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田裏的雪融化了,冬天的雲消失了,雨雪交加,灑滿大地;太陽沿著白晝的運行軌道越走越慢,空氣也變得越來越暖和,看來,歡樂的春天已經來臨,正頑皮地躲藏在城外田野的某個地方,很快就會湧進城裏。大街上到處都是紅褐色的爛泥,人行道旁邊是奔騰不息的小溪,幾隻麻雀在阿列斯坦斯基廣場[241]積雪已經融化了的地方歡快地蹦跳著。人們身上也有歡欣雀躍、一片忙碌的氣氛。除了春天的喧鬧,大齋的鍾聲從早到晚,幾乎一直沒有停止過,鍾聲輕輕撞擊著人們的心扉,令人柔腸百轉,浮想聯翩——這一陣陣的鍾聲,憂如老年人的話語,包含著某種內心的哀婉之情,語氣冷漠淒苦,仿佛在訴說世間的萬事萬物:

“有過,這事發生過,出現過……”

我的命名日那天[242],作坊的夥伴們送給我一幅小巧精美的聖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列夫語重心長地說了很長一段話,使我刻骨銘心,沒齒不忘。

“你是誰呀?”他擺弄著手指頭,揚起眉毛說,“充其量不過是個毛孩子,一個孤兒,生下來隻有十三個年頭兒[243],可是我呢——差不多等於你年齡的四倍,我誇獎你,鼓勵你,是因為你敢於麵對一切,從不躲避退讓!以後永遠要如此,這樣才好!”

他講到上帝的奴仆和上帝的人,但這二者的區別,我沒有聽明白,而且看來他也不清楚。他講得枯燥乏味,作坊裏的人都在笑他。我手捧著聖像,站在那裏,既很受感動,又覺得很尷尬,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卡別久欣不耐煩地衝著這位演說家喊道:

“你別再跟他瞎叨叨了,他耳朵甚至都聽出老繭了。”

然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也誇獎說:

“你的優點,是對所有的人都很好——這是你的長處!別說打你了,就是罵你幾句也很困難,難以出口啊!”

大家看著我的時候眼神都很和善,親切地笑我那一臉尷尬的樣子。再過一會兒,說不定我會因為突然感到自己是一個為大家所需要的人而高興得放聲大哭起來。可是恰巧就在這天早上,掌櫃在店鋪裏用頭指著我,對彼得·瓦西裏耶夫說:

“這孩子真討厭,什麽都不會幹,簡直沒用!”

和平時一樣,我一早就來到店鋪裏,但是午後,掌櫃對我說:

“你回去吧,把庫房頂上的積雪扒下來,堆到地窖裏去……”

今天是我的命名日,他並不知道,我相信,這事別人也不知道。作坊裏為我舉辦的慶祝儀式結束後,我換了身衣服,跑到院子裏,爬到庫房頂上,把一冬天壓得很厚實的積雪不停地往下鏟。但因為隻顧幹了,忘記把地窖門打開了,結果鏟下來的雪一下子把地窖門給堵住了。我從庫房頂上跳下來一看,事情壞了,於是趕緊動手把雪從地窖門口往外扒。雪很潮濕,堆得又瓷實,木鍁很難鏟進去,可是又沒有鐵鍁,結果我把木鍁也給掘斷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掌櫃的來到了門口,正如俄羅斯的一個成語所說:“樂極生悲,物盛而衰。”

“原來是這樣,”掌櫃的挖苦說,一麵向我走過來,“我說,你呀,哪像個幹活的樣子,真是見鬼了!我打爛你這個榆木腦袋……”

他掄起鍁把就向我打來,我身子往後一閃,憤怒地說:

“我可不是雇來給您掃院子的……”

他將鍁把朝我腳前摔過來,我抓起一把雪,朝他臉上扔去,他氣呼呼地跑開了,我也丟下手裏的活不幹了,回到了作坊。幾分鍾之後,他的未婚妻——那個一臉粉刺、舉止輕佻的姑娘——從樓上跑了下來。

“馬克西梅奇,到樓上去一下!”

“我不去。”我說。

拉裏奧內奇感到很驚訝,小聲問我:

“怎麽了——為什麽不去?”

我跟他說了是怎麽回事,他皺著眉頭,憂心忡忡地上樓去了,走前小聲對我說:

“我說,你呀,老弟,你做事也太唐突了點……”

作坊裏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大家都在罵掌櫃的。卡別久欣說:

“瞧吧,這下子他們會把你趕走的!”

這我倒不怕。我和掌櫃的關係早就很僵,令人無法忍受——他一直討厭我,而且越來越厲害,我對他也是忍無可忍,但我想弄明白的是,他為什麽對我如此蠻不講理。

在店鋪裏,他經常將硬幣扔得滿地都是。打掃衛生時,我總是把這些零錢撿起來,放入櫃台上的一個杯子裏,用來打發要飯的。當我揣摩出他老扔這些錢的實際用意後,我跟掌櫃的說:

“您把錢扔給我,真是白費心機!”

他一聽就火了,急哧白咧地嚷道:

“你少來教訓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但他馬上又改口說:

“什麽叫我扔錢是白費心機?是它們自己掉在地上的……”

他不許我在店裏看書,說:

“這不是你這號人該幹的事!怎麽,你也想當大學問家嗎?好吃懶做的東西!”

他一直想用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來抓我的把柄,我知道,我打掃衛生時,要是有一枚硬幣滾進地板縫裏了,他準會一口咬定,說硬幣是我偷的。於是我再一次建議他丟掉這種把戲,但是,就在這一天,當我從飯鋪打開水回來時,我聽見他正在教唆鄰家鋪子不久前新雇來的一個夥計說:

“你教教他怎樣去偷讚美詩集——很快我們就能收到,有三大包……”

我知道他們在說我——我一進店鋪,他們倆當時顯得很尷尬,不過,除了這件事外,我還有他們存心要坑害我的可靠證據。

鄰居店鋪裏的夥計為他效勞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大家都認為這個夥計是個很精明的生意人,但是他太貪杯,嗜酒如命。酩酊大醉時,主人把他趕走了,但過後則又把這個營養不良、體質很差、眼睛狡猾的家夥叫了回來。表麵上他顯得很溫順,對主人的一舉一動,言聽計從。他留著一把胡子,總是笑嘻嘻的,臉上經常帶著聰明的微笑,喜歡說俏皮話,談吐機敏,但是有口臭,就像所有有牙疾的人那樣,盡管他的牙齒看上去很白,也很結實。

有一次他讓我大吃一驚:他走到我跟前,親切地微笑著,但是他突然出手,打掉我的帽子,使勁抓住我的頭發。我們兩個打了起來。他把我從走廊一直往店鋪裏拉,並且想方設法把我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的神龕上推——如果他這一招能夠得逞,那我勢必就會打碎玻璃,弄壞雕琢的花紋,沒準兒還會碰壞珍貴的聖像。但是他的力氣不行,最後是我製服了他。讓我大為吃驚的是,這時,他,一個長著大胡子的男子漢,竟然坐在地上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麵擦著被打傷了的鼻子。

第二天上午,我們兩家的主人都出去了,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在家。這時,他用一個手指頭摸著腫起來的鼻梁和眼睛下麵的地方,友好地對我說:

“你以為我是心甘情願對你動手的嗎?我不是傻瓜,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力氣小,又愛喝酒。這都是主人讓我幹的,他說:‘你去找碴兒跟他鬧,打起來時,盡量讓他在自己店裏把東西弄壞得多一些,反正——虧損的是他們!’就我自己而言,我才不願意幹呢,瞧,你給我臉上添的彩兒……”

我相信了他說的話,因此覺得他也很值得同情。我知道他跟一個女人一塊兒生活,過著半饑不飽的日子,經常受那女人的擠對,但我還是問了他:

“要是有人讓你去投毒殺人——你會幹嗎?”

“他會讓人幹的,”這位夥計小聲說,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他會讓人幹的……”

這件事過後不久,他問我:

“聽我說,我現在身無分文,家裏什麽吃的也沒有,女人吵個沒完,朋友,你能不能從你們倉庫裏隨便偷個聖像出來,讓我拿去換幾個錢,怎麽樣?幫我去偷嗎?要不——偷一本讚美詩也行,咋樣?”

我想起了鞋店和教堂看門人的事,心想:這個人肯定會出賣我!但是我很難回絕他,於是我給了他一個聖像,但我不敢把價值好幾盧布的讚美詩偷出來給他,因為我覺得這樣做罪過就大了。有什麽辦法呢?道德曆來就蘊含著淺顯的道理,《刑法懲治條例》[244]的天真幼稚之處,就在於它清楚地道出了這個小小的秘密,即它掩蓋了私有製的極大的虛偽性。

當聽說我的掌櫃在唆使這個可憐蟲叫我去偷讚美詩時,我被嚇了一跳。顯然,我家掌櫃已經知道我在用他的東西送人情的事了,隔壁鄰居家的夥計把偷聖像的事告訴了他。

這種恩將仇報的卑鄙行為和他們給我設下的可恥圈套——加在一起,使我對自己和所有的人都產生一種憤懣和厭惡的感情。有幾天時間,我萬分苦惱地在等待著那幾包書的到來。它們終於到了,我正在倉庫裏拆包,隔壁店裏的夥計找我來了,讓我給他一本讚美詩。

於是我問他:

“聖像的事,是你跟我家掌櫃說的嗎?”

“是我說的,”他垂頭喪氣地回答說,“我呀,老弟,什麽事都瞞不住……”

我一聽就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瞪大眼睛看著他,而他則急急忙忙地向我解釋,樣子很狼狽,可憐極了。他嘟嘟噥噥地說:

“是這麽回事,是你家掌櫃自己猜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家主人猜出來了,告訴了你家……”

我覺得,這下子我算是完了,這些人暗中勾結,對我使壞,現在等待我的恐怕隻能是少年犯教養院了!至於什麽時候——反正都一樣!隻好破罐子破摔了。我把讚美詩塞到隔壁家夥計的手裏,他把它藏進大衣下,馬上便走了,但很快他又轉了回來,而且把讚美詩扔在我腳下,然後揚長而去,嘴裏說:

“我不能拿!否則會跟你一起完蛋的……”

我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為什麽會跟我一起完蛋?但是他沒有拿走這本書,我感到非常滿意。這件事以後,我的個子矮小的掌櫃一看見我,氣就不打一處來,而且狐疑多端,心裏老是犯嘀咕。

拉裏奧內奇上樓後,我心裏一直在琢磨這些事。他上去沒有多久就回來了,情緒看上去比平常更壓抑,更寡言少語。晚飯前,他當麵跟我說:

“費了不少口舌,想把你從店鋪裏要出來,回到作坊去。可是不成!‘金龜子’不願意。你非常不合他的心意……”

這家人中我還有一個死對頭——掌櫃的未婚妻,一個十分輕佻的姑娘,作坊裏所有的青年小夥子都跟她打情罵俏,在過道裏等她,跟她摟摟抱抱。對此,她並不生氣,隻是像小狗一樣,小聲地吭唧幾聲。一天到晚她嘴裏總在嚼什麽東西,口袋裏整天裝著甜餅幹、小點心之類的零食,嘴從來就沒有閑著過——看著她那淺薄輕浮的麵孔和一雙不安分的灰色小眼睛,真讓人感到渾身不舒服。她經常出一些謎語,讓我和帕維爾猜,這些謎語往往都含有粗俗下流的內容,還給我們說一些難登大雅之堂的繞口令。

有一次,一位老畫工師傅對她說:

“你呀,姑娘,簡直不知道什麽叫害臊!”

她幹脆恬不知恥地用一支黃色小調來答複他:

要是姑娘知羞害臊,

她就當不成婆娘了……

我頭一次看見這樣的女人,實在讓我討厭,她**裸地賣弄**,把我給嚇壞了。她見自己這套把戲對我不起作用,於是更加肆無忌憚,糾纏得沒完沒了。

有一天,在地窖裏,我和帕維爾幫她清洗做克瓦斯和酸黃瓜用的木桶,她對我們說:

“孩子們,你們想不想親嘴,我來教你們,好嗎?”

“我比你還在行呢。”帕維爾笑著說。我對她說:“你找你未婚夫親去吧。”我這話說得太不客氣,她聽後生氣了。

“哎呀,你這孩子怎麽這樣不懂禮貌!一位小姐想跟他表示親近,他竟然不理不睬,你說說看,他算老幾呀!”

然後,她伸出一個指頭,威脅地補充說:

“喏,你等著瞧,我會讓你記住這一點的!”

帕維爾支持我,也對她說:

“要是你未婚夫知道你這樣胡鬧,他肯定會收拾你的。”

她輕蔑地皺了皺自己那張長滿粉刺的臉。

“我才不怕他呢!憑我的嫁妝,我能找到十個未婚夫,而且比他要好得多。一個姑娘家,隻有在舉行婚禮前,才可以尋歡作樂。”

接著,她便和帕維爾廝混起來,我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就有了她這個沒完沒了的告密者。

待在店鋪裏是越來越困難了,所有的宗教書籍我都看遍了,那些古董行家們的爭論和談話已經不再吸引我了——他們說來說去,還是那些老話。隻有彼得·瓦西裏耶夫,談起話來仍然那麽吸引我,對黑暗的人生那麽諳熟,談吐依然那麽風趣,富有**。有時候,我想,當年以利亞先知[245],孤身一人,滿世界去複仇時的情形,恐怕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當我每次和老人坦率地談及關於人們和我的看法時,他都能耐心地聽我把話講完,然後把我說的話,再一五一十地告訴掌櫃的,掌櫃的不是趾高氣揚地挖苦我一頓,就是惱羞成怒地對我大罵一通。

有一次,我告訴老頭兒,說我有時候把他的話記到了筆記本裏,那裏還有從書裏摘抄下來的許多詩歌和各種各樣的格言警句,誰知這事把這位古董行家嚇了一跳,他急忙走到我跟前,憂心忡忡地問我說: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親愛的,這樣可不行!是為了怕忘記嗎?不行,你不能這樣做!你這個人可真是!趕快把筆記本給我,啊?”

他反反複複、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服我,讓我把筆記本交給他,或者把它給燒了,後來,他沒有好氣地跟掌櫃的嘀咕了半天。

我們回家的路上,掌櫃的嚴厲地跟我說:

“你記什麽筆記呀,以後不許再這樣做了!聽見了嗎?隻有密探才幹這樣的事。”

我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那西塔諾夫呢?他也在記。”

“他也在記呀?這個傻大個兒……”

他半天沒說話,然後態度異常溫和地跟我說:

“聽我說,你能不能把自己的筆記本給我看看,還有西塔諾夫的,我給你五十盧布!不過不要讓西塔諾夫知道,悄悄地……”

想必他以為我一定會按照他的意思去做,所以他就沒有再說什麽,然後就邁動兩條小短腿,跑到我前麵去了。

回到家裏,我把掌櫃的意思對西塔諾夫說了,西塔諾夫皺起了眉頭。

“你實在沒有必要多嘴多舌……現在他會叫人來偷你我的筆記本的。快把你的筆記本給我,我把它藏起來……他會很快把你攆走的,你等著瞧吧!”

這一點我完全相信,所以,隻要我外婆一回到城裏,我就決心離開這裏。整個冬天,我外婆都住在巴拉赫納市,她是被請去教女孩子們織花邊的。外公又回到庫納維諾鎮去住了,我沒去過他那裏,他到城裏時也沒來看過我。有一次我們在大街上遇見了,他穿一件厚重的浣熊皮大衣,像神父一樣神氣活現地邁著八字步,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他手搭涼棚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

“哦,是你啊……你現在當聖像畫師了……對,對……喏,走吧,走吧!”

他把我推向路邊,仍然那麽神氣活現地邁著八字步,向前麵走去。

我很少看到外婆,她在不停地幹活,養活著身患老年癡呆症的外公,還照看著兩個舅舅的幾個孩子。特別是薩沙——米哈伊爾舅舅的兒子,一個愛幻想、喜歡讀書、長得很帥的小夥子——給她添了不少的麻煩。他在好幾家染坊裏都幹過,經常變換老板,找不到工作時,就靠外婆養活,心安理得地等著外婆給他去找新的工作下家。靠外婆養活的還有薩沙的姐姐,她不幸嫁給一個嗜酒如命的工匠,經常打她不說,還將她趕出了家門。

每次見到外婆,我從思想上對她的心靈越來越感到欽佩,但是——我已經感覺到,她的美好的心靈已經被各種童話故事所遮住了,她無法看到、也不能夠理解嚴酷現實的諸多現象和我的種種憂患,她根本不理解我的種種憂慮和不安。

“必須忍耐,阿廖沙!”

每次,當我談起生活之醜惡、人們的痛苦和煩惱,談到讓我感到憤怒的種種事情時,“必須忍耐”這句話便是她所能給我的唯一回答。

我很不善於忍耐,如果說有時候我能夠表現出像牲口、樹木和頑石那樣的美德的話——那純粹是為了進行自我考驗,為了檢查自身的承受力和在生活中堅忍不拔的程度。有時候,年少人由於愚蠢的逞強好勝心態,羨慕成年人的力量,往往試圖舉起,並且真的舉起大大超過他們的肌肉和筋骨所能夠承受的重量。他們誇口說自己能像成年大力士那樣,舉著兩普特重的啞鈴在胸前畫十字。

這種事情,從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講,在肉體上和精神上,我也都幹過,隻不過是由於偶然的緣故,我沒有受到致命的損傷,沒有終身致殘,因為隻有一個人的忍耐,其對外部環境力量的逆來順受,才是對他的最嚴重的摧殘。

如果我最終將以傷殘之軀躺進墳墓的話,那麽,臨死前,我一定會不無自豪地說,四十年來[246],好心的人們一直在想方設法、千方百計地想扭曲我的心靈,但是他們堅持不懈的努力,到頭來還是沒有成功。

我希望搞點惡作劇,為大家消愁解悶,逗他們笑一笑,這種熱切的願望,越來越使我著迷。我做到了這一點,我給他們講下諾夫戈羅德市場上商人們的故事,把他們一個個描寫得活靈活現;給他們表演鄉下農民和農婦們買賣聖像的樣子,講掌櫃的如何巧妙地讓他們上當受騙,講古董行家們如何爭論不休,說短道長。

作坊的畫工師傅們哈哈大笑,有時候放下手裏活計,看我如何表演,但每次表演後,拉裏奧內奇總是勸我:

“你最好晚飯後再表演,不然會影響大家幹活……”

“表演”過後,我感到很輕鬆,就跟卸掉了壓在我肩上的重擔一樣。半小時,一小時,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非常舒服,然後腦袋好像又鼓漲起來,裏麵塞滿了細小、尖利的釘子;它們在裏麵不停地攢動,發熱。

我被一片沸騰的髒粥給包圍了,而且感到我自己也正在被慢慢地煮化了。

我在想:

“難道整個生活就是這樣嗎?而且我也將像這些人那樣生活,找不到、看不見任何更美好的東西了嗎?”

“你變得愛生氣了,馬克西梅奇。”日哈列夫說,仔細地打量著我。

西塔諾夫常常問我:

“你怎麽啦?”

我無法回答。

生活從我心頭執拗而粗暴地抹去了我最美好的記憶,居心叵測地用一些沒用的垃圾取而代之——對於生活的這種強暴行為,我感到憤怒,奮力反抗。我跟大家一樣,同在一條河裏遊泳,但是對於我來說,水太冷了,而且,它並不像浮起別人那樣,把我也輕而易舉地浮起來,有時我覺得我正在沉入某個深淵。

人們對我的態度越來越好了,他們不像對待帕維爾那樣,隨便對我大聲嗬斥,讓我幹這幹那;他們用父名稱呼我,表示對我的尊重。這一切都很好,但令人痛苦的是,眼看著他們大量地喝酒,成天醉醺醺的,實在令人討厭,而且他們對女人的態度完全是一種病態,雖然我明白,酒和女人,是他們生活中的唯一樂趣。

我常常想,連聰明、大膽的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本人也稱女人為玩物,這不禁令我百感交集,憂從中來。

那樣的話,應該怎樣看待我外婆呢?還有瑪爾戈王後?

我一想到王後,總有一種近乎恐懼的感覺——她是那樣超塵拔俗,與眾不同,簡直就像夢中看見的一樣。

關於女人的事兒,我思前想後,反複琢磨,我已經考慮好了:下一個節日我是不是到大家喜歡去的地方逛上一次?這不是生理上的需求——我身體健康,酷愛幹淨,但有時候卻像發瘋了似的,很想擁抱一位聰慧可愛的人兒,把滿腹的苦悶與煩惱,像講給母親聽似的,推心置腹地向她傾訴一番。

我很羨慕帕維爾,他每天夜裏都給我講他跟對麵那家女傭的浪漫故事。

“兄弟,事情就是這麽怪,一個月前我還往她身上扔雪塊呢,我不喜歡她,可是現在,坐在凳子上,身子緊貼著她,沒有比她再親近的人了!”

“那你們就談些什麽呢?”

“當然,無所不談。她向我談她自己;我向她——也談我自己。喏,我們互相接吻……隻是,她非常老實……兄弟,人好得一塌糊塗!喂,你抽起煙來,像個老兵似的!”

我煙抽得很多,煙草能夠麻痹人,能夠緩解心中的不安與煩惱。幸好,我討厭伏特加的氣味兒,可是帕維爾喜歡喝,喝醉了就哭著抱怨說:

“我想回家,想回家!讓我回家吧……”

我記得,他是個孤兒,父母早年去世,又沒有兄弟姊妹;從八歲起,就到處混日子,任人擺布。

我鬱憤難平,再加上春天來臨,情緒波動,我決定再回到輪船上去,然後從阿斯特拉罕下船,再往波斯跑。

不記得我為什麽一定要往波斯跑了,也許隻是因為我很喜歡下諾夫戈羅德市場裏的波斯商人:他們坐在那裏,像石雕一樣,迎著太陽,展示著他們那染了色的大胡子,不慌不忙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像沒有他們看不透的東西。

要不是遇上複活節,沒準兒我已經跑到別的什麽地方去了,因為節日期間,一部分畫工師傅回家了,回到自己村裏去了,而留下來的人隻顧一個勁兒地飲酒作樂。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我到奧卡河畔的田野裏去玩,遇見了我以前的東家——外婆的侄子。

他穿一件灰色的夾大衣,兩隻手插在褲兜裏,嘴裏叼支煙卷,帽子扣到後腦勺上。他和藹地向我露出友好的微笑。看上去他心情很愉快,風度翩翩,非常瀟灑。當時,除了我們兩個外,田野裏別無他人。

“啊,彼什科夫,祝賀基督複活!”

我們連吻三次,以示慶賀[247]。他問我過得怎麽樣,我坦率地告訴他說,作坊、城市,總之,這裏的一切,我都煩透了,因此我決定要到波斯去。

“拉倒吧你,”他認真地說,“什麽波斯不波斯的?見它的鬼去吧!這一點,老弟,我可知道,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也非常想往外跑,什麽鬼地方都願意去!”

他張口閉口地鬼呀鬼的,顯得非常豪放,我很喜歡他的這種幹脆勁兒,他身上散發出一種春天美好的朝氣,整個人都顯得那麽爽快——落落大方,自然灑脫。

“抽煙嗎?”他問我,一麵把裝著粗煙卷的銀質煙盒伸到我麵前。

喏,他這一下可算把我給徹底打垮了!

“這麽吧,彼什科夫,你還是回到我這兒來幹吧!”他建議說,“我呀,老弟,今年在市場上承包了四萬盧布的工程項目——你明白嗎?我想讓你到那裏負責這項工作,當個工長什麽的,驗收各種材料,監督各項工作是否到位,防止工人們盜竊物資,怎麽樣?工資嘛,月薪五盧布,外加五戈比的午餐補助!你早出晚歸,這樣家裏的兩個娘兒們也管不著你,不用理她們!不過你可不要告訴她們,說我們已見過麵了,複活節後第一個星期日你來就是——說定了!”

我們友好地分了手。道別時,他握了握我的手,甚至走出很遠了,他還友好地向我揮動著帽子。

我在作坊裏告訴大家,說我要走了。起初大多數人都感到很遺憾,尤其是帕維爾,顯得很激動,這使我頗有些受寵若驚。

“好吧,你仔細想想,”他不太高興地說,“我們在一塊兒習慣了,真不知以後你如何跟各種各樣的農民們相處?木匠、油漆匠,什麽人都有……我說,你呀!這叫作丟了西瓜,撿了芝麻——放著助祭不當,偏要去當工友……”

日哈列夫則抱怨說:

“人往高處走,魚往深處遊,你人挺能幹的,心腸又好,怎麽往低處走呀……”

作坊大夥兒為我舉行了歡送會,氣氛很憂傷,有些沉悶。

“當然,應該什麽都試一試,”日哈列夫說,他的臉色喝得已經有些發黃了,“不過,最好還是認準一件事兒,就一門心思地幹下去……”

“而且要幹一輩子。”拉裏奧內奇小聲附和說。

但我覺得他們說這些話時有些言不由衷,非常勉強,仿佛是在履行義務,我和他們之間的聯係紐帶,不知為什麽,好像突然腐朽了、斷掉了。

喝醉了酒的戈戈列夫在吊**啞著嗓子嘮叨說:

“隻要我願意——你們統統都得關起來!我知道一個秘密!你們這裏誰相信上帝?啊哈……”

和平時一樣,靠牆擺放著許多麵部還沒有畫好的聖像,緊貼著天花板,懸掛著許多玻璃燈罩。大夥兒很長時間沒有挑燈夜戰了,這些燈罩也沒派上用場,它們上麵落了一層煙黑和塵土。周圍的一切,我記得清清楚楚。閉上眼睛,雖然什麽都看不見,但整個地下室,所有這些桌子、窗台上的顏料桶、一捆捆的畫筆和筆架、許多聖像、屋角的髒水桶、上麵那個很像消防帽的銅洗臉盆,還有戈戈列夫從吊**耷拉下來的顏色發青的光腿——太像被淹死的人的腿了——全都呈現在眼前。

我真想快一點離開,但是,在俄國,人們喜歡把這種令人憂傷的時刻拖得很長。臨別前,他們總要像做安魂彌撒似的搞一個儀式。

日哈列夫揚起眉頭,對我說:

“那本關於惡魔的書,我不想還給你了——算二十盧布你願意讓給我嗎?”

書是我的——是當消防隊長的老頭兒送給我的,我舍不得把萊蒙托夫的這本書送給別人。但是,當我有點不高興地拒絕收下他的錢時,日哈列夫心安理得地把硬幣往口袋裏一塞,斬釘截鐵地說:

“隨你的便,反正我不還給你了!這書對你不合適,它是那種要不了多久就會惹禍的書……”

“可商店裏還在出售呀,我看見過!”

他特別懇切地對我說:

“這什麽都不能說明,商店裏還賣手槍呢……”

就這樣,他沒有把萊蒙托夫的那本書還給我。

我上樓去和女主人告別時,在樓道裏遇上了她的侄女,她問我:

“聽說你要走了,是嗎?”

“是要走了。”

“要是你不說走,他們也會趕你走的。”她對我說,她說話的口氣雖然不大客氣,但態度還蠻真誠的。

而醉醺醺的女主人則對我說:

“再見了,基督保佑你!你——不是個好孩子,很不懂事兒!雖然我沒看見你幹過什麽壞事兒,可大家都說你這個人不怎麽地!”

這時她突然哭了起來,眼淚汪汪地說:

“要是我那死去了的寶貝丈夫還活著的話,他肯定會臭罵你一頓,在你後腦勺上來兩巴掌,但是他會把你留下來的,不會趕你走!可是眼下全變了,稍有不如意——立馬走人!唉呀,孩子,你到哪兒去呀,哪兒能找到個安身立命之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