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在作坊裏的工作並不複雜:早上,當大家還在睡覺時,我就應該給師傅們把茶炊準備好,這樣,當他們在廚房喝茶時,我和帕維爾便來收拾作坊,把調顏料用的蛋黃和蛋清分開,然後再到店鋪裏去。晚上,我得磨顏料,“觀摩”手藝。起初,我對“觀摩”懷有很大的興趣,但不久我就明白了,幾乎所有從事這種雞零狗碎工作的人都不喜歡這個工種,覺得枯燥乏味,苦不堪言。
晚上有空時,我常給他們講我在輪船上的生活,講我從書上看來的各種故事,這樣,不知不覺間,我在作坊裏的地位便有點與眾不同——我成了一個講故事能手和詩歌朗誦者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所有這些人,都沒有我見多識廣。他們幾乎每個人從小就被關在這個狹小的作坊裏,從此便一直待在裏麵。全作坊隻有日哈列夫一個人到過莫斯科,一談起莫斯科,他總是意味深長地皺著眉頭說: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裏可得處處當心!”
其他所有的人隻到過舒雅和弗拉基米爾;他們說起喀山時,問我:
“那兒俄羅斯人多嗎?有教堂嗎?”
對於他們來說,彼爾姆就在西伯利亞[223]。他們不相信西伯利亞是在烏拉爾以東。
“烏拉爾的梭鱸魚和鱘魚不就是從裏海那邊運過來的嗎?由此可見,烏拉爾是在海上!”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是在嘲笑我,因為他們堅持認為英國位於大洋的彼岸,波拿巴[224]出身於卡盧加省[225]的貴族。當我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講給他們聽時,他們都不大相信我的話,但他們卻喜歡聽那些嚇人的童話和情節曲折的故事。就連那些上了歲數的人,也覺得編的故事比真人真事聽起來還過癮。我看得很清楚,故事越離奇,越不可思議,幻想、虛構的成分越多,人們就越愛聽。一般說來,他們對現實的生活不感興趣,大家都在幻想未來,不願正視眼前的貧困和醜惡現象。
使我更加驚訝的是,我已經相當尖銳地感受到了生活與書本之間的矛盾——我麵對的是活生生的人,而書中卻沒有這樣的人,如斯穆雷、司爐工雅科夫、逃亡教派亞曆山大·瓦西裏耶夫、日哈列夫、洗衣女工納塔利婭……
達維多夫的箱子裏有一本已經很破舊的戈裏欣斯基[226]的短篇小說集,一本布爾加林[227]的《伊萬·維日金》和一本布拉姆別烏斯男爵[228]的書;我把這幾本書都給他們朗讀了,他們很喜歡聽,可拉裏奧內奇說:
“有時間讀讀書——倒不錯!免得吵架和打鬧!”
我開始千方百計地找書,找到後,幾乎天天晚上給他們朗讀。這樣的晚上非常美好,作坊裏靜悄悄的,跟夜裏一樣。桌子上方吊著幾隻玻璃燈罩,它們像一顆顆慘白的寒星,其光線照射著伏案工作的一個個頭發蓬亂或者完全禿了頂的腦袋。我望著這一張張不動聲色、若有所思的麵孔,不時能聽到他們對書的作者或書中人物的讚美之聲。他們聽得非常投入,態度溫文爾雅,和他們平時的樣子完全不同,我非常喜歡他們此時此刻的樣子,他們對我的態度也非常好,我心裏感到非常踏實。
有一次,西塔諾夫說:
“我們一有書讀,就好像是到了春天,冬季防寒的窗框被拆去,頭一次向外麵打開窗戶。”
找書非常困難。沒有想到向圖書館去借,但我畢竟還是想了些辦法,求爺爺告奶奶,想方設法搞到一點書。有一回,消防隊長給我一本萊蒙托夫[229]的書,我這才體會到了詩歌的力量,感受到它對人們的巨大影響。
記得,我剛開始讀《惡魔》的頭幾行,西塔諾夫就朝書裏看了看,然後又看了看我的臉,他將畫筆往桌子上一放,雙手往膝蓋中間一夾,搖晃著身子,麵帶微笑,椅子在他身下發出吱吱的響聲。
“安靜點兒,弟兄們。”拉裏奧內奇說,他也放下了手中的活計,走到我正在旁邊朗誦的西塔諾夫的桌子前。長詩使我萬分激動,又悲又喜,我的聲音哽住了,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詩句。但讓我更感動的是,大家在作坊裏的活動都輕手輕腳,小心翼翼,整個作坊仿佛都在緩緩地轉動,好像有一塊磁石把大家都吸引到我跟前來了。當我朗誦完了第一部分,幾乎所有的人都圍到了桌旁,站在那裏,彼此緊緊地靠著,相擁在一起,麵麵相覷,相對而笑。
“念吧,念吧。”日哈列夫說著,使勁把我的頭按在書上。
我朗讀完後,他把書拿過去,看了看書名,然後往胳肢窩裏一夾,宣布說:
“這書得再讀一遍!明天你再朗讀一次,書我先收起來。”
他走到一旁,把萊蒙托夫的詩鎖進自己的抽屜裏,開始幹起活兒來。作坊裏安安靜靜,大家各就各位,都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的桌旁。西塔諾夫走到窗前,額頭緊貼著玻璃,一動不動,而日哈列夫又一次把畫筆一扔,厲聲說道:
“瞧,這就是生活,上帝的奴仆們……沒錯兒!”
他聳起雙肩,垂下腦袋,接著說:
“我簡直能把這個惡魔畫出來,軀體是黑色的,渾身是毛,翅膀是火紅色的——用赭紅顏料,臉和四肢——畫成青灰色,跟夜晚月光下的殘雪差不多。”
一直到晚飯前,他都有些反常,在凳子上坐不安席,心煩意亂,一直在擺弄著手指頭,沒頭沒腦地說一些關於惡魔、女人、夏娃和天堂的話,以及什麽聖徒作惡多端等。
“這一切全都真有其事!”他斷然地說,“既然聖徒們跟有罪的女人可以偷香竊玉,尋花問柳,那麽惡魔出賣良知,多行不義,自然也就心安理得了……”
大家聽他說著,一聲不吭,也許他們跟我一樣,不想說什麽。大夥兒都沒心思幹活了,老是看著表。鍾聲剛敲過九點,大家便一齊撂下手裏的工作。
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裏,我跟了過去。西塔諾夫仰望著星空,嘴裏念道:
在被遺棄的天體空間
一列列商隊在緩緩而行[230]……
“竟然能想得出這樣的佳句!”
“我一句也沒有記住,”日哈列夫說,刺骨的嚴寒凍得他直打哆嗦,“什麽都不記得,可是他——我看見了!事情也怪了——有人硬是讓你去同情魔鬼,不是嗎?難道你不覺得這惡魔很值得同情嗎,啊?”
“值得同情。”西塔諾夫表示同意。
“這才叫作人!”日哈列夫耐人尋味地拋了一句。
在過道裏,他提醒我說:
“馬克西梅奇,關於這本書,你在店鋪裏對誰都不要說,因為,不用說,這是一本禁書!”
我一聽,心裏非常高興:以前我做懺悔時,神父就問起過這樣的書!
晚飯時,大家都無精打采,不像平時那樣熱鬧,談笑風生,好像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情,需要認真思考一番。晚飯後,大家躺下睡覺時,日哈列夫把書取了出來,對我說:
“喏,再讀一遍!慢點兒,不用急……”
有幾個人悄悄地從**爬起來,衣服都沒穿好,走到桌前,圍著桌子,盤腿坐了下來。
我讀完後,日哈列夫用指頭敲著桌子,再一次說:
“這就是生活!啊,惡魔呀,惡魔……原來是這樣呀,老兄,啊?”
西塔諾夫彎下腰,從我的肩膀後麵念了幾句,笑著說:
“我要抄到我的筆記本上……”
日哈列夫站起來,拿著書,走向自己的桌子,但他忽然又停了下來,用顫抖的聲音氣鼓鼓地說:
“我們像一群什麽也看不見的小狗崽,什麽事情都不懂;上帝和魔鬼都不需要我們!我們算什麽上帝的奴仆?約伯[231]是上帝的奴仆,上帝還親自跟他談過話!同樣,跟摩西也談過話!連摩西這個名字也是上帝給起的:摩西,意思就是上帝的人[232]。可我們是誰的人呢?”
他把書鎖進抽屜後,便開始穿衣服,並且問西塔諾夫:
“去小酒店嗎?”
“我找自己的相好去。”西塔諾夫小聲說。
他們走後,我便在門口就地躺下,緊挨著帕維爾·奧金佐夫。他輾轉反側,折騰了好一陣,才呼呼入睡了,可是突然他小聲哭了起來。
“你怎麽啦?”
“我覺得這些人太可憐了,”他說,“因為我跟他們在一塊兒生活已經三年多了,我完全了解他們……”
我也覺得這些人非常可憐。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睡著,一直在小聲談論著他們,從他們每個人身上尋找出他們善良、優秀的特點,找出他們身上能夠進一步激起我們幼稚的同情心的東西。
我和帕維爾·奧金佐夫相處得非常好,後來他成了一名優秀的畫師[233],但是好景不長,不到三十歲,他便開始酗酒,後來我在莫斯科希特羅夫市場看見他流浪街頭,不久前,我聽說他得傷寒病死了。一想到這麽多好人在我這個年紀就不明不白地死去,真叫人不寒而栗!人人都會衰老——最後死去,這是自然規律,但是任何地方的人,也不會像在我們俄國那樣,衰老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之沒有道理……
當時他還是個孩子,比我大兩歲,圓圓的腦袋,活潑好動,聰明誠實,很有天賦,擅長畫鳥、貓和狗。他常給畫工師傅們畫漫畫,把他們畫成各種鳥類,真是活靈活現,妙趣橫生。西塔諾夫被畫成是一隻鷸——神情憂鬱,金雞獨立;日哈列夫是一隻公雞——雞頭上沒毛,雞冠傷痕累累;疾病纏身的達維多夫是一隻其貌不揚的麥雞。不過畫得最好的是老鏤雕工戈戈列夫——帕維爾把他畫成了一隻蝙蝠,大耳朵,尖鼻子,長有六個指頭的小爪子,圓圓的黑臉上有兩個白眼圈,瞳孔像兩顆濱豆,分別橫在兩隻眼睛裏——這使他那張臉顯得栩栩如生,奇醜無比!
帕維爾將漫畫給畫工師傅們看時,他們並沒有生氣,不過大家對戈戈列夫的那幅漫畫印象很不好,他們嚴肅地對他說:
“你最好把它撕掉,不然老頭兒看見了會揍你的!”
老頭兒成天醉醺醺的,髒了吧唧,身上臭烘烘的;他篤信宗教,但虔誠得令人討厭;他一向不懷好心,淨在掌櫃麵前說全作坊人的壞話。女主人打算把自己的侄女嫁給掌櫃的,於是掌櫃的便覺得自己已經是這個家和大家夥的主人了。作坊裏的人對他是又恨又怕,自然也怕戈戈列夫了。
帕維爾千方百計地跟這個鏤雕工作對,打定主意,想方設法跟他過不去,讓戈戈列夫一分鍾都不得安寧。我在這方麵也盡量地幫助他,作坊裏的人見我們每每對戈戈列夫施出狠招兒,感到非常開心,但也警告我們說:
“孩子們,當心你們會被抓住!金龜子會要了你們的命!”
金龜子——這是作坊裏的人給掌櫃的起的外號。
我們沒有被他們的警告嚇住,我們把睡著了的戈戈列夫畫成個大花臉。有一次,他喝醉酒後睡著了,我們把他的鼻子塗成金黃色,一連三天,他都沒能將他那酒糟鼻縫隙裏的黃顏色除掉。但是,每當我們得以狠狠捉弄一下這老頭兒的時候,我都會想起輪船上那個矮小的維亞特卡的當兵的,因此心裏總感到有些茫然。雖說戈戈列夫上了點年紀,但他畢竟還很有力氣,常常冷不防地對我們動手,打我們一頓,打完後還要到女主人那裏告上一狀。
女主人——同樣每天喝酒,所以總是很和善,樂嗬嗬的,她一再嚇唬我們,用她那發胖的手敲著桌子,嚷嚷道:
“又是你們這兩個小鬼頭在搗亂,是不是?他上年紀了,應該尊重他才是!是誰往他酒杯裏倒的煤油?”
“是我們……”
女主人非常驚訝,說:
“哎呀,天哪,你們竟大言不慚地承認了!哎呀,你們這些該死的……應該尊重老人才是!”
她把我們轟了出去。晚上,她把這事對掌櫃的說了,後來掌櫃的生氣地對我說:
“你怎麽能這樣幹呢:你識文斷字,甚至還讀聖賢之書,結果竟搞出這樣的惡作劇,啊?你要當心啊,小兄弟!”
女主人孤身一人,很讓人同情;有時候,她喝了點甜酒,往窗前一坐,隨口唱道:
沒有人疼愛我,
也沒人憐憫我;
我的苦悶無人理解,
我的憂傷向誰訴說。
她有點泣不成聲,用蒼老而顫抖的聲音,拉長音調唱道:
“哎——喲——喲……”
有一次,我看見她手裏抱一罐熱牛奶,向樓梯走去,但忽然兩腿一彎,蹲了下來,然後沿著樓梯,一級一級地滑了下去,懷中的陶罐卻一直沒有撒手。但牛奶灑到了她的連衣裙上,她把兩手一伸,氣鼓鼓地衝著陶罐嚷道:
“幹什麽,你這該死的東西?要往哪兒去?”
她人並不胖,但身子軟得跟棉花似的,像一隻逮不動耗子的老貓,由於它吃得太飽,它行動笨拙,隻能打打呼嚕,美美地回憶自己昔日的輝煌與快樂。
“這不,”西塔諾夫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說,“本來事業挺紅火,好好一個作坊,有聰明的人在掌管著,可現在一切都完了,全落在‘金龜子’的手裏了!幹來幹去,結果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一想到這些,腦袋瓜裏那根彈簧一下子便斷了——什麽都不想幹了,什麽工作不工作——去他的吧,隻想往房頂上一躺,仰望天空,躺他一個夏天……”
帕維爾·奧金佐夫也受到了西塔諾夫這些思想的感染,他學著大人們的樣子抽起煙來,大談上帝、酗酒和女人,還說任何工作都是瞎掰,有人在幹,有人在破壞,對於別人創造的東西,既不珍惜,也不理解。
在這種時候,他那張瘦削、可愛的麵孔便隆起了皺紋,顯得很蒼老。他坐在地鋪上,雙手抱膝,久久凝視著方方的蔚藍色的窗戶,望著堆滿積雪的幹草棚的棚頂和寒冬天空的繁星。
畫工師傅們鼾聲如雷,有人在夢中嘰裏咕嚕地嘟噥著什麽,有人老在說夢話,但吐字模糊;達維多夫在吊**一個勁兒地咳嗽,正在耗盡他的餘生。屋角裏,人挨人躺著許多人——卡別久欣、索羅金、佩爾申,這些“上帝的奴仆”酒後正在酣然大睡,而那些缺胳膊少腿、麵目全非的聖像正從牆邊看著他們。作坊裏充滿了幹性油、臭雞蛋和地板縫裏的髒東西散發出來的酸臭氣味兒。
“我覺得這些人真是挺可憐的!”帕維爾小聲說,“天哪!”
對人們的這種憐愛之心,使我越來越感到於心不安。正像我已經說過的,我們倆都覺得這些畫工師傅們都是好人,可是他們生活得不好,很對不住他們,他們的日子寂寞難耐,令人無法忍受。在寒冬風雪交加的日子裏,大地上的萬物——房子、樹木——風雨飄搖,岌岌可危,它們大聲地吼叫著,哭喊著。遠處傳來了大齋節沉悶的鍾聲,愁悶,像沉重的鉛塊,如洶湧的波浪,勢不可擋地充塞了整個作坊,它重重地壓在人們的心上,扼殺了他們身上一切富有朝氣的東西,將他們推向酒館,拖到女人身邊,把女人當成和伏特加酒一樣消愁解悶、忘掉自我的工具。
在這樣的夜晚——讀書已經於事無補了。於是,我和帕維爾便用自己的辦法,盡量讓他們開心:將臉上抹些煤灰,塗上顏料,拿麻繩當胡子,表演我們自己編排的各種喜劇,勇敢地同寂寞展開鬥爭,盡量逗大家發笑。記得有一本叫《一個士兵救助彼得大帝的傳說》的書,我把它改編成對話的形式,然後,我們爬上達維多夫的吊床,在那裏表演,幹脆利落地把想象中的瑞典人的腦袋一個個地砍下來,逗得觀眾哈哈大笑。
大家特別喜歡看《中國鬼秦庫同傳奇》[234],帕維爾扮演那個想做好事的倒黴的中國鬼,別的角色由我來扮演:男人、女人、道具、善良的鬼魂,甚至石頭,即中國鬼每次做善事無果而終、灰心喪氣時坐的那塊石頭。
看的人哈哈大笑;我感到驚訝的是,這麽容易就能夠讓他們開懷大笑——如此輕而易舉,反而使我感到有些不太痛快。
“喂!兩個小醜!”他們衝我們喊道,“喂,你們兩個壞蛋!”
但是,越往下演,我就越覺得,在這些人的心裏,悲傷比歡樂離他們要更近一些。
我們從來沒有什麽歡樂可言,而且歡樂本身也得不到珍視,它是作為遏製俄國莫名其妙煩悶情緒的手段而故意把它從後台推上前台的。這種歡樂的內在力量是很靠不住的,它不是出於對生活的渴望自然產生的,而僅僅是因為希望活下去,又因為日子太苦而引發出來的。
因此,俄國人的歡樂,往往在出人意料和很難捉摸的情況下,能演變成為一場殘酷的悲劇——這種事太司空見慣了。一個人好好地在跳舞,好像正在擺脫加在他身上的各種鎖鏈,可是忽然間,由於苦悶至極,他獸心大發,瘋狂地向人群撲去,亂撕亂咬,見什麽毀什麽……
這種在外力推動下激發起來的、強顏歡笑的娛樂,對我有很大的觸動,我異常興奮,不能自已,開始敘述和表演我腦子裏突然出現的種種幻想——我非常希望能夠喚起人們身上真正、自由、輕鬆的歡樂!我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大夥兒誇獎我,說我了不起,但是,那種仿佛已經被我動搖了的苦悶情緒,重新又慢慢地回來了,而且越來越厲害,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繼續不斷地在折磨著人們。
臉色發灰的拉裏奧內奇親切地說:
“喏,你這個人真能逗樂,上帝保佑你!”
“挺會寬慰人的,”日哈列夫附和著說,“你呀,馬克西梅奇,真應該到馬戲團或戲班子裏去,你準能成為一個挺不錯的醜角!”
整個作坊,聖誕節和謝肉節時去過劇院的隻有兩個人——卡別久欣和西塔諾夫。幾位畫工老師傅很嚴肅地建議他們到約旦河的冰窟窿[235]裏去淨身洗禮,洗去自己身上的這一罪惡。西塔諾夫特別經常勸我的一句話就是:
“把一切都扔掉,學演戲去!”
然後,神情激動地向我講述了可悲的“演員雅科夫列夫的一生”[236]。
“是嗎,竟然有這樣的事!”
他喜歡講瑪麗亞·斯圖亞特女王[237]的故事,罵她是個“騙子”,他特別欣賞的是《一個西班牙貴族》[238]這本書。
“唐·塞薩爾·德·巴讚這個人,馬克西梅奇,人格非常高尚!十分了不起!”
西塔諾夫自己身上就有“西班牙貴族”的某些氣質:有一次,在瞭望塔前的廣場上,三個消防隊員為了尋開心,痛打一個農民,圍觀者不下四十人,他們看著消防隊員毆打這個農民,並且一再起哄叫好。這時西塔諾夫衝了上去,掄起他那長長的胳膊,劈頭蓋臉地將三個消防隊員一頓猛揍,然後把這個農民扶起來,推向眾人,大聲叫道:
“把他帶走吧!”
他自己則留了下來,對付他們三個。消防大院距這裏不過十步之遙,那三個消防隊員完全可以叫人來把西塔諾夫痛打一頓,但所幸的是,三個消防隊員被嚇壞了,趕緊逃回了消防大院。
“幾個狗雜種!”他在他們身後罵道。
每逢星期天,青年人常聚眾到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墓地後麵的林場去打拳擊,跟環衛工人和附近農村的農民一比高低。環衛工人們推舉一位著名的拳擊鬥士和這些城裏人交手,這位拳擊鬥士是個莫爾多瓦人,人高馬大,小腦袋,眼睛有些毛病,經常流淚。他站在自己的隊列前麵,叉著腿,用短上衣的髒袖子擦了擦眼淚,憨厚地挑戰說:
“怎麽樣,就請站出來吧,不然我可就凍壞啦!”
我們這邊出來跟他對陣的是卡別久欣,而且老是挨這個摩爾多瓦人的打。但這個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哥薩克人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拚上命我也要打敗這個摩爾多瓦人!”
最後這竟成了他的生活目標,為此,他甚至把酒都戒了,睡覺前用雪擦身子,多吃肉,強壯筋骨,每天晚上提著兩普特重的啞鈴,反複地在胸前畫十字。但這也無濟於事。於是,他在拳擊手套裏縫進了幾個鉛塊,向西塔諾夫誇口說:
“這次你就看著吧——摩爾多瓦人的末日到了!”
西塔諾夫嚴厲警告他說:
“拉倒吧你,不然,比賽開始我就揭穿你!”
卡別久欣不相信西塔諾夫會這樣做,但是,當大家到了賽場後,西塔諾夫突然對摩爾多瓦人說:
“請你退下去,瓦西裏·伊萬內奇,讓我先跟卡別久欣比!”
卡別久欣人滿麵通紅,大聲吼道:
“我不跟你比,你快走開!”
“你會比的。”西塔諾夫說著,走到他跟前,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死死盯住這位哥薩克人的臉。卡別久欣氣得在原地直跺腳,他摘下手套,往懷裏一揣,迅速離開了賽場。
比賽雙方對當時出現的情況都很驚訝,感到十分掃興,這時,一位頗受尊敬的先生很不高興地對西塔諾夫說:
“老弟,把你們家裏的事帶到這種場合來解決,從來可沒有這樣的規矩呀!”
大家紛紛圍上來,責罵西塔諾夫,他好長時間一聲不吭,但末了他對那位頗受尊敬的先生說:
“要是我防止了一起凶殺呢?”
那位可敬的先生馬上便猜到是怎麽一回事了,他甚至脫下了帽子,對西塔諾夫說:
“那樣的話,我方應該向你深表謝意!”
“光你知道就行了,大叔,請不必聲張!”
“為什麽?卡別久欣是一位難得的拳擊手,幾次失敗,急紅了眼,這個我們懂!以後比賽,事先我們檢查一下他的手套就是了!”
“這是你們的事!”
這位可敬的先生走後,我們方麵的人便罵起西塔諾夫來:
“大個兒,你鬼迷心竅啦!不然卡別久欣早把他給揍扁了,現在可好,我們成了敗方……”
大夥兒不依不饒地罵了很久,罵得非常痛快。
西塔諾夫歎了一口氣,說:
“我說,你們這些人啊,一群廢物……”
這時,使大家感到意外的是,西塔諾夫提出要同摩爾多瓦人進行一對一的角鬥,對方馬上站起來,擺好架勢,高興地揮舞著拳頭,一麵說著俏皮話:
“咱們練練,暖和暖和身子……”
幾個人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大圈,背衝著大家。
雙方拳手彼此警覺地注視著對方,右拳朝前,左拳護胸。經驗老到者一眼便能夠看出:西塔諾夫的手臂比摩爾多瓦人的要長。場上鴉雀無聲,積雪在兩個賽手腳下咯咯作響。這時有人繃不住勁兒了,又抱怨、又著急地嘟噥道:
“還不開打……”
說話間,西塔諾夫揮起右手,莫爾多瓦人急忙用左手抵擋,這時西塔諾夫左手一拳,正好擊中對方的胸口,摩爾多瓦人上場受挫後,便後退一步,很滿意地說:
“年輕輕的,人倒不傻呀!”
於是,他們開始揮拳相向,你來我往,拳拳瞄準對方的心窩子。幾分鍾後,認識的和不認識的觀眾,都一個勁兒地喊著:
“加油呀,畫聖像的!照他臉上畫呀,給他留個記號!”
摩爾多瓦人比西塔諾夫要強壯得多,但動作明顯有些笨拙,他出拳不快,自己出一拳,往往要先吃對方兩拳。但摩爾多瓦人屢屢被擊中的是身體,看來,並無大礙。他嘴裏喲嗨著,還不時地笑笑:突然,他一個上拳,重重擊中了對方的腋下——西塔諾夫的右肩被打脫臼了。
“趕緊把他們拉開——平局!”幾個人齊聲喊道;這時,人們圍的圈子全亂了,大家將兩個拳手分開了。
摩爾多瓦人憨厚地說:
“畫匠的力氣並不大,可是非常靈活!當著大夥兒的麵,我敢說,他會成為一個優秀拳擊手的。”
這時一群半大小夥子互相打鬥起來;我領著西塔諾夫去找正骨醫生。西塔諾夫的所作所為,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變得更加高大了,增加了我對他的好感和敬重。
一般地說,西塔諾夫這個人非常真誠,正直,而且,他認為這是自己應該做的,但一向大大咧咧的卡別久欣卻變著法兒地嘲笑他:
“喂,熱尼亞[239],你活著是為了做給人看的!你淨化自己的心靈,就跟節日前擦洗茶炊一樣,可以向別人誇耀說:‘瞧這茶炊有多麽亮,閃閃發光!’可你的內心卻是銅質的,所以跟你在一塊兒,非常沒意思……”
西塔諾夫平心靜氣,一聲不吭,不是埋頭幹活,就是往筆記本上抄萊蒙托夫的詩。他把自己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花在抄詩上了,當我跟他說:
“你手頭有的是錢,買一本得啦!”他回答說:
“不,最好還是自己抄!”
他的字寫得很漂亮,秀麗俊美,筆意疏放,每抄完一頁,在等待墨水晾幹的工夫,他輕聲地朗誦道:
沒有憐憫,沒有同情,
你觀察世間,
這裏既沒有真正的幸福,
也沒有永恒的美……[240]
然後,他眯起眼睛,說:
“這話——千真萬確!嗨,他對事物的了解,真是一針見血!”
我對西塔諾夫和卡別久欣兩人的關係感到非常驚訝:這位哥薩克隻要一喝醉,總要跟人找碴鬧事,而這時西塔諾夫便耐心地勸導他:
“算啦,別惹是生非了……”
接著便對這個醉鬼大打出手,那一頓揍啊,連平時把打架鬥毆當熱鬧看的畫工師傅們都覺得不能不管了,趕緊把他們拉開。
“要不是及時阻止住葉夫根尼,他會鬧出人命的,反正他已經豁出去了。”他們說。
卡別久欣頭腦清醒的時候對西塔諾夫也老是諷刺挖苦,而且沒完沒了,嘲笑他對詩歌的迷戀和他的不幸的愛情,滿嘴髒話,不堪入耳,目的是想引起他的妒忌,但是每次都不成功。不管卡別久欣怎麽諷刺挖苦,西塔諾夫全當耳旁風,不急不躁,沒有反應,有時甚至自己還跟卡別久欣一塊兒笑。
他們睡覺,床挨床,夜裏兩人嘀嘀咕咕,能說很長時間,不知說些什麽。
他們這種交談,吵得我不得安寧——我很想知道,這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究竟有什麽友情可言呢?但是我一走近他們,哥薩克人便很不樂意地說:
“你來幹什麽?”
西塔諾夫跟沒看見我一樣。
但是,有一次,他們把我叫過去,卡別久欣問我:
“馬克西梅奇,如果你有了錢,你會幹什麽?”
“那我就買書。”
“還有呢?”
“不知道。”
“咳。”卡別久欣很掃興地把臉轉到一邊。然而,西塔諾夫卻平靜地說:
“瞧見了吧——無論是老的還是小的,都不知道!告訴你吧,財富本身——毫無用處!一切都是有條件的……”
我問:
“你們在說什麽呀?”
“不想睡覺,就說說話唄。”卡別久欣回答說。
後來,我仔細聽了聽,才知道他們夜裏談的無非是人們白天談的那些話題,什麽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愚蠢與狡猾,有錢人的貪得無厭,以及整個生活錯綜複雜、難以理解等。
聽他們談話,我總是非常經心,他們的談話使我非常激動,我高興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眾口如一地說:日子過得很糟糕,應該生活得更好一些!但同時我又發現,想過好日子的願望,不起任何作用,作坊裏的生活,畫工師傅們相互之間的關係,毫無改變,依然如故。所有這些言談話語,在照亮我麵前的生活,展示生活背後某種令人沮喪的無聊與空虛,人們生活在其中,就像池塘裏的細微沙塵,經風一吹,他們便莫名其妙、心急火燎地隨風飄**,他們自己也說,這種無謂的湧動是毫無意義的,它隻能使他們感到不快與煩惱。
他們大發議論,樂此不疲;每次總要責怪個什麽人,或者後悔什麽事情做錯了,再不就自我吹噓一通;常常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惡語相向,嚴重傷害了彼此的感情。他們總想弄清楚人死後究竟是個什麽樣。作坊門口有個汙水桶,有塊地板壞了,一股股冷風和又酸又臭的爛泥味兒從地下直往這個潮濕的窟窿裏灌,大家的腳都凍壞了,我和帕維爾用幹草和破布把這個窟窿給堵上了。他們總說應該換一塊木板,可是窟窿卻越變越大,遇上刮風下雪的日子,風雪像從煙囪裏刮來的一樣,從窟窿裏呼呼地直往上冒,大家都感冒了,不住地咳嗽。氣窗上的鐵片嘎啦嘎啦直響,非常討厭,他們用各種髒話,破口大罵,後來我去給它抹了點油,日哈列夫聽了聽,說:
“氣窗倒是不響了,可是——感到更寂寞了!”
從澡堂裏回來,大家往布滿灰塵、肮髒不堪的**一躺——已經沒有人對這種肮髒和難聞的氣味兒感到憤怒了。有許多影響大家生活的小事情本來是可以很容易解決的,但就是沒有人去管。
他們經常說:
“誰都不可憐人——無論是上帝,還是自己……”
但是,當我們——我和帕維爾——給滿身虱子、蓬頭垢麵、奄奄一息的達維多夫擦洗身子時,他們卻一直嘲笑我們,他們把自己的襯衫也脫下來,讓我們給他們擦背,說我們是搓澡的。總之,他們不斷地諷刺挖苦我們,好像我們幹了什麽丟人和可笑的事情似的。
從聖誕節一直到大齋日,這期間達維多夫始終躺在**,咳嗽不止,大口大口的血痰,一直往外吐,因為夠不到汙水桶,都吐在地板上。每天夜裏他都說胡話,吵得眾人不得安寧。
大夥兒差不多天天都說:
“應該送他到醫院去!”
但是一直沒有送,起初,是因為達維多夫的身份證已經過期,後來,又說他的病情有所好轉,最後,大家說:
“反正他也活不久了!”
他自己也說:
“我活不了多久了!”
他的話不多,但風趣幽默,為了驅散作坊裏令人難受的沉悶氣氛,他總是盡可能地說點笑話——從吊**探出他那又黑又瘦的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們聽聽吊**的人的聲音吧……”
於是,他有板有眼地念了一首情調憂傷的打油詩:
我在吊**,
醒得就是早,
白天和夜晚,
蟑螂把我咬……
“情緒還不錯!”大家感到很欣慰。
有時候,我和帕維爾湊到他身邊,他還強打精神,開玩笑地說:
“貴客到了,拿什麽招待你們呢?有鮮活的小蜘蛛——想品嚐一下嗎?”
他死得很慢,這讓他感到很不耐煩,他心中十分懊惱地說:
“怎麽總死不了呢,真是糟糕!”
他對死毫不畏懼,這讓帕維爾感到非常害怕,他常常夜裏把我叫醒,小聲說:
“馬克西梅奇,好像他已經死了……要是他半夜真的死了,我們就躺在他下麵,哎呀,我的天哪!我害怕死人……”
再不,他就說:
“咳,他才多大歲數呀,怎麽能夠這樣?二十都不到,就要死了……”
有一次,是個有月亮的夜晚,他把我叫醒後,瞪著兩隻驚恐的眼睛,對我說:
“你聽!”
達維多夫正在吊**打呼嚕,他聲音急促,但卻十分清晰地說:
“給我拿過來,拿過來……”
然後,他開始打起嗝來。
“他就要死了,真的,你瞧著吧!”帕維爾惴惴不安地說。
白天一天,我都在忙著把積雪從院子裏運到田裏,十分勞累,非常想睡覺,可是帕維爾一再央求我:
“別睡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別睡了!”
這時他忽然折起身,跪在那裏,瘋了似的叫道:
“趕快起來,達維多夫死了!”
有個人醒了,幾個人影從**坐了起來,有人生氣地在詢問。
卡別久欣爬上吊床,吃驚地說:
“真的,好像是死了……雖然……身上還有熱氣……”
周圍很安靜。日哈列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往被窩裏一鑽,說:
“喏,有什麽辦法,但願他能夠升入天國!”
有人提議說:
“不然把他抬到過道裏……”
卡別久欣從吊**爬下來,向窗外看了看。
“就讓他躺到早晨吧。活著的時候他也沒有招惹過誰……”
帕維爾用枕頭捂住腦袋,放聲大哭起來。
可是西塔諾夫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