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和東家坐著小船,在市場街道兩旁磚砌的店鋪間穿梭劃行,由於春汛到來,水已經淹到了店鋪的二層。我在前麵劃槳,東家坐在船尾,笨拙地掌握著船的航向,他把船的尾舵深深地插進水裏,小船搖搖晃晃地從一條街劃向另一條街,在平靜、渾濁、若有所思的水麵上兜來繞去,趑趄而行。

“哎呀,真是見鬼,水現在漲這麽高了!這樣會耽誤工期的。”東家抱怨說,一麵抽著雪茄,雪茄散發出一股呢子燒糊了的氣味兒。

“慢點兒!”他驚慌地喊道,“我們要撞到路燈柱子上了!”

他撥正了航向,罵道:

“唉,給我們的是條什麽船,這幫渾蛋!”

他指給我看那些水退後需要維修的店鋪。他的臉刮得鐵青,胡子修得很短,嘴裏叼著雪茄煙,壓根兒不像個承包商。他穿一件皮夾克,高筒靴一直到膝蓋,肩上背著獵袋,兩腿夾著一支勒貝爾火槍[248],樣子仿佛有些心神不定,時不時地將皮帽子往前拉一拉——讓它擋著眼睛。他一直噘著嘴,總是不放心地向四下張望,他把帽子往後腦勺上一推,人馬上就變得年輕起來,嘴邊也露出了笑容,顯然是想起了什麽愉快的事情。很難令人相信現在他手頭有那麽多的工作在等待著他去做,他正在為水退得太慢而焦慮不安,看來,他腦子裏還有一些與工作無關的想法,像滾滾浪花,起伏不定。

我暗自驚訝,心頭也有些沉重:望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城市,一排排的房屋,緊閉的窗戶——全市完全被淹沒在大水之中,看上去整個城市正在從我們的船邊漂流而過。

天空灰蒙蒙的。太陽躲進雲層裏,隻是偶爾透過濃濃的雲霧,綻露出一個冬天常有的銀白色的巨大白點。

水也是灰蒙蒙的,而且十分寒冷,根本看不出它在流動,好像已經完全停滯了,和許多空著的房子與一排排油漆成灰黃色的店鋪一起,走進了夢鄉。當慘白的太陽透過雲層鳥瞰大地的時候,周圍的一切才有了一些亮光,灰色的天幕映照在水中,我們的小船就懸掛在這上下兩重天體之間;兩邊的磚石建築也在隨著升高,幾乎於不知不覺中正在向伏爾加河和奧卡河漂去。小船周圍漂浮著許多破木桶、箱子、筐子、碎木板和幹草,有時還有些像死蛇一樣的木棍或原木。

有的地方房屋的窗子是開著的,長廊頂上晾曬著衣服和一雙雙氈靴;有個女人正從窗口向外眺望這渾濁的流水。一條小船拴在長廊的一根鐵柱子上,紅色的船體像一塊肥肉映照在水中。

東家衝著這種種生活的跡象,頻頻地點頭,他向我解釋說:

“那裏住的是市場看守人員。他從窗戶裏爬到屋頂上,然後乘坐小船,到處巡視,進行查看,看有沒有小偷,要是沒有——那麽自己便順手偷點兒……”

他說話時心平氣和,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好像在考慮別的什麽事情。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空空****,簡直不可思議,像做夢一樣。伏爾加河和奧卡河匯合一處,流進一個大湖。遠處,在草木繁茂的山岡上,一座城市拔地而起,斑駁陸離,煞是好看;眼前一派花木,到處都是果園,雖說枝頭還有些發暗,但一棵棵樹木業已抽芽,而且一座座果園,給家家戶戶的房屋和教堂披上一層暖洋洋的綠裝。耳邊傳來複活節的鍾聲——渾厚而低沉——一直在水麵上回**,好像整座城市都在發出響聲,可是這裏——仿佛成了一塊完全被遺忘了的墓地。

我們的小船一直在兩排黑壓壓的樹木間徘徊,我們正沿著主幹道向古老的大廳劃去。雪茄刺鼻的濃煙遮住了東家的眼睛,使他有些煩躁不安。小船不是船頭,就是船身,老是撞在樹上,東家又急,又惱怒,驚訝地說:

“這是條什麽破船!”

“您不要老搖晃那個舵。”

“怎麽能不搖呢?”他嘟噥道,“既然船上有兩個人,那總是一個人劃槳,一個人掌舵。你瞧,亞洲店鋪……”[249]

我對這裏的市場情況早就一清二楚,也非常熟悉那些可笑的店鋪和它們那莫名其妙的房頂。房頂四角都有石膏雕像盤腿而坐,早先我和我的夥伴們還朝那些石膏像扔過石頭,因此,有些石膏像的腦袋和手臂就是被我砸掉的。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再為幹過這種事而感到驕傲了……

“像什麽樣子,”東家指著這些店鋪說,“如果讓我修建的話……”

他嘴裏吹著口哨,把帽子一直推到後腦勺上。

不知為什麽,我總以為,要是由他來建築這個磚石結構的城市,仍然坐落在這個年年因兩河交匯而發大水的低窪地帶,那麽這個城市肯定還是這麽單調乏味。

他把雪茄煙往船外的水裏一扔,緊接著衝它嫌惡地啐了一口唾沫,說:

“太枯燥乏味了,彼什科夫,真是沒意思。一個有文化教養的人都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想吹吹牛,聊聊天——跟誰去吹呢?沒有人。清一色的木工、石匠、老農和騙子……”

他向右邊看了看,那裏有一座白色的清真寺,佇立在水中,非常漂亮,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他好像想起了一件什麽被遺忘的事情,繼續往下說:

“於是我開始喝啤酒,抽雪茄煙,學德國人的樣子。德國人,老弟,非常精明能幹,但個個都是很難對付的凶禽猛獸!啤酒——是好東西,雪茄煙——我還抽不慣!抽多了,老婆會抱怨說:‘你身上怎麽總有一股馬具匠身上的氣味?’是啊,老弟,人生在世,就得挖空心思,變著法子……喂,自己把握航向……”

他把船槳放在船舷上,端起獵槍,朝房頂上的雕像開了一槍——雕像毫發無損,子彈打中了屋頂和牆壁,周圍揚起一片煙塵。

“沒打中。”槍手並不感到遺憾,又裝上了子彈。

“你對女孩子怎麽樣——開過葷嗎?還沒有?可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戀愛了……”

他像講夢裏的事情那樣,講起他在建築師那裏當學徒時與他們家女用人初戀的故事。渾濁的水流發出輕輕的拍擊聲,不斷衝刷著建築物的牆根屋角,大教堂後麵是一片灰蒙蒙的汪洋,水麵上偶爾露出幾枝顏色發黑的柳條。

大夥兒在聖像作坊裏經常唱教堂講習班唱的歌曲:

藍色的大海,

狂暴的海洋……[250]

這藍色的大海,大概就是死一般的寂寞難耐……

“夜裏睡不著覺,”東家說,“有時候起來,站在她的門口,凍得跟小狗一樣,渾身直打哆嗦——屋子裏冷啊!每天夜裏她的主人都到她那裏去,很可能碰上我,可是我不怕,況且……”

他邊想邊說,那神態就像在仔細察看一件穿破了的舊連衣裙似的——看看是不是還能夠再穿。

“她發現了我,心軟了下來,便開門叫我進去:‘進來吧,小傻瓜……’”

這樣的故事我聽多了,都有點聽煩了,盡管其中有令人感到高興的地方——所有的人在講自己的“初戀”時都不會誇大其詞,自我標榜,也不會出言不遜,滿嘴髒話,而常常是情意綿綿,多愁善感。我的理解是:這是講故事人生活中最美妙的時刻。對於許多人來說,好像隻有這個時候才是美好的。

東家笑著,搖了搖腦袋,忽然驚叫道:

“這事兒你可絕對不能跟我老婆講!咳,其實這又算得了什麽呢?可就是不能說!就這麽回事兒……”

他不是在講給我聽,而是講給他自己聽。如果他什麽話都說,那我肯定會說點什麽的,待在這種寂寞空曠的地方,說話、唱歌、拉手風琴是絕對不可少的,否則,在這個被寒冷、渾濁的大水所淹沒的城市裏,一覺睡去,定將噩夢纏身,永遠都醒不過來。

“最要緊的是:不能過早地結婚!”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結婚——可是件大事,老弟,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日子,你可以想在哪兒過就在哪兒過,想怎麽過就怎麽過,隨你的意願!生活在波斯——當伊斯蘭教徒,生活在莫斯科——當個巡警,受苦受累,偷盜扒竊,這一切都可以改變!可是老婆,兄弟,她好比天氣,你是沒法改變的……也改變不了!她不是靴子,老弟,說脫就脫,說扔就扔……”

他臉色一變,皺起了眉頭,望著灰茫茫的大水,用一個手指頭抹了抹自己的鷹鉤鼻子,嘴裏嘟囔著說:

“是啊,老弟……一定得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比如說——你腹背受敵,陷入了困境,可你一直在頑強地堅持……喏,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每個人麵前都會有陷阱……”

我們的船劃進梅曉拉湖[251]的灌木叢裏了,它和伏爾加河匯於一處。

“輕點兒劃。”東家小聲說,他把獵槍瞄準了灌木叢。

他打中了幾隻瘦鷸鳥[252],然後下令說:

“向庫納維諾鎮進發!我在庫納維諾鎮要一直待到晚上,你回到家後就說,我跟承包商們有事要辦,得耽擱一下……”

在鎮內的一條街上,我讓他下了船——這條街也被大水淹了,我沿著市場又回到了斯特列爾街,把船拴好,然後我坐在上麵,看著兩條河的河水交匯於一處,眺望著城市、輪船和天空。天空像一隻大鳥的鬆軟的翅膀,一切都籠罩在宛若白絮的雲層之下。金色的太陽從蔚藍色的雲縫裏隻須向大地看上一眼,下麵的一切便大為改觀。周圍的一切都在發生變化,而且生機勃勃,充滿了希望,湍急的河水輕而易舉地將數不清的木筏漂往下遊。一臉大胡子的農民穩穩當當地站在木筏上,搖動著長長的木槳,迎著對麵駛過來的輪船,相互大聲地吆喝著。一艘小型輪船拖著一艘平底船逆流而上,河水不斷地阻攔它,顛簸它,而它則像一條狗魚,左右應對,無往不利,一麵喘著粗氣,一麵奮力轉動葉輪,頂著迎麵撲來的湍湍急流。平底船上肩並肩地坐著四個農民,他們將腿伸到船外——其中一人穿著紅襯衫——一麵唱著歌,歌詞雖然聽不清楚,但我知道這支歌。

我覺得,在這裏,在這奔流不息的河上,什麽我都知道,一切東西我都感到非常親切,我都能夠理解。而我身後那座被大水淹了的城市,隻不過是一場噩夢,是像夢本身一樣很難理解的東家的異想天開。

飽覽了這一切之後,我動身回家,我感到自己已經變成了大人,有能力擔當任何工作。回家途中,我從內城的山上眺望伏爾加河——遠遠望去,大地看上去是那樣浩瀚廣袤,它能夠給予你所希望得到的一切。

在家裏,我有書可看。以前瑪爾戈王後住過的那套房子裏,現在住著一大家子人——五位小姐,一個比一個漂亮,還有兩個中學生,這些人總給我書看。我如饑似渴地閱讀著屠格涅夫的作品,它們是那樣通俗易懂,那樣簡潔明快,像金秋時節那樣清澈透明;他筆下的人物又是那麽純潔,總之,他所描寫的一切,是那麽美好,那麽溫文爾雅,令我不勝驚訝。

我在讀波米亞洛夫斯基[253]的《神學校》時同樣感到非常驚訝,奇怪的是,書中寫的和聖像作坊裏的情況太相像了,那種因苦悶煩惱而導致慘無人性的惡作劇——我真是太熟悉了。

我覺得讀俄國書的時候感覺非常好,因為書中總讓人感到有一種你所熟悉的、帶點傷感的東西,就好像書裏藏著大齋節的鍾聲——隻要你翻開書頁,緩緩的鍾聲便響徹在耳邊。

我勉強看完了《死魂靈》[254],《死屋手記》[255]也一樣。《死魂靈》《死》《三死》《活屍》[256],——這些近乎千篇一律的書名無意中掃了人們的興,使人對這些書產生一種模糊不清的反感。《時代的特征》[257]《穩步前進》[258]《怎麽辦》[259]《斯穆林村紀事》[260]等諸如此類的書,我也不喜歡。

但我非常喜歡狄更斯[261]和司各特[262];讀他們的書,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一本書能連續讀兩三遍。司各特的書使人能夠想起富麗堂皇的教堂內做節日彌撒的盛況,雖然有些冗長、枯燥,但總是非常莊嚴隆重;狄更斯一直是我極其敬重的作家——此人深諳最難掌握的關愛人的藝術。

每到晚上,門前台階上便會聚集一大群人:有K.家的兄弟姐妹們[263]和幾個少年,還有翹鼻子的中學生維亞切斯拉夫·謝馬什科,有時候,一個什麽重要官員的女兒——普季齊娜小姐——也來。大家在一起談書,談詩歌——這些話題我也感到很親切,而且能夠聽得懂,我讀的書比他們大家都多。但他們常常相互講些學校裏的事,對老師表示不滿。聽著他們講的故事,我感到自己比他們自由多了,我對他們的忍耐力不勝驚訝,但話又說回來了,畢竟我還是非常羨慕他們——他們在學習呀!

我的夥伴們年紀都比我大,但我覺得我比他們大,比他們成熟,比他們有經驗,這使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因為我很想和他們更接近一些。平時我回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灰頭土臉的,一身肮髒,腦子裏裝的跟他們想的,完全不是一碼事,其實,他們想的事也不過都是些老生常談。他們談的大都是關於小姐們的事,不是愛上這個了,就是愛上那個了,還試著寫些詩歌,在這方麵我可沒有少幫他們的忙,我很願意在詩歌上練練筆,而且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韻腳,但不知什麽原因,我寫的詩總帶有一些幽默的意味兒,而普季齊娜小姐比其他人更經常成為詩歌描寫的對象,我總是拿她和蔬菜——蔥頭——相比。

謝馬什科對我說:

“你這叫什麽詩呀?都是一顆顆的鞋釘子!”

在任何方麵都不甘落後的我,也愛上了普季齊娜小姐。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向她表達的了,但是結果非常糟糕:茲韋金池塘裏的水已經腐敗發臭,顏色都變綠了,水裏漂浮著一塊木板,我建議普季齊娜小姐到木板上劃著玩兒。她同意了,於是我把木板靠攏到池塘邊,自己站了上去——我一個人站在上麵非常好。但是,當穿戴華麗、滿身花邊和絲帶的普季齊娜小姐姿態優雅地往木板的另一頭上一站,我神氣十足地用一根棍子把木板撐離了岸邊,誰知這該死的木板在我們腳下開始搖晃起來,結果普季齊娜小姐一下子掉進了水裏。我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很快便將她救上了岸,但是驚慌失措和滿身的水藻,使這位小姐的美貌**然無存!

她舉起濕漉漉的拳頭,威脅地喊道:

“你這是故意要把我翻到池塘裏!”

她不相信我的解釋是出於真心,後來她對我的態度充滿了敵意。

一般說來,城裏的生活沒有多大意思。老的女主人,跟從前一樣,看著我不順眼;年輕的女主人對我總是疑神疑鬼;維克多因為雀斑太多,臉色變得更紅了,他對所有的人都嗤之以鼻,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一直擺脫不了這種情緒。

東家製圖方麵的工作很多,他們兄弟兩個忙不過來,於是把我的繼父請來當幫手。

有一次,我從市場回來得很早,大概是下午五點鍾的時候,一走進飯廳,我就看見一個早已被我忘記了的人和東家一起坐在茶桌邊。他向我伸出了手。

“您好啊……”

由於事情太突然,我一下子愣住了。過去的事像火一樣,熊熊燃燒起來,燒著我的心。

“是不是嚇了你一跳?”東家叫道。

繼父的臉瘦得厲害,他微笑地望著我,那雙黑眼睛顯得更大了,整個一副心灰意懶、無精打采的樣子。我伸出一隻手,他用細長、灼熱的手指頭握住它。

“喏,這不,我們又見麵了。”他咳嗽著說。

我像是被打了一頓似的,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現在我和繼父的關係,顯得既微妙,又有些說不清——他叫我的名字和父稱,跟我說話時,平等相待,不分上下。

“您去鋪子裏的時候,請勞駕給我買四分之一俄磅的拉菲爾姆牌煙絲,一百張維克多爾遜牌卷煙紙和一俄磅煮熟的香腸……”

他遞給我的錢,總是帶著他手上的溫度,熱乎乎的,非常討厭。很明顯,他得的是肺結核,活不了多久了。這一點他心裏明白,所以他說話時非常平靜,一麵擺弄著他尖尖的小黑胡子。

“我的病幾乎是沒辦法醫治的。不過,要是能多吃些肉,還是可以好起來的。沒準兒我還會康複的。”

他吃得特多,多得令人難以想象,而且一邊吃,一邊抽,隻有吃東西那一會兒才肯把煙卷從嘴裏拿開。我天天去給他買香腸、火腿和沙丁魚,但我外婆的妹妹非常有把握地,而且不知為什麽,老是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死神靠吃的東西是喂不飽的,你騙不了它,絕對不行!”

東家一家人對繼父倒是挺關心的,但這又讓人感到非常難受,他們一個勁兒地勸他試試這種藥,試試那種藥,但是背地裏卻一直在嘲笑他。

“整個一個貴族!張口閉口地說,應該隨時把麵包渣從桌子上收拾幹淨,還說蒼蠅就是從麵包渣裏滋生出來的。”年輕的女主人說,而老太太馬上附和說:

“可不是嗎,整個一個貴族!那件破常禮服穿得已經不能再穿了,都磨得發亮了,可他還總是用刷子刷來刷去。幹淨得不得了——不能有一點灰塵!”

而東家仿佛在安慰她們,說:

“等著瞧吧,兩個好鬥的母雞,他活不長啦!”

這種小市民對貴族的毫無意義的敵視態度,不由使我和繼父的關係變得更接近了。蛤蟆茵也是毒蘑,但它至少看著很漂亮!

繼父就像一條偶然掉進雞籠裏的魚,在這些人中間,遲早會憋死的——這個比喻是有些荒唐,就跟整個這種生活是荒唐的一樣。

我開始從他身上尋找“好事兒”——一個我難以忘懷的人的秉性特點,我把我從書裏看到的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加到了他和瑪爾戈王後的身上,這使他們顯得風儀秀整,光彩奪目;我把我一切最純潔的東西,一切從書裏產生的幻想,也統統地都獻給了他們。我的繼父跟“好事兒”一樣,同樣是個很不合群、不招人喜歡的人。在家裏,他對大家一視同仁,從不先開口說話,回答問題時顯得特別客氣,而且非常簡短。我非常喜歡他教東家時的樣子:他站在桌邊,使勁彎著腰,用幹枯的指甲在一張厚厚的紙上指指點點,平心靜氣地提醒說:

“這裏必須打上把釘,把人字架連成一體。這樣才能夠分散牆壁所承受的壓力,否則人字架會把牆撐倒的。”

“有道理,真是見鬼!”東家嘟噥了一句,可是繼父走後,東家的老婆卻對他說:

“你真令我吃驚,你怎麽能叫他來教你!”

不知為什麽,繼父晚飯後刷牙和仰起脖子漱口這件事,使她感到特別惱火。

“依我看啊,”她酸溜溜地說,“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您這樣仰著腦袋,對您非常有害!”

我繼父麵帶微笑,彬彬有禮地問道:

“為什麽呢?”

“啊……我也就這麽一說……”

繼父用一根骨頭簽子開始剔自己發青的指甲。

“你說說看,還要剔什麽指甲!”女主人激動起來,“人都快要死了,還在這裏……”

“唉——咳咳!”東家感歎道,“你們這兩個好鬥的母雞,哪來那麽多的蠢話呀……”

“你說什麽呀?”老婆火了。

老太太每天夜裏嘮嘮叨叨向上帝抱怨個沒完:

“上帝啊,這個行將就木的人算是成了我的累贅了,而維克多——又被晾在了一邊……”

維克多開始模仿我繼父的舉止行為,模仿他慢吞吞的走路的樣子,學他那信心十足的老爺派頭的手勢和他能把領帶打得特別漂亮的高超技巧,還有他吃東西既麻利又不發出響聲的本領。他有時候會很魯莽地問道:

“馬克西莫夫,法語‘膝蓋’怎麽說?”

“我叫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繼父平心靜氣地提醒他說[264]。

“喏,好吧!那麽‘胸部’怎麽說?”

吃晚飯的時候,維克多對母親吩咐說:

“Ma mère, donnez-moi encore du[265]醃牛肉!”

“哎呀,你都快變成法國人了。”老太太疼愛地說。

繼父一聲不吭,像聾子啞巴似的,隻顧吃肉,對誰也不看一眼。

有一回,哥哥對弟弟說:

“維克多,現在,法國話你已經學會說了,也該找個情人了……”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繼父唯一一次偷偷地笑了。

年輕的女主人憤怒地把湯勺往桌子上一扔,衝丈夫大聲嚷嚷道:

“當著我的麵講這種下流話,你也真不感到害臊!”

有時候,繼父到後門過道裏來找我,那裏有個通往閣樓的樓梯,我就睡在樓梯的下麵。我經常坐在樓梯上,對著窗口看書。

“在看書啊?”他問我,嘴裏一麵吐著煙霧。他胸中仿佛有尚未燒盡的木柴在發出噝噝的聲響。“是什麽書呀?”

我讓他看了看書。

“啊,”他看一下書名說,“這書好像我也看過!想抽煙嗎?”

我們抽著煙,看著窗外髒兮兮的院子。他說:

“您不能上學讀書,真太可惜了,看來您有這個能力……”

“我也在學習,在讀書……”

“這是不夠的,應該去上學,受係統的教育……”

我真想對他說:

“先生,您既上過學,又受過係統教育,結果又怎麽樣呢?”

他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補充說:

“有個性的人——學校才能夠很好地培養。隻有文化水準高的人才能夠讓生活向前發展……”

他不止一次地勸我說:

“你最好離開這個地方,我看不出這裏對你有什麽意義和好處……”

“我喜歡工人師傅們。”

“不過……你喜歡他們什麽呢?”

“跟他們在一塊兒很有意思。”

“也許……”

然而,有一次他卻說:

“實際上,我們這家的主人們是非常壞的,壞透了……”

一想起我母親當時說這句話的情形和時間,我情不自禁地從他身邊走開了,他微笑地問我:

“您不這樣看嗎?”

“不,我也這樣看。”

“是啊……這我看得出來。”

“但東家這個人我還是挺喜歡的……”

“沒錯兒,他也許是個好人……但是——很可笑。”

我很想跟他談談有關書的事,但看來他並不喜歡書,而且他不止一次地勸我說:

“您不要太癡迷了,書裏講的事都是經過加工修飾過的,不是朝這個方麵,就是朝那個方麵加以歪曲。寫書的人大都是一些跟我們的東家差不多的小人物。”

我覺得他的這些看法很有膽識,我非常欣賞。

有一次他問我:

“您讀過岡察洛夫[266]的書嗎?”

“讀過《戰艦巴拉達號》。”

“這本書非常枯燥。不過,總的來說,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一位作家。我建議你讀讀他的長篇小說《奧勃洛莫夫》。這是他的一部最真實、最大膽的作品。而且,一般來說,在俄羅斯文學中,這是一部優秀的作品……”

關於狄更斯,他說:

“請您相信我,那完全是胡謅八扯……《新時代報》副刊正在連載一部相當有意思的作品——《聖·安東的**》,請您讀一讀!您好像挺喜歡教堂,以及和教堂有關的一些作品,是不是?《聖·安東的**》對您會有好處的……”

他親自給我送來一大摞副刊,我很快就讀完了福樓拜[267]這部寫得很高明的作品,它使我想起了無數的聖徒傳,其中有些是那些古董行家們講過的故事,但這部作品並沒有給人留下什麽特別深刻的印象。我更喜歡副刊上同時登載的《馴獸師烏皮裏奧·法馬裏回憶錄[268]。

我把自己的這個看法如實地對繼父講了,他心平氣和地向我指出:

“這就是說,您看這樣的東西還有點早!但是——請別忘了這本書……”

有時候,他跟我坐在一起,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隻是一個勁兒地咳嗽,而且不停地抽煙。一雙漂亮的眼睛目光炯炯,看著有些嚇人。我偷偷地看著他,而且常常忘記了:就是這個老實巴交、單純質樸、無怨無悔、行將就木的人,曾經和我母親的關係非常親近,而且傷害過她。我知道他現在和一個女裁縫住在一起,一想到她,我就覺得納悶,也覺得她挺可憐:難道在她擁抱這麽個大骨頭架子,親吻他那滿嘴口臭的雙唇時就不覺得惡心嗎?有時候,他也跟“好事兒”一樣,會出人意料地說出些純屬他個人的看法:

“我喜愛獵犬,它們很蠢,但我喜歡它們。它們非常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就很蠢……”

我不無驕傲地想:

“真應該讓你知道知道——世界上還有個瑪爾戈王後呢!”

“所有長期住在一幢房子裏的人,相貌都會變得一模一樣。”他有一次對我說,我把他的這句話記到了自己的筆記本裏。

我期待著這樣的格言警句,就像期望得到某種恩賜一樣,因為在家裏能聽到非同尋常的遣詞造句是非常令人高興的,也因為平時家裏人說話都是語言幹巴、因循守舊、形式單調的緣故。

繼父從不跟我談母親的事,甚至連她的名字好像也沒有提起過,我覺得這樣很好,使我對他產生了幾分敬意。

有一次,我問他關於上帝的事——不記得具體是怎麽問的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非常平靜地說:

“不知道。我不相信上帝。”

我想起了西塔諾夫,我把他的事講給了他聽,繼父仔細聽過後,仍然很平靜地說:

“他這個人能說會道,而能說會道的人總是有某種信仰的……我隻是——不相信而已!”

“這怎麽能行呢?”

“為什麽不行?這不——我就不相信……”

有一點我看得很清楚——他快要死了。我倒未必會為他感到惋惜,但是,對於一個即將要死去的親人,對於死亡的秘密,我頭一次感到有一種強烈而自然的興趣。

現在,這個人就坐在這裏,他的膝蓋緊挨著我,身上發著燒,腦子在思考。他胸有成竹地按照自己的標準把人們分門別類,進行排隊。談起事情來,他儼然以當權者自居,解民倒懸,評斷是非——他身上有一些我非常需要的東西或者我顯然不需要的東西。其實他是個錯綜複雜、難以琢磨的生命體,是一個沒有窮盡的思想激流的儲藏所,不管我對他的態度如何,他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存在於我身上的某個地方,我不斷地在想著他,我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有朝一日,他整個人都會消失,他的一切,連同他腦子裏、內心裏所包藏的一切,以及我覺得我能夠從他那雙漂亮眼睛中所看到的一切,統統都將消失。一旦他消失了,那麽連接我和世界的那條活生生的線也就斷了,留下的隻是對往事的回憶,但它將完全銘記在我心中,永不泯滅,永不變更。而那個鮮活的、變化中的生命體則永遠地離開了……

但這不過是一些想法,在這些想法的背後,是很難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它產生和滋養著這些想法,強迫人們去仔細觀察種種生活現象,對每一種現象必須做出回答——為什麽?

“看樣子,我快躺倒起不來了,這您知道,”繼父有一天說——那是個下雨天,“莫名其妙地感到渾身軟弱無力!而且什麽都不想……”

第二天喝晚茶時,他特別細心地把桌子上和膝頭的麵包屑撣去,把誰也看不見的什麽東西從身上彈掉,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小聲對兒媳婦說:

“瞧,又是撣,又是彈,多麽愛幹淨……”

大概過了兩天,他沒有來上班,後來老太太塞給我一個大白信封,說:

“給你,這還是昨天一個女人送來的,正在晌午頭上,我忘記給你了。那女人挺招人喜歡的,可是跟你是什麽關係——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信封裏有一張醫院辦公用的信紙,上麵用很大的字寫著:

請抽空來一趟。我在馬爾登諾夫斯卡婭醫院[269]。

葉·馬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醫院病房裏我繼父的**,他的身子比床長,所以,兩隻湊湊合合穿著灰襪子的腳伸到床外邊去了。一雙漂亮的眼睛,無神地在黃色的牆壁上漫無目的地掃視著,然後停在我的臉上和坐在床邊凳子上的姑娘的一雙小手上。姑娘把兩隻手放在枕頭上,繼父張著嘴,將臉緊緊貼著它們。那姑娘稍微有點胖,穿一件很平整的深色連衣裙,淚水慢慢地從她那圓圓的臉上流了下來,一雙淺藍色的淚汪汪的眼睛一直瞧著我繼父的臉,看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身體、尖尖的大鼻子和顏色發黑的嘴巴。

“是不是應該請個神父來,”她小聲說,“可是他沒有發話……神誌不清……”

她把手從枕頭上移開,按在胸口上,好像是在做禱告。

這時,繼父蘇醒過來了,他神情嚴肅地皺起眉頭,看了看天花板,仿佛在回首往事,然後把一隻瘦骨伶仃的手伸給了我。

“是您嗎?謝謝。瞧,這事兒……我覺得簡直是莫名其妙……感到自己……”

他感到非常疲憊,便閉上了眼睛。我撫摸著他那冰冷、細長的手指頭,指甲的顏色已經完全發青了。那姑娘小聲懇求說:

“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您就答應了吧,求求您了!”

“過來,你們互相認識一下,”他說著,用眼睛瞥了瞥她,“一個很好的人……”

然後他已經不再說話了,而嘴巴卻越張越大,突然,他像烏鴉一樣,聲音嘶啞地大叫一聲,身子在**亂動起來,被子也蹬開了,兩隻空手在身邊摸索著什麽。那姑娘跟著也大叫一聲,一頭紮在皺巴巴的枕頭上。

繼父很快就死了,死後的樣子立刻變得好看一些。

我挽著那姑娘的手,走出了醫院。她像個病人似的,走起來一搖三晃,邊走邊哭。她手裏攥著一塊手絹,輪換著用它擦拭兩隻眼睛,她手中的手絹越攥越緊,她看著它,好像在看一件她僅有的最寶貴的東西。

忽然,她停了下來,緊緊靠著我,用責備的口吻說:

“連冬天都沒熬過……啊,上帝呀,上帝,這算怎麽回事兒呀?”

然後,她把被眼淚弄濕的那隻手伸給了我。

“再見。他曾經非常誇獎您。明天安葬。”

“要送您回家嗎?”

她向周圍打量一下。

“何必呢?現在是白天,又不是夜晚。”

我站在胡同的拐彎處,望著她的背影,她從容不迫地向前走著,跟一個沒什麽急事要辦的人一樣。

時值八月,樹葉已經開始脫落了。

我沒有時間到墓地為繼父送行,而且,我再也沒有看到過那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