?

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

“你自己來尋找我的隱身之處吧,好好找一找!”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不過,對於我來說,比傷害自尊心更重要的是,我必須把這個老頭兒了解清楚。

這老頭兒除了捉摸不透外,性格非常堅強。看來,即使他再活一百年,在那些朝秦暮楚、說變就變的人們中間,他仍然能保持住原來的樣子,堅定不移,穩如泰山。古董行家彼得·瓦西裏耶夫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堅貞不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但是它讓我感到不太舒服;奧西普的堅貞不屈、矢誌不移就不同了,它讓人感到比較舒心。

世人的朝三暮四,見異思遷,我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們像變戲法似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我見得多了,讓我傷透了心。如今我對這種莫名其妙的左右搖擺,反複無常,已經是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我逐漸失去了對人們的濃厚興趣,對他們的愛也讓我深感羞愧。

有一次,七月初的時候,一輛搖來晃去的輕便馬車向我們幹活的地方飛快地駛來。馬車夫留著大胡子,喝得醉醺醺的,頭上沒有戴帽子,嘴唇上還帶著傷。他坐在車夫的座位上,板著麵孔,不斷地打著嗝兒,而喝醉酒的格裏戈裏·希什林正躺在馬車上,一個麵色紅潤的胖姑娘拉著他的手。這姑娘戴一頂草帽,上麵有一個紅顏色的蝴蝶結和許多像櫻桃似的玻璃珠,另一隻手打著一把傘,光腳穿著兩隻橡皮套鞋。她揮動著手裏的傘,身子不停地搖晃,哈哈大笑,大聲喊道:

“簡直活見鬼了!市場沒開業,還沒有建好,就把我往這裏拉!”

格裏戈裏·希什林垂頭喪氣,一副邋裏邋遢的樣子。他從馬車上爬下來,往地上一坐,眼淚汪汪地向我們這些圍觀的人解釋說:

“我給各位下跪了——我犯下大罪了!一念之差,便犯了大罪——就這麽回事!葉菲穆什卡說‘格裏沙呀!格裏沙[281]……’,他說得對,請各位對我多多包涵!我請大家吃飯。他說得對——人生隻有一次……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那姑娘笑得前仰後合,兩隻腳亂蹬亂踢,把套鞋都甩掉了,而馬車夫則愁眉不展地喊道:

“我們趕快走吧!駕——駕,咱們走,眼看馬就撐不住了!”

這是一匹很老的駑馬,樣子顯得很累,滿身大汗,站在那裏紋絲不動,跟釘在地上了一樣,但把這一切都放在一起,則顯得極為可笑。格裏戈裏手下的工人們望著包工組工頭這副樣子,看著他那位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呆頭呆腦的馬車夫,早已笑得直不起腰了。

隻有福馬·圖奇科夫一個人沒有笑,他和我站在店鋪門口,嘴裏嘟噥著說:

“這個畜生……他家裏有老婆呀——一個挺漂亮的娘們兒!”

馬車夫一直催著要走,那姑娘下了車,把格裏戈裏·希什林扶起來,然後讓他靠在自己腳邊,將傘往上一揚,喊了一聲:

“咱們走!”

人們一麵拿工頭打哈哈,同時又非常羨慕他。在福馬的吆喝下,大夥兒又開始幹起活來,看來福馬很不願意看到格裏戈裏·希什林這副滑稽可笑的樣子。

“算什麽包工組的工頭兒!”福馬嘴裏嘟嘟噥噥,“剩下的活兒不到一個月就能幹完,到時候再回鄉下去……這就熬不住了……”

我真為格裏戈裏·希什林感到窩囊,那個戴櫻桃玻璃珠草帽的姑娘跟他待在一起,讓人看著真是又可氣,又可笑。

我時常想:為什麽格裏戈裏·希什林能夠當工頭兒,而福馬·圖奇科夫則隻能當工人,為什麽?

福馬——小夥子白白淨淨,身體健壯,一頭卷發,鷹鉤鼻,圓臉龐,長著一雙聰明的灰眼睛;他根本不像個農民——如果讓他穿得好一些,完全像一位富商家的子弟。他性格內向,不愛說話,辦事認真負責。他有文化,能寫會算,能替工頭兒管賬,編製工程預算,又善於督促大夥兒好好幹活,但是他自己卻不願意好好幹。

“活兒永遠都幹不完。”他心平氣和地說。他對書向來不屑一顧:“我隨便給你瞎編點什麽,都可以印成書,這算不了什麽,小事一樁……”

但他對什麽事情都非常留意,一旦發生了興趣,便詳細詢問,非來個刨根問底不可,而且總是用自己的標準,對自己所關心的事情思前想後,權衡利弊。

有一次,我跟福馬說,他也可以當個包工頭,他懶洋洋地對我說:

“要是我手頭有一大筆錢做周轉用,那麽張羅一下還差不多……可是為了掙幾個小錢,雇那麽一幫人,整天操心勞神,那不等於是白忙活嘛。不,我呀,還是走一步,說一步,等著將來進奧蘭基修道院。我人長得漂亮,又身強力壯,說不定哪個富商家的姑娘、寡婦會看上我呢!常有這樣的事,謝爾加奇市[282]一個小夥子兩年內就交了好運,和當地一個城裏姑娘結了婚,因為他經常給各家送聖像,結果被姑娘給相中了……”

這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他知道許多關於修道院修士走捷徑、出人頭地的故事。我不喜歡福馬編的這種故事,也不喜歡他的這種思路,但是我相信他會進修道院的。

市場開業了,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福馬到小飯館裏當了個跑堂的。我不說這件事讓他的夥伴們感到有多麽吃驚,但是他們大家從此開始,對小夥子的態度變得是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每當節日,大夥兒一起去喝茶,互相你一言,我一語,打哈哈說:

“走吧,到店小二那裏喝一壺去!”

他們到了小飯館,人五人六地吆喝著:

“喂,酒保!那個卷發小夥子!過來一下!”

福馬走上前去,微微抬起頭,問道:

“各位要點什麽?”

“不認識老朋友了?”

“我實在忙不過來……”

他感到老夥伴們瞧不起他,想拿他開心;他用期待的目光,呆呆地望著他們,木著個臉,但他的臉卻好像在說:

“喏,你們是不是專門來嘲笑我的……”

“要給小費嗎?”他們問他,然後故意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最後一盧布也沒給。

我問福馬:“原來不是打算去修道院的嗎,怎麽當起跑堂的來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沒打算去當修士,”他回答說,“至於當跑堂的——我也沒打算長期幹……”

四年後,我在察裏津[283]看見了他——還是在飯館裏當跑堂的;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福馬·圖奇科夫因溜門撬鎖、入室盜竊被捕了。

讓我特別吃驚的是石匠阿爾達利翁的事,他是彼得包工組裏年齡最大而且最優秀的工人。這個四十歲的男子漢是個樂天派,留著黑色的大胡子。他也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疑問:為什麽當工頭的不是他,而是彼得?他很少喝酒,幾乎從未喝醉過;論幹活,他是行家,工作又努力,磚頭在他的手裏,像一隻隻紅色的鴿子,簡直是在飛舞。在包工組裏,病病歪歪、老虎著個臉的彼得跟他在一塊兒,簡直顯得完全多餘。對工作,他曾經說過:

“我給別人蓋的是一幢幢磚瓦房,給自己準備的是一口木頭棺材……”

阿爾達利翁興高采烈地砌著磚,不時地喊道:

“嗨,加勁幹呀,夥計們,看在上帝的分上!”

而且,他逢人便講,說明年春天他要到托木斯克[284]去,他有一個親戚在那裏承包了一項大工程——修建教堂,叫他到那兒去當工長。

“這事兒我已經打定主意了。蓋教堂這活兒——我喜歡幹!”他說,並且勸我說:“跟我一塊兒去吧!在西伯利亞,兄弟,有文化的人可非同尋常;在那裏,有文化可是個寶貝!”

我表示同意,於是,阿爾達利翁洋洋得意地喊道:

“那好!就這麽說定了,不開玩笑……”

對於彼得和格裏戈裏,他的態度就跟大人對待孩子們一樣,既充滿善意,又帶有幾分訕笑,這時他對奧西普說:

“愛自我誇耀的人,總喜歡互相顯擺自己的聰明,就跟玩牌一樣。一個說,我手裏的牌好極了,另一個說,瞧,兩個王都在我這裏!”

奧西普無可無不可地說:

“有什麽法子呢?自我誇耀是人的特性,所有的姑娘都挺著胸脯走路……”

“大家都一個勁兒地在‘哎呀、哎呀’地叫,‘上帝呀、上帝呀’地喊,其實——各人都在攢錢!”阿爾達利翁說,他的嘴也沒閑著。

“喏,格裏沙[285]沒有攢錢……”

“我在說我自己的工頭兒。上帝保佑他,他真該到森林裏去,到荒漠的草原上去……唉,我在這裏實在是待煩了,春天我就到西伯利亞去……”

工人們很羨慕阿爾達利翁,他們說:

“如果我們有這麽個親戚關係,我們也不怕到西伯利亞去……”

後來,阿爾達利翁突然人不見了。星期天,他離開了包工組,一連兩三天,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大家憂心忡忡,紛紛猜測:

“可能被什麽人打死了?”

“要麽——遊泳淹死了?”

但是,葉菲穆什卡回來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說:

“阿爾達利翁及時行樂去了!”

“你胡說什麽呀?”彼得喊了一句,他表示不相信。

“他在縱情作樂,花天酒地。簡直就跟幹草堆著火了一樣。好像心愛的老婆死了似的……”

“他沒有老婆!他在什麽地方?”

彼得氣鼓鼓地想去把阿爾達利翁叫回來,但卻被後者打了一頓。

於是奧西普緊閉雙唇,兩隻手深深塞進口袋裏,解釋說:

“我去瞧瞧——究竟是怎麽回事兒?本來挺好一個人……”

我跟著他一起去了。

“你瞧他這個人,”奧西普路上說,“本來日子好像過得好好的,可是突然——尾巴翹起來了,野到外麵,四處遊**。當心啊,馬克西梅奇,前車之鑒……”

我們來到“快樂的庫納維諾村”,這是一家低級妓院。一個賊眉鼠眼的老太婆迎了上來,奧西普跟她小聲說了點什麽,於是她便把我們領到一個小小的空房間裏,這間小屋又黑又髒,像個牲口棚。小屋裏**躺著一個高大肥胖的女人,老太婆用手捅了捅她的腰,說:

“喂,出去!你這隻癩蛤蟆,快出去!”

那女人被嚇了一跳,翻身起來,兩手揉著臉,問道:

“天哪!這是誰呀?什麽事兒?”

“我們是偵探。”奧西普厲聲說。那女人“哎呀”一聲,轉眼便不見了。他衝著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向我解釋說:

“她們看見偵探,比撞見鬼還害怕……”

老太婆從牆上取下一麵小鏡子,掀開一塊壁紙,說:

“你們看看——是不是這個人?”

奧西普透過牆縫,往裏看了看,說:

“就是他!把那姑娘從這兒趕出去……”

我也朝牆縫裏張了一眼:那邊也和我們現在待的這個地方一樣,跟一間又窄又小的狗窩差不多;窗上的護板擋得嚴嚴實實,窗台上點著一盞用鐵皮製作的油燈,燈前坐著一名斜眼韃靼女子,全身一絲不掛,正在縫補一件襯衣。在她的身後,阿爾達利翁趴在**,胸前墊著兩個枕頭,仰著他那張浮腫的臉,亂蓬蓬的黑胡子向四下支棱著。隻見那韃靼女人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她披上襯衣,沿著床邊,走了過去,然後忽然來到了我們的房間。

奧西普看了她一眼,又啐了一口吐沫:

“呸,真是不要臉!”

“你自己才真是個老傻瓜呢。”她笑著回答說。

奧西普也笑了,伸出一個指頭嚇唬她。

我們來到這個韃靼女人的狗窩,奧西普老人坐在**,靠近阿爾達利翁的腿邊,叫了很長時間,想喊醒他,但是沒有成功,他隻是嘟嘟噥噥地說:

“喏,得了……等一下,我們再玩一會兒……”

最後,他終於醒了,奇怪地看了奧西普一眼,又看了看我,然後閉上發紅的眼睛,哼哼唧唧地說:

“喏,喏……”

“你這是怎麽回事兒?”奧西普心平氣和地問,並沒有責備他,隻是有些不高興。

“喝多了,”阿爾達利翁聲音嘶啞地解釋說,一麵不停地咳嗽著。

“為什麽要這樣呢?”

“這樣怎麽了……”

“似乎不大好吧……”

“那什麽是好呢……”

阿爾達利翁拿起桌上一瓶打開的伏特加,對著瓶嘴開始喝起來,然後又遞給奧西普,說:

“想喝點兒嗎?這兒還有下酒的東西……”

老人拿起酒瓶往嘴裏倒了點兒,一飲而盡,皺了皺眉頭,隨手拿起一塊麵包,認真地嚼起來,而稀裏糊塗的阿爾達利翁則無精打采地說:

“這不——和這個韃靼女人搞上了。這都是葉菲穆什卡幹的好事。他說,有個韃靼女人,非常年輕,是個孤兒,從卡西莫夫[286]來,想在市場上混。”

隔壁的人們談得正高興,說的都是半通不通的俄語:

“韃靼女人——頂呱呱!像年輕的母雞。可以傍他,他又不是你的父親……”

“比如,這個女人。”阿爾達利翁喃喃道,眼睛癡呆呆地望著牆壁。

“我看見了。”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翁轉身對我說:

“就說我吧,兄弟……”

我原想奧西普會罵阿爾達利翁一頓,好好數落數落他,而阿爾達利翁呢,會感到萬分羞愧,悔不當初。但這種情況根本沒有發生——他們肩並肩地坐著,你一言,我一語,相互交談著,跟沒事人兒似的。看著他們待在這黑暗、狹小的狗窩裏,真叫人感到難受。韃靼女人隔著牆縫說些打趣逗笑的話,但他們沒有聽她說。奧西普從桌上撿起一條裏海產的鱥魚[287],在靴子上敲了敲,便一本正經地剝起皮來,他問道:

“錢呢,全花光了?”

“彼得魯哈[288]那兒還欠著……”

“要當心,你身子緩得過來嗎?現在你就應該去托木斯克……”

“去托木斯克,去又能怎麽樣……”

“你改變主意了?”

“要是非親非故的人叫我去就好了。”

“那是為什麽?”

“否則姐姐、姐夫……”

“那又怎麽樣?”

“在親戚手下幹活,心裏肯定不痛快……”

“到了哪兒都一樣。”

“可畢竟……”

他們談得那麽融洽,認真,連那韃靼女人也不再打趣逗樂了。她走進房間,一聲不吭地取下牆上掛的連衣裙,隨後便消失不見了。

“她非常年輕。”奧西普說。

阿爾達利翁看了他一眼,無怨無悔地說:

“都是葉菲穆什卡攛掇的,是他牽的頭。除了女人,他什麽都不知道……那韃靼姑娘——性格活潑,喜歡熱鬧……”

“要小心,別陷進去了。”奧西普警告他說,然後,他把鱥魚吃完,便告辭了。

回去的路上,我問奧西普:

“你為什麽要去找他?”

“看看他唄。我跟他很熟。這種情況我見得多了——一個人本來過得好好的,突然間,像越獄逃跑似的,胡亂折騰起來,”這話他以前也說過,“喝酒——一定要有節製!”

不過,停了一會兒,他又說:

“不過,沒有那東西也太枯燥了點!”

“是指沒有酒嗎?”

“沒錯兒!酒一下肚——眼前就好像換了一個世界……”

阿爾達利翁已經是不能自拔了。幾天後,他回來上班了,但是很快他又消失了。春天我見到他時,他和一些流浪漢混在一起,在船泊維修處往下敲打平底船周圍的冰塊。這次見麵我們倆都很高興,而且還一塊兒去飯館喝了茶。喝茶的時候,他吹噓說:

“你還記得以前我幹活的情況嗎?直說了吧:在我的老本行內,我可是一個心靈手巧的高手!掙幾百盧布沒有問題……”

“可是你卻沒有掙著。”

“是沒有掙著!”他驕傲地說,“是我不願幹活!”

他表現得很狂妄,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飯館裏的人都在聽他在那裏胡謅八扯。

“記得那個不聲不響的小偷彼得魯哈是怎麽說我們的工作嗎?給別人蓋的是磚瓦房,給自己預備的是木頭棺材。這就是我們全部的工作!”

我說:

“彼得魯哈疾病纏身,他怕死。”

而阿爾達利翁則嚷嚷著說:

“我也有病,我還心煩意亂,六神無主呢!”

每逢節假日,我常常去城外的“萬人街[289]”看看,那裏是流浪漢聚居的地方。我發現阿爾達利翁很快就跟他那幫“鐵哥兒們”打成一片了。一年前還是樂觀、向上、嚴肅認真的他,如今已經變成一個說話大喊大叫,走路鼻孔朝天,與以前大不相同的人了;他看人的目光總有一種挑釁的意味兒,好像要跟人家爭吵和打架似的,而且整天標榜自己,自吹自擂:

“你看,人們是怎樣看待我的——我在這裏儼然就是龍頭老大!”

他不惜花自己的血汗錢,請流浪漢們的客,遇上打架鬥毆,他總是站在弱者一邊,大聲疾呼:

“哥兒們,這樣可不行!辦事必須得講個公道!”

為此,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公道人”。他很喜歡這個綽號。

我認真仔細地觀察著這些人們,他們居住在肮髒破舊的狹小磚房子裏,擁擠不堪。他們都是些被生活拋棄的人,但他們看來又創造了自己的生活——老板管不著,開心又快樂。他們敢作敢為,無所顧忌,使我想起了外公給我講的關於纖夫們的故事——他們很容易就變成了強盜和隱居者。沒有工作的時候,他們也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從輪船和平底船上偷些東西,但我覺得這些都算不了什麽,不必為此感到難為情,因為我發現,生活中隨處都是偷盜現象,它就像一件用灰線反複縫補過的舊大褂,與此同時,我還發現這些人有時候幹起活來還非常投入,勁頭十足,決不偷懶,如同他們在遇到緊急裝卸、火災和流冰時的表現那樣。總之,他們生活得比其他所有的人都更開心。

但奧西普見我跟阿爾達利翁好上了,便像父親般地告誡我說:

“我說,親愛的,你是個苦命的孩子,幹嗎要跟‘萬人街’這種人搞在一起呢?當心別毀了自己……”

我盡量對他說,我喜歡這些人,他們沒有工作,但他們活得很開心。

“像鳥兒一樣在天空翱翔,”他打斷我的話,嘿嘿笑著,“那是因為他們太懶惰,喜歡遊手好閑,對於他們來說,工作就是活受罪!”

“要知道,工作又能怎麽樣?常言道:靠誠實勞動是蓋不上磚瓦房的!”

我這麽說是很容易的,因為這種話我聽到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也覺得它很有道理。但奧西普卻衝我大發脾氣,喊道:

“這話是誰說的?都是傻瓜和懶漢說的吧,可是你,一個毛孩子,可不要聽這種話!我說,你呀!這種蠢話,隻有那些妒忌別人、窮途潦倒的人才會說,而你的當務之急,是先要羽翼豐滿,然後——才能展翅高飛!關於你跟他們要好的事,我會告訴東家的,請不要生我的氣!”

後來,他告訴東家了。東家當著他的麵對我說:

“你呀,彼什科夫,‘萬人街’的事就算了吧!那裏都是些小偷和妓女,從那裏隻能夠進監獄,去醫院。別去了吧!”

後來,我就瞞著去“萬人街”的事,但是沒過多久,我隻好和他們斷絕來往了。

有一次,在一家客棧的院子裏,我跟阿爾達利翁和他的朋友羅邊諾克坐在一個草棚的房頂上,羅邊諾夫在眉飛色舞地給我們講他怎樣徒步從頓河河畔的羅斯托夫一直走到莫斯科的事。以前他當過工兵,得過聖喬治十字勳章,在土耳其戰爭中膝蓋受過傷,後來便成了瘸子。他個子不高,人長得很敦實,臂力過人——不過這對他沒有用處,因為他由於腿瘸而不能工作。他因為得過一場什麽病,最後,頭發和臉上的胡子全都掉光了,因此,他的腦袋確實很像嬰兒的腦袋。[290]

他眨巴著棕褐色的眼睛說:

“喏,我來到了謝爾普霍夫[291],有一位神父在房前小花園裏坐著。我上前說,‘神父,可憐可憐我這個土耳其戰爭中的英雄吧……’”

阿爾達利翁直搖晃腦袋,說:

“喏,你在瞎說,胡編亂造……”

“我為什麽要瞎說呢?”羅邊諾克問道,他並沒有不高興,而我的朋友卻用教訓人的口吻,有氣無力地嘟噥著說:

“你這樣說就不對了!你應該請求當個看門人才是,曆來腿腳不好的人都是靠看門過日子的,而你卻四處遊**,謊話連篇……”

“我還不是為了能逗人發笑,讓聽的人開心才撒謊的……”

“你應該笑自己才對……”

雖然天氣晴朗,陽光明媚,但院子裏卻黑乎乎的,髒亂不堪。這時進來一個女人,手裏抖著一塊什麽破布,嘴裏喊道:

“有人要買裙子嗎?我說,姐妹們呀……”

女人們紛紛從房裏出來,把叫賣的女人團團圍住。我一下子便認出她來——她就是洗衣女工納塔利婭!我趕緊從草棚頂上跳了下來,但她把裙子賣給第一個出價的人後,立馬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院子。

“你好!”我追到大門外,高興地向她打招呼。

“有什麽事兒嗎?”她問道,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這時她突然停下腳步,一臉不高興地衝我喊道:

“天哪!你怎麽在這個地方?”

她的這聲驚叫,讓我既感動,又覺得很難為情。我明白,她為我感到擔心:害怕和驚訝在她那聰慧的臉上表現得清清楚楚。我趕緊向她解釋,說我不住在這裏,隻是有時候過來看看。

“過來看看?!”她用嘲弄的口吻憤憤地說,“這是什麽地方,你過來看什麽?看過往行人的口袋和女人的胸脯嗎?”

她的臉色很憔悴,眼睛下方有一道深深的陰影,嘴唇鬆弛地耷拉著。

她在小飯館門口停了下來,對我說:

“進去喝杯茶吧!你穿得幹幹淨淨,不像這兒的人,可我又有點兒不大相信你……”

但在小飯館裏,她好像是相信我了。她一邊給我倒茶,一邊無精打采地跟我說,她一個小時前才剛剛醒來,還沒有來得及吃喝呢。

“而昨天我躺下的時候——已經是酩酊大醉,現在已記不清是在哪兒喝的酒,是跟誰在一起喝的了?”

我很同情她,在她麵前我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我很想問問她——她的女兒現在哪裏?而她呢,幾杯酒下肚,又喝了熱茶,說起話來還是跟以前那麽爽快、粗放,跟這條街上所有的女人一樣。但當我問起她女兒的時候,她頓時清醒了過來,喊道:

“你為什麽要打聽這個?不,親愛的,你打聽不到我女兒的下落,不行!”

她又喝了點兒酒,然後說:

“女兒不能跟我待在一起過。我算老幾呀?一個洗衣女工。我怎麽配做她的母親呢?她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知識,有學問。小兄弟,問題就出在這裏!所以,她離開了我,到一個有錢的女友家裏去了,好像去當女教師……”

她停頓片刻,聲音不高地問道:

“事情就是這樣!一個洗衣女工——對您怕不合適吧?那麽一個風塵女子——合適嗎?”

她已經淪為“風塵女子”,這我當然一下子就看出來了——這條街上沒有別的女人。但是當她親口說出這一點時,由於羞愧和憐憫,我禁不住熱淚盈眶,仿佛是她的這種坦**胸懷狠狠地灼痛了我,就在不久以前,她還是那樣大膽、獨立和聰明!

“我說,你呀,”她看了看我,歎口氣說,“趕快離開這裏!而且我請求你,並且勸你,以後千萬不要再到這種地方來,不然你會毀了自己的!”

然後,她俯身在桌子上,用指頭在托盤裏畫著什麽。她小聲地,仿佛自己在跟自己說話,斷斷續續地在說:

“我的請求和勸告,對你來講,能算得了什麽呢?連我的親生女兒都不聽我的話。我衝她嚷道:‘你不能丟下你的親生母親不管,你想幹什麽?’可她卻說:‘我要上吊自盡。’她去了喀山,想學婦產科。那麽,好吧……好吧……我能怎麽樣呢?我隻好如此……我有什麽指望呢?隻能靠來往的過客了……”

她默默無語,很長時間她一直在想著什麽,悄無聲息地蠕動著嘴唇,看來是已經把我給忘了。她的嘴角往下耷拉著,嘴像鐮刀似的向下彎曲著,嘴唇上的肌肉一直在顫動,哆哆嗦嗦的皺紋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麽,看著她這副模樣,實在叫人心裏難受。她的臉充滿著稚氣,一副備受欺淩的樣子。一綹頭發從頭巾下耷拉下來,擋著她半邊臉,順勢遮住了她小巧的耳朵。一點眼淚滴落在已經放涼了的茶杯裏,她發現後,便將茶杯推開,雙目緊閉,又擠出兩滴淚水,然後她用手絹擦了擦臉。

我不忍心再跟她繼續坐下去了,於是,我慢慢地站起身來。

“再見啦!”

“啊?你走吧,見你的鬼去吧!”她說著,用力把手一揮,連看都沒看我一眼,想必她已經忘記跟她說話的是什麽人了。

我回到院子裏,去找阿爾達利翁——他本想和我一起去捕蝦的,而我則希望跟他說說這個女工的事。但這時他和羅邊諾克已經不在草棚頂上了;當我在雜亂無章的院子裏尋找他們的時候,外邊忽然有人吵起架來——這種事在這裏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我一出大門,就撞上了納塔利婭,她哭哭啼啼地用頭巾擦著被打傷的臉,另一隻手整理著蓬亂的頭發;她在便道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而阿爾達利翁和羅邊諾克則緊隨其後,大步流星地跟了過來。羅邊諾克說:

“再給她一下子,打呀!”

阿爾達利翁追上了她,向她揮起了拳頭,這時她忽然轉過身,用胸脯對著他。她的臉色非常可怕,兩眼射出了仇恨的目光。

“給你打,打呀!”她喊道。

我一把抓住了阿爾達利翁的手,他吃驚地看著我。

“你要幹什麽?”

“不許碰她。”我好不容易地對他說。

他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她是你什麽人——情人嗎?好哇,你,納塔利婭,**偷到小修士身上啦!”

羅邊諾克也大笑不止,兩手拍著自己的胯骨,他一再衝我說些汙穢不堪的髒話,挖苦、奚落我——這讓我感到非常痛苦!不過,在他們這樣胡說八道的時候,納塔利婭已經走了,可是,我終於忍無可忍,一頭朝羅邊諾克的胸口撞去,把他撞倒後,我便跑開了。

打這以後,我好長時間都沒有再去過“萬人街”,不過,我再次見到阿爾達利翁時,是在一艘渡船上。

“你呀——跑到哪兒去了?”他高興地問道。

當我告訴他,說我一想起他打納塔利婭,並且用髒話侮辱我,我就感到非常惡心時,阿爾達利翁溫厚地笑了。

“難道你把這事兒還當真了?我們是在開玩笑,故意往你身上抹點聖油!至於她嘛——為什麽要打她——誰讓她是一名風塵女子呢?人們連老婆都打,打她這樣的女人,從來沒有人可憐!隻不過是逗著玩罷了!我分明知道——拳頭是教育不了人的!”

“你教育她什麽呢?你有哪一點兒比她好?”

他摟住我的肩膀,把我晃了又晃,用嘲弄的口吻說:

“糟就糟在我們誰也不比誰更好一些……我呀,老弟,什麽都明白,事情的裏裏外外我都清楚!我不是鄉下人……”

他稍微有點醉意,顯得很高興;他用親切又帶點惋惜的目光望著我,就像一位苦口婆心的老師,看著一個不明事理的學生…………有時候,我常能見到帕維爾·奧金佐夫,他變得更老練了,也講究起穿戴了,跟我說起話來,語氣顯得非常體貼,總是怪我,說:

“你幹的這叫什麽工作呀——這怎麽能行呢!這都是鄉下人……”

然後,他愁眉苦臉地講了些作坊裏的新鮮事兒。

“日哈列夫仍然在跟那頭母牛廝混;西塔諾夫顯然在借酒澆愁,喝得很厲害;戈戈列夫被狼吃了——他回家過聖誕節,喝醉了酒,活活被狼給吃了!”

這時,帕維爾高興地笑著,接著胡編亂造起來:

“幾隻狼吃完後——自己也都醉了!它們一高興,在林子裏全都用後腿直立起來,像訓練過的狗那樣,汪汪地叫著,這樣鬧了一個晝夜——後來全都死了!”

我聽後不禁也笑了,但我感到作坊和我在那裏所經曆的一切已經離我很遠了。這使我心中產生一絲淡淡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