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秋季節,輪船航線停了,我到一家聖像作坊裏當了學徒[164],但是,第二天,我的女主人——一個性格溫和、有點迷糊的老太婆,用弗拉基米爾的地方口音對我說:

“眼下白天短,夜晚長,所以說,你打早起就到店鋪裏去,在那裏當店夥計,晚上回來再學習手藝!”

於是她便把我交給了店鋪的掌櫃使喚。這位掌櫃個子不高,腿腳麻利,是個很招人喜歡的漂亮小夥兒。每天早晨,天剛放亮,我就和掌櫃的冒著寒冷,沿著人煙稀少的伊林卡商業街,穿過全城,來到下諾夫戈羅德的集貿市場。我們的店鋪就坐落在一家旅館大樓的二層樓上。這裏原先是一間貨倉,光線很暗,有一扇大鐵門,一個小窗口衝著用鐵欄杆圍起來的涼台,店裏堆放著許多大小不一的聖像和神龕,有不帶花飾的和帶“葡萄”花飾的,還有用教會斯拉夫文印刷、黃皮封麵裝幀的書籍。我們店鋪旁邊還有另外一家鋪子,也經營聖像和書籍生意,鋪子老板是一個長著黑胡子的商人,跟一位信奉舊教的飽學之士是親戚,這位博覽群書的人,在伏爾加河對岸舊教派盛行的地區很有名氣;黑胡子商人跟前有一個兒子,年紀和我相仿,勇敢機智,人長得精瘦,一張小臉,白白的,像個小老頭兒,兩隻眼睛像老鼠似的,滴溜溜地直轉。

店鋪門一開,我就得趕緊去小飯館裏打開水。喝完茶——收拾鋪子,擦去貨物上的灰塵,然後到陽台上,往那兒一佇,瞪大眼睛,緊盯住來往的顧客,隻怕他們到旁邊的鋪子裏去。

“顧客都是傻瓜,”掌櫃信心十足地跟我說,“他們反正都一樣,隻要價錢便宜就行,對於商品他們一竅不通!”

他動作麻利地把繪著聖像的畫板一一放好,同時吹噓自己對業務有多麽精通,他教我說:

“姆斯塔村那裏的貨物——價格便宜,三俄寸寬四俄寸高的聖像——物有所值……六俄寸寬七俄寸高的聖像——價錢也可以……聖徒們的情況你了解嗎?一定要記住:沃尼法季聖徒是掌管酗酒的;受難者瓦爾瓦拉聖徒是主管牙痛和意外傷亡的;瓦西裏·布拉任內——主管傷寒、熱病……你知道有幾位聖母嗎?你看:這是悲傷聖母、三手聖母、阿巴拉茨卡婭顯靈聖母、勿哭我聖母、消愁聖母、喀山聖母、庇護聖母、七箭聖母……”

我很快便記住了各種尺寸和不同質地的聖像的價格,記住不同聖母聖像的差異,但是要記住每位聖徒的使命和意義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時候,我正站在店鋪門口想事兒,掌櫃的會突然考問起我這方麵的知識:

“主管難產的聖母——是誰?”

要是我回答錯了,他就會不屑一顧地問道:

“你的腦袋是幹什麽用的?”

比較難的是招攬顧客。我不喜歡那些畫得千奇百怪的聖像,不好意思將他們向外推銷。在外婆的故事中,聖母給我的印象總是年輕漂亮,心地善良。雜誌插圖上畫的也是這個樣子,但聖像上畫的聖母可不是這樣:看上去總是老態龍鍾,臉色嚴峻,一隻長長的鷹鉤鼻和一雙木呆呆的小手。

逢集的日子——星期三和星期五,生意非常紅火,農民和老太婆們有時來到涼亭,甚至全家都來了——都是一些從伏爾加河對岸過來的舊禮儀派[165]。他們生活在林區,神情憂鬱,心存疑慮。有時你會看到這樣的情形:一個笨手笨腳的鄉下人,身上穿著羊皮襖和家裏自己做的厚粗呢大衣,慢慢騰騰地沿著長廊走了過來,仿佛怕摔倒似的,麵對他們,真讓人感到不知該怎麽辦,覺得很難為情。你費了很大的勁上前攔住他,在他那穿著又笨又重皮靴的兩隻腳前跑前跑後,像蚊子似的輕聲細語地問道:

“你老人家需要點什麽嗎?這兒有帶注釋和詳解的讚美詩,有葉夫列姆·西林的書、基裏爾的書,有聖法教規,有日課經,一應俱全,您請進吧!各種聖像,應有盡有,價格適宜,質量上乘,顏色凝重,請您隨意挑選!顧客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預先訂製——所有的聖徒和聖母都可以預訂!你是不是想訂製與命名日有關和家庭平安有關的聖像呢?這裏是俄羅斯最好的聖像作坊!是全市商號中的首屈一指!

這位讓人捉摸不透、難以理解的顧客,好長時間一言不發,像盯狗似的一直看著我,然後,他突然伸出一隻木頭般的手,把我擋開,徑直向隔壁那家店鋪走去,我家掌櫃搓著兩隻大耳朵,不滿意地嘟噥道:

“把顧客給放走了,做的什麽生意……”

旁邊店鋪裏傳出一陣陣甜言蜜語,話說得天花亂墜:

“我們呀,親愛的,可不做羊皮生意,也不做皮靴,我們製作的都是聖物,它們比金銀珠寶都珍貴,是無價之寶呀……”

“鬼曉得!”我家掌櫃既妒忌,又讚歎,“真會蒙鄉下人!學著點兒!好好學著點!”

我勤勤懇懇地學著,任何一件事,既然幹了,就一定要幹好。但我在招攬顧客、做生意方麵就是做不好,這些麵色陰鬱的鄉下男人寡言少語,老太婆們跟耗子一樣膽小,動不動就被嚇得什麽似的,總是耷拉著腦袋。我覺得這些顧客挺可憐的,真想把聖像的真實價格悄悄地告訴他們,就別再多收他們二十盧布了。我覺得他們都很貧窮,食不果腹,但奇怪的是,這些人竟不惜花三盧布五十戈比買一本讚美詩集——這是他們最常買的書。

他們對各種書籍的了解,對聖像筆法優劣的熟悉程度,令我非常驚訝。有一次,我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讓進店裏,他很客氣地跟我說:

“親愛的,你說你們的聖像作坊是俄羅斯最好的作坊,這話不對,最好的作坊是羅果仁的,在莫斯科!”

我羞愧地站到了一邊,他慢慢地向外麵走去,並沒有拐進隔壁店鋪裏去。

“撞上懂行的啦?”掌櫃挖苦地說。

“您沒跟我說過羅果仁的作坊的事……”

他破口大罵起來:

“這幫狗東西,成天不聲不響地東遊西逛,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些老不死的……”

掌櫃的堂堂儀表,衣食不愁,自尊心很強。他痛恨這幫鄉下人,有時候他也直向我吐苦水:

“我聰明伶俐,愛幹淨,喜歡神香、香水等芳香的氣味,可是為了給老板娘賺上五盧布,我隻得低聲下氣向這些滿身臭氣的鄉巴佬點頭哈腰!我這樣做心裏能舒服嗎?鄉下人算什麽東西?是臭羊毛,是地上的蛆蟲,不過……”

他難過地不再往下說了。

但我喜歡鄉下人,他們像雅科夫那樣,個個身上都有某種神秘的東西。

有一次,一個人高馬大的鄉下人來到了店裏,他穿一件農民常穿的帶大襟的上衣,外麵是一件短皮襖。進門後,他脫下毛茸茸的帽子,眼睛看著屋角擺放長明燈的地方,伸出兩個指頭一再在胸前畫十字,盡量不去看燈光照不到的地方的聖像,然後,一聲不吭地用目光掃視一下周圍,說道:

“給我來一本帶注釋的讚美詩!”

他卷起外衣袖子,嚅動著兩片土黃色的幹裂的嘴唇,對著讚美詩的內封頁看了又看。

“有沒有更老一些的版本?”

“要知道,老的版本可是值幾千盧布的呀……”

“知道。”

鄉下人在指頭上蘸點唾沫,翻著書頁。他每翻一頁,碰到的地方都會留下一個黑黑的指紋。店掌櫃用憎惡的目光盯著顧客的頭頂,說:

“聖書上的話自古就有,上帝從未改變過自己的話……”

“知道,聽說過!上帝沒改變,可是尼康[166]改變過。”

最後,這位顧客合起書,一句話沒說便走了。

有時候,這些從林區來的人也跟掌櫃爭吵;我心裏明白,他們對書的內容的了解,比我們掌櫃更清楚。

“都是些從沼澤地過來的異教徒。”掌櫃的抱怨說。

同時,我也看到,盡管這個農民對新書感到不稱心,但他看著它的樣子還是充滿了敬意,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生怕書本會像小鳥一樣從他手裏飛走似的。看到這種情形,心裏總是很愉快的,因為我也認為書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包含著寫書人的心靈,打開書,我就把這顆心靈解放了出來,它也就可以和我神秘地進行交談了。

經常有些老頭兒老太太拿一些尼康時期以前的古版書或這些書的手抄本來賣,這些手抄本,都是避居在伊爾吉茲和傑爾仁涅工茨偏僻地帶的舊禮儀派教徒們抄寫的,字跡工整秀麗,非常漂亮;另外還有未經德米特裏·羅斯托夫斯基[167]修改的日課經文月書[168]的抄本、古代繪製的聖像、各種十字架、帶琺琅的青銅折疊式聖像[169],沿海地區的鑄製品,莫斯科公爵們賞給酒店掌櫃們的銀器等。所有這些東西,他們都藏在衣襟內,賣的時候鬼鬼祟祟,四下打量,顯得很神秘。

因此,我們家掌櫃和鄰家店鋪的人都眼巴巴地盯著這樣的賣主,互相爭著做這些人的生意。他們花幾盧布、幾十盧布把這些古董買下來,到市場上一轉手,再賣給那些有錢的舊禮儀派教徒,能要幾百盧布的高價。

掌櫃教我說:

“你要盯住這些神出鬼沒的家夥——這幫巫師,要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能夠給我們帶來財運!”

這樣的賣主一上門,掌櫃的便叫我去請博學多識的彼得·瓦西裏伊奇,他是古書、聖像和各種古董的行家。

這是位個子高高的老人,留著一把聖瓦西裏那樣的大胡子,麵容慈祥,長著一雙聰慧的眼睛。他有一隻腳的腳掌被人砍斷過,所以手裏總是拄著拐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無論是冬天,還是夏季,他都穿一件像東正教神職人員穿的那種又輕又薄的僧袍,戴一頂像飯鍋似的怪裏怪氣的絲絨帽。平時他精神飽滿,腰板筆直,可是一走進店鋪,馬上就變得彎腰躬背,耷拉著雙肩,低聲哼哼咳咳的。他常常用兩個指頭在胸前畫著十字,嘴裏咕咕噥噥地在背誦著禱告詞和讚美詩。這種虔誠的態度和老態龍鍾的樣子,立刻就能贏得賣主對這位古董行家的信任。

“您又遇上什麽犯難的事了?”老人問道。

“這不,有人來出讓聖像,說是斯特羅加諾夫畫派[170]的作品。”

“什麽?”

“斯特羅加諾夫畫派。”

“啊……我聽不清楚,上帝堵住了我一隻耳朵,不讓我聽尼康教派的那些胡言亂語……”

他脫掉帽子,平舉著聖像,橫看看,豎看看,又仔細打量一番木頭底座上的榫頭接縫,然後眯起眼睛嘟囔道:

“那些黑心肝的尼康派教徒,發現我們珍愛古代文物,於是就昧著良心,千方百計製造出許多贗品,如今連聖像也造起假來了,而且造得很巧妙,哎呀,足能夠以假亂真!這些聖像,從外觀上看,很像是斯特羅加諾夫畫派或烏斯秋日納市[171]的作品,再不就是蘇茲達利市[172]的作品,可是認真仔細地一看——假的!”

如果老人說聖像是“假的”,那就意味著,它準是稀世珍品。有一係列的暗語告訴掌櫃,這聖像或古籍可以出多少錢;我知道,“可歎和可悲”表示是十盧布,“尼康虎”——二十五盧布。我覺得欺騙賣主的行為是可恥的,但我對古董行家的這套鬼把戲卻很感興趣。

“那些尼康派的教徒們,尼康虎的徒子徒孫們,他們都是些黑心肝,什麽都能幹得出來,因為他們已經走火入魔——瞧,這打底色用的顏料,好像還算地道,法袍也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是你瞧這麵部,就不是出於同一支畫筆了,絕對不是!老的彩繪大師,像西蒙·烏沙科夫[173],雖說是個異教徒,但畫起聖像來,麵部、衣著,自始至終,一氣嗬成,連畫板、打底色都是他親自動手操作的,而現如今,那些不信神的家夥,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從前的時候,畫聖像是一種神聖的事業,可如今呢——純粹是手藝人的一種職業行當,這不是在褻瀆神靈嘛!”

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聖像放到櫃台上,然後戴上帽子,說道:

“造孽啊。”

他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請買下吧!”

賣主被他這番花言巧語說得迷迷糊糊,如墮五裏霧中,被這位老人的淵博學識所折服,於是畢恭畢敬地問道:

“老人家,您看,這聖像到底咋樣?”

“這聖像——出自尼康教派之手。”

“這絕不可能!我們的祖父輩、曾祖父輩,都在這幅聖像麵前禱告過……”

“尼康可生活在你的曾祖父們的前麵啊。”

老人將聖像舉到賣主的臉前,態度嚴肅地說:

“你瞧瞧看,這副喜笑顏開的樣子,能有這樣的聖像嗎?這是畫兒,是瞎胡畫,是尼康派教徒們在虛應故事,粗製濫造——這種玩意兒沒有靈魂!我何必要說謊呢?我已經這把年紀了,一輩子老老實實,很快我就要去見上帝了,我還能昧著良心說話嗎——沒什麽意思!”

他走出店門,來到涼亭,一副老態龍鍾、風燭殘年的樣子。他因別人對他的眼力表示不信任而耿耿於懷。掌櫃的隻花幾盧布便買下了這幅聖像。賣主走時衝彼得·瓦西裏伊奇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到小飯館去打沏茶用的開水了。回來時我看見這位古董行家精神抖擻、眉開眼笑的樣子,他正在愛不釋手地仔細打量著那件購得的聖像,並且教我們掌櫃說:

“你瞧,這聖像莊嚴肅穆,筆工精細,畫師作畫時懷著對神的敬畏之心,世俗之態——一點兒都沒有……”

“是誰的手筆?”掌櫃的喜眉笑眼,連蹦帶跳地問。

“想知道這個,對你來說還早了點兒。”

“您看,行家能出多少錢?”

“這我就說不準了。要不,我找個人再看看……”

“哎喲,彼得·瓦西裏伊奇……”

“要是我賣的話——給你五十盧布,其餘的——全歸我!”

“哎喲……”

“你不用哎喲……”

他們一邊喝茶,一邊恬不知恥地談著交易,四目相對,兩張騙子嘴臉。很顯然,掌櫃的完全被掌握在老人的手心之中;待會兒等老頭兒一走,掌櫃的準會跟我說:

“你可要當心,別多嘴多舌,不要把收購這件東西的事告訴老板娘!”

賣聖像的事談妥後,掌櫃的問道:

“城裏可有什麽新聞嗎,彼得·瓦西裏伊奇?”

老人用發黃的手捋了捋胡子,露出兩片油光光的嘴唇,開始談起那些富商巨賈們的生活:生意興隆,縱酒狂飲,疾病纏身,婚禮慶典,夫妻移情別戀,等等。他編起這些油腥味兒很重的故事來,非常快捷,而且得心應手,就像一個巧廚娘在烙煎餅似的,同時伴隨著咯咯的笑聲。我家掌櫃那張圓圓的臉,由於嫉妒和興奮,漲得發紫,眼睛裏蒙上一層想入非非的薄霧。他歎了口氣,滿腹委屈地說:

“這才叫人過的生活!可是我……”

“各人有各人的命,”古董行家甕聲甕氣地說,“有的人的命,是天使用銀錘打造的,而另外一些人的命,是魔鬼用斧頭背敲出來的……”

這個身體強壯、結實硬朗的老人什麽都了解——全城的生活,商人們的秘密,官員、神父和市民們的各種隱私,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他目光銳利,像猛禽一樣;在他的身上,狼的凶殘和狐狸的狡猾兼而有之;我總想氣氣他,但他隻是遠遠地看著我,好像隔著一層煙霧似的。我覺得他的周圍有一道無底的深淵,如果要靠近他——準會身陷其中。而且,我感到他身上有某種和司爐師傅雅科夫·舒莫夫很相近的東西。

雖然掌櫃的人前背後對這位古董行家的聰明才智讚不絕口,但有時候,他和我一樣,也非常想整治他一下,氣氣這個老頭兒。

“要知道,在大家心目中你可是個騙子。”掌櫃的突然對老頭兒說,同時用挑釁的目光瞧著他。

老頭兒懶洋洋地嘿嘿一笑,回答說:

“隻有上帝才不騙人,而我們就生活在傻瓜中間,要是不騙傻瓜——好處從哪兒來呢?”

掌櫃火了:

“鄉下人並不都是傻瓜,要知道,商人也是從莊稼人變來的!”

“我們不是在談論商人。傻瓜不會騙人。傻瓜是聖潔的,他們的腦子處於休眠狀態……”

老頭兒越說越沒精神,一副懶洋洋的樣子,這叫人特別生氣。我覺得,他好像是站在一個土墩子上,而他的周圍全是泥沼地。想讓他生氣是不可能的,他根本不會發怒,或者是他善於將憤怒深深埋藏起來。

但是常常有這樣的情況:他自己主動來找我,走到我跟前,陰陽怪氣地嘿嘿一笑,問道:

“那個法國作家你叫他什麽來著,是叫波諾斯[174]嗎?”

他這樣歪曲別人姓名的惡劣做法,使我大為惱火,但我強忍著怒氣,回答說:

“叫蓬斯·德·傑拉裏[175]。”

“在哪兒‘丟失’的?”[176]

“您不要胡謅八扯,您年紀也不小了。”

“沒錯兒,年紀是不小了。你在看什麽書?”

“葉夫列姆·西林[177]。”

“誰寫得更好一些:是你那些以社會題材為主的作家,還是這位以宗教題材為內容的作家?”

我沒有吭聲。

“那些以社會題材為內容的作家大都寫些什麽呢?”他緊接著問。

“生活裏發生的事,什麽都寫。”

“這麽說,狗呀,馬呀,都寫——它們也常出現在生活中。”

掌櫃的哈哈大笑,我怒不可遏。我感到心情十分沉重,非常反感,但如果這時候我拂袖而去,掌櫃的肯定會攔住我,問我:

“你要到哪兒去?”

然而老頭兒對我步步緊逼:

“好吧,你是個識文斷字的人,那麽,請你來解決一道難題吧:你麵前站著一千人,他們全都是赤身露體,一絲不掛,其中有五百女人,五百男人。亞當和夏娃就在他們中間。你怎麽把他們兩個挑出來呢?”

他反複問了我很久,最後,得意洋洋地宣布說:

“小傻瓜,要知道,他們兩個不是父母所生,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就是說,他們沒有肚臍眼兒!”

老頭兒知道無數這樣的“難題”,常拿它們來捉弄人。

我最初到店鋪裏當班時,常把我看過的一些書的內容講給掌櫃的聽,如今,我講的這些故事反被用來對我進行惡意攻擊了:掌櫃的把這些故事再講給彼得·瓦西裏耶維奇[178]聽的時候,常常故意加油添醋,顛倒黑白,加以歪曲。老頭兒巧妙地幫助掌櫃提出一些恬不知恥的問題,他們如簧的舌頭把許多不堪入耳的髒話像扔垃圾似的,一股腦兒地傾倒在歐也妮·葛朗台、柳德米拉和亨利四世的身上。

我知道,他們這樣做並不是出於惡意,而是由於寂寞難耐,但這並不能使我感到好受一些。為編造這些汙言穢語,他們像豬一樣在垃圾堆裏亂拱一氣,同時心滿意足地哼哼著,把他們認為那些與己無關的、不理解的、滑稽可笑的美好的東西,使勁抹黑,將其弄得汙穢不堪。

整個中心商場及其所有的居民、商人和店主們,都過著一種愚蠢幼稚的莫名其妙的生活,但總少不了搞出種種惡作劇。如果有鄉下人來問:到城內某個地方怎樣走能夠更近一些,人們指給他的方向肯定是錯誤的——這對大家已經習以為常了,已經不能給騙人者帶來什麽樂趣了。人們把兩隻老鼠捉住,將它們的尾巴拴在一塊兒,然後放回到路上,看它們如何朝不同的方向死命掙紮,互相撕咬;有時往老鼠身上灑些汽油,然後點上火,將其活活燒死。有時他們在狗尾巴上拴上一隻破鐵筒,狗受驚後,一邊狂叫,一邊拖著鐵桶,嘰裏咣當地拚命向前奔跑,人們看著,哈哈大笑。

諸如此類的娛樂消遣活動還有許多,好像所有的人——特別是鄉下人,他們活著,純粹是為了給中心商場逗樂子。在對待人的方麵,總讓人感到大家有一種習慣成自然的欲望:嘲弄他一下,讓他感到疼痛,感到渾身不自在。奇怪的是,我所讀過的書,對於人們這種經常相互肆意嘲弄的強烈願望卻隻字不提。

我覺得,在中心商場的此類遊戲中,有一種遊戲使我感到特別生氣和反感。

在我們店鋪的下麵,有一個做羊毛和氈靴生意的商人,他有一個掌櫃,此人特別能吃,下諾夫戈羅德的整個市場無不為之感到驚訝,他的東家很欣賞掌櫃的這個本事,像誇獎狗的凶猛或馬的力量那樣,對掌櫃的能吃這一點,大加稱讚。他常常跟毗鄰的商家們打賭:

“有誰敢打十盧布的賭?我說米什卡兩個小時內能吃下十俄磅[179]火腿肉!”

不過,大家都知道米什卡能夠做到這一點,於是他們說:

“賭我們不打,但火腿肉可以買,讓他吃給我們看看。”

“不過要純肉的,不帶骨頭!”

人們爭論一會兒,你一言我一語,顯得很懶散,這時從黑乎乎的貨倉裏鑽出一個人來:瘦瘦的,沒有胡子,是一位顴骨高高的小夥子,穿一件長長的厚呢子大衣,腰裏紮一條寬寬的紅腰帶,沾了一身羊毛絮絮。他鄭重其事地從自己的小腦袋上摘下帽子,兩隻深陷的眼睛放射出渾濁的目光,他一聲不吭地看著東家那張圓圓的、胡子拉碴的赤紅臉。

“一巴特曼[180]的火腿,你吃得了嗎?”

“在多長時間內?”米什卡爽快地尖聲問道。

“兩個鍾頭。”

“難啊!”

“有什麽難的!”

“那就來兩瓶啤酒吧!”

“得了,”東家說,並且吹噓道,“你們不要以為他的肚子是空的,不,他早上吃了差不多兩俄磅的白麵包,中午照常吃了午餐……”

人們拿來了火腿,大家在一旁圍觀,盡是些五大三粗的商人,穿著很沉的大皮襖,鼓鼓囊囊的,一個個活像個大秤砣;他們挺著個大肚子,可是眼睛卻很小,眼泡兒腫著,一副百無聊賴、昏頭昏腦的樣子。

大家把手抄在袖筒裏,圍成一個圈兒,把那個帶著刀子和一大塊黑麵包的吃主團團圍住,他畢恭畢敬地在胸前畫過十字,在一個裝羊毛的大麻袋上坐了下來;他把火腿放到身旁的木箱上,兩隻無神的眼睛對它一再進行打量。

這位吃主切下一薄片麵包和厚厚的一片肉,把它們整齊地摞在一起,然後用雙手把它舉到嘴邊,——他的嘴唇在蠕動著,他像狗一樣伸出長長的舌頭,舔著火腿和麵包,露出尖利、細小的牙齒——也像狗吃東西那樣,埋頭在那塊火腿肉上。

“開始吃了!”

“看著時間!”

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集中在這位吃主的臉上、下巴上和由於咀嚼耳邊鼓起的那塊肌肉上;他們眼看著他那尖尖的下巴有節奏地上下起伏著,無精打采地交換著看法:

“真是地道——跟熊吃東西一個樣!”

“你看見過熊吃東西嗎?”

“難道我是住在林子裏嗎?不過是就這麽一說——跟熊吃東西一個樣。”

“就這麽一說——跟豬吃東西一個樣。”

“豬可不吃豬肉火腿……”

他們彼此敷衍地笑著,這時馬上有行家出來糾正說:

“豬什麽東西都吃——不管是小豬崽,還是自己的親姊妹,統統都吃……”

吃主的臉色漸漸變褐,耳朵變得發青,眼睛從深陷的眼窩裏向外鼓著,呼吸顯得很是吃力,但他的下巴仍在有節奏地上下蠕動著。

“加油呀,米哈伊洛[181],抓緊時間!”人們在鼓勵他。他惴惴不安地打量著剩下的肉,喝口啤酒,又嚼了起來。大夥兒非常興奮,不斷看著米什卡的東家手裏的表,相互提醒著:

“他可不能把表往回撥呀,將表從他手裏拿過來!”

“盯住米什卡,以防他把肉往袖筒裏塞!”

“在規定時間內他肯定吃不完!”

米什卡的東家故意大聲嚷嚷道:

“我押上一張二十五盧布的票子!米什卡,可不能輸呀!”

大夥兒對東家一個勁兒地起哄,但就是沒有人出來跟他打這個賭。

這時米什卡仍在一個勁兒地嚼呀,嚼呀,他的臉已經變得像火腿一樣的顏色了,高高的鼻梁,尖尖的鼻子,一直在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如怨如訴,後悔無及。看著他那副吃相,真是嚇人。我覺得,他馬上就會大喊一聲,哭叫起來:

“你們饒了我吧……”

再不就是有塊肉卡在嗓子眼兒裏,一頭栽在圍觀者麵前,當場斃命。

最後,他終於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了,瞪著一雙醉醺醺的眼睛,精疲力竭地啞著嗓子說:

“給我點水喝……”

而他的東家卻看著表抱怨說:

“渾蛋,你超過了四分鍾……”

大夥兒逗他說:

“可惜沒跟你打賭,要不你可是輸了!”

“但他畢竟是個猛小夥子!”

“是啊,應該送他去雜技團……”

“天哪,怎麽能這樣作踐人呢,啊?”

“大家喝茶去吧,怎麽樣?”

於是,人們像平底船似的,一起湧向小飯館。

我想弄明白,究竟是什麽東西讓這些笨手笨腳、膀大腰圓的漢子們圍在一個倒黴的小夥子身邊看熱鬧?為什麽他這種病態的大吃大喝,竟然讓他們那樣開心?

狹窄的走廊裏堆滿了羊毛、羊皮、大麻、麻繩、氈靴和馬具,這裏光線陰暗,使人感到非常沉悶。磚砌的圓柱子把走廊和人行道隔離開來,這些磚柱子粗大而笨重,樣子非常難看;由於歲月的腐蝕和外麵的汙染,柱子已經被塵土覆蓋,破敗不堪。所有的磚塊和一道道磚縫,大概被人們暗中算計過幾千次了,那上麵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構成一張沉重的網絡,永遠留在了人們記憶之中。

路人們在人行道上不慌不忙地走著;運貨的馬車和雪橇沿著大街緩緩而行。街對麵,有一幢紅磚砌成的方方正正的兩層樓的店鋪,廣場上堆放著許多木箱、幹草和被人踩髒、弄皺、粘滿積雪的包裝紙。

所有這一切,加上人和馬,雖然都在走動,但看上去好像根本沒有動窩,隻是懶洋洋地在原地打轉,仿佛被幾條無形鎖鏈牽著了似的。忽然,你會覺得,這種生活——幾乎沒有任何聲音,一點兒響聲都沒有。雪橇滑板的吱吱聲、商店的開門聲、商販賣餡餅和熱蜂蜜水的喊叫聲,不絕於耳,但人們的這些聲音聽起來都不怎麽悅耳,不那麽動聽,單調乏味,毫無興致,很快你就會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也就不再介意了。

沉悶的鍾聲在教堂周圍回旋,這鬱鬱寡歡的聲音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一直縈繞在耳邊。它仿佛就在市場的上空飄**,從早到晚,從未間斷;它把所有的思想、感情剝離開來,在各種實際印象上留下沉重的銅一般的積澱。

寂苦、冷漠和厭煩從四麵八方襲來:它們來自被髒雪覆蓋著的大地,來自屋頂灰蒙蒙的積雪,也來自房屋肉紅色的磚牆;寂寞與苦悶,像縷縷炊煙,從煙囪裏嫋嫋升起,慢慢爬上灰暗、低矮、虛無空曠的天空。馬寂寞難耐,人也寂寞難耐。寂寞有它自身特有的氣味——一種難聞的、令人麻木的汗臭味兒,這種氣味,像一頂暖和的、把頭箍得很緊的帽子,壓迫著腦袋,擠入胸腔,激發起一種怪怪的醉意,一種朦朦朧朧想閉上眼睛的感覺,特別想扯開嗓子大聲吼叫,接著向什麽地方跑去,最後,一頭撞到牆上。

我仔細地察看商人們的臉:他們飽食終日,個個紅光滿麵,肥得流油,被凍得木呆呆的,一動不動,像睡著了似的。他們跟沙灘擱淺的魚那樣,張開大嘴,不停地打著哈欠。

冬天生意不景氣,因此商人們眼中那種警覺、貪婪的目光沒有了。這種目光夏天的時候可給他們增添不少的光彩,使他們顯得非常活躍。眼下他們穿著沉重的皮襖,被壓得彎腰躬背,行動十分不便;他們說起話來有氣無力,可是一旦爭吵起來——脾氣大著呢。我想,他們這樣做,是故意給人看的,意思是說——我們精神著呢!

我知道,寂寞與無聊使他們感到壓抑,感到沒法活下去,因此,我隻能給自己做這樣的解釋:他們搞這種殘忍、愚蠢的娛樂,隻不過是為了抗衡吞噬一切力量的寂寞與無聊所進行的毫無意義的鬥爭。

有時候我跟彼得·瓦西裏耶維奇談起這一點。盡管他對我通常總是抱著嘲笑和挖苦的態度,但他對我愛好讀書這一點還是很喜歡的,所以,有時候他也願意開導我幾句,而且態度非常認真。

“我不喜歡商人們的生活。”我說。

他把一綹胡子繞在一個長指頭上,問我:

“你怎麽知道他們是如何生活的?是不是你常到他們那裏去做客?這裏呀,小夥子,是街麵,人們不是生活在街麵上,他們隻是在街麵上做生意,要麽——在街麵上轉一轉,很快便回家了!人們出門時都穿得整整齊齊,可誰能知道衣服下麵是什麽樣子;一個人在自己的家裏,在自己的四堵牆內,生活是沒有遮掩的,是敞開的,但實際上是怎麽個活法——這你就不知道了!”

“不過他們的思想,不管在這裏,還是在家裏,總該是一樣的吧?”

“誰能知道隔壁的鄰居在想些什麽呢?”老人嚴厲地瞪大眼睛,語重心長地說,“老人們常說:‘思想好比虱子,是數不清的。’興許,一個人回到家裏後,馬上跪在地上,哭著求告上帝:‘寬恕我吧,上帝,在你神聖的日子裏,我犯了大罪!’沒準兒對他來說,家就是一座修道院,隻有他一個人和上帝單獨住在這裏呢?事情就是這樣!每一個蜘蛛都熟悉自己的那個角落,都會吐絲布網,而且知道自身的重量,以便撐得住自己……”

他說話非常認真時,聲音就會變得更小,更低沉,好像在講什麽重大秘密似的。

“你現在就說長論短,可這對於你還早了點兒,在你這個年紀,人們不是靠腦子生活,而是靠眼睛!因此,你隻用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就行了,無須多嘴。理智是為事業的,信仰是為心靈的!你喜歡讀書——這很好,但對一切都要把握個度,有些人讀來讀去,最後失去了理智,不信上帝了……”

我覺得他這個人會長生不老的——很難想象他會變老,會發生變化。他很喜歡講述關於商人、強盜和假幣製造者的故事,這些人後來都成了名人。這種故事我從外公那裏已經聽過很多,而且我外公講的故事比這位古董行家講的要好聽得多。但故事的意思都是一樣的:曆來財富都是靠對人和上帝犯罪而得來的。彼得·瓦西裏耶夫[182]從來不同情什麽人,但一談起上帝,他卻總是溫情脈脈,唉聲歎氣,不敢正眼看人。

“事情就是這樣,人們連上帝都在欺騙,而上帝——耶穌他老人家,全都看在眼裏,哭訴著說:人們啊,人們,我可憐的人們,地獄正等待著你們呢!”

有一次,我奓著膽子提醒他說:

“您不是也欺騙鄉下人嘛……”

他聽後並沒有生氣。

“我這能算什麽大事兒?”他說,“撈他三五盧布——不就完了嘛,還能咋的!”

他見我在看書,便從我手裏把書要過去,挑毛揀刺地一再問我讀過的內容,而且帶著一臉懷疑、驚訝的神情,對掌櫃的說:

“你瞧,這些書他也能夠看懂,整個一個小機靈!”

然後他便開導起我來,話講得頭頭是道,使我永誌不忘:

“你聽我說,我的話對你會有用處的!有兩個基裏爾,兩個都是主教:一個是亞曆山大裏亞學派[183],另一個是耶路撒冷教派[184]。前者堅決反對萬惡的異教徒聶斯托利,因為他恬不知恥地到處散布,硬說聖母是一個凡人,沒有產下上帝,生的是一個人,取名耶穌,就是說,是一位救世主。由此可見,大家不應該稱她為聖母,而應該稱她為耶穌的生母——明白嗎?這就叫作邪教!耶路撒冷學派的基裏爾一直反對阿裏邪教異端分子……”

我很欽佩他宗教史方麵的知識,而他呢,伸出像神父那樣保養得很好的一隻手捋著胡子,自我吹噓說:

“在這方麵——我是一位將軍。聖三主日[185]時,我去莫斯科和那些惡毒的尼康派學者、神父和非宗教界人士進行過麵對麵的辯論。我,一個小人物,竟能夠跟那些大教授們當麵交談,沒錯!我言辭犀利,有一個神父讓我追問得理屈詞窮,難以招架,鼻子都流血了,厲害吧!”

他麵色紅潤,目光炯炯有神。

看來,他認為,辯論到使對方的鼻子流血,這是他大獲全勝的巔峰,是自己榮譽金冠上最鮮豔的一顆紅寶石,所以他每講起這件事,渾身都有些飄飄然:

還有幾個古董鑒賞家也常到店裏來:一個叫帕霍米,大腹便便,穿一件油脂麻花的緊身長外衣,一隻眼睛,虛胖,總是呼哧呼哧的;另一個叫盧基安,是個小老頭兒,像老鼠一樣,渾身光溜溜的,待人親切,性格開朗,跟他一起的那個人,麵色陰鬱,個頭很大,像個趕馬車的——黑胡子,表情死板,看著讓人很不舒服,但一雙眼睛很漂亮,總是一動不動的。

他們幾乎總是帶些古書、聖像、香爐、盅樽之類的東西來賣。有時候,他們也領來一些賣主——都是伏爾加河對岸的老頭兒、老太太。事情辦完後,他們就坐在櫃台旁,像幾隻落在田埂上的烏鴉,喝著加了糖的茶,就著白麵包,相互講述著自己受尼康派教堂迫害的情形:那裏——東西被查抄了,禱告用的書被沒收了;這裏——警察查封了禱告室,根據第一百零三條款[186],將房主告上了法庭。這一百零三條條款是他們最常談的話題,但他們談起這一條款來心態特別平靜,就像在談一件無法避免的事情——比如冬天的嚴寒一樣。

他們談起為信仰所遭受的迫害,言語中經常提到警察、查抄、監獄、法庭、西伯利亞等這些字眼兒,它們在我的心目中像一粒粒火炭,激起了我對這些老人們的好感與同情。我讀過的書教導我要尊重那些為達到自己目標而頑強奮鬥的人們,要珍視那種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

這些人是生活的導師,我從他們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不好的東西,全都忘記了,我隻是覺得他們是那樣鎮定與頑強,覺得在這種鎮定、頑強的背後,是他們為真理而奮鬥的不可動搖的信念,是他們為了真理而不惜忍受一切痛苦的決心。

後來,當我看到人民群眾和知識分子中有許多這樣和類似這樣支持舊信仰的人後,我才明白,他們這種頑強的精神,是他們在進行消極對抗,因為他們離開原來的地方便無處可去,而且他們哪兒也不想去;因為那些陳舊的話語和過時的觀念在緊緊地束縛著他們,使他們已經完全麻木了。他們的意誌已經僵化,不能再向前發展了,一旦有外力將他們推動一下,他們便會從原來習慣的地方機械地滑落下去,就像石頭滾下山坡一樣。他們靠著對昔日的回憶和自己對痛苦與壓迫的病態的摯愛,抱殘守缺,死死固守在已經僵化了的真理的墓地旁邊,但是,如果有人奪去他們經受苦難的可能,他們會感到非常空虛,他們會像風和日麗天的浮雲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種出於習慣的信仰,是我們生活中最可悲和最有害的現象之一。在這種信仰的影響下,就像在石牆的背陰處一樣,一切新生的東西成長起來都非常緩慢,都會扭曲變形,營養不良。在這種愚蠢的信仰中,愛的光芒少之又少,而屈辱、怨恨和始終與憎恨為伍的嫉妒,卻太多太多了。這種信仰發出的火花,隻不過是腐朽之物發出的磷光罷了。

但是,為了確信這一點,我曆經許多艱難的歲月,內心的許多東西被打碎了,拋到了腦後。而與此同時,當我在無聊、可恥的現實中第一次遇到生活的導師時,我覺得他們都是具有偉大精神力量的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他們當中幾乎每一個人,都被審判過,都蹲過監獄,哪個城市都放逐他們,他們隻能同罪犯們一起,在押送中四處流浪;他們全都小心翼翼地度日,成天東躲西藏。

然而,我發現,這些老人們盡管對尼康派的“精神傷害”多有不滿,但他們本身卻又非常願意,甚至樂此不疲地相互排擠,爾虞我詐。

隻有一隻眼睛的帕霍米,喝醉酒後,喜歡誇耀他那確實驚人的記憶力——有些書他能夠背得滾瓜爛熟,就像研究猶太法典的猶太學者熟記《塔木德書》[187]那樣,能夠“指哪兒背哪兒”;你可以挑出任何一頁,從你指頭點的那個地方起,帕霍米便能夠輕聲細語、帶點鼻音地接著往下背。他老是在看著地板,而他那隻唯一的眼睛,好像總在地板上尋找丟失的什麽珍貴的東西似的,看上去非常焦急。他最常用梅舍茨基公爵的《俄國的葡萄》[188]那本書來展示他的才能——其中他最拿手的,是背誦“那些堅韌不拔、無所畏懼、曆盡磨難、一往無前的受難者們的苦難經曆”,而彼得·瓦西裏耶夫卻總是在挑他的毛病。

“胡說八道!這跟瘋修士基普裏安完全扯不上,是聖徒丹尼斯的事。”

“哪裏還有什麽丹尼斯,這裏說的是季奧尼西……”

“你少跟我咬文嚼字!”

“你也不用教訓我!”

過一會兒,兩個人氣鼓鼓的,互相瞪著對方,說:

“你這個大肚漢,厚顏無恥的家夥,瞧你的肚子撐得……”

帕霍米針鋒相對,像撥算盤珠子似的回敬他說:

“可是你呢,整個一個色鬼,一頭公山羊,隻知道圍著女人轉。”

“對,一定要回敬他!好,接著再來!”

有一回,兩個老頭兒打了起來。彼得·瓦西裏耶夫冷不丁地對自己的夥伴,伸手就是一耳光,打得對方撒腿便跑。他自己打得也累了,一麵擦臉上的汗,一麵衝著逃跑的夥伴背影喊道:

“你給我聽著,這全是你的錯!你這個該死的,是你髒了我這隻手,呸,真是造孽!”

他特別喜歡責怪自己的夥伴,說他們的信仰不夠堅定,都墮落成“反對派”[189]了。

“這都是那個阿列克薩沙[190]把你們給弄糊塗了,他這個人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他對“反對派”這個詞兒很是反感,看來也有些害怕,不過對於“這個教派的實質是什麽”這樣的問題,他的回答並不是太清楚:

“‘反對派’是一種最可惡的邪教組織,它隻信理智,不信上帝!據說,哥薩克人除了《聖經》,別的什麽書都不看,而《聖經》則是從薩拉托夫的德國人那裏,從路德[191]那裏傳過來的,人們談起他時就說:‘他給自己起這個名字是有所指的,其實,路德就是殘暴、缺德的意思!’反對派教徒自稱為鞭笞派[192]教徒,也有叫史敦達教派[193]的,這一切統統都來自西方,是從西方異教徒那裏傳來的。

他跺著那隻有殘疾的腳,冷冷地但卻擲地有聲地說:

“現在知道該把新教派的什麽人趕走了吧,知道誰應該傾家**產,統統被燒死了吧!要傾家**產、統統被燒死的不是我們;我們是道地的俄羅斯人,我們的信仰是真正的、東方的、俄羅斯土生土長的信仰,而他們那些則都是西方的、被肆意歪曲了的自由思想!德國人、法國人能帶來什麽好東西?比如,一八一二年[194],他們就曾……”

他越講越起勁兒,忘記了站在他麵前的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兒。他一隻手使勁抓住我的腰帶,一會兒向自己身邊拉,一會兒又往外推,滔滔不絕,娓娓動聽,時而熱情洋溢,時而慷慨激昂,像年輕人一樣富有朝氣:

“人的思想就像一隻惡狼,在自己想入非非的密林中徘徊徜徉,在魔鬼的驅使下遊來**去,殘酷地折磨著人的靈魂——這是上帝的賜予!這些魔鬼的嘍囉們在瞎想些什麽呢?所有的反對派教徒,通過鮑格米勒派[195]之口,到處散布,說撒旦[196]是上帝的兒子,是耶穌基督的哥哥,瞧他們胡說八道到什麽程度!他們還說,上級的話不要聽,工作不要幹,老婆、孩子不要管。人嘛,什麽東西都不需要,什麽規章製度也不要,想怎麽活,就怎麽活,隻聽從魔鬼的指使。瞧,又是那個阿列克薩沙,哦,這條蛆蟲……”

“啊,沒有翅膀的靈魂;啊,天生就瞎了眼的公貓——怎樣我才能躲開你們呀?”

然後,他仰起頭,雙手按著膝蓋,很長時間,一句話不說,一動也不動,聚精會神地望著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他開始對我更加關心,態度也更加和藹可親了,他見我在看書,便拍著我的肩膀說:

“看吧,小夥子,看吧,會有用的!你好像有幾分聰明,但可惜你對長輩不夠尊重,對所有的人,你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你想想看,這樣胡鬧會給你帶來什麽後果?小夥子,隻能被抓進勞改連服苦役。不會有別的結果。書——你盡管讀,不過要記住——書與書不同,要學會自己動腦子!據說,鞭笞派教徒中有一個傳教士叫達尼洛[197],他竟然認為,無論舊書,還是新書,都不需要,他把它們收集起來,裝了一大口袋——扔進河裏去了!是啊……當然,他這麽做也十分愚蠢!還有那個阿列克薩沙,滿腦子鬼主意,他也在攪渾水……”

他越來越經常提起那個阿列克薩沙,有一次,他心事重重地來到店鋪裏,板著臉對掌櫃的說:

“亞曆山大·瓦西裏耶夫就在這裏,在市內,是昨天到達的!我找啊,找啊——總也找不到他。藏起來了!我坐在這裏等一會兒,說不定他會到這兒來的……”

掌櫃的很不樂意地回答說:

“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人也不認識!”

老人點點頭說:

“理應如此,對你來說,所有的人都是買主和賣主,沒有別的人!請給我來杯茶吧……”

當我提一大銅壺開水回來時,店鋪裏已經來了幾位客人:盧基安老頭兒滿臉堆笑,顯得很高興;門後昏暗的角落裏,坐著一位陌生人,他穿一件厚大衣,長筒氈靴,腰裏係一條綠色寬皮帶,帽子戴得很低,看上去很別扭,把眉毛都遮住了。此人相貌一般,沒什麽突出的地方,人倒是挺謙恭、文靜,很像一個剛剛丟掉職位、正為此大傷腦筋的掌櫃。

彼得·瓦西裏耶夫沒有朝他那邊看,他正在說著什麽,態度非常嚴厲,語氣也很有分量,他的右手一直在哆嗦,不住地在碰他的帽子,他抬起手,好像要畫十字的樣子,把帽子向上推了推,接著——一推再推,差不多推到了頭頂,然後又使勁往下拉,一直拉到眉毛處,看上去很不自然。他這種神經質的動作,讓我想起了伊戈沙這個必死無疑的小傻瓜。

“各種各樣的江鱈魚在我們這條渾濁的小河裏來回暢遊,水都讓它們攪得越來越渾了。”彼得·瓦西裏耶夫說。

那個樣子很像一位掌櫃的人,平心靜氣地小聲問:

“就算是說你吧……”

於是,那人聲音不高,但非常誠懇地又問:

“那麽,請問,你對自己是怎麽個看法?”

“我對自己的看法,隻能跟上帝講——這是我自己的事……”

“不,都是人嘛,也是我的事,”陌生人一本正經地強調說,“麵對真理,請不要把臉轉過去,不要隨隨便便地就熟視無睹,置若罔聞,因為這對上帝和人來說,都是極大的犯罪!”

我很樂意他稱彼得·瓦西裏耶夫為人,而且他那平和莊重的聲音也讓我感到非常激動。他說話的神態,就跟優秀的神父說“上帝啊,我生命的主宰”的時候一模一樣,整個身子向前傾斜,人都快要從椅子上滑下來了,可一隻手還在自己的麵前不停地比畫著……

“請不要指責我,我的罪孽不比你大……”

“茶炊開了,突突地響起來。”老古董行家不屑一顧地甩了一句。可那位陌生人根本不理他這個茬兒,繼續往下說:

“隻有上帝明白是誰在攪渾聖靈之源泉,興許這是你們的罪過,因為你們都是些死啃書本、誇誇其談的人。我絕非死啃書本、誇誇其談之輩,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活人……”

“我知道你說的普普通通,我聽得夠多的了!”

“是您在把人們的頭腦搞亂,把明明白白的思想搞糊塗,你們都是些書呆子,是口是心非的法利賽人[198]……這就是我要說的話,你能說些什麽呢?”

“異端邪說!”彼得·瓦西裏耶夫說,可是那人在自己的麵前揚起手掌,好像在念那上麵寫的東西似的,滿腔熱忱地說:

“你們以為,將人們從一個圍欄趕進另一個窩棚,他們就會感到更好一些嗎?我告訴你們——沒那回事兒!我要說的是,人呀,應該進行自我解放!麵對上帝,房子、老婆和你的一切的一切,有什麽用處呢?作為一個人,應該自己把自己解放出來,從一切人們為之打打殺殺的因素中解放出來,從金銀珠寶和一切財產中解放出來,因為它們隻不過是身外之物,是罪魁禍首,是萬惡之源!要拯救靈魂,不是在地上人間,而是在廣袤的天堂!請擺脫所有的羈絆,我是說,把一切束縛、繩索,統統斬斷,打破這個世界的網羅,因為這種羅網是反基督的……我走的是光明大道,不做昧心事,不接受黑道……”

“可是麵包、水和衣服——你接受嗎?要知道,它們可是世俗之物呀!”老人成心挖苦地說。

但這些話也未能觸動亞曆山大·瓦西裏耶夫,他繼續往下說,而且越發真誠,他的聲音不高,但聽起來好像是在吹喇叭。

“作為人,你覺得什麽最珍貴?隻有一個上帝最珍貴。在上帝麵前——你是純潔的,一塵不染,從內心深處排除了一切世俗的羈絆,這樣上帝便會看到:你——孤身一人;他——也是獨自一個!這樣你和上帝的距離就拉近了,這是你接近上帝的唯一途徑!這才是拯救靈魂的辦法——丟掉父母,把一切都統統拋棄,即使讓你非常著迷的眼睛,——也一定將其剜掉!為了上帝,你一定要棄絕物欲,保全靈魂,這樣你的靈魂才能夠如熊熊烈火,永不熄滅……”[199]

老人搖搖晃晃地走出店鋪,向涼台走去,這使亞曆山大感到有些惶惑不安,他驚訝地急忙問道:

“你要走嗎?啊……怎麽回事兒?”

但態度和藹的盧基安遞過來一個讓人放心的眼色,說:

“沒什麽……沒什麽……”

這時,亞曆山大嗔怪地說:

“你也一樣,是個閑不住的普通人,同樣廢話連篇,說了很多沒用的話,有什麽用呢?什麽三呼哈利路亞[200],什麽二呼哈利路亞……”

盧基安衝他露出微笑,而且也向涼台走去,可是他卻轉身對掌櫃的胸有成竹地說:

“他們接受不了我的精神,無法容忍!所以像火裏冒出的煙那樣,消失了……”

掌櫃的皺起眉頭,斜了他一眼,冷冷地說:

“我對這些事從來不聞不問。”

那人顯得似乎有些尷尬,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小聲嘟噥著說:

“怎麽能不聞不問呢?這種事……他們很希望能有人過問……”

他低垂著腦袋,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後來有兩個老頭兒把他叫了過去,於是,他們三個人沒有道別便走了。

這個人當著我的麵大發脾氣,像夜晚的篝火,燃燒一陣便熄滅了,這使我覺得他否定生活的言論,多少有幾分道理。

晚上,我抽空兒把他的事趕緊講給聖像作坊的大師傅伊萬·拉裏奧諾維奇聽,他這個人平時沉默寡言,待人非常親切。他聽完後跟我解釋說:

“看來,他是屬於逃亡教派[201],有這樣一個教派,什麽都不承認。”

“那他們怎麽生活呢?”

“顛沛流離,四海為家,所以後來人們就稱他們為逃亡教派。他們說‘大地和一切與大地有關的東西都和我們無關’,可是警方認為他們是害群之馬,到處進行抓捕……”

我雖然生活很苦,但我不明白:怎麽能逃避一切呢?當時我周圍的生活中有許多有意義的事情值得我去珍視,因此,亞曆山大·瓦西裏耶夫在我的記憶中很快就被淡忘了。

但是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他的形象仍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眼前,他在田野裏走著,沿著灰蒙蒙的道路向森林裏走去,那隻沒幹過活的白白的手,握著拐杖,頻頻觸擊著地麵,嘴裏嘟嘟噥噥地說:

“我走的路是正確的,我什麽都不接受!我要斷絕一切聯係……”

由他想起了我的父親,樣子就像外婆在夢中所看見的那樣:手裏拄著一根核桃木拐棍,身後跟著一條花狗,耷拉著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