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聖像作坊設在一幢半磚石結構的大房子裏,有兩個房間。其中一間——有三個窗戶麵向院子,兩個窗戶衝著花園;另一間——一個窗戶朝花園,一個窗戶衝大街。窗戶都很小,呈四方形,窗上玻璃因陳舊而變得模糊不清,很不情願讓冬天慘淡的陽光透進作坊裏來。
兩個房間都擺滿了桌子,每張桌子後麵都坐一位伏案幹活的聖像畫工,有的一張桌子後麵坐兩個人。天花板上垂吊著許多圓的玻璃球,它們裏麵裝滿了水,將燈光聚集在一起,再將那發白的寒光反射到聖像的方形木板上。
作坊裏又熱又悶。在這裏幹活的聖像畫工,有二十個左右,他們分別來自帕列赫、霍盧伊和姆斯喬拉[202],他們全都穿著花布襯衫,領口敞著,下身是斜紋布褲子,打著赤腳,或者穿一雙破鞋。畫工們頭頂上煙霧騰騰,那是點燃著的馬哈煙冒出的藍灰色濃煙,周圍有一種強烈的幹性油、油漆和臭雞蛋的氣味。一首弗拉基米爾地區哀婉淒楚的歌曲,像鬆脂一樣在緩緩地流淌:
如今的人簡直喪心病狂——
男孩竟敢當眾引誘姑娘……
人們也唱別的歌曲,但同樣都很悲傷,不過最常唱的還是這首歌曲。它那舒緩淒婉的曲調並不妨礙人們進行思考,不影響白狼毫筆在聖像上運色細描,勾勒出“衣飾的褶紋,在聖徒們瘦骨嶙峋的臉上描繪出細致入微的痛苦表情。鏤雕工戈戈列夫是個嗜酒如命的老頭兒,長著一個顏色發青的大酒糟鼻子,他正在窗前用小錘子一個勁兒地敲敲打打,單調乏味的敲擊聲一再闖進慢慢悠悠的歌聲之中,仿佛是一條蛀蟲正在啃噬一棵樹木。
沒有人喜歡畫聖像。不知是哪個居心險惡的聰明人,把畫聖像的工作分成一連串煩瑣的工序,使這些工序失去了美感,無法引起人們對這項工作的喜愛和興趣。細木工潘菲爾是個斜眼兒,心狠手毒,陰險狡詐,他把自己刨好並上了膠的不同尺碼的柏木板和椴木板搬過來;患肺結核的小夥子達維多夫將它們打上底色;他的夥伴索羅金塗上“列夫卡斯”[203];米利亞申根據聖像的原畫用鉛筆勾畫出圖樣;戈戈列夫老頭兒再來上金,並在上麵雕出花紋;再由負責衣飾的畫工師傅繪製聖像的背景和服裝,然後,一件沒有臉和手的聖像便製作出來了,靠在牆邊,等待麵部彩畫師來完成最後的工序。
一幅幅供聖像壁和聖堂門懸掛的巨大聖像,斜靠在牆邊,這時它們的麵部還沒有畫出來,又缺胳膊少腿的——隻是清一色的法衣或甲胄,還有大天使穿的短襯衫,看著叫人感到非常不舒服。這些五顏六色的木板,顯得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缺乏應有的精氣神兒,但這種精氣神兒好像都曾經有過,後來卻神奇地消失了,隻留下身上沉重的法衣。
當彩繪臉麵的畫工畫好“原身”後,聖像便轉交給另外一位師傅,由這位師傅根據雕刻的紋路塗上“琺琅”;上麵的題詞由別的師傅單獨撰寫,最後上漆則由很少說話的作坊主管伊萬·拉裏奧內奇來完成。
伊萬·拉裏奧內奇的臉色發灰,胡子也是灰色的——光滑細密,像絲絨一般,兩隻灰色的眼睛顯得特別深邃,充滿了憂傷。他笑起來很好看,但卻不便衝他微笑,不知為什麽總覺得有些別扭。他的樣子很像柱塔僧[204]西梅翁的聖像——幹瘦幹瘦的,而且,他那雙全神貫注的眼睛,一直遙望著遠方的某個地方,凝神靜思,超塵拔俗,全不把眾人和牆壁放在心上。
我到作坊幾天後,專事彩繪神幡[205]的畫工卡別久欣醉醺醺地來到了作坊。他是來自頓河的一名哥薩克,人長得很帥氣,力大無比;他緊咬牙關,眯起兩隻女人般嫵媚的眼睛,二話不說,揮動鐵拳,便向眾人打去。他個頭不高,但身材勻稱,在作坊裏東奔西突,四麵出擊,好像一隻貓掉進地窖的老鼠群裏了,大家驚慌失措,紛紛躲向牆角,互相大聲呼喊著:
“打他呀!”
彩繪臉部的畫工師傅葉夫根尼·西塔諾夫舉起凳子照這個狂徒的頭上就是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他一坐在地上,大夥兒當即將他按住,用幾條毛巾把他捆了起來,但他又撕又咬,一心想把毛巾解開。這時葉夫根尼也火了——他縱身跳到桌子上,胳膊肘夾緊兩肋,正打算向哥薩克身上跳去。葉夫根尼個子很高,身體結實,一旦他跳下去,肯定非把卡別久欣的胸腔壓扁不可,但就在這時,拉裏奧內奇出現在他的身邊;他穿著大衣,戴著帽子,伸出一個指頭,搖晃著警告西塔諾夫不要往下跳,同時低聲但一臉嚴肅地對各位師傅說:
“把他抬到過道裏去,讓他清醒清醒……”
人們將他抬出作坊,把桌椅擺放好,重又幹起活來,不時談論幾句這個哥薩克人力氣過人的事,並預言說,總有一天他會在鬥毆中被人打死的。
“打死他是很難的。”西塔諾夫非常平靜地說,好像在談一件他非常熟悉的事情。
我看了看拉裏奧內奇,不禁納悶地想:為什麽這些身強力壯、脾氣暴躁的人,就那麽輕易聽從他指使呢?
他告訴大家應該如何幹活,就連最優秀的工人師傅也很樂意聽他的勸說。他教得最多,而且費口舌也最多的人,要算是卡別久欣了。
“你呀,卡別久欣,既然你是一位畫師,你就應該用意大利的畫法,畫得活靈活現才是。油畫要求各種暖色調要和諧統一,可你這裏白色用得太多,結果,聖母的兩隻眼睛就顯得冷冰冰的,寒氣襲人。麵色畫得倒很紅潤,像蘋果似的,可是跟眼睛很不協調,擺放的位置也不對——一隻眼靠近鼻梁,另一隻眼卻靠近鬢角,結果,聖母的形象看上去就不那麽純潔神聖了,顯得有些狡猾、俗氣。卡別久欣,你沒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哥薩克一邊聽,一邊做鬼臉,然後,他眯起女人般的眼睛,恬不知恥地滿臉堆笑,用因為喝酒而變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娓娓動聽地說:
“哎喲,伊萬·拉裏奧內奇,我的老爺子,這可不是我幹的活兒。我天生是個音樂家,可是卻讓我——當了修士!”
“隻要勤奮努力,什麽工作都能夠幹好。”
“不,我哪兒行呀?我還是當個馬車夫,趕著飛快的三駕馬車,駕……”
於是,他亮出喉結,扯著嗓子唱道:
“哎喲喲,我套上棗紅色的駿馬,
趕起三套馬車,
啊,馳騁在寒冷的黑夜,
一路狂追,直奔我心愛的姑娘[206]!”
伊萬·拉裏奧諾維奇[207]安詳地笑著,扶了扶架在灰白、傷感的鼻梁上的眼鏡,轉身走開了,有十來個人齊聲跟著唱起來,聲音高亢洪亮,形成一股強大的洪流,好像要把整個作坊都架到空中似的,節奏鮮明地搖動著它:
“根據以往的習慣——馬兒知道,
姑娘家在何方……”
學徒工帕什卡·奧金佐夫放下手頭倒蛋黃的工作,拿著碎蛋殼,用清脆的童音,跟著唱了起來。
大家陶醉在歌聲之中,忘情地唱著,真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他們一直斜眼注視著這個哥薩克。在他放聲高歌的時候,整個作坊都把他看作是自己的主心骨。大家都真心地擁戴他,眼睛緊緊盯住他那大起大落、指揮若定的雙手,他張開雙臂,仿佛要飛起來似的。我相信,要是他突然停下來不唱了,大聲喊道:“把所有的東西都打他個稀巴爛!”我想,即使平時最穩重的工匠師傅,也會在幾分鍾之內把作坊給砸了,將一切毀於一旦!
他很少唱歌,但他那熱情奔放的歌曲有一股強勁的力量;這種力量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不管人們的情緒有多麽低沉,他都能使大家振奮起來,調動他們的熱情,集中力量,和衷共濟,形成一個強大的機體。
這些歌曲,使我對唱歌者及其對眾人的完美的控製力,產生了強烈的嫉妒心。我激動不已,難以自持,隻覺得心中隱隱作痛,直想大哭一場,對唱歌的人們大聲喊道:
“我愛你們!”
患肺結核的達維多夫,麵黃肌瘦,頭發蓬亂,也張大著嘴,樣子怪怪的,很像一隻剛出蛋殼的小雞。
隻有當哥薩克擔任領唱的時候,他們才唱那些歡快的、熱情奔放的歌曲,平時他們唱的大都是些音調拖得很長、愁腸百結、悲天憫人的歌曲,比如《沒良心的人》《林蔭樹下》[208]和關於亞曆山大一世之死的歌:《我們的亞曆山大怎樣檢閱軍隊》[209]。
有時,根據我們作坊最優秀的麵部彩畫工日哈列夫的倡議,大家也試著唱些教堂的歌曲,但很少有唱好的時候。日哈列夫喜歡標新立異,總想搞點與眾不同、隻有他一個人能夠明白的東西,所以往往弄得大家根本就沒法唱。
日哈列夫四十五歲左右,人很瘦,謝頂,頭頂周圍長著像茨岡人那樣的黑色卷發,眉毛又黑又長,像兩撇小胡子似的;尖削、濃密的胡子,使他那瘦削、黝黑、非俄羅斯型的臉龐顯得非常漂亮,但是鷹鉤鼻下麵那一撮硬胡子在兩道濃眉的襯托下看上去就有些多餘了。他的兩隻藍眼睛不一般大小:左眼明顯比右眼大。
“帕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個學徒工——喊道,“來,起個頭兒:《讚美上帝》,大夥兒聽著!”
帕什卡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領頭唱道:
“讚美……”
“……上帝的英名。”幾個人跟著唱起來,然而,日哈列夫不耐煩地喊道:
“葉夫根尼,低一點兒!把聲音往下降,讓它發自內心的最深處……”
葉夫根尼·西塔諾夫悶聲悶氣的,像敲木桶似的,大聲唱道:
“奴仆先生們……”
“不對!這裏一定要唱出磅礴的氣勢,要唱得驚天動地,牆倒屋塌!”
日哈列夫完全處於莫名其妙的亢奮狀態,他那兩道奇特的眉毛不停地在額頭上下滑動,聲音時斷時續,手指在無形的古斯裏琴[210]上不住地彈奏著。
“奴仆先生們——明白嗎?”他意味深長地說,“這句話應該領會它的核心意思,應該透過整個外殼,感受它的內核。奴仆們,讚頌上帝吧!你們這些活生生的人,怎麽就不明白呢?”
“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我們這裏從來都沒有唱好過。”西塔諾夫溫文爾雅地說。
“好吧,那就算了!”
日哈列夫很不樂意地開始幹起活來。他是一位優秀的畫師,他繪製的聖像麵容,有拜占庭風格的[211],弗裏亞戈[212]風格和“栩栩如生的”意大利風格的。每當收到大宗的聖像訂單時,拉裏奧內奇都去跟他商量,因為他是聖像真品真正的行家,聖像方麵所有奇珍異寶的貴重複製品——無論是費奧多羅夫斯克的、斯摩棱斯克的,還是喀山等其他地方的,都要從他手裏經過。但他在反複查看這些真品時,常常大聲地抱怨說:
“這些真品把我們給束縛住了……說老實話,是束縛住了![213]”
盡管他在作坊裏的地位舉足輕重,但和其他人相比,他從不趾高氣揚,居功自傲,他對學徒工們——我和帕維爾的態度非常和藹,一心要教我們手藝——這是他的絕活,除了他,沒有人會幹。
別人很難理解他,一般地說,他是個不苟言笑、悒悒不樂的人,有時候他能整個星期都在埋頭幹活,一句話不說,像個啞巴,他驚奇地看著大家,跟陌生人一樣,仿佛生平頭一次看見這些他熟悉的人似的。雖然他喜歡唱歌,但這些日子他沒有唱,甚至也沒有聽別人唱。大家都注意著他,彼此遞換著眼色。他彎著腰,將聖像橫放在胸前的膝蓋上,聖像中間的地方頂著桌子的邊沿,然後,他用一隻細小的畫筆,仔細地描繪著聖像那灰暗冷漠的麵孔;他自己的臉也是一副灰暗、冷漠的樣子。
突然,他開口說話了,話說得清清楚楚,透著一肚子的不滿:
“先行者——什麽意思?古人曰:‘行者——走也。’先行者,即走在前麵的人,並沒有什麽別的意思……”
作坊裏非常安靜,大家都斜眼看著日哈列夫,嘿嘿地發笑;寂靜中,有人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不應該把他畫成身披羊皮的樣子,要給他畫上翅膀[214]……”
“你在跟誰說話呀?”有人問他。
他沒有吭聲,不知是沒有聽見有人問他,還是壓根兒就不願意回答。後來,在充滿期待的寂靜中,淩空又傳來了他說話的聲音:
“應該了解生平傳記,可有誰了解它們呢——生平傳記?我們了解什麽?我們的生活平平庸庸,毫無生氣……哪兒有什麽靈魂?靈魂又在哪裏?聖像真品——沒錯!有。可是心靈卻沒有……”
這些公開道出的想法,除西塔諾夫外,遭到了所有人的譏笑。幾乎總有人在惡意地小聲嘀咕:
“星期六——他還要去喝酒……”
西塔諾夫個子高高的,身體健壯,是位二十二歲的小夥子,一副圓圓的臉,沒長胡子,也沒有眉毛。他神色憂鬱地望著牆角,態度十分嚴肅。
記得日哈列夫在臨摹完費奧多羅夫斯克的聖母像——好像是要送往昆古爾[215]去的,他把聖像擺放在桌子上,情緒激動地大聲說道:
“聖母像大功告成!你就像一隻杯子——一隻深不見底的杯子,世人發自內心的辛酸淚水將傾注其中……”
然後,他把一件不知什麽人的大衣往肩上一披,離開作坊——往酒吧去了。青年人發出一陣笑聲,不停地打著口哨;年長一些的用羨慕的眼光,望著他的背影,西塔諾夫走到畫好的聖像跟前,細心地看了看,解釋說:
“不用說,他喝酒去了,因為他舍不得把聖像交出去。這種難舍難分的情意——不是人人都能夠理解的……”
每逢星期六,日列諾夫總是要大喝一通。這好像不是愛喝酒的師傅們通常的毛病;事情的開始常常是這樣:上午他寫個便條,讓帕維爾[216]送到什麽地方去,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對拉裏奧內奇說:
“我今天——要到澡堂去!”
“要很久嗎?”
“哦,天哪……”
“那就去吧,不要遲於星期二!”
日列諾夫同意地點了點他的光腦袋,兩道眉毛一抖一抖的。
從澡堂裏回來,他穿戴一新,裏麵穿一件胸襯,脖子上係著三角巾,緞子坎肩外掛一條長長的銀鏈,一句話沒說便出去了,行前他吩咐我和帕維爾說:
“天黑前請把作坊收拾幹淨一些;把大桌子擦洗好,將桌麵弄平整!”
大家的心情非常好,像過節似的,人人都穿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還去澡堂洗了澡,匆匆吃過晚飯;晚飯後,日列諾夫回來了。他大包小包地帶了許多吃的東西,還有啤酒和葡萄酒,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女人——她人高馬大,碩大無朋,各方麵比常人都大一圈,簡直長得有些大而無當。她身高兩俄尺十二俄寸[217],我們所有的椅子和凳子在她跟前都變成玩具了,甚至個子很高的西塔諾夫往她跟前一站,也隻像個半大小子。她身材勻稱,但像小山似的**幾乎一直挨著了下巴,而且行動遲緩,舉止笨拙。她的年紀四十開外,但她那張表情死板的圓臉和一雙馬一樣的大眼睛卻顯得非常光滑和水靈,一張小嘴像畫出來似的,跟廉價布娃娃的嘴十分相像。她裝模作樣地滿臉堆笑,向所有的人都伸出熱乎乎的大手,同時說了些沒用的廢話。
“您好。今天天氣真冷。你們這裏的氣味真重。是油漆味兒吧。您好。”
看著她那像大河流水那樣四平八穩、強勁有力的身姿,著實令人非常高興,但她的言談話語裏總有一種催人入眠的東西。她說的全是些廢話,自然讓人聽得昏昏欲睡了。她說話前總是先要鼓足底氣,這樣,本來已經很紅的麵龐就顯得更加圓鼓鼓的了。
青年人嘿嘿直樂,小聲說:
“瞧呀,簡直像一台機器!”
“像一座鍾樓!”
她微微噘起小嘴,雙手放在胸前,在擺好的桌子旁,靠近茶炊的地方坐了下來,然後用她那馬一樣善良的目光,挨個地打量著眾人。
大家對她都非常敬重,青年人甚至還有點怕她——一個半大小夥子用貪婪的目光一直望著她那高大的身軀,但當這女人明若觀火、一覽無遺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時,那小夥子便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日哈列夫對自己的女賓也很敬重,跟她說話時以“您”相稱,叫她大嫂,請她吃東西時——躬身相邀,畢恭畢敬。
“真是不敢勞您的大駕,”她甜滋滋地拉長聲調說,“您也太費心了,真的!”
她自己倒是從容不迫,兩隻胳膊隻有從胳膊肘到手的這一部分在活動,而胳膊肘則緊緊貼在左右兩肋。她身上散發出一股熱麵包的醇香氣味兒。
由於興奮,戈戈列夫老人說起話來結結巴巴,他一個勁兒地誇獎這女人有多麽漂亮——就跟教堂執事讚頌聖母似的。她一邊聽,一邊露出滿意的微笑,當老人說話前言不搭後語時——她馬上便接著自我介紹說:
“我當姑娘時本不漂亮,是婚後生活讓我變漂亮的。快到三十歲時,我出落得如花似玉,非常漂亮,甚至引起了貴族們的注意,一位縣首席貴族還答應送我一輛雙套馬車……”
卡別久欣喝醉了酒,頭發亂蓬蓬的,他惡狠狠地看著她,粗暴無禮地問:
“這雙套馬車——他為什麽答應送給你?”
“為了我們的愛情,這還用說?”女來賓解釋說。
“愛情?”卡別久欣有點尷尬地嘟噥道,“這裏有什麽愛情?”
“您呀,一個如此英俊的小夥子,肯定非常懂得什麽叫作愛情。”那女人幹脆利落地說。
大夥兒哄堂大笑,震得作坊都直搖晃。西塔諾夫小聲跟卡別久欣說:
“一個蠢婆娘,如果不是更壞的話!愛這樣的女人,誰都知道,除非苦悶之極,無法排解……”
由於喝了葡萄酒,他的臉色變得刷白,鬢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兩隻聰慧的眼睛炯炯有神,忐忑不安。戈戈列夫老人晃動著醜陋的鼻子,伸手抹去眼上的淚水,問道:
“你有過幾個孩子?”
“我們曾經有一個孩子……”
桌子上方吊著一盞燈,爐灶角落那邊還有一盞。它們的光線很弱,作坊犄角旮旯的地方都黑黢黢的,一些還沒有畫好的、缺胳膊少腦袋的聖像,正在從那裏向這邊看著,應該畫上胳膊和腦袋的地方,現在隻是一些單調的灰色空白點,看上去比平時要更加嚇人,好像聖徒們的軀體從彩繪好的衣服裏一個個都神秘地不見了,從這座地下室裏溜走了。一個個玻璃燈罩緊挨著天花板,在鉤子上掛著,作坊裏一片烏煙瘴氣,到處閃耀著淡淡的藍光。
日哈列夫圍著桌子忙個不停,招呼著大家吃東西,他那光禿禿的腦袋,一會兒衝這個點點頭,一會兒衝那個點點頭,纖細的手指一直在指指點點,比比畫畫。他變瘦了,鷹鉤鼻也變得更尖了,當他轉身對著燈光時,臉上便能顯出他鼻子的側影。
“請喝呀,朋友們,吃吧。”他用響亮的男高音說。
那女人特會來事兒,像唱歌似的說:
“怎麽,大哥,這還用您來操心嗎?他們每個人自己都有手,自己的肚子自己知道;能吃多少吃多少,多了也吃不下呀!”
“大家歇會兒吧!”日哈列夫興奮地叫道,“朋友們,我們都是上帝的奴仆,讓我們來唱《讚美上帝》吧……”
歌沒有唱起來,因為大夥兒酒足飯飽後,一個個都打不起精神了。卡別久欣雙手抱著一架雙排式手風琴;皮膚黝黑、神態嚴肅的年輕人維克多·薩拉烏京,像一隻小烏鴉,手持鈴鼓,手指頭在繃緊的鼓麵上不住地敲擊,鼓麵發出低沉的嘭嘭聲,同時伴隨著清脆的鈴聲。
“跳個俄羅斯舞吧!”日哈列夫吩咐說,“大嫂,請吧!”
“咳,”那女人站起身,歎道,“您可真能張羅!”
她走出來,站在一塊空地方,活像一座鍾樓。她穿一條寬大的咖啡色裙子,一件黃色的細亞麻布上衣,頭上係著一條紅頭巾。
手風琴死命地在吼叫,琴片發出吱啦吱啦的嘶鳴,鈴鼓的鈴聲叮當作響,鼓麵發出歎息似的沉悶的響聲。這一切,聽起來讓人感到很不舒服,因為它像是一個發了瘋的人,在哭著,喊著,腦袋一直在往牆上撞。
日哈列夫不會跳舞,隻會邁著小碎步,踩著擦得油光鋥亮的皮靴後跟,像山羊似的,又蹦又跳,和那令人陶醉的音樂旋律,根本合不上拍。他的兩隻腳好像是別人的,身子扭來扭去,十分難看,像一隻粘在蜘蛛網上的黃蜂,或是被網住了的一條魚,看上去很不雅觀。但是所有的人,甚至喝醉酒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副手忙腳亂的樣子,大夥兒一聲不吭地盯住他的臉,看著他的一招一式。日哈列夫臉上的表情可有意思了:一會兒現出和藹可親的樣子,一會兒又顯得非常尷尬;再不就突然表現得十分高傲,眉頭緊皺,一臉嚴肅。這不,他不知對什麽事情感到驚訝了,隻聽見他哎呀一聲,雙目緊閉,少頃,又睜開了眼睛,變得憂心忡忡起來。他緊握拳頭,悄悄地向那女人走去,突然,他一跺腳,撲通一聲,跪倒在那女人麵前,張開雙臂,揚起眉毛,從內心深處露出了微笑。她從上到下地打量著他,誌得意滿,莞爾而笑,然後心平氣和地提醒他說:
“您這樣會吃不消的,我的大哥!”
她原想美滋滋地把眼睛閉上,但有三戈比硬幣大小的兩隻眼睛就是閉不上,於是她緊鎖眉頭,現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她也不會跳舞,隻會慢慢晃動她那巨大的身軀,悄無聲息地從一個地方挪動到另外一個地方。她左手拿一塊手絹,輕輕地搖動著;右手叉著腰,這使她看上去很像一隻巨型的陶罐。
日哈列夫一直圍在這位陶罐般的女人的身邊轉悠,非常矛盾地不時變換著自己的麵孔,仿佛跳舞的不隻是他一個人,而是十個人,而且十個人各不相同:有沉默寡言、性格溫順的;有脾氣暴躁、非常可怕的;還有他自己這樣的人,老是在擔驚受怕,暗地裏唉聲歎氣,很想從這個高大、討厭的女人身邊悄悄溜走。這不,說話間,又來了一個人——齜牙咧嘴,蜷縮著身子——像一條受傷的狗。這種枯燥而難看的舞蹈太讓我失望了,使我想起了那些當兵的、洗衣女工和廚娘們的種種醜事,想起了他們那些豬狗不如的胡作非為。
記得西多羅夫悄悄說過:
“在這種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謊,因為人人都覺得這種事情非常可恥,誰也不愛誰,隻不過是在一塊兒玩玩,逢場作戲……”
我不願相信“在這種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謊”這句話,如果是這樣,那瑪爾戈王後呢?當然,日哈列夫也沒有撒謊。我知道,西塔諾夫愛上了一個“賣笑”的女子,染上一身髒病,但他並沒有像大夥兒說的那樣,為此把她痛打一頓,而是給她租了一間房子,讓她進行治療,而且,每當談起她時,言語間總是顯得特別親切,還有點不好意思。
那位人高馬大的女人一直在那裏搖來晃去,呆頭呆腦地對人微笑著,揮動著手裏的手絹,日哈列夫圍著她一蹦一跳的。我看在眼裏,心裏卻在想:難道欺騙上帝的夏娃和眼前這匹高頭大馬真的很相像嗎?我心裏產生一種對她的憎惡感。
那些臉還沒有畫好的聖像,從黑黢黢的牆邊向裏麵張望著,黑夜正在從玻璃窗外悄悄地逼近。作坊裏燈光暗淡,人們感到透不過氣來,但是仔細聽去,在沉重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中,還能夠聽見銅臉盆中的水滴滴答答落入汙水桶裏的聲音。
這一切根本不像我在書中看到的生活!太不像了。這不,大家最後都感到非常無聊。卡久別欣將手風琴往薩拉烏京手裏一塞,大聲叫道:
“跳吧!瘋狂地跳吧!”
他像萬尼卡·茨岡[218]那樣跳了起來——仿佛是在空中旋轉飛舞;緊接著,帕維爾·奧金佐夫、索羅金也起勁地跳起來,他們的動作麻利,手腳靈便;患肺結核的達維多夫跟著也在地板上移動著腳步,由於灰塵、煙霧、伏特加和熏腸的強烈氣味,他一直在不停地咳嗽,這種熏腸總是散發出一股製革用的芒硝的氣味兒。
大家跳呀,唱呀,喊叫呀,但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隻不過是在尋歡作樂,而且,大夥兒都好像在互相經受一次考試——測驗一下自己的靈活性和承受力。
喝醉了的西塔諾夫一會兒問問這個,一會兒問問那個:
“難道可以愛這樣的女人嗎,啊?”
看來他簡直要哭起來了。
拉裏奧內奇聳起他那尖瘦的雙肩,回答他說:
“女人就是女人,你想要求什麽?”
那些大家所議論的人,不知不覺地一個個全不見了。兩三天後,日哈列夫才回到作坊,接著去了洗個澡,然後得有兩個星期,一聲不響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悶頭幹活;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仿佛跟誰都不認識似的。
“都走了嗎?”西塔諾夫在問自己,他用充滿憂傷的、淺藍色的眼睛仔細打量著作坊。他的臉長得並不漂亮,顯得有些蒼老,但他的兩隻眼睛卻炯炯有神,而且非常善良。
西塔諾夫對我的態度很友好,這得益於我那個抄有很多詩的厚厚的筆記本。他不相信上帝,不過,除了拉裏奧內奇,很難弄清楚作坊裏有誰真的熱愛上帝,而且對他深信不疑,因為大家談起上帝時的口吻都很不嚴肅,冷嘲熱諷,跟議論女主人似的。可是每當坐下來午餐和晚餐的時候,大家卻都要畫十字,臨睡前要做禱告,節假日還要到教堂做星期。
西塔諾夫這些事都不做,所以大夥兒認為他不相信上帝。
“沒有上帝。”他說。
“那麽世間萬物是從哪兒來的呢?”
“不知道……”
當我問他:怎麽會沒有上帝呢?他解釋說:
“你看見了嗎:上帝——高不可攀呀!”
這時,他把一隻手高高舉過頭頂,然後放下來,距地麵一俄尺高的時候,說:
“人——非常矮小!是不是?可是書上說‘人是按照上帝的麵貌和樣子創造的’[219],這你是知道的!然而戈戈列夫和上帝有什麽相像之處呢?”
這下可把我給問住了,一個醉醺醺的髒老頭兒——戈戈列夫,雖說上了年紀,還在犯俄南[220]那樣的罪惡,我想起了那個維亞特卡的當兵的,想起了葉爾莫欣和外婆的妹妹——他們身上哪兒有什麽和上帝相像的地方呢?
“人跟豬一樣,這誰都知道。”西塔諾夫說,但他馬上又安慰我說:
“沒關係,馬克西梅奇[221],還有好人,有好人!”
跟他在一塊兒感到很輕鬆,很隨便。他有什麽不知道時,就坦白地承認說:
“不知道,我連想都沒想過!”
這一點——也很非同一般,因為在遇見他之前,我見到的人,都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什麽問題都能夠說上一通。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看見在他的筆記本裏,除了有一些感人肺腑的好詩外,還有許多不堪入目、隻能讓人感到臉紅的歪詩。當我和他談起普希金時,他便指著他筆記本上抄的一首詩《加夫裏利阿達》……
“普希金——會什麽?隻會插科打諢而已,而別內迪克托夫[222]、馬克西梅奇,那可就不同了,很值得注意!”
這時,他閉上眼睛,輕聲朗誦道:
請看這漂亮的女人
那令人銷魂的酥胸……
不知為什麽,他特別推崇下麵這三行詩,而且揚揚自得地朗誦起來:
即使鷹的目光
也無法穿過那灼熱的門限
**——窺視其百轉柔腸……
“你明白嗎?”
當時我實在不便承認說我不明白,這使他更加感到揚揚自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