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又來到“彼爾姆號”輪船上,當了洗碗工[148];這艘船通身潔白,像一隻白天鵝,寬敞,快捷。現在我幹的是洗碗的“粗活”,或者叫“廚房打雜的”,月薪七盧布,我的職責是給廚師們打雜。
餐廳的管事,人長得圓滾滾的,態度傲慢,盛氣淩人,腦袋禿得像隻皮球。他成天雙手抄在背後,邁著笨重的步子,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活像一頭大肥豬在炎熱的天氣裏想尋找個陰涼去處。他老婆在餐廳裏非常招眼,這位太太,年紀四十出頭,樣子很漂亮,但是喜歡濃妝豔抹,厚厚的脂粉常常能從臉上掉下來,在她鮮豔的連衣裙上落些發黏的粉末。
伊萬·伊萬諾維奇是高薪聘請來的廚師長,外號“熊崽”,矮個子,胖墩墩的,鷹鉤鼻子,眼睛裏總帶有幾分嘲諷的意味。他喜歡打扮,戴著硬領,每天刮臉,兩邊的臉頰總是青青的,黑色的小胡子往上翹著。沒事兒時他總愛用他那烤得發紅的手指頭擺弄他的胡子,沒完沒了地對著一麵帶把的小圓鏡子照了又照。
司爐雅科夫·舒莫夫是輪船上最有意思的人。他寬肩膀,闊胸膛,長得方方正正,是一條漢子。他那張有個小翹鼻子的又扁又平的臉,活像一把鐵鏟;一雙熊一樣的小眼睛,隱藏在濃密的眉毛下麵;臉上的胡子都打成了小旋兒,就像沼澤地裏的青苔;他的頭發,非常密實,像一頂帽子,要費很大的勁兒,他才能將彎曲的手指頭伸進去。
他牌玩得特好,很能贏錢,食量大得驚人。他像一條餓狗,總是圍著廚房轉悠,想要幾塊肉和骨頭吃。每到晚上,他便跟“熊崽”一起喝茶聊天,講述自己的離奇故事。
從小他就給梁讚城裏的一個牧民當幫手,後來經一位過路修士的引薦,進了修道院,在那裏當見習修士,一幹就是四年。
“我本來是能夠當上修士的,而且是響當當的黑衣修士,”他說話又快,又很風趣,“隻是後來從奔薩城來了一個女朝聖者,留在我們修道院裏不走了——她這個人可有意思了,搞得我迷迷糊糊,暈頭轉向,她說:‘你這個人真是不錯,身體又好,可我呢,老實說,一個規規矩矩的寡婦,孤身一人,你何不跟我去,給我看管院子。老實說,我自己有房子,而我是做羽絨和羽毛生意的……’”
“好吧,她讓我去給她看管院子,我就去當了她的情人。在她身邊,有吃有喝,一晃就是兩三年,好不自在……”
“你就大膽吹吧,”“熊崽”打斷他的話,認真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鼻子上的幾顆粉刺,“要是吹牛能賣錢——你準能夠發大財!”
雅科夫在嚼什麽東西,打著旋兒的花白胡子在他那木呆呆的臉上不住地抖動,兩隻毛烘烘的耳朵也跟著一動一動的;他聽了“熊崽”對他的評價,繼續有條不紊地、快速地講下去:
“她比我歲數大,我覺得跟她在一起沒意思,太乏味,於是我便跟她的侄女勾搭上了,事情敗露後,她揪住我的脖梗子,硬是把我趕了出來……”
“這就是給你的獎賞——再好不過了。”“熊崽”說,他的話講得輕鬆流暢,跟雅科夫似的。
司爐往嘴裏塞一塊方糖,繼續說:
“我四處遊**了一段時間,後來跟一個來自沃洛基麥爾的小老頭兒合夥做生意,什麽東西都賣,於是我們到處奔波,滿世界地跑:去過巴爾幹山區,到過土耳其人那裏,羅馬尼亞人那裏也去過,還到過希臘人、奧地利人那裏——打過交道的人多了,各種各樣的都有,不外乎是買進賣出,轉手倒賣而已……”
“偷過人家東西嗎?”“熊崽”很認真地問。
“老頭兒——絕對不幹!而且他對我說:‘在異國他鄉,一定要站得直,行得正,這裏的規矩是:幹一點兒壞事就能掉腦袋。’不錯,偷東西的事,我也試過,隻是結果很慘——我本想把一個商人的馬從院子裏偷走,可是,唉,還沒有得手,就被人逮住了。當然,對我先是一頓痛打,打完之後——扭送到警察局。當時我們是兩個人,一個是道地的盜馬老手,我呢,是跟著起哄的,更多的是出於好奇。我在這個商人那裏幹過活,在新浴室裏砌過爐灶,後來那個商人生病了,做了個噩夢,夢見了我,這下可把他給嚇壞了,趕緊要求警察局的長官:‘放了他——指我吧,就是說,把他放了吧,否則我總是夢見他,要是不饒了他,我的病就好不了。看來,他是個巫師。’,這樣一來,我成了巫師了!喏,他是位著名的商人,於是我就被放出來了……”
“真不該放你出來,應該把你浸在水裏,淹上兩三天,把你那一肚子餿主意好好泡一泡。”“熊崽”插了一句。
雅科夫立即接著他的話茬說:
“沒錯兒,我肚子裏的確有許多餿主意,直說了吧,我肚子裏的餿主意足夠全村人用的……”
“熊崽”將一個手指頭伸進錮得很緊的衣領裏,很不耐煩地把它扯開,一邊搖晃著腦袋,一麵牢騷說:
“這叫什麽事兒呀!這麽一個罪犯,活在世上,吃飽喝足後,成天溜溜達達,你說,這是為什麽?說呀,你活著到底為了什麽?”
司爐吧唧著嘴,回答說:
“這我也不知道。活著就活著唄。有的人躺著,有的人忙著,當官的人坐著,但任何人都得吃飯。”
“熊崽”越發不耐煩了。
“這麽說,你是一頭蠢豬,簡直不可理喻!幹脆吃豬飼料好了……”
“你怎麽能罵人呢?”雅科夫吃驚地問,“所有男人都是同一棵橡樹上的橡子。你用不著罵罵咧咧,因為你再罵,我也不會因此變得更好一些……”
這人一下子就把我牢牢吸引住了。我看著他,聽他往下講,驚訝得張著嘴巴。我覺得他對生活有自己一套穩健紮實的認識。他對所有的人都直接稱呼“你”,他那兩道濃眉下的一雙眼睛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直來直往,不管是船長、餐廳管事和頭等艙的重要乘客,還是他自己、水手、餐廳仆人和統艙裏的乘客,都無一例外地統統站在一條線上,沒有任何區別。
有時候,他站在船長或輪機手的麵前,背抄著猴子般的兩條長胳膊,一聲不吭地聽他們罵他偷懶,或者罵他玩牌時隨便贏別人的錢。他站在那裏,看得出來,這種責罵對他根本不起作用,威脅他,說下一個碼頭就把他趕下輪船,也嚇不住他。
跟“好事兒”一樣,他身上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看來,他本人對自己的這種獨特之處,對於別人很難理解他這一點,也是深信不疑的。
我從未看見這個人悶頭生氣或考慮再三過,也不記得他長期保持沉默過——他那張胡子拉碴的嘴裏的話,什麽時候都滔滔不絕,即使這些話不是他的本意,但也像流水似的一個勁兒地向外流。當別人責罵他或者他在聽什麽有趣的故事時,他的嘴唇總是不停地在嚅動,好像是在默默重複他聽到的話,或者是在小聲嘟囔什麽。每天值完班,他鑽出鍋爐房,光著腳,敞著懷,一身油汙,襯衫全濕透了,大汗淋漓,胸口露出濃密的卷毛。很快,他那平緩、單調、有點沙啞的聲音從甲板上便傳了過來,他的話像雨點般嘩嘩地落了下來。
“你好哇,大媽!你要到哪兒去呀?去奇斯托波爾嗎?這個地方我知道,我到過那裏,在一個有錢的韃靼人家裏當過長工。那個韃靼人叫烏桑·古拜杜林,有三個老婆,這老頭兒的身子骨可結實了,紅光滿麵的。其中一個年輕老婆是韃靼人,我跟她曾經也有過那種事兒……”
他什麽地方都去過,所到之處,對所有的女人從不放過。這種拈花惹草的事兒,他對誰都講,而且毫無惡意,心平氣和,好像他這一輩子從未受過氣,也沒有挨過人罵。轉眼工夫,他說話的聲音又從船尾什麽地方傳了過來:
“隻有老實巴交的人,他們才會去玩牌!‘撞大運’‘打三張’‘拉皮條’[149],可有意思了!牌這玩意兒可是好東西,坐著不動,錢就能到手,是種不錯的買賣……”
我發現他很少說“好呀”“壞呀”“糟糕呀”這樣的詞兒,但是像“有意思”“好玩兒”和“好奇”這些詞兒差不多總是掛在嘴上。對於他來說,漂亮的女人就是好玩兒的蝴蝶,陽光明媚的好天氣就是有意思的日子。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
“小菜一碟兒!”
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懶漢,可我覺得,他麵對熊熊火焰的爐膛,在酷熱難耐、氣味嗆人的惡劣環境中,他和所有的人一樣,在勤奮地工作,在盡職盡責,而且我從未聽見他像其他司爐工們那樣喊苦叫累過。
有一次,不知誰把乘客中一個老太太的錢包掏走了。那是個晴朗安靜的夜晚,大家相處得都很和睦友好。船長給了老太太五盧布,乘客們相互也湊了些錢;當大家把這些錢送給那個老太太時,她衝大家又是畫十字,又是鞠大躬,說:
“親人們啊,這錢,比我原來丟的還多出三盧布又十戈比呢!”
不知誰高興地喊道:
“拿著吧,大媽,有什麽好嚷嚷的?三盧布多,總會有用得著的時候……”
有人意味深長地說:
“錢又不是人,不會成為累贅的……”
這時雅科夫走到老太太跟前,認真地對她說:
“把多出來的錢給我吧,我好玩牌去!”
大家都笑了起來,心想,這是司爐在開玩笑,但是他一再對感到很不好意思的老太太央告說:
“給我吧,大媽!你要錢有什麽用呢?沒準兒明天你就入土了……”
大夥兒罵了他一頓,把他給轟走了。他搖晃著腦袋,驚訝地對我說:
“這些人真奇怪!幹嗎要管別人的閑事呢?本來嘛,是她自己說這錢是多出來的呀!而這三盧布對我來說可是件美事兒……”
他一看見錢,就來了精神勁兒,頓時感到心花怒放——說起話來總喜歡將銀幣和銅幣在褲子上蹭來蹭去,等把硬幣蹭亮了,他用彎曲的手指頭拿著它,湊到長著翹鼻子的臉前,眉毛一動一動的,仔細打量個沒完。不過他這個人在錢的事情上並不吝嗇。
有一次,他讓我跟他玩一把,碰碰運氣,我說我不會。
“不會?”他覺得很奇怪,“怎麽能不會呢?虧你還識文斷字呢!你應該學學。來,咱們不真的賭,隻賭糖玩兒……”
他贏了我半磅方糖,全都一塊塊地塞到他那胡子拉碴的腮幫子裏了,後來,他看我會玩了,便提議說:
“現在咱們玩真的吧,賭錢!你有錢嗎?”
“有五盧布。”
“我有兩盧布多。”
不用說,他把我給贏慘了。我想把本撈回來,便把一件值五盧布的外套押了上去,結果也輸了,又把一雙值三盧布的皮靴賭上——又輸了。這時,雅科夫很不滿意,幾乎是很生氣地對我說:
“不行,你不能玩牌,性子太急躁,一下子就把外套給輸了,還有皮靴!這些東西我不需要,給你,把衣服拿回去,錢也拿回去——四盧布,給我留一盧布,算是你交的學費……好不好?”
我很感激他。
“小菜一碟兒!”對於我的感激,他這樣說,“玩兒嘛,就是玩玩,找找樂子,可你跟打架似的,一個勁兒地往前衝。就是打架,也不能夠腦袋發熱,胡打硬拚,要瞅準了再打!幹嗎要硬拚呢?你還年輕,應該學會牢牢控製自己的感情。一次不成,五次;五次不成,七次;七次不成——那就算了。不玩兒了。等冷靜下來後再玩!本來就是玩兒嘛!”
我越來越喜歡他,也越來越不喜歡他。有時候他講的故事使我想起了我外婆。他身上有許多地方對我很有吸引力,但他那種根深蒂固的、看來一輩子都改不了的對人的冷漠態度,使我感到極為反感。
有一次,太陽快落的時候,二等艙一位喝醉酒的乘客,一個又高又大的彼爾姆的商人,掉到船舷外去了,在金光閃閃的發紅的航道中一個勁兒地撲騰。輪船發動機迅速關閉,船也停下了;葉輪下泛起團團的泡沫,在紅色夕陽的照耀下,河水被染得一片血紅;在這滾滾血浪中,在距離船舷很遠的地方,有一個黑乎乎的人體在拚命地拍打著河水,聲嘶力竭地一個勁兒在呼救,聽著著實讓人感到揪心。乘客們也在喊著、擠著,跑到船舷和船尾上,聚集在那裏。落水者的同伴,一個棕紅色頭發、謝了頂的男人,也喝醉了,他揮拳向眾人亂打一通,直奔船舷邊,大喊大叫:
“都閃開!我要把他救上來……”
有兩個手水已經跳下去了,正揮動雙臂,向落水者遊去,船尾上也放下了救生艇。在船員的呼喊聲和婦女們的尖叫聲中,傳來了雅科夫有點沙啞的慢條斯理的聲音:
“他肯定會淹死的,絕對沒跑兒,因為他身上穿著外套!穿著長長的外套——必然會淹死!比如,拿女人來說吧,為什麽她們比男人要淹死得快?因為她們穿著裙子。女人隻要一落水,馬上就會沉下去,像一普特[150]重的大秤錘似的……你們瞧,這不已經沉下去了嘛,我不是瞎說吧……”
那落水的商人果然沉下去了,人們找了兩個小時也沒找到。他的同伴,清醒過來後,坐在船尾上,繃著臉,一個勁兒地嘟噥著抱怨說:
“這下可好,到家倒是到家了!可是現在該怎麽辦,啊?我怎麽向他的家裏人交代,啊?他家裏人……”
雅科夫站在他麵前,雙手背在後麵,開始勸他:
“沒關係,生意人!誰也不知道他命中注定該死在什麽地方。有的人吃蘑菇,忽然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都吃蘑菇,一點事兒沒有,可就是有那麽一個人——吃死了!是蘑菇的原因嗎?”
他這個人肩膀很寬,人又健壯,站在那位商人麵前,像一座大磨盤,他對商人說的話,就像磨盤裏碾出來的麩皮,沒完沒了。起初,那商人隻是默默地哭泣,用寬大的手掌擦去滴在胡子上的眼淚,但是聽著聽著,他大聲吼道:
“你這該死的家夥!幹嗎老捅我心窩子?老少爺們兒呀,快把他轟走吧,不然——真是造孽呀!”
雅科夫離開時平心靜氣,他說:
“這人可真夠怪的!把好心當成驢肝肺了……”
有時候我覺得這個司爐工很傻,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他是在故意裝傻。我一直想問問他,他是如何周遊世界的,都看到了些什麽,但總是不成功,白費心思。他常常仰起頭,稍稍睜開他那雙熊一樣的黑眼睛,一隻手撫摸著胡子拉碴的臉,拿腔拿調地回憶道:
“到處都是人,老弟,像螞蟻一樣!告訴你吧:走到哪兒——哪兒都是人,都在忙忙碌碌!不用說,最多的是莊稼人——簡直遍地都是,打個比方說,跟秋天的落葉似的。你問保加利亞人嗎?我看見過保加利亞人,也看見過希臘人,還有塞爾維亞人、羅馬尼亞人,各種各樣的茨岡人,我也都見過——他們人多得很,各種各樣都有!他們是什麽模樣?還能是什麽模樣?城裏人——城裏人的模樣;農村人的模樣,跟我們這裏完全一樣。相同的地方很多。他們甚至會講我們的話,隻是說得不太好,譬如韃靼人或者摩爾多瓦人。希臘人不會講我們的話,他們嘰裏咕嚕一通,好像是在說話,可到底說的什麽——聽不懂。跟他們隻能用手比畫著交談。跟我一塊兒的那個老頭兒——總是裝模作樣的,好像希臘人的話他也能夠聽懂,嘴裏嘟嘟噥噥,什麽卡拉馬拉、卡裏麥拉的。這老頭兒可狡猾了,把那些人騙得一愣一愣的!你又要問了——他們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你也真夠怪的,他們能是什麽樣的呢?喏,當然,是黑頭發了,而且,羅馬尼亞人也是黑頭發,他們有同一種信仰。保加利亞人也是黑頭發,不過,他們跟我們是同一個信仰。而希臘人——他們跟土耳其人有點相似……”
我覺得他沒有把知道的事情都講出來,還有些事情,他不願意說出來。
從雜誌的畫片上,我知道希臘的首都是雅典——一座極其古老和非常美麗的城市,但雅科夫隻是懷疑地搖頭,否定雅典這座城市的存在。
“那是別人對你胡謅的,老弟,根本沒有什麽雅典,倒是有個雅豐,不過它不是一個城市,而是一座高山,而且山上有一座修道院。別的什麽都沒有。這個地方叫雅豐聖山,有關於這座山的畫片,跟我在一塊兒的那個老頭兒就曾經賣過。有個叫貝爾格萊德的城市,坐落在多瑙河畔,就像雅羅斯拉夫或下諾夫戈羅德那樣。他們那裏的城市很一般,不算漂亮,可是農村就另當別論了!女人們也是這樣,哦,她們簡直讓人著迷,可愛極了!為了一個女人,我差一點就留在了那裏——她叫什麽名字來著?”
他用手掌使勁兒在木呆呆的臉上摩挲了一把,硬撅撅的胡茬兒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喉嚨深處也發出了響亮的笑聲,使人想起了破鈴鐺的叮當聲。
“我這個人記性真壞!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還經常……分手的時候她哭了,甚至我也哭了,千真萬確……”
他泰然自若、恬不知恥地教我應該怎樣跟女人交往。
我們坐在船的尾部,溫暖的月夜迎麵而來,河麵碧波粼粼,銀光閃閃,岸邊綠草如茵,隱約可見;礦山上,點點燈火,時隱時現,像被大地俘獲的顆顆星鬥。周圍的一切都在活動,無時無刻不在瑟瑟地顫抖,過著平靜而執著的生活。一個有點沙啞的聲音,響徹在這溫馨而憂傷的寂靜之中:
“有時候,她張開雙臂,敞開自己的胸懷……”
雅科夫的故事聽上去有些厚顏無恥,但並不惹人討厭,故事中既沒有連篇累牘的大話,也沒有慘絕人寰的暴虐,有的隻是某種樸實的善良和些許愁思與憂傷。天上的月亮同樣恬不知恥地**著身子,同樣感情激動,使人愁腸百結,浮想聯翩。此時此刻,能夠想起來的隻有好的和最美好的人和事——瑪爾戈王後和那令人永誌不忘的真實的詩句:
隻有歌需要美,
而美卻不需要歌……
我像趕走輕微的睡意那樣,驅散了自己這種夢幻似的苦思冥想,我再次向司爐師傅雅科夫詢問關於他生活的情況,問他都看到了些什麽。
“你真是個怪人,”他說,“怎麽跟你說呢?我什麽都看到了。你會問:修道院看到了嗎?看到了。小飯館呢?也看到了。老爺們的生活、農民們的生活,都看到了。衣食不愁的日子、饑寒交迫的日子,我都經曆過……”
他,仿佛在沿著一座搖搖欲墜的險橋越過一條水深流急的小河似的,慢慢悠悠地回憶說:
“喏,打比方說,因為偷馬,我被關進了警察局——我想,這下肯定會把我發配到西伯利亞去!可警長這時候嘴裏正在罵罵咧咧,因為他的新房子裏的爐子老是在冒煙。我就說:‘老爺,這點毛病,我能夠修好。’他衝著我說:‘少廢話!據說最高明的師傅都束手無策……’可是我跟他說:‘有時候一個牧人比一位將軍更聰明’——當時我的膽子也真夠大的,心想,反正還不是一樣——發配到西伯利亞!這時他說:‘去修吧,要是你修壞了——當心我打斷你的骨頭!’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我把爐子給他修好了——警長大為驚訝,喊道:‘我說,你呀,這個傻瓜,笨蛋!原來是個工匠師傅呀,可你怎麽會偷起馬來了,這是怎麽回事兒?’我跟他說:‘這事兒呀,老爺,純粹是一時糊塗。’他說:‘沒錯兒,一時糊塗,我真為你感到惋惜!’是啊。他說——感到惋惜。看見了嗎?一個警察,論職責,他應該冷酷無情,可他卻感到惋惜……”
“喏,後來怎麽樣了?”我問道。
“沒什麽。他感到了惋惜。還能要他怎麽樣呢?”
“對你有什麽可惋惜的,你簡直是塊頑石!”
雅科夫溫厚地笑道:
“你這人真怪!說我是塊頑石,是嗎?可你連頑石都表示同情,頑石也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它們可以修橋鋪路。什麽東西都應該憐惜,沒有什麽東西是毫無用處的。沙子算什麽?可沙子上麵也能長出青草……”
當司爐師傅這樣講的時候,我心裏特別清楚,他知道有些事情,我是不懂的。
“你對廚師怎麽看?”我問道。
“你是指‘熊崽’嗎?”雅科夫冷冷地說,“對他怎麽看?對於這個人,完全沒的說。”
的確如此。伊萬·伊萬諾維奇這個人循規蹈矩,八麵玲瓏,別想抓到他什麽毛病。但有一點非常有意思:他不喜歡司爐師傅,經常罵他,可又經常請他喝茶。
有一次,他對司爐師傅說:
“如果是農奴製度,而且,我是你的老爺,像你這樣的吃貨,我每星期能抽打你七次!”
雅科夫很認真地說:
“七次——多了點兒吧!”
廚師“熊崽”一麵大罵司爐師傅,不知為什麽,又一麵給他些亂七八糟的吃食。他很隨便地塞給他一塊肉,說:
“吃去吧!”
雅科夫嘴裏不慌不忙地嚼著,對他說:
“伊萬·伊萬內奇[151],有你的照顧,我的力氣會越來越大的!”
“你這樣的懶蟲,要力氣有什麽用?”
“怎麽沒有用?可以長壽呀……”
“活著幹什麽,你這個懶鬼!”
“懶鬼也得活呀。是不是你活得有些不大開心呀?要好好地活著,伊萬·伊萬內奇,可有意思了……”
“整個一個百(白)癡!”
“什麽百(白)癡?”
“白癡,就是傻——瓜——蛋。”
“有這種詞兒!”雅科夫十分驚訝。可是“熊崽”卻跟我說:
“你想想看:我們成天在鍋爐邊,火烤火燎的,血都要烤幹了,骨頭也快烤焦了,你倒是好——瞧,一個勁兒地在大嚼特嚼,像頭大肥豬!”
“人跟人的命不一樣。”司爐師傅說著,嘴裏一麵嚼著吃的。
我知道,燒鍋爐比在爐灶前工作更累、更熱,有幾次我夜裏想和雅科夫一起“清除一下爐渣”,我感到納悶兒的是,不知為什麽,他不願意向廚師表示自己的工作有多麽繁重。不,這人肯定知道什麽特殊的事情……
所有的人——船長、輪機長、水手長都在罵他,誰願意罵就罵,可令人奇怪的是:為什麽沒有趕他走呢?司爐們對他顯然比對其他人要好,盡管他們也笑他愛誇誇誇其談,說他愛玩牌。我問過他們:
“雅科夫這人好嗎?”
“雅科夫嗎?還行。他這個人從不得罪人,你怎麽對待他都沒關係,哪怕把火炭扔到他懷裏,他都不會生氣……”
盡管雅科夫燒鍋爐的工作非常繁重,而且他吃起東西來胃口跟馬一樣,但他的睡眠時間卻很少——下班後常常連衣服都不換,一身大汗,灰頭土臉的,通宵達旦地佇立在船尾,不是跟乘客們交談,便是和他們一起玩牌。
他站在我麵前,就像一隻上了鎖的箱子,我感到箱子裏一定藏有某種我需要的東西。我一門心思地在尋找能夠打開箱子的鑰匙。
“你呀,小老弟,我真不明白,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麽?”他問道,眉毛下兩隻深陷的眼睛,一直在打量我。“喏,世界各地,我的確去過很多地方,還有什麽呢?你真是個怪人!現在你好好聽著,我給你講講有一次我經曆過的事吧。”
下麵就是他講的故事:某某縣城住著一個患有結核病的法官,他老婆是個德國人,身體健康,無兒無女。這德國女人愛上了一個在街上擺攤賣布的生意人。這個賣布的已經結了婚,老婆很漂亮,有三個孩子。賣布的發現那德國女人愛上了他,於是便想捉弄她一下:叫她夜裏到他家花園來一趟,可是他自己又另外叫了兩個朋友,讓他們預先躲藏在花園的小樹叢裏。
“一切計劃妥當!喏,那德國女人來了,我隨便跟她扯了幾句後,她就說:‘好啦,現在我整個人都在這裏了!’而他對她卻說:‘太太,我沒法回報你,我是個結了婚的人,不過我為你預備了兩個朋友,他們一個是鰥夫,另一個還沒有結婚。’德國女人“哎呀”一聲驚叫,照他臉上啪地就是一記耳光,他一下子從長椅上滾了下來,而她則在他臉上、身上一頓拳打腳踢!是我送她過來的,當時我在法官家裏看大門,我從圍牆縫裏看見把他打得一塌糊塗。這時,躲藏在那裏的他的兩個朋友急忙跳出來,朝德國女人衝了過去,抓住她的頭發,我趕緊翻過圍牆,將他們拉開,我說:‘不行呀,掌櫃老爺,不能夠這樣!那德國太太對他是真心誠意的,可是他卻在故意羞辱她。我把她拉開了,可他們用磚頭砸傷了我的腦袋……德國女人非常懊惱,在院子裏走來走去,不知如何是好,她對我說:‘雅科夫,等我丈夫一死,我就離開這裏,回到自己德國人那裏,我一定要走!’我說:‘那還用說,當然要走了!’法官死後她便走了。她這個人對人很親切,通情達理。法官也很和藹可親,願上帝賜他安息……”
我感到很納悶,不明白這件事的含義,所以我一直沒說話。不過我感到這裏麵存在著某種我所熟悉的、冷酷而荒唐的東西,可是——我能說什麽呢?
“故事好聽嗎?”雅科夫問道。
我說了句什麽話,反正氣得我破口大罵,但他卻心平氣和地解釋說:
“人們衣食不愁,就容易事事滿足。不過,有時候他們也想逗逗樂子,開開玩笑,但是玩笑沒有開好,他們好像不會逗笑。這些人,當然,是認認真真的生意人。做生意是很費腦子的,但光靠腦子過日子,不信你試試,是很乏味的,所以才想逗個樂子。”
船尾後麵的河水泛著白沫,迅速向遠處流去,滔滔河水,洶湧澎湃;黑壓壓的堤岸護送著河水,緩緩地向後退去。乘客們在甲板上呼呼大睡。這時,在長凳之間,在睡著了的人們中間,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在悄悄走動,向我們走來;她穿一件黑色的連衣裙,沒係頭巾,滿頭白發。司爐師傅在我肩膀上捅了一下,小聲說:
“你瞧,苦悶著呢……”
我好像覺得,別人的苦悶,讓他很開心。
他講了很多故事,我認真仔細地聽,都好好記住,但我不記得有哪一個是令人高興的故事。他講的比書中寫的顯得更平靜——在書中,我常能感受到作家的情感,他的憤怒、喜悅、憂傷和嘲諷。司爐師傅則不然,他不嘲笑、不譴責,對什麽都不生氣,也不流露出明顯的高興。他說話時就像一個麵對法官的無動於衷的證人,就像一個對被告、原告、法官一樣漠不關心的陌生人……他這種冷漠的態度使我越來越感到反感,激起了我對雅科夫的憤懣之情。
在他的麵前,生命的燃燒就像鍋爐下麵爐膛裏的熊熊火焰。麵對著爐膛,他那像熊掌似的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一把大木槌,輕輕地敲擊著控製噴嘴的開關,決定著減少或者增加投放的燃料。
“有人欺負過你嗎?”
“誰能夠欺負我?我力氣大著呢,我隻需一下子!”
“我不是指打架,而是說靈魂——有人欺負過你嗎?”
“靈魂是不能欺負的,靈魂是不接受欺負的,”他說,“人的靈魂,無論如何都不能去觸動,不管怎麽著都不能去觸動……”
甲板上的乘客、水手——所有的人,經常都在大談特談靈魂,就跟在談論土地、工作、麵包和女人一樣。一般人說起話來,張口閉口都是“靈魂”兩個字,這個詞兒現在非常流行,就跟五戈比的硬幣一樣。我不喜歡人們動不動就把這個詞兒掛在嘴邊,男人們罵娘時,不管出於惡意還是善意,都拿靈魂來說事兒——這讓我感到非常痛心。
我記得十分清楚,外婆在談到靈魂——愛情、美麗、喜悅的秘密所在時,總是非常小心謹慎。我相信,一個好人死後,白衣天使們會把他的靈魂帶上藍天,帶到我外婆的善良的上帝那裏,而上帝一定會熱情歡迎它的:
“怎麽樣,親愛的靈魂,怎麽樣,純潔的靈魂,你曆盡苦難,備受煎熬了吧?”
接著,上帝便把六翼天使的翅膀——六隻白色翅膀——賜給了這個靈魂。
雅科夫·舒莫夫談起靈魂時也跟外婆一樣,非常小心謹慎,三言兩語,而且不太願意談。他罵人時從不傷及靈魂,別人談及靈魂時,他從不吱聲,隻是彎著他那發紅的、公牛般的脖子。當我問他:靈魂是什麽?他回答說:
“是一種精氣神兒,是上帝呼出來的氣……”
這樣的回答對於我是不夠的,我進一步向他追問,這時司爐師傅低著頭說:
“關於靈魂,小老弟,連神父也說不明白,這事兒神秘著哪……”
他使我經常在考慮他這個人,一門心思想弄清楚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但這種努力最終也毫無結果。除了他,我什麽都看不見,他那寬大的身軀把我眼前的什麽東西都擋住了。
餐廳老板娘對我熱情得令人有些生疑——早晨我應該給她打洗臉水,其實,這是二等艙的女招待盧莎——一個幹淨、開朗的姑娘的差事。當我站在餐廳旁邊狹小的艙室裏時,我身邊就是**著上身的老板娘,因此,她那黃黃的鬆弛的軀體,我看得一清二楚——像發過頭了的軟麵團,真讓人惡心,它使我想起了碼爾戈王後那黑黑的強壯結實的肉體。老板娘一直在說著什麽,一會兒嘮嘮叨叨,不停地抱怨,一會兒又大發脾氣,諷刺挖苦。
我聽不懂她說的話的意思,雖然我從旁似乎也隱隱約約地猜出了幾分——她的話的意思是可憐而可鄙的,是沒臉見人的。但我並不生氣——我的生活距離老板娘很遠,和輪船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也相去甚遠。我躲在雅科夫這塊毛烘烘的大頑石的後麵,他把我和這個日夜不停駛往某處的整個世界隔離開了。
“我們的加夫裏洛夫娜完全愛上你了,”我像做夢一樣聽到盧莎嘲笑我的話,“快張開嘴巴,咬住幸福……”
不光盧莎嘲笑我,整個餐廳裏的服務生都知道老板娘的弱點,而廚師則皺著眉頭說:
“這個女人什麽滋味都嚐過了,現在想嚐嚐甜點心的味道,蛋白酥甜點心[152]的味道了!這樣的人……彼什科夫,可要當心,要睜大兩隻眼睛,不,要睜大三隻……”
雅科夫也像長輩似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當然嘍,要是你再大兩歲,我就會對你換一個說法,可是現在,就你這個年齡——我看最好你還是別去理她!要不,你自己瞧著辦……”
“得了吧,”我說,“真叫人惡心……”
他表示同意,說:
“那還用說……”
不過,這時候他把手指頭插進粘成一塊的頭發中去,想把它們蓬鬆開來,於是又扯起他那套油腔滑調的話來:
“咳,也應該設身處地為她想想——這種事兒——也難啊,大冬天的……連狗都喜歡有人撫摸它,何況是人呢!女人需要有人疼愛,就跟蘑菇需要潮濕的環境一樣。她自己顯然羞於開口,可是有什麽辦法呢?肉體上需要有人疼愛,其實——別的也沒有什麽……”
我使勁盯住他那難以捉摸的眼睛,問道:
“你——可憐她嗎?”
“你說我嗎?她難道是我母親嗎?是有人不可憐他們的母親,可是你呀……真是個怪人!”
他咯咯地笑了,聲音不高,像隻破鈴鐺。
有時候,我看著他,仿佛自己跌進了無聲的空間,落入了無底深淵和一片黑暗之中。
“你看,別人都結婚,可你,雅科夫,為什麽不結婚呢?”
“幹嗎要結婚呢?女人,我隨時都能弄到手,這件事真是托上帝的福了,簡單得很……一結婚,就得有個固定的住處,得幹農活兒,可我的土地貧瘠,數量又小,而且被我叔叔占去了。我弟弟當兵回來後,跟叔叔爭吵起來,事情一直鬧到法院,因為他用棍子打了叔叔的腦袋,打出了血。為此,他在牢裏被關了一年半,出獄後隻有一條路——再去坐牢。而他老婆是個性格活潑、喜歡說笑的女人……這有什麽可說的!既然結婚了,有了老婆,就要守在自己的窩邊,當家做主,可是當兵的不行——自己的生活不能自己做主——身不由己呀。
“你向上帝禱告嗎?”
“怎麽禱告?”
“方式多了。”
“什麽樣的禱告詞?”
“我不會什麽禱告詞。我呀,老弟,我的禱告詞很簡單:耶穌上帝啊,求你保佑活著的人,讓死去的人安息吧;上帝啊,求你保佑人們免於病災……然後再說點別的什麽……”
“說什麽呢?”
“隨意說唄!不管你對他說什麽,他都能夠聽見!”
他對我的態度很好,充滿好奇,像對待一隻會逗人玩兒的聰明小狗一樣。有時候,夜裏,跟他坐在一塊兒,他身上總是散發出一股石油、煤煙和蔥頭的氣味——他喜歡蔥,嚼起生蔥來跟吃蘋果一樣。他突然要求我說:
“我說,奧廖哈[153],你這毛頭小子,念一段詩聽聽吧!”
有許多詩我都會背,而且,我有一個大厚本子,裏麵抄了些我喜愛的詩。我給他朗誦《魯斯蘭》[154],他聽起來,一動不動,像個瞎子和啞巴,屏住嘶啞的呼吸聲,然後低聲問道:
“一篇很好聽的童話故事,通順流暢!怎麽,是你自己編的嗎?是普希金編的?是有這麽一位老爺,叫穆欣·普希金,我見過他……”
“不是他,這個普希金早已被人打死了!”
“為什麽?”
我三言兩語地把事情的經過跟他講了,就像瑪爾戈王後給我講時那樣。雅科夫一直聽著,後來他很平靜地說:
“為女人丟掉性命的人可真不少……”
我常常把從書上讀來的各種故事講給他聽,它們往往穿在一起,在我腦子裏形成一個非常長的故事,情節跌宕起伏,生活美麗動人,充滿火熱的**,瘋狂的英雄壯舉,貴族門第的場麵,傳奇式的成功,決鬥與死亡,高尚的談吐與卑鄙的行動。在我的故事裏,羅坎博爾身上具有的是拉·摩爾、漢尼拔、柯羅納[155]身上的騎士特點;路易十一[156]身上——是葛朗台[157]老人的特點;騎兵少尉奧特列塔耶夫[158]和亨利四世融合在一起了。在故事中,憑借一時的靈感,我改變了人物的性格,調整了故事情節。對於我來說,這故事變成了另外一個世界,在這裏,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跟我外公的上帝一樣——我也可以主宰一切,隨心所欲。但書裏這種混亂的局麵,並沒有妨礙我看到現實本來的麵目,也沒有衝淡我想了解芸芸眾生的願望,它像一層透明但卻無法穿透的雲層遮住了我,使我不至於受到許多帶傳染性的汙泥濁水和生活遺毒的侵害。
書使我對許多東西有了抵抗力,不受其害:我知道人們如何相愛,如何受苦;我知道不應該涉足妓院,那種廉價的色情活動隻能激起人們對它的厭惡,隻能為那些熱衷此道的人感到惋惜。羅坎博爾教導我要堅定不移,不能向環境的力量屈服,大仲馬[159]筆下的人物使我決心要獻身於某種重要而偉大的事業。快樂的亨利四世國王是我心愛的一個人物,我覺得,貝朗瑞的著名歌謠[160]講的恰恰就是他:
自己平時也愛喝上幾口;
要是全體人民都很幸福,
為什麽國王就不能喝酒?
小說把亨利四世描寫成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他接近人民,他光明磊落,像燦爛的太陽。他使我相信法國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國家,是騎士的國度,無論是穿王袍的國王,還是身穿著布衣的農民,都同樣端莊自重,高風亮節:昂日·皮圖[161]和達達尼昂是一樣的騎士。亨利四世被殺時[162],我傷心地哭了,對拉瓦裏亞克恨得咬牙切齒。在我給雅科夫講的故事中,這位國王幾乎總是充當主人公,而且我覺得這位司爐師傅也喜歡上了法國和“亨利國王”。
“亨利國王是個好人——甚至可以跟他一塊兒釣釣鱸魚,或者隨便幹點別的什麽事情都成。”他說。
他既不拍案叫絕,也不打斷我的故事,問這問那;他隻是默默地聽著,低眉鎖眼,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塊陳舊發黴的舊石頭。但要是我出於某種原因講不下去時,他便立刻發問:
“講完了嗎?”
“不,還有呢。”
“那你別停下來呀!”
關於法國人,他歎口氣說:
“他們倒挺涼快……”
“你什麽意思?”
“你看,咱們待在這麽熱的地方,還在幹活兒,他們倒好——那裏涼快著呢,而且,他們什麽事情也沒有,整天吃喝玩樂——日子悠閑得很!”
“他們也工作。”
“從你的故事裏可沒看見他們也在工作。”司爐師傅公正地說。這時我忽然明白,我看過的絕大部分的書根本都沒有描寫那些品德高尚的主人公是如何工作的,是幹什麽工作的。
“好啦,我得稍微睡一會兒。”雅科夫說著,就在坐的地方往背後一倒便躺下了,一分鍾後,響起了均勻的鼾聲。
秋天到了,卡馬河兩岸一片棕紅,樹木變成了金黃色,傾斜的陽光開始變得發白,雅科夫突然離開了輪船。就在臨走的前夕,他還跟我說:
“小子,後天咱們就要到彼爾姆了,到時候咱們到澡堂子去痛痛快快地洗個蒸氣浴,完了咱們再去有樂隊的飯館,好好撮上一頓,那才叫過癮呢!我喜歡看機械管風琴演奏。”
但是在薩拉普爾,輪船上上來一個胖男人,長著一張女人臉,皮膚鬆弛,沒有一點胡子。他身上長長的厚呢大衣和頭上那頂帶護耳的狐皮帽子,使他看上去更像是女人了。他迅速占住廚房這邊比較暖和的一張小桌,要來了茶具,大衣不脫,帽子不摘,滿頭大汗地喝起那發黃的開水。
秋天的烏雲帶來了綿綿細雨,淅淅瀝瀝地沒完沒了;當上船的這個男人用方格子手帕在臉上擦汗時,雨好像下得也比較小了,可是當那個人又出汗的時候,雨也越下越大了。
“那有什麽!沒事兒。我才不在乎呢——小菜一碟兒……”
“那就好。”那位乘客尖聲尖氣地說著,便將日曆塞入腿上一個半打開的皮口袋裏。他們一麵喝茶,一麵小聲地交談著。
雅科夫去接班的時候,我問他這位乘客是什麽人。他嘿嘿一笑,回答說:
“看上去蠻可愛的,好像是閹割派[163]教徒。從西伯利亞來,夠遠的了!挺有意思的,生活有條不紊,循規蹈矩……”
他離開我走了。走在甲板上,身後留下一個個黑色的腳印,像馬蹄印似的,著著實實,但他馬上又停了下來,在腰裏撓了撓說:
“我要到他那裏打工去了,一到彼爾姆我就下船,再見了,小鬼頭!我得先坐火車,然後再走水路,還得騎馬,要走五個星期呢,瞧他待的這地方……”
“你了解他嗎?”我問道,我為雅科夫這突如其來的決定感到驚訝。
“從哪兒了解?壓根兒沒見過,他待的那個地方我也沒去過……”
第二天一早,雅科夫穿著他那件油跡斑斑的短皮大衣,光腳穿著一雙破鞋,戴著“熊崽”那頂沒有帽簷兒的破草帽,伸出鋼鐵般堅硬的大手,使勁握著我的手說:
“跟我一塊兒去吧,啊?他也會要你的,他人挺好的,隻要我跟他說一聲就成。願意去嗎?我去跟他說!到那裏後把你身上那多餘的東西一割,人家還會給錢。把一個人廢了,對於他們來說,可是一樁喜事,為此,他們還要進行褒獎……”
那個閹割派教徒站在船頭上,胳膊下夾著一個白顏色的包袱,兩隻呆滯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雅科夫,他那笨拙臃腫的身子活像一個被淹死的人。我低聲罵了他幾句,司爐師傅再一次緊緊握住我的手。
“隨他去吧,管他呢!人各有誌,各念各的經,關我們什麽事兒?喏,再見啦!祝你好運!”
這樣,雅科夫·舒莫夫像一隻大狗熊,一搖一擺地走了,我心裏有一種沉甸甸的複雜的感覺——既為司爐師傅感到惋惜,又替他感到難過,記得,還夾雜著幾分羨慕,我忐忑不安地想:一個人幹嗎要去那不為人知的地方呢?
再說了,雅科夫·舒莫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