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每天早上,六點鍾,我就要到市場去幹活。我在那兒遇到一些很有意思的人:細木工奧西普——花白頭發,樣子很像聖徒尼古拉,幹活心靈手巧,喜歡說俏皮話;專門苫蓋屋頂的工匠師傅葉菲穆什卡,他是個駝背;石匠彼得,他篤信宗教,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也像個聖徒;粉刷工格裏戈裏·希什林是個美男子,淺褐色的胡子,淡藍色的眼睛,顯得既沉穩,又善良。
這些人我是第二次在製圖師家幹活的時候認識的。每到星期天,他們幾乎都要到廚房裏來,一個個顯得都很穩重,言談舉止十分得體,聽他們說話,對我來說,既新鮮,又有趣。當時,我覺得這些儀表堂堂的男子漢個個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好人;每個人各有所長,與眾不同,和庫納維諾鎮那些心狠手毒、盜竊成性、嗜酒如命的小市民不可同日而語。
我當時最喜歡粉刷工希什林,甚至希望能夠參加他的包工小組,但是他用一個白白的手指頭撓了撓自己金色的眉毛,婉言謝絕了我的請求,他說:
“我們這活兒,對你來說,嫌早了點兒——非常繁重,過一兩年再說……”
然後,他將漂亮的腦袋往上一仰,問道:
“是日子過得不太舒暢嗎?喏,沒關係,忍耐一下,一定要打起精神,這樣——你定能堅持住的!”
不知他這一好心的勸導對我有沒有幫助,但我還是非常感激他,記住他的好言相勸。
一直到現在,他們每個星期天早上仍然要到東家家裏去,往餐桌周圍的凳子上一坐,邊等東家,邊饒有興趣地相互交談。東家興高采烈地跟他們打著招呼,熱情地緊緊握住他們強勁有力的雙手,然後在餐桌旁的位置上坐下來。這時賬本和一遝遝的鈔票都拿出來了。幾個漢子也把自己的賬簿和皺巴巴的記事本往桌子上一攤,雙方便開始結算這一個星期的工錢。
東家一麵跟他們開玩笑,打哈哈,一麵卻千方百計地少給他們算錢,而他們呢——也想方設法地在算計他。有時候他們爭吵得很厲害,但更多的情況是——握手言歡。
“哎呀,親愛的東家,你生來就是個大滑頭!”幾個男人對東家說。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回答說:
“你們幾個也不是省油的燈,同樣夠鬼的了!”
“可有什麽法子呢,朋友?”葉菲穆什卡承認說,而一臉嚴肅的彼得卻說:
“隻能靠偷盜行竊過日子了,幹活掙的那點錢——都給了上帝和沙皇了……”
“所以我才樂於在你們身上打主意了!”東家笑著說。
他們憨厚地附和著他說:
“就是說,我們的錢都被騙走了?”
“把我們給耍了?”
格裏戈裏·希什林把他的大胡子按在胸口,像唱歌似的懇求說:
“弟兄們,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人吧,不要搞欺騙,好不好?要知道,既然我們要堂堂正正地過日子,那麽這樣不是很好嗎,心安理得,太太平平,啊?親人們啊,我說得對不對,啊?”
他淺藍色的眼睛暗淡下來,變得濕潤了,此時此刻,他顯得非常善良。他的懇求似乎使大夥兒有些勉為其難,大家很不好意思地都背過了身去。
“一個鄉下人能騙什麽。”儀表堂堂的奧西普歎息道,仿佛他在為鄉下人感到惋惜。
皮膚黑黑的石匠,駝著背,彎到桌子上,甕聲甕氣地說:
“罪惡就好比是沼澤地,越往前走,陷得就越深!”
東家也學著他們的腔調嘟噥著說:
“我怎麽啦?別人對我怎麽樣,我對他也怎麽樣……”
議論一通後,大家又開始爾虞我詐,相互欺騙。等賬目結清時,個個已經是滿頭大汗,累得不得了,於是便邀上東家,到小酒館裏喝茶去了。
我在市場上的工作就是當監工,不許這些人偷盜釘子、磚頭和木板。他們每個人,除在東家這裏幹活外,都還承包有別的活兒,所以每個人都想從我眼皮底下偷點東西拿回去自己用。
他們對我的態度很親切,可希什林卻說:
“還記得你曾經想到我這個包工組幹活的事嗎?可是如今,你平步青雲,當起我的領導來了,啊?”
“好哇,好哇。”奧西普一語雙關地說,“好好看著,監護好,上帝會保佑你的!”
彼得不懷好意地說:
“讓一隻小幼鶴來看管一群老耗子……”
我的職責使我感到非常難辦,十分尷尬。我在這些人麵前感到非常難為情,他們每個人都有一技之長,都有一手非他莫屬的絕活,可我卻得把他們當成小偷和騙子來看待,處處提防著他們。開頭幾天,跟他們在一起,我覺得別扭極了,不過,奧西普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有一次,他當麵跟我說:
“給我聽著,小夥子,你用不著老繃著個臉,直眉瞪眼的,告訴你——沒用!知道嗎?”
我當然什麽也不知道,但是我感到老頭兒對我的尷尬處境是知道的,所以我很快就和他建立起了以誠相待的關係。
有一次,他在一個角落裏對我說:
“你不是想知道嗎,跟你說吧,我們中間主要的小偷,就是石匠彼得魯哈[270],他家裏人口多,又很貪心。對他——你得盯緊點兒,他什麽都不嫌燙手,見什麽偷什麽——一把釘子、幾塊磚頭、一袋石灰,他什麽都要!他人挺不錯的——篤信上帝,思想嚴謹,識文斷字,唉,就是喜歡偷個東西!葉菲穆什卡平時婆婆媽媽的,人很溫和,決不會欺負你。他人也非常聰明,駝背的人呀——個個都不傻!至於說格裏戈裏·希什林,他這個人倒是有點兒傻,他不僅不拿別人的東西,甚至還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別人!他幹活兒完全等於白幹,誰都能夠騙他,可是他決不去騙人!做事不知道動腦子……”
“他這個人心地善良嗎?”
奧西普看了我一眼,好像他是從很遠的地方看我似的,然後說了句讓我很難忘記的話:
“沒錯,他這個人心地非常善良!懶人做善事最簡單不過了。小夥子,善良是不需要多大智慧的……”
“那麽,你自己呢?”我問奧西普。他嘿嘿一笑,回答說:
“我就像一個大姑娘——將來肯定會變成老太婆的,到那時我再來評說自己,你就等著吧!不然,你動動腦筋,找找我藏身的地方,那你就好好地找吧!”
他把我對他和他的朋友的印象,全都給破壞了。我很難懷疑他的看法的真實性,因為我看得出,葉菲穆什卡、彼得和格裏戈裏——他們都認為這位儀表堂堂的老人在各種生活問題上比自己都要聰明,都要通情達理。他們遇到什麽事情都會跟他商量,認真聽取他的意見,對他是心悅誠服,敬重有加。
“你就行個好吧,給我們出出主意。”他們常常這樣懇求他,但是,有一次,他們又向他提出了這樣的請求,奧西普談過自己的意見後便走開了,這時,石匠彼得小聲對格裏戈裏說:
“他是個異教徒。”
格裏戈裏嘿嘿一笑,補充說:
“一個小醜。”
粉刷工格裏戈裏·卡希林好心地告誡我說:
“馬克西梅奇,你可要當心,跟老頭兒在一起必須小心著點兒,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夠把你忽悠得暈頭轉向!這種老異教徒厲害著呢!”
我一點兒都聽不明白。
我覺得最老實、最虔誠的人,要算是石匠彼得了,他說什麽事都是三言兩語,言簡意賅。他的思想,最後總是停留在上帝、地獄和死亡上。
“哎呀,夥計們,無論怎樣拚搏,怎麽期望,最後誰都免不了要進棺材!”
他經常肚子疼,有時候一連幾天,什麽都不能夠吃,甚至吃一小塊麵包都疼得他直打滾,而且嘔吐不止。
駝背葉菲穆什卡也是個老實人,心地十分善良,但他總是顯得非常可笑,有時候有些傻乎乎的,甚至是瘋瘋癲癲——一個性格比較蔫的呆子。他經常不斷地愛各種各樣的女人,對所有的女人都說著同樣的話:
“我直說了吧,你不是女人,是奶油上的一朵鮮花,千真萬確!”
當庫納維諾鎮那些嘰嘰喳喳的女人們在店裏擦洗地板時,葉菲穆什卡從屋頂上爬下來,待在某個角落,眯起靈活機動的灰眼睛,嘴巴張得老大,咕咕噥噥地說:
“上帝帶給我的這個女人真夠意思,簡直讓我大喜過望。喏,多麽好的一朵奶油鮮花呀,這樣的重禮,叫我如何感謝命運之神呢?如此美貌嬌嬈的小娘們兒我哪兒能受用得了呀!”
起初,那些女人們一直笑他;她們七嘴八舌地亂嚷嚷:
“你們瞧呀,那羅鍋子渾身的骨頭都酥軟了,哎呀呀——天哪!”
粉刷工對這種譏諷根本不當回事兒,他那顴骨高高的麵孔,一臉睡眼惺忪的樣子;他像說胡話似的滿嘴甜言蜜語,如醉人的美酒,滔滔不絕,顯然讓女人們聽得神魂顛倒,飄飄欲仙。最後,一個年長些的女人驚訝地對女友們說:
“你們聽聽,那個大老爺們兒實在是熬不住了,簡直像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
“他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跟教堂門口的乞丐一樣。”一個性格固執的女人一點兒都不肯示弱。
但葉菲穆什卡可不像叫花子,他像一個粗壯的樹墩子,結結實實地站立在那裏,他的聲音越來越具有吸引力,話說得越來越誘人,女人們一聲不吭地聽著。他好像真的被自己的甜言蜜語和連篇的鬼話所陶醉了。
結果往往是,午點[271]時或工間休息後,他搖晃著笨重的腦袋,有點驚訝地對夥伴們說:
“啊,多麽好的小娘們兒,既甜蜜,又可愛——我平生頭一次接觸到這樣動人的女人!”
講到自己的豔福時,葉菲穆什卡從不像其他人那樣喜歡自我吹噓,過後又嘲笑曾投進他懷抱裏的女人,他隻是欣喜若狂,心存感激,驚訝地瞪大他那雙灰色的眼睛。
細木工奧西普搖晃著腦袋,感歎地說:
“哎呀,你這個人哪,怎麽就控製不住自己呢!你都多大歲數了?”
“我的歲數嘛——四十四歲。不過這跟歲數沒有關係!今天我一下子年輕了五歲,跟在河裏洗過神水澡一樣,感到身強體壯,精力充沛,心裏十分平靜!不,要知道,平時哪有這樣的女人呀,啊?”
石匠彼得陰沉著臉對他說:
“等著瞧吧,到你年過半百的時候,你這種拈花惹草的習慣,會叫你嚐到苦頭的!”
“你呀,葉菲穆什卡,真不知羞恥。”格裏戈裏·希什林歎道。
可我覺得美男子希什林是因為羅鍋子屢屢得手而在感到妒忌。
奧西普從他那卷曲的銀白色眉毛下看著大夥兒,打趣地說:
“每個女人都有自己的誘人絕招,這個喜歡梳妝打扮,那個喜歡飲食烹調,但到頭來,所有女人都將變成老太婆……”
希什林是個結了婚的人,但他的老婆在鄉下,因此,他對那些擦地板的女工們也是垂涎欲滴。這些女工們都很容易接近,每個人都想“掙點兒外快”,在食不果腹的村鎮裏掙點兒這樣的錢,是司空見慣的事,這跟幹其他任何工作沒什麽差別。但美男子對這些女工並沒有動手,他隻是遠遠地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們,好像對什麽人——自己或她們——有些憐惜似的。可是當她們開始與他搭訕、調情時,他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走開了……
“我說,您呀……”
“你這個人真怪,你怎麽了?”葉菲穆什卡驚訝地說,“難道可以坐失良機嗎?”
“我已經是有婦之夫了。”格裏戈裏·希什林提醒他說。
“難道你老婆會知道嗎?”
“隻要你行為不檢點,當老婆的總會知道的,老弟,這種事是瞞不住她的!”
“她怎麽會知道?”
“怎麽會知道,這我就不清楚了,如果她自己的生活非常守本分,她應該是知道的。如果我很守本分,而她卻不守婦道,我肯定也會知道的……”
“怎麽知道?”葉菲穆什卡叫道,但格裏戈裏·希什林心平氣和地又說了一遍:
“這我就不清楚了。”
粉刷工憤憤不平地將兩手一攤。
“這不就結了!守本分呀,不清楚呀……我說,你這個腦袋瓜呀!”
格裏戈裏·希什林手下有七個工人,他們對他都非常隨便,沒有把他看作是包工頭,背地裏還叫他小牛犢呢。他來到工作現場,眼瞅著他們一個個在偷懶耍滑,他自己便拿起托泥板和灰鏟,動作麻利地幹了起來,一麵親切地招呼大家說:
“加把勁兒呀,弟兄們,加油幹呀!”
有一次,我的東家很生氣,讓我去向格裏戈裏·希什林傳個話,我便去對他說:
“你手下的工人可不怎麽地……”
他聽了好像很吃驚似的,問道:
“怎麽回事兒?”
“這些活兒昨天中午前就應該做完,可是他們一直拖到今天還完不了……”
“這倒是真的——是完不了。”他表示同意,然後,他停了一下,賠著小心地說:
“我當然看得出來,可我不好意思在後麵緊催著他們幹,因為他們都是自己人,跟我是一個村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上帝的懲罰是,你必汗流滿麵才得糊口[272],這是對大家而言的,包括你和我。可是你我比他們幹的活都少,這不,卻一個勁兒地催著他們幹,這好像有點拉不下臉來……”
他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一個人走在市場空****的街道上,突然,在環城運河的一座橋上停了下來,憑欄佇立,駐足眺望,河水、天空、奧卡河對岸的遠方,一覽無遺。這時你若剛好碰見他,問他:
“你站在這兒幹什麽?”
“啊?”他會如夢初醒,不好意思地露出微笑,“我,沒什麽,隨便站站,四處看看……”
“真不錯呀,老弟,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他經常這樣說,“天空,大地,河水在奔流,輪船在航行。往輪船上一坐,想到哪兒就去哪兒——梁讚、裏賓斯克、彼爾姆,直到阿斯特拉罕,隨你的便!梁讚我去過,這座城市還可以,就是太枯燥乏味,比下諾夫戈羅德還沒意思,我們下諾夫戈羅德是個挺不錯的城市,十分熱鬧!而阿斯特拉罕就有些枯燥了。阿斯特拉罕主要是卡爾梅克人太多,這一點我很不喜歡。什麽摩爾多瓦人、卡爾梅克人、波斯人、德國人等其他民族的人,我都不喜歡。”
他們說話的時候不急不躁,他的話在小心翼翼地尋找與自己的想法共鳴的人,而且總是能夠在石匠彼得身上找到知音。
“他們根本不是什麽民族,而是化外之民,”石匠彼得振振有詞,而且憤憤不平地說,“他們的生息繁衍,都與基督無關……”
格裏戈裏·希什林活躍起來,顯得容光煥發。
“不管是不是這樣,我呀,弟兄們,就喜歡純正的民族,俄羅斯民族,他們的眼神從來不愧不怍,堂堂正正!猶太佬我也不喜歡,我簡直不明白,上帝幹嗎要造出這麽些民族?這太深奧莫測了……”
石匠彼得沉著臉補充說:
“深奧莫測,許多地方恐怕是深奧過頭了……”
細木工奧西普一直在聽他們談話,這時也插了進來,連諷刺帶挖苦地說:
“過頭的東西是有,比如你們說的這些話就完全是多餘!唉,你們呀,這是在搞宗派!應該狠狠地抽你們一頓才是。”
奧西普成竹在胸,但就是弄不清楚他究竟在支持什麽,反對什麽。有時候他讓人覺得,他什麽都無所謂,大家的意見、想法他都讚成;但更為經常的是,你會發現,他對所有的人,都非常討厭,他看他們的神態,就跟在看幾個腦子有問題的人一樣。他對彼得、格裏戈裏·希什林和葉菲穆什卡說:
“我說,你們這群豬崽子呀……”
他們嘿嘿一笑,可心裏並不開心,也不大情願,但畢竟是在嘿嘿地笑著。
東家每天給我五盧布買麵包吃,可這根本不夠,我經常吃不飽肚子,工人們見狀,常常叫我跟他們一起去吃早飯和午飯,有時候包工頭們也喊上我去小飯館喝茶。我很樂意接受他們的邀請,我喜歡待在他們中間,聽他們不慌不忙的談話和千奇百怪的故事,我把我從宗教書籍裏看來的故事,講給他們聽,他們非常滿意。
“你光啃書就啃飽了,肚子裏裝得滿滿的。”奧西普說著,用淺藍色的眼睛仔細地瞧著我,很難琢磨透他的眼神——他的眼珠子總是遊移不定,跟溶化了似的。
“你要好好珍惜這一點,注意積累,會有用處的。你長大後可以去當修士,用你的知識為百姓排憂解難,不然就去當錢教士……”
“不對,是傳教士。”不知為什麽,石匠彼得有些不高興地糾正他說。
“啥子?”奧西普問道。
“我說的就是傳教士,這你是知道的!你耳朵又不聾……”
“喏,好吧,那就當傳教士,跟異教徒們打嘴仗去吧。要不幹脆就去當異教徒也行,那可也是個肥缺!隻要腦瓜子好使,當異教徒也能夠生活……”
格裏戈裏·希什林難為情地笑了,而大胡子彼得卻說:
“而巫師們的日子過得也很不錯呀,還有各種各樣不信神的人……”
但奧西普當即反駁說:
“巫師與文化格格不入,文化不對巫師的脾胃……”
然後,他對我說:
“喏,你聽我說:從前,我們鄉下住著一個農民,叫圖什卡,沒田沒地,孤身一人,整個一個破落戶,家徒四壁,兩手空空;他像一根淩空的羽毛,居無定所,隨風飄**,他既不是一個幹活的人,也不是遊手好閑者!這不,有一天,由於無事可做,他決定朝聖去,這樣,一晃就是兩年,後來,他突然回來了,模樣煥然一新——齊肩的長發,頭上戴一頂圓圓的小僧帽,身上穿一件不知用什麽皮製作的瘦腰肥袖的僧袍;他像條鱸魚似的看著大家,一個勁兒地對大夥兒說:‘懺悔吧,罪惡深重的人們!為什麽不懺悔呢,特別是一些女人們?’於是,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圖什卡有吃有喝,酒足飯飽,還有許多女人供他享受……”
石匠彼得憤怒地打斷了他的話,說:
“難道就隻是個酒足飯飽的問題嗎?”
“別的還有什麽問題?”
“問題在於他說的話!”
“哦,他的話我根本沒有理會——我自己的話還說不完呢。”
“我們對圖什尼科夫,德米特裏·瓦西裏奇[273]了解得相當清楚。”彼得不高興地說,格裏戈裏·希什林則一聲不吭,低頭看著自己的茶杯。
“我不想和你們爭論,”細木工奧西普和解地說,“我給咱們的馬克西梅奇講這些,隻不過是想說,吃飯的門路有各種各樣……”
“有些門路是要進大牢的……”
“這種事情還少嗎!”奧西普表示同意,“不是條條道路都能當神父,必須知道該在哪裏轉彎……”
他總愛拿粉刷工和石匠這兩個宗教信仰比較虔誠的人開心,也許是因為他不喜歡他們兩個,但這一點平時絲毫都看不出來。一般地說,他對人們的態度是很難捉摸的。
他對葉菲穆什卡的態度好像比較溫和些,也比較友善。粉刷工格裏戈裏·希什林從不參與他的朋友們喜歡議論的有關上帝、真理、宗派和人生苦旅等話題。為了避免椅子背頂著自己的羅鍋,葉菲穆什卡總是把椅子橫過來,順著桌子放,然後四平八穩地坐下來,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但是突然,他忽地警覺起來,看著煙霧彌漫的房間,聽聽嘈雜不清的人聲,於是霍的一下站起來,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這說明葉菲穆什卡的債主中有人到飯館來找他了,而他有十來個債主,因為有些債主老是打他,所以他得趕緊逃走,避避風頭。
“這幫怪人,老那麽急赤白臉的,衝我發火,”葉菲穆什卡困惑不解地說,“要是我有錢,我能不還嗎?”
“唉,真是形如枯槁,命如黃連……”細木工奧西普看著他的身影說。
有時候,葉菲穆什卡久久地坐在那裏,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聽。這時,他那顴骨高高的臉龐變得溫和起來,一雙善良的眼睛顯得更加善良了。
“你在想什麽呢,師傅?”有人問他。
“我在想,要是我有錢了,嘿,我一定娶一位名副其實的小姐,一個女貴族,真的,比如上校的女兒,我會愛她的——天哪!我會愛她愛得發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因為,弟兄們,我在上校家的別墅裏,曾經給他們家苫過房頂……”
“他是有一個守寡的女兒——我們早就聽說過!”石匠彼得很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
但葉菲穆什卡用兩個手掌搓著膝蓋,搖晃著身子,背上的羅鍋往上一蹶一蹶的,繼續說道:
“有時候,她到花園裏來,一身潔白,雍容華貴;我從屋頂上看著她,真是光彩照人——什麽太陽、白天,還有什麽用處呢?要是我能變隻鴿子飛到她腳邊就好了!簡直就像是插在奶油上的一枝淺藍色的花朵!跟這樣的太太在一起,一輩子都是黑夜也行!”
“可你們吃什麽呀?”石匠彼得一臉嚴肅地問道。但這個問題並沒有難著葉菲穆什卡。
“天哪!”他叫道,“我們能吃多少東西?何況,她還非常富有……”
細木工奧西普笑了:
“我說,你呀,葉菲穆什卡,在這種事情上,你如此沒有節製,你打算什麽時候把自己的精力完全耗盡呀?”
除了女人,葉菲穆什卡絕口不談別的,而且,作為一名苫蓋工,他的工作表現很不穩定——有時候工作很出色,幹勁很足;有時候則不怎麽地,在鉚接房脊時木槌敲打得有氣無力,心不在焉,留了好多空隙。他身上總散發出一股黃油和魚油的氣味;不過他也有自己的氣味,一種健康的、令人愉快的氣味,它使人想起了新伐倒的樹木的氣味。
跟細木工師傅奧西普什麽都可以談,而且非常有趣,不過有趣歸有趣,卻不那麽讓人感到輕鬆愉快,他的話總讓人感到有些憂心忡忡,而且很難弄清楚,他講的話,哪些認真的,哪些是在開玩笑。
跟格裏戈裏·希什林在一起,最好隻談上帝,他喜歡這個話題,而且堅信不疑。
“格裏沙[274],”我問他,“你知道有的人不相信上帝嗎?”
他心平氣和地嘿嘿一笑,說:
“為什麽不相信呢?”
“他們說‘上帝不存在!’”
“哦!是這樣!這我知道。”
然後,他揮揮手,好像在轟走看不見的蒼蠅似的,說:
“記得嗎,大衛王曾經說過‘愚頑人心裏說:沒有上帝’[275]——由此可見,很久以前,愚頑之人就已經說過這話了!沒有上帝是絕對不行的……”
奧西普好像同意了希什林的看法,說:
“要是你不許彼得魯哈[276]談上帝的話,他準會跟你起急的!”
格裏戈裏·希什林漂亮的麵孔變得嚴厲起來,他用指甲裏塞滿幹石灰的手指頭捋著胡子,神秘兮兮地說:
“上帝寓於每個人的血肉之軀,人的良知和整個內在核心都是上帝所賦予的!”
“那麽——罪惡呢?”
“罪惡——來自血肉之軀,來自撒旦[277]!罪惡是一種表象,就像炎症,僅此而已!凡是老想著犯罪的人,肯定犯的罪也最多;你別去想它——也就不會犯罪!罪惡的想法就是撒旦,肉體的主宰,它誘使人們去犯罪……”
石匠彼得心存疑慮,說:
“好像不盡如此……”
“就是這樣!上帝是沒有罪的,而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樣式[278]。形象、肉體會犯罪,而樣式不會犯罪,它隻是一種樣式、一種精神和靈魂……”
他得意洋洋地露出了微笑,而彼得卻嘟噥著說:
“好像不是這樣……”
“那麽按照你的說法,”奧西普問石匠說,“就是別犯罪——也不用懺悔,不懺悔——也不用拯救自己的靈魂,是不是?”
“這樣好像更踏實一些!老人們常說‘忘掉了魔鬼——也就不再愛上帝了……’”
希什林不會喝酒,兩杯酒下肚,人就醉了。這時他滿臉通紅,眼睛裏透著稚氣,說話跟唱歌似的。
“弟兄們呀,這一切是多麽好啊!我們生活,工作,衣食不愁,托上帝的福了——啊,多麽好呀!”
他哭了起來,眼淚順著胡子一直往下流,像玻璃珠似的,閃閃發光。
他對生活的頻頻讚美和動不動就淚水漣漣,讓我感到很不舒服。我外婆對生活的讚美,就更令人信服一些、更樸實一些,不像他那麽喋喋不休、囉裏囉唆。
所有這些談話,使我經常處於緊張狀態,讓我產生一種模糊的惶恐不安的感覺。我讀過很多描寫農民的短篇小說,發現小說裏的農民和現實中的農民差別很大。小說中所有的農民都很不幸,不管是善良的,還是凶惡的,他們在言談、思想方麵都比現實生活中的農民要蒼白一些。小說中的農民很少談論上帝、宗派和宗教——他們談論長官、土地、真理和生活艱辛的時候更多一些。至於女人,他們也不常談論,即使談論也不那麽粗俗,態度比較友好。對於一個生龍活虎的男子漢來說,女人隻是他的一個玩物,不過是個危險的玩物,跟女人在一起,總得耍點兒小聰明,不然她就會控製住你,毀了你的一生。書中的農民不是壞人,就是好人,但他們完全呈現在你的眼前,就在書裏邊;而現實中的農民,無論是好是壞,他們都非常有意思。一個現實生活中的農民,不管他在你麵前如何喋喋不休,說個沒完,總讓人感到他有些話還沒有說出來,而這沒說出來的話——才是為他自己的,而且,恰恰這沒有說出來、被掩蓋著的部分,也許正是他的話的最重要的內容。
書中所描寫的農民,我最喜歡的要算是《木工組》中的彼得[279]了;我很想將這個短篇故事讀給我的朋友們聽,於是我把它帶到了市場裏。我常常在這個或那個包工組裏過夜,有時候是因為下雨我不想回城裏去,但更多的是因為忙了一天,太累,回去走不動了。
當我說我有一本描寫木工的書時,大夥兒特別感興趣,尤其是奧西普。他從我手裏把書拿過去,粗粗翻了一下,心存疑慮地搖了搖他那跟聖像上畫得差不多的腦袋。
“真的好像是寫我們的!行呀,你這小子!誰寫的——是位老爺嗎?喏,我想,肯定是的。老爺和當官的,什麽都能幹!上帝沒想到的地方,當官的都能想到。他們就是吃這碗飯的……”
“奧西普,關於上帝,你可不能隨便亂說。”石匠彼得提醒說。
“沒事兒!我的話,對於上帝來說,還不如我頭頂上落下的一片雪花或一滴雨水——微不足道。你別不相信,你我離上帝且遠著呢……”
他忽然情緒激動、煩躁不安起來;尖嘴薄舌、話裏帶刺、譏笑挖苦之詞,像燧石迸發出的火星,劈頭蓋臉而來,它們像一把把剪刀,對一切有悖於自己意願的東西,統統剪掉。他一天之內問過我好幾次:
“馬克西梅奇,現在就念嗎?喏,那好,太好了!這個主意好。”
收工後,大夥兒都到他那個組裏去吃晚飯。飯後,石匠彼得帶著他的工人阿爾達利翁,希什林帶著年輕的小夥子福馬都來了。在木工組的草棚裏點上燈,我便開始朗讀起來,大家一聲不吭地聽著,沒有人動來動去。但是沒過多久,阿爾達利翁便不耐煩地說:
“喂,我已經聽夠了!”
隨後他就離開了。第一個張大嘴巴睡著的是格裏戈裏·希什林,然後是一些木工,但是,石匠彼得、細木工奧西普和福馬——他一直湊在我身邊——則專心致誌地在聽我朗讀。
我一讀完,奧西普就把燈熄了——從天空的星星判斷,當時已經是半夜了。
彼得在黑暗中問道:
“寫這書的目的是什麽?矛頭是針對誰的?”
“現在——該睡覺了!”奧西普邊說,邊脫皮靴。
福馬一聲不響地退到一邊。
彼得執意重複問道:
“我說——這書的矛頭是針對什麽人的?”
“他們當然明白!”奧西普甩了一句,正打算在鋪板上躺下睡覺了。
“如果是針對繼母們,那就一點意思也沒有,因為她們決不會因為這本書而變得更好一些,”石匠堅持說,“若是針對彼得——那也無濟於事,他的罪——他承擔!殺了人——就發配到西伯利亞去,沒什麽可說的!為這種罪惡行徑寫本書,多此一舉……是不是有些多餘,啊?”
奧西普一言不發。這時石匠補充說:
“他們自己沒有事情可做,所以才編排別人的事!就跟婦女們湊在一起聊閑話一樣。算啦,該睡覺了……”
門敞開著,門口有一塊藍藍的四方空間,石匠在那兒停了片刻,問道:
“奧西普,你是怎麽想的?”
“嗯?”細木工睡眼惺忪地回應了一聲。
“喏,算了,睡吧……”
格裏戈裏·希什林側身倒在他坐的地方。福馬就躺在他身邊的幹草堆上。整個城鎮都入睡了,遠處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車輪沉重的隆隆聲和緩衝器的響聲。幹草棚裏鼾聲大作,但聲音各不相同。我感到有些尷尬——我原指望能夠聽到人們一些談話,可結果什麽也沒聽到……
但是,忽然間,奧西普清晰地低聲說道:
“大夥兒聽著,你們千萬不要相信這一套,你們還年輕,你們的日子長著呢,你們要努力增長聰明才智!凡事隻能靠自己的頭腦,不能指靠別人!福馬,你睡著了嗎?”
“沒有。”福馬·圖奇科夫高興地應聲道。
“本來嘛!你們兩個都有文化,那麽你們——隻管看自己的書,但什麽都不要輕信。他們什麽都能夠印製成書,因為印刷就掌握在他們的手裏!”
他把腳從鋪板上伸下來,兩隻手撐著床沿,然後彎著腰,衝著我們繼續說:
“書這東西——應該怎樣去解讀呢?它是對人們的一種揭秘,這就叫作書!也就是說,瞧,有這麽個人,是個木工或別的什麽人,可這裏——是一位老爺,就是說,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書都不是無緣無故寫出來的,而是要維護什麽人的……”
福馬甕聲甕氣地說:
“彼得打死包工頭,完全沒錯兒!”
“喏,你這麽說就沒有道理了,無論什麽時候,打死人總是不對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格裏戈裏·希什林,不過你的這些想法,可是要不得。我們大家都不是有錢人,今天我是老板,明天又變成了工人……”
“我不是在說你,奧西普大叔……”
“反正都一樣……”
“你是個公道人。”
“等一下,我給你說說這本書的創作意圖吧,”奧西普打斷福馬憤憤不平的話,“這是一篇非常狡猾的作品!你看——老爺沒有農民,再看——農民也沒有老爺!現在你再看看:老爺的境況很糟糕,農民的情況也不妙。老爺家道中落,難以為繼,農民也開始酗酒,胡吹,生病,發牢騷——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而據說在老爺的管製下,情況要好一些,老爺關照農民,農民為老爺著想,互助互惠,相得益彰,雙方衣食無愁,安居樂業……的確,我不想爭辯,在老爺的手下日子過得更安穩一些——因為如果農民窮困潦倒,對老爺們也不利;老爺們希望農民最好是豐衣足食,但並不聰明,這樣對他們才有利。這個道理我懂,因為我自己就在農奴製下生活了差不多四十年,有許多的切身體會。”
奧西普用手碰了碰我的腳,繼續說:
“對於書籍和各種各樣的文章作品,必須弄明白!誰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做什麽,看上去好像不為什麽,其實那隻是一種假象。書也不是無緣無故寫出來的,而是為了迷惑人的頭腦。幹任何事情都得動腦子,不動腦子——無論是用斧頭砍東西,還是編草鞋——肯定都幹不好……”
他說了很長時間,躺下後,又爬起來,在寂靜的黑暗中,輕聲細語,妙語連珠,說的淨是一些俏皮話:
“人們常說:‘老爺和農民是格格不入的兩種人。’這話不對。我們也是老爺,隻不過是和他們兩相對應,處於底層;當然,老爺從書本上學習知識,而我們則是從打罵中增長見識;還有,老爺的屁股不過是白一些——這就是整個差異,小夥子們,世界應該按照新的方式生活了,應該把那些書扔掉,是時候了!讓每個人都捫心自問一下:‘我是誰?——是人。他是誰?——也是人。’可現在應該怎麽辦——若上帝一定要多收他兩戈比的硬幣呢?不——不,在賦稅上,我們兩個在上帝麵前是完全平等的……”
最後,黎明將至,曙光一掃天空眾多的星星,奧西普對我說:
“瞧見了嗎?我也會編呀!上麵我講的這番話,以前我連想都未曾想過!小夥子們,你們可別聽信我的話,我這大多是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瞎編出來的,不用當真。躺在**,為了消磨時間,躺著躺著,就想出些花樣來。‘從前有一隻烏鴉,從田野飛到山上,從一個田頭,飛到另一個田頭,飛來飛去,飛了一輩子,到頭來,上帝給了它一個懲罰——這烏鴉死了,幹癟了!’這裏有什麽意思嗎?沒有任何意思……好啦,睡吧?很快就該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