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裁縫的妻子還沒有搬走時,東家樓下已經搬來一位黑眼睛的年輕太太,跟她在一起的還有她的母親和一個小女孩,母親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嘴裏含了個琥珀煙嘴,一直不停地在抽煙。那位太太長得很美,威靈顯赫,趾高氣揚。她說話的聲音低沉,非常好聽,看人時總是昂起頭,稍微眯上點眼睛,好像她站得很遠,看不清楚似的。一個叫秋菲亞耶夫的皮膚黑黑的士兵,幾乎每天都要把一匹細腿的棗紅馬牽到她家的門口,而這時這位太太則身著一件長長的銀灰色的絲絨連衣裙,戴一副喇叭口形的白手套,穿一雙黃顏色的皮靴,從屋裏款款走出來。她一隻手撩起連衣裙的後擺,並緊緊握住把上鑲有淺紫色寶石的馬鞭,另一隻纖細的小手,親切地撫摸著那匹露出牙齒的馬臉——那馬目光炯炯地斜眼看著她,渾身不住地抖動,一隻蹄子輕輕地在堅實的地麵上刨著。

“羅貝爾,羅——貝爾。”她小聲喊道,使勁拍著那馬彎下來的漂亮的脖子。

然後,她一隻腳蹬著秋菲亞耶夫的膝蓋,麻利地跨上馬鞍,那馬神氣活現地踏著歡快的步子,沿著堤壩走去。她端坐在馬上,駕輕就熟,就跟長在上麵一樣。

她長得美極了——實屬罕見,她總能給人一種全新的感覺,讓人覺得以前從未看見過,而且總是令人心醉神迷,喜不自禁。看見她,我就想起了狄安娜·普瓦提埃[121]、瑪爾戈王後[122]、少女拉·瓦利耶[123]及曆史小說中的其他美女和女主人公。

駐紮在城內的某師軍官們經常圍繞在她身邊。每晚,在她那裏彈鋼琴,拉提琴,彈吉他,跳舞,唱歌,其中到她那裏去得最勤的要數奧列索夫少校了。此人腿短,體胖,臉色發紅,頭發灰白,身上油漬麻花的,像輪船上的一名機械師。他的吉他彈得很好,對太太是言聽計從,說一不二。

那個五歲的小姑娘跟她母親一樣漂亮,胖乎乎的,一頭卷發,很招人喜愛。她那雙淺藍色的大眼睛看人時一本正經,目光中透出一種期待,泰然自若,不急不躁——小姑娘身上有一種不是小孩兒子應該有的若有所思的神態。

老太太跟神情憂鬱、寡言少語的秋菲亞耶夫和斜眼的胖女仆一天到晚忙於家務。孩子沒有保姆,小姑娘幾乎沒有人照料,成天在門口或對麵的一堆木頭上玩耍。我晚上時常出去跟她玩,而且非常喜歡她。她很快就跟我混熟了,我給她講故事時,她往往聽著聽著在我懷裏便睡著了。她一睡著,我便把她送回到**。很快,她養成了個習慣,睡覺前,一定要我去跟她道個晚安。我每次去,她都正經八百地向我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說:

“明天見!外婆,還應該怎麽說?”

“上帝保佑你!”外婆說著,幾縷青煙從她嘴裏和尖尖的鼻子裏冒了出來。

“上帝保佑你到明天,現在我要睡覺了。”小姑娘重複地說著,鑽進鑲有花邊的被窩裏。

她外婆鄭重其事地教她說:

“不是到明天,而是永遠!”

“難道明天不是永遠都有的嗎?”

她喜歡說“明天”這個詞兒,凡是她喜歡的東西,她都寄托於將來。她把采摘的鮮花和折斷的樹枝插在泥土裏,說:

“明天這兒將出現一座花園……”

“明天什麽時候我也要買一匹大馬,像媽媽那樣,騎在上麵……”

她非常聰明,但不怎麽快活——常常玩得最起勁的時候,突然想起事兒來,而且冷不丁地問道:

“為什麽神父的頭發跟女人們的一樣?”

她被蕁麻刺疼了,便指著它威脅說:

“等著瞧,我求告上帝,叫他使勁懲罰你。上帝誰都可以懲罰——他連媽媽也能夠懲罰……”

有時,她隱隱約約也流露出一些憂傷,而且是很認真的,這時她緊緊偎依著我,用期待的目光,眺望著藍藍的天空,說:

“外婆有時愛發火,而母親卻從來不火,她隻是笑。大家都喜歡她,因而,她總是沒有時間,客人們老來看她——他們看她,是因為她長得好看。她是個可愛的媽媽。奧爾索夫也這麽說,‘可愛的媽媽!’”[124]

我非常喜歡聽小姑娘講話——她給我講一些我不了解的世界的事。她總是很樂意講她母親的事,而且講了很多——一種新的生活慢慢呈現在我的麵前,我又想起了瑪爾戈王後,這就更進一步加深了我對書籍的信賴,同樣,也增強了我對生活的興趣。

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大門口,等待到奧特科斯去玩的東家一家人回來。這時,小姑娘在我懷裏睡著了,她母親騎著馬走過來,輕快地跳下馬,仰起頭,問道:

“她怎麽啦——睡著了?”

“是的。”

“原來是這樣……”

士兵秋菲亞耶夫跑上來,牽過馬,太太將馬鞭子往腰裏一插,伸出兩隻手,說:

“把她給我吧!”

“我自己抱她走!”

“哦!”太太衝我像衝馬似的喊了一聲,然後一隻腳重重地踏在門口的台階上。

小姑娘醒了,她眨了眨眼睛,看看母親,兩隻手向她伸了過去。她們一塊兒走了。

人們對我喊來喊去,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但是這位太太對我也吆五喝六,我就很不高興,雖然隻要她稍一吩咐,人人都會聽她的。

幾分鍾後,那個斜眼的女用人來叫我,說小姑娘在那裏鬧,說不跟我道別,就是不願睡覺。

麵對小姑娘的母親,我不無得意地走進她家的客廳,小姑娘坐在她母親的懷裏,太太正在用靈巧的雙手給她脫衣服。

“喏,好啦,”她說,“你看,他來了,這個怪人!”

“他不是怪人,他是我的小夥伴……”

“原來是這樣啊!很好。那我們送給你的小夥伴一件禮物。你願意嗎?”

“是的,我願意!”

“那太好了,這事由我來辦,你現在可以去睡覺了。”

“明天見,”小姑娘說著,向我伸出一隻手,“上帝保佑你到明天……”

太太驚訝地叫道:

“這是誰教你的,是外婆嗎?”

“是的……”

小姑娘走後,太太用一個指頭示意我,讓我過去。

“送你點什麽禮物呢?”

我說,不用送我什麽禮物,能不能借給我一本什麽書看看?

她用芳香、灼熱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頦,滿臉堆笑地問我:

“原來是這樣,你喜歡讀書,是嗎?你讀過些什麽書?”

她笑容可掬的樣子顯得更加漂亮了。我很不好意思地舉出幾部小說的名字。

“你喜歡它們些什麽呢?”她雙手放在桌子上,輕輕活動著手指,問道。

她身上散發出一種甜絲絲的濃鬱的花香,同時夾雜著一股怪怪的馬的汗臭味兒。她透過長長的眼睫毛看著我,態度嚴肅,若有所思——此前還沒有人這樣看過我。

房間裏精美柔軟的漂亮家具很多,顯得有些擁擠,像一個鳥窩。窗子被各種花木的綠蔭所遮擋,在幽暗中,爐台上雪白的瓷磚閃閃發光,旁邊是一架亮鋥鋥的黑色鋼琴,牆上掛著一些看不清楚的獎狀,周邊金框的顏色已經消退,獎狀上印著龍飛鳳舞的大寫斯拉夫字母,而且,每個獎狀下麵都用繩子係著一枚深顏色的大獎章。這裏的一切擺設,看著這位太太,都像我一樣的老老實實,規規矩矩。

我盡可能地向她解釋,說我生活得很艱難,心裏很苦悶,讀書可以忘掉這一切。

“是嗎,原來是這樣?”她說著,站起身來,“這倒不錯,看來你這樣做是對的……好吧,咱們說好了?以後我借書給你看,可是現在我這裏沒有……其實,你可以先把這本書拿去……”

她從沙發上取過一本破舊的黃皮書。

“你看完後——我再給你第二卷,它們一共四卷……”

我帶著梅謝爾斯基公爵[125]的《彼得堡的秘密》離開了那裏,開始非常認真地讀起了這本書,但讀了頭幾頁我就明白,彼得堡的“秘密”比起馬德裏、倫敦和巴黎的秘密來要乏味得多。隻有那篇關於自由和棍子的寓言,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我比你強,”自由說,“因為我比你聰明。”

但棍子回答說:

“不,我比你強,因為我比你有勁兒。”

它們爭來爭去便打起來了。棍子打了自由,我記得,自由挨打後死在了醫院。

書中講述一個虛無主義者的故事。我記得,在梅謝爾斯基公爵看來,這位虛無主義者惡毒之極,隻要他看一眼,甚至母雞都能被他毒死。給我的印象是,虛無主義者是個貶義詞兒,很不光彩,但再深一些我就不明白了,因此我感到很沮喪。顯然,是我看不懂好書!而我堅信這是一本好書,因為像這樣體麵、漂亮的太太是決不會看壞書的!

“喏,怎麽樣,喜歡嗎?”我把梅謝爾斯基這本黃皮書還回去時,她問道。

她的問話,我當時很難回答,說不喜歡,我想,她肯定會生氣的。

但她隻是笑了笑,便走到門簾後麵去了。門簾後麵是她的臥室,她從臥室裏取出一本藍色的羊皮封麵的袖珍書。

“這本書你一定會喜歡的,隻是別弄髒了!”

這是普希金[126]的長詩集。我一口氣就把它讀完了,這種感覺,就像是你到了一個從未看到過的美麗的地方,恨不得一下子把各處都看個遍的那種感覺。這種情形有時候也有:在一片沼澤的森林裏,踏著長滿青苔的草墩子,你走啊,走啊,走了很長時間,突然,在你麵前出現一塊林中空地,那裏百花盛開,陽光明媚。你看著它,真是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然後你興高采烈地到處跑著看,你的腳每每接觸這片沃土上的柔嫩青草時,都會在你心中激起一陣狂喜。

普希金的詩,語言純樸,音韻優美,令人驚訝,以至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散文作品很不自然,讀起來非常別扭。《魯斯蘭》[127]的序篇,使我想起了外婆講的一些優美的童話故事,它把它們完美地濃縮在一起了,而有些詩句,清晰明快,實實在在,令人不勝驚訝。

在那人跡罕至的小路上,

留著從未見過的野獸足跡。

我心裏默默重複著這種妙不可言的詩句,而且這些我非常熟悉的、幾乎覺察不出的羊腸小道就在眼前,看見了這些神秘的足跡——它們把還沒有將水銀般沉重的露珠抖落的青草踩倒在地上。優美動人的詩句很容易就被記住了,它把所講述的一切,描寫得繪聲繪色,喜氣洋洋,使我感到無比的幸福,我的生活變得輕鬆而愉快。詩歌的鏗鏘之音成了新生活的鍾聲。做個有文化的人是多麽幸運啊!

對於我來說,普希金的美麗的童話,最親切,也最易懂了,讀上幾遍,我就能夠將它們背下來。躺下睡覺時,閉上眼睛,小聲背誦著,直到入睡。我時常將這些童話講給勤務兵們聽,他們聽著聽著,便放聲大笑,還親切地罵上幾句,西多羅夫摸著我的頭,小聲說:

“真叫棒,不是嗎?啊,天哪……”

我的興奮勁兒被東家家裏的人發現了,老太太罵罵咧咧地說:

“這小子讀書讀得走火入魔了,三四天都沒有擦洗茶炊了!瞧我用擀麵杖……”

什麽擀麵杖?我用詩歌來維護自己,跟她對著幹:

老妖婆,黑心腸,

壞事做絕[128]……

那位太太在我心目中變得高大起來——原來她在看這樣的書啊!她可不同於像瓷人一樣的裁縫師傅的妻子……

我把書給她送去,還給她的時候心裏有些憂鬱,她倒蠻有把握地說:

“這本書你喜歡吧!你聽說過普希金嗎?”

我在一本雜誌上曾經看到過關於詩人情況的介紹,但我很想聽聽她本人對普希金是怎麽說的,所以我說:沒聽說過。

她簡要地向我講了普希金的生平和死亡[129],然後,她滿麵春風地微笑著問道:

“你瞧,愛上女人有多麽危險,是不是?”

從我讀過的所有的書來看,我知道,這確實非常危險,但是也非常美好。我說:

“危險是危險,可是人人都在愛!而且女人為此也遭受痛苦……”

她像看其他東西一樣,透過眼睫毛,看了我一眼,然後非常認真地說:

“是嗎?這種事你也懂得?那麽我希望你不要忘記這一點!”

這時,她開始問我,喜歡哪樣的詩。

於是,我一麵朗誦,一麵手舞足蹈地對她講了起來。她一聲不吭,認真地聽我講,然後站起身,在屋裏一邊走,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你呀,可愛的小家夥,應該去學習!這件事,讓我想一想……你的東家跟你是親戚嗎?”

當我做了肯定的回答後,她驚叫一聲:

“哦!”她好像是在責怪我。

她給我一本《貝朗瑞歌謠集》[130],這個版本裝幀非常精美,版畫插圖,紅皮封麵,裁口噴金。這些歌謠巧妙地將令人心酸的痛苦和大快人心的歡樂,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讓我讀得如醉如癡,神魂顛倒。

《年老的流浪漢》中那令人鼻酸的話語,讀來叫人不寒而栗:

我是一條有害的蛆蟲——

攪得你們不得安寧?

那就請快點把它一腳踩死,踏扁,

沒有什麽值得心疼!

你們為什麽不好好教我,

讓我一身力氣沒處使用?

否則我從一條蟲,

準能變成一條龍!

即使我死於非命,

我也會擁抱著我的弟兄,

如果我死時還是個老流浪漢——

我會呼籲報複人們,

我自己則抱恨終生!

接下去,我朗讀了《哭泣的丈夫》,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貝朗瑞有兩句歌謠我記得特別清楚:

及時行樂的學問——

普通人也不難弄懂……[131]

貝朗瑞激起了我難以抑製的逗樂的願望,我很想搞點惡作劇,對大家講些尖酸刻薄的話,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在這方麵取得了很大的成效。他的歌謠我也熟記在心,而且常常利用到廚房去的短暫機會,樂此不疲地朗誦給勤務兵們聽。但很快我便知道不能這樣做了,因為

一個十七歲的姑娘,

戴什麽帽子都不恰當!——[132]

這兩句歌謠引起了對姑娘們令人作嘔的議論——這使我感到莫大的侮辱,簡直把我給氣瘋了,我舉起煎鍋朝士兵葉爾莫欣的頭上打去。西多羅夫和其他幾個勤務兵,把我從他那不大靈活的手中拉了出來,但是從此以後,我便不再往軍官廚房裏跑了。

他們不讓我出去玩,其實也沒有時間去玩,要幹的活兒越來越多。如今,除了女仆、門房和“跑腿”的日常工作要我做外,我每天還必須把細棉布釘在一大塊木板上,把圖紙貼上去;抄寫東家的工程預算材料,核查承包商的賬目。東家像一部機器,每天從早一直忙到晚。

那些年,市場上公家的房子都歸私商們所有了,許多商號都急著改建裝修。我們東家承包了店鋪裝修和新店建設的工程。他先是畫出“拱梁改造和屋頂開天窗”的設計圖紙等,然後,我再把這些圖紙,連同一個裝有二十五盧布鈔票的信封,送到一個老建築師那裏,老建築師把錢收下後,簽上意見:“圖紙符合實際,切實可行,工程由我監督施工,某某人簽字。”不言而喻,他根本沒有看到工程的實際情況,也不可能去監督施工,因為有病,他壓根兒就出不了家門。

我分別給市場管理員和某些用得著的人送去賄賂,然後從他們那裏得到“幹一切非法勾當的許可證”——這是東家給這些證明書起的名字。由於我幹了這些個事,我才有了當東家一家人晚上出去做客時坐在門口台階上等他們回來的權利。這種事不經常發生,但他們回到家裏時往往已經是後半夜了,因此,我得一連幾個小時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或者是對麵的木頭堆上,眼巴巴地望著借給我書的那位太太家的窗戶,聚精會神地傾聽裏麵歡快的談話和音樂。

窗戶是敞開著的。透過窗簾和鮮花的縫隙,我看見軍官們挺拔的身影在屋內款款走動,圓球似的少校在房間裏滾來滾去,而衣著極其樸素而漂亮的她,則步履輕盈,仿佛是在遊動。

我暗中稱她為瑪爾戈王後。

“這就是法國書裏所描寫的那種最快樂的生活。”我望著她家的窗戶,心裏想。而且我總不免感到有幾分不快,眼看一些男人圍著瑪爾戈王後,像一群黃蜂圍著一朵鮮花似的轉來轉去,我那稚嫩的嫉妒心實在接受不了。

和其他人相比,有位高個子軍官來她家的次數最少。此人平時鬱鬱寡歡,腦門兒上有一道刀痕,兩個眼窩很深;他來的時候總是帶一把小提琴,而且演奏得非常好——這麽說吧,他演奏時,過路的人都會在窗下駐足傾聽,滿大街的行人都會站在木頭堆上洗耳恭聽,甚至我們東家一家人——要是他們在家的話——都會打開窗子,邊聽邊對這位音樂家讚不絕口。我不記得除教堂執事外他們還誇獎過什麽人;我還知道和音樂比起來,他們畢竟還是更喜歡魚油餡餅。

有時候,那位軍官也用低沉的嗓音唱歌和朗誦詩歌,而且莫名其妙地喘著粗氣,用手掌使勁捂著前額。有一回,我正跟小姑娘在窗下玩耍,瑪爾戈王後請他來上一曲,他推辭再三,後來才一字一板地朗誦道:

隻有歌需要美,

而美卻不需要歌[133]……

我很喜歡這兩句詩,但不知為什麽,我對這位軍官有一種憐憫之心。

我更喜歡看我認識的這位太太一個人在房間彈鋼琴的樣子。我完全被她的琴聲所陶醉了,除了窗子,除了窗內黃色燈光下那女人的苗條身姿,除了她臉龐高傲的側影和在琴鍵上像小鳥飛翔似的一雙白白的手,別的什麽東西我都看不見。

我望著她,聽著那令人憂傷的音樂,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我一定要到什麽地方尋找一個寶藏,然後把它完全獻給她——讓她成為有錢人,富甲一方!如果我是斯科別列夫[134],我會再次對土耳其人開戰的,用他們的賠款,在奧特科斯——全市最好的地方——建造一幢房子送給她,哪怕隻是為了讓她離開這條街,離開這幢房子也好,因為這裏人人都在對她指指點點,惡意誹謗她。

不管是街坊鄰居,還是我們院裏的下人,尤其是我們東家一家人,大家談起瑪爾戈王後來,就像議論裁縫師傅的妻子那樣,傷天害理,喪心病狂,隻不過他們比較謹慎一些,說話的聲音低一些,說時先往四下打量一下。

也許是他們怕她,因為她是一位非常顯要人物的遺孀,她屋子裏牆上掛的獎狀,都是俄國的老沙皇戈都諾夫[135]、阿列克謝[136]、彼得大帝[137]頒發給她丈夫祖上的,這是士兵秋菲亞耶夫跟我說的。他這個人識字,常看《聖經》。也許是人們害怕她,怕她用手裏那根鑲有淺紫色寶石的鞭子抽他們——他們說她以前曾經抽過一個什麽重要官員。

但人們背後的議論遠沒有他們公開說的話好聽。這位太太生活在一片敵視她的氛圍中,我覺得這種敵意簡直莫名其妙,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維克多說,有一次他半夜回家時,往瑪爾戈王後的臥室窗口裏看了一眼,看見她在沙發**坐著,隻穿一件襯衣,而少校在跪著給她修腳指甲,用海綿為她擦拭。

老太太罵罵咧咧,嘴裏直往外吐唾沫;年輕的女主人則紅著臉,尖聲叫道:

“呸,維克多!不知羞恥的東西!哎呀,這幫老爺簡直禽獸不如!”

東家一聲不吭,隻是微笑著——多虧他沒有說什麽,但我很害怕他也跟著起哄,大吵大嚷起來。兩個女人又是尖聲喊叫,又是長籲短歎,她們詳詳細細地詢問維克多,到底那太太是如何坐在那裏的,那少校又是怎樣跪在那裏的——維克多加油添醋,又講了許多新的細節。

“臉漲得通紅,伸著舌頭……”

我不認為少校給太太剪腳指甲有什麽丟人的地方,但我不相信他會伸著舌頭,我覺得他是在造謠中傷,於是我對維克多說:

“既然你覺得這樣做不好,為什麽你還要往窗戶裏看?您已經不是小孩兒子了……”

當然,為此我被罵了一頓,但我對這頓罵並不感到生氣,我一心想的是——趕緊跑下樓,像少校那樣,跪在太太麵前,懇求她:

“請您還是從這裏搬走吧!”

現在,當我知道還存在著另外一種生活,還有不同的人們和不同的思想感情時,這幢房子及其所有的房客,在我心中激起了越來越大的反感。整個這幢房子被一張肮髒的、無恥讕言之網所籠罩,這裏沒有一個人不被人惡意中傷。團裏的神父有病在身,可憐巴巴的,可是他也被說成是酒鬼和好色之徒。據東家家的人說,那些軍官和他們的妻子都有外遇和奸情;士兵們關於女人的那套陳詞濫調,我聽得都厭煩死了,最讓我討厭的是我們東家一家人——我對他們一貫喜歡無情地議論別人的真正價值這一點了如指掌,對別人的毛病指指點點,是唯一一種不用花錢的娛樂。我們東家一家人對周圍的人造謠生事,惡意誹謗,隻不過是為了開心好玩,逗個樂子,好像這樣也就滿足了他們對大家的報複之心,因為他們自己生活得太虔誠、太艱難太乏味了。

一聽到他們用汙穢的語言談論瑪爾戈王後,我就會氣得渾身發抖——這可不是小孩兒子的感情反應——心裏充滿了對造謠者的憤恨,千方百計地想整治他們一下,搞點惡作劇。有時候我對自己和對所有的人都不由產生一種痛苦的憐憫之心——這種無言的憐憫比憤恨還要令人難受。

每逢節日,東家一家人都要去教堂做禱告,於是我早早就去到她家,她把我叫進自己的臥室,我坐在一張包著金黃綢子的小沙發椅上,這時,小姑娘爬到我的腿上,而我則把我讀過的書講給她母親聽。她側臥在一張大**,兩個小手掌合在一起,放在麵頰下,身上蓋著一條金黃色的罩單,和臥室的布置非常協調;烏黑的頭發編成一條辮子,從黝黑的肩頭上甩了過來,垂落在她的麵前,有時從**一直能拖到地麵。

她聽我講的時候,一雙溫柔的眼睛望著我,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

“嗯,是嗎?”

在我的眼裏,即使是她的一個善意的微笑,我也隻能看作是王後寬宏大量的表示。她說起話來,聲音低沉,親切甜美,而且,我好像覺得她老是在說同一句話:

“我知道我比所有的人都優秀,都純潔,簡直沒法相比,因此他們之中任何人我都不需要。”

有時我看見她麵對鏡子,坐在一把矮矮的沙發椅上,在梳頭;發梢披落在膝蓋和沙發椅的扶手上,從椅子背後垂了下來,幾乎觸及到地麵——她的頭發又長又密,跟外婆的一樣。我從鏡子裏看見她黝黑、結實的**,她當著我的麵戴乳罩,穿長襪,但她那一塵不染的**,並沒有使我感到羞臊,相反,我為她感到高興和驕傲。她身上總有一種花香味兒在保護著她,使人不敢對她產生非分之心。

我身體健康,強壯有力,對男女關係的秘密,一清二楚,但人們當著我的麵談論這種秘密時是那樣喪心病狂,幸災樂禍,那樣殘酷無情,汙穢不堪,我無法想象我麵前的這個女人也會落入男人的懷抱,很難設想什麽人能夠有權以主人的身份肆無忌憚和恬不知恥地貼近她,用手觸摸她的身子。我深信,瑪爾戈王後是不屑於廚房和貯藏室裏的愛情的,她需要的是另外一種高尚的愉悅,是別樣的愛情。

但是有一次,將近黃昏,我走進客廳,聽見臥室門簾後麵傳出我心中的太太清脆的笑聲和一個男人懇求的聲音:

“等一會兒呀……我的天!我不相信……”

我本該轉身離開,我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但是我卻無法走開……

“是誰在那兒?”她問道,“是你嗎?進來吧……”

臥室裏的花香味兒很重,讓人透不過氣來,窗簾都拉上了,房間裏的光線很暗……瑪爾戈王後躺在**,被子一直蓋到下巴處,那位拉小提琴的軍官就坐在她身邊靠牆的地方,穿一件襯衫,敞露著胸口——他胸前也有一道疤痕,紅紅的,從右肩一直延伸到**,非常醒目,幽暗中我甚至都能清楚地看見。軍官的頭發亂蓬蓬的,十分可笑。我第一次看見他愁苦的帶傷疤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笑顯得有些古怪。而他那雙像女人一樣的大眼睛,望著瑪爾戈王後,好像他隻是頭一次才發現她的美麗。

“他是我的朋友。”瑪爾戈王後說。我不知道她是在指我,還是指他。

“你幹嗎那麽害怕?”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到這邊來……”

我走了過去,她伸出熱乎乎的光光的胳膊,一把摟住我的脖子,並且說:

“你長大後一定會幸福的……去吧!”

我把書放回到書架上,又拿一本便走了。這一切仿佛是在做夢。

我心裏感到咯噔一下。不用說,我從未想到過我的這位王後會像所有的女人那樣去談情說愛,而且那位軍官也不允許她有這樣的想法。我看見過他在我麵前的笑容——他笑得是那麽開心,像突然感到驚奇的嬰兒一樣;他那張愁眉不展的臉一下子煥然一新,令人不可思議。他理應愛她——難道可以不愛她嗎?她也可以慷慨地將自己的愛奉獻給他——他的小提琴拉得是那麽曲盡其妙,詩歌朗誦得又是那麽沁人肺腑……

但是,我之所以需要尋找這些自我安慰,很明顯,是因為對於我來說,對自己的所見所聞和瑪爾戈王後本人的態度,並不認為一切都好,一切都正確。我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什麽東西,一連幾天都悶悶不樂,長籲短歎。

有一次,我憋足了勁兒,大鬧了一通。後來,我到太太那裏去借書時,她非常嚴厲地對我說:

“我聽說,你還挺能鬧的呀!這我可沒想到……”

我忍不住對她說,我生活得多麽苦惱,說我聽見別人說她的壞話時心裏有多麽難受。她站在我對麵,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起初,她很注意地聽我講,神態嚴肅,但是很快地她便笑了起來,輕輕地將我推開。

“好了,這些我都知道——你明白嗎?我知道!”

然後,她拉著我的雙手,非常親切地說:

“以後你別把那些汙言穢語放在心上,你越不把它們當回事兒,對你就越好……你的手可沒有洗幹淨……”

其實,這事她完全可以不說;我想,如果她也擦銅器、拖地板和洗尿布的話,她的手不見得能比我的幹淨。

“一個人會生活——要遭人忌恨;不會生活——則被人看不起,”她若有所思地說,一麵摟緊我,讓我緊貼著她的身子,笑嘻嘻地看著我的眼睛,“你愛我嗎?”

“是的。”

“非常愛嗎?”

“是的。”

“那——怎麽個愛法呢?”

“不知道。”

“謝謝。你是個好孩子!我喜歡別人愛我……”

她莞爾一笑,想說什麽,但隻是歎了口氣,很長時間沒有說話,也沒有鬆手,把我放開。

“以後你常到我這兒來玩吧,能夠來就來……”

我利用這一點,從她那裏得到不少好處。午飯後,東家一家人都去午睡了,這時我便跑到樓下,隻要她在家,我就在她那裏坐上個把小時,甚至更長久一些。

“應該讀一些俄國的書,應該了解自己的、俄國的生活。”她開導我說,一麵用靈巧的粉紅色的手指,將發卡別進芳香四溢的頭發裏。

接著,她列舉出一些俄國作家的名字,問道:

“記得住嗎?”

她常常若有所思地、不無煩惱地說:

“你應該去上學讀書,可我總是把這事給忘了!哎呀,我的天哪!”

我在她那裏坐了一會兒,拿著新書,跑上閣樓,這時,我的五髒六腑好像被洗過了似的。

我已經讀過阿克薩科夫[138]的《家庭紀事》和傑出的俄羅斯敘事詩《林中》[139],讀過不同凡響的《獵人筆記》[140]和格列比奧恩卡[141]和索洛古勃[142]的幾本書,還有韋涅維季諾夫[143]、奧陀耶夫斯基[144]和丘特切夫[145]的詩歌。這些作品洗滌了我的心靈,驅散了貧苦現實籠罩在我心頭的陰影,我感受到了什麽叫作好書,也懂得了它們對我的必要性。這些書在我心中牢牢樹立起一種堅定的信念:我在世界上並不孤單,因此我不會完蛋的!

外婆來看我時,我興致勃勃地把瑪爾戈王後的事講給她聽了——外婆有滋有味地嗅著鼻煙,很有把握地說:

“好哇,好哇,這太好了!要知道,好人總是多,隻要你肯去找——總是能夠找到的!”

後來,有一次她跟我說:

“要不要我到她那兒去一趟,替你道聲謝謝?”

“不,不需要……”

“那好,不需要就不需要……上帝呀,上帝,這一切是多麽好啊!我願意永遠活著——千秋萬代!”

我上學讀書的事,瑪爾戈王後沒顧得上張羅,聖靈降臨節[146]那天發生一件傷腦筋的事,差一點把我給毀了。

節日前不久,我的眼皮忽然腫了起來,眼睛都睜不開了,東家家裏人怕我瞎了,我自己也非常害怕。他們把我領到一個熟識的婦產科醫生亨利希·羅德澤維奇[147]那裏,他從我的眼皮內側切開一個口子,然後用紗布把眼睛包起來,這樣我一連躺了幾天,痛苦、煩悶極了。聖靈降臨節的前一天,我眼上的紗布被取了下來,這我才又能下地行走了,就像一個被埋了的大活人從墳墓裏又站了起來。沒有比雙目失明更可怕的事了,這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苦難,它剝奪了一個人十分之九的世界。

在喜氣洋洋的聖靈降臨節那天,我因為有病,從中午起,就不讓我幹什麽活兒了,於是我到各個廚房走走,看看那些勤務兵們。除了一臉嚴肅的秋菲亞耶夫外,所有的人都喝醉了。傍晚前,葉爾莫欣對準西多羅夫的腦袋就是一棍子,西多羅夫倒在過道裏,不省人事,葉爾莫欣嚇得逃往峽穀裏去了。

西多羅夫被打死的消息,馬上在院子裏就傳開了,搞得人心惶惶。人們擠在大門口,爭相觀看倒在地上的這個士兵——西多羅夫直挺挺地躺在門檻上,頭衝著過道,腳還在廚房裏。人們小聲議論著,說應該去把警察叫來,但是誰也不去叫,也沒有人去動那個士兵。

這時洗衣女工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走了過來,她穿一件新的雪青色的連衣裙,肩上搭一塊白頭巾,她憤怒地推開眾人,走進過道,蹲下身子,大聲說:

“盡是些蠢貨——他還活著呢!快去拿點水來……”

有人勸她說:

“你還是別管閑事的好!”

“我說了,拿點水來!”她火燒火燎地喊道,一麵麻利地將自己的新連衣裙提過膝蓋,往下拽了拽襯裙,把西多羅夫滿是鮮血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大夥兒對她這樣做很不以為然,他們誠惶誠恐地紛紛離去。在昏暗的過道裏,我看見洗衣女工那張圓圓的臉變得煞白,眼睛裏含滿了淚水。我提來一桶水,她讓我把水澆在西多羅夫的頭上和胸部,並提醒我說:

“可別澆到我身上了——我還要去做客呢……”

西多羅夫醒了過來,睜開兩隻無神的眼睛,開始發出呻吟。

“抬起來。”納塔利婭說。她伸直胳膊,兩手托住他的胳肢窩,以免把連衣裙弄髒了。我們把西多羅夫抬進廚房,放在**,她用一塊濕抹布給他擦了擦臉,臨走時,她說:

她把弄髒了的襯裙脫下來,往屋角的地上一扔,細心整理一下沙沙作響的揉皺了的連衣裙,然後便走了。

西多羅夫伸展著身子,一麵打嗝兒,一麵哼哼,一滴滴顏色沉著的、沉甸甸的鮮血從他的頭上直接滴落在我光著的腳麵上——這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是由於害怕,我不敢把腳從滴血的地方挪開。

真叫人難受,院裏喜氣洋洋,一派節日氣氛,房前台階和大門上裝點了許多小白樺樹,每根石柱上都紮了好多新砍來的槭樹枝和花楸樹枝。整條大街裝飾得一片翠綠,一切都顯得那樣朝氣蓬勃,萬象更新。從早上起我就覺得,這春天的節日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的,而且從今天起,生活將會變得更潔淨、更光明和更快樂。

西多羅夫開始嘔吐起來,一股熱烘烘的酒氣和生蔥味兒充滿了廚房,令人透不過氣來。窗外不時有人在窺視,他們把一張張模糊不清的嘴臉緊貼在玻璃窗上,兩個手掌撐在臉的兩邊,使勁將鼻子壓在窗子的玻璃上,如此一來,這些人的模樣,活像一個個大耳朵怪物,極其難看。

西多羅夫邊回憶,邊嘟噥著說:

“我這是怎麽啦?摔倒了?葉爾莫欣呢?他是好樣的……”

然後便咳嗽起來,醉醺醺地哭著,直流眼淚,而且傷心地喊著:

“我的好妹妹……好妹妹……”

他站起身來,東倒西歪的,全身都濕透了,而且有一股臭氣。他身子一搖晃,一頭栽到**,怪模怪樣地翻著眼珠子說:

“我可算被打慘了……”

我感到非常好笑。

“誰他媽的在笑?”西多羅夫兩眼無神地看著我,問道,“你怎麽還笑呢?這下我可被打慘了,徹底完蛋了……”

他雙手把我推開,嘴裏嘟囔著說:

“第一步,是未卜先知者伊裏亞;第二步,是騎在馬上的葉戈裏;而第三步——不要走近我!滾開,你這隻惡狼……”

我說:

“別再犯傻了!”

他莫名其妙地大發雷霆,扯開嗓子喊叫,兩隻腳一個勁兒地亂踢騰。

“我被打得半死,而你……”

這時,他揮動有氣無力的髒手,照我眼睛上就是一拳,我大叫一聲,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了;我急忙跳到院子裏,迎麵碰見納塔利婭,她拉著葉爾莫欣的一隻手,一路叫道:

“快走,你這個畜生!你怎麽啦?”她一把抓住我,問道。

“是他打的……”

“他打的,啊?”納塔利婭驚訝地拉長音調說。她拉一下葉爾莫欣,對他說:

“喏,該死的,這麽說,你應該謝謝自己這位大救星了!”

我用水洗了洗眼睛,順著過道朝門口望去,發現這兩個當兵的已經和好了。他們先是相互抱頭痛哭,然後兩個人又抱著納塔利婭,而她則使勁打他們的手,喊道:

她像哄小孩兒子似的將他們兩個安頓睡下——一個躺在地板上,另一個躺在**,一直等到他們打起鼾來,她才來到過道裏。

“我全身都弄髒了,可我本來穿得幹幹淨淨,是要去做客的!他真的打了你?你也真夠窩囊的了!這都是那伏特加給鬧的。可別喝那玩意兒,小夥子,永遠也不要喝……”

後來我跟她一塊兒坐在大門口的長凳上,問她咋就不怕喝得醉醺醺的人呢。

“頭腦清醒的人我也不怕,他們都在我這兒!”她伸出一隻攥得發紅的拳頭,“我已故的丈夫就是個嗜酒如命的人,因此,有時候,他一喝醉,我就把他的手腳捆綁起來,等他睡醒後,我把他的褲子往下一扒,用結結實實的樹枝子使勁地抽他,跟他說:既然你結了婚,那就不要再喝酒了,不能老是醉醺醺的——你的樂趣應該是老婆,不應該是伏特加!沒錯兒。就這樣,我一直打到累了為止,後來他在我跟前變得乖乖的……”

“您真夠有勁兒的。”我說。這時我想起了那個連上帝都敢欺騙的女人——夏娃。

納塔利婭歎了口氣,說:

“女人的力量應該比男人大,應該抵上兩個男人的力量,可是上帝賦予女人的力量小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她說話的時候心平氣和,毫無惡意。她坐在那裏,背靠著圍牆,雙手交叉地放在隆起的胸口上,愁眉鎖眼地一直盯在滿目亂石的一堆垃圾上。她那番妙言要道,我聽得入了迷,全然忘記了時間,這時我突然看見東家夫婦手挽手地從垃圾堆那邊走過來,他們緩緩而行,顯得很神氣,像一對火雞,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我們,互相在說著什麽。

我趕緊跑過去,把大門打開。女主人上樓梯時,惡狠狠地對我說:

“你是不是在向洗衣女工們獻殷勤?在樓下那位太太家裏學的吧?”

這種話真是愚蠢之極,根本不值得我去生氣,真正叫人生氣的,是東家陰陽怪氣地甩出的一句話:

“那又怎麽樣——也到時候啦!”

第二天上午,我到下麵幹草棚裏去抱木柴,在一個方方的貓洞旁邊,就在幹草棚門邊,撿到一個空錢包——我多次看到西多羅夫用過這個錢包,便當即給他送去了。

“那裏邊的錢呢?”他問道,一麵伸手往錢包裏掏,“一盧布三十戈比,在哪兒?拿出來!”

他頭上纏一條毛巾,人又黃又瘦。他非常生氣地眨巴著發腫的眼睛,不相信我撿的是一個空錢包。

葉爾莫欣來了,他指著我,對西多羅夫說:

“準是他偷的,是他,領他去見東家家的人!當兵的決不會偷當兵的!”

“你胡說,是你偷的!”

我完全相信我的推斷是正確的,他那張愚蠢的臉,由於害怕和憤怒,都扭曲變形了,他急得團團轉,尖聲叫道:

“你拿出證據來!”

我能有什麽證據呢?葉爾莫欣嚷嚷著把我拖到院子裏,西多羅夫在我們身後,也跟著在嚷嚷什麽,各種各樣的人都從窗戶裏探出了腦袋。瑪爾戈王後的母親泰然自若地抽著煙,一麵向外麵張望。我知道,這回我在那位太太的心目中算是完了——我一下子傻了眼。

記得,兩個當兵的抓住我兩隻手,東家家的人站在他們的對麵,聽著他們的指控,深表同情地連連稱是。這時女主人很有把握地說:

“不用說,這事肯定是他幹的!昨天他還在大門口向一個洗衣女工獻殷勤呢,這就是說,他有錢了,沒有錢就可別想從她身上占到什麽便宜……”

“本來就是!”葉爾莫欣叫道。

我感到天旋地轉,簡直把我給氣瘋了,我衝女主人大發雷霆,結果我狠狠地被揍了一頓。

不過令我感到難受的,與其說是這頓皮肉之苦,還不如說是我心中的一個想法:如今瑪爾戈王後會怎樣看我。我怎樣在她麵前還自己的清白?在這種倒黴透頂的時刻,我真是感到苦不堪言。

幸好這兩個當兵的把這件事在院子裏和街坊四鄰間傳揚開了。傍晚時分,我在閣樓上躺著,隻聽見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在下麵直嚷嚷:

“不行,我幹嗎要保持沉默!不,親愛的,走呀,走!我說了——走哇!不然,我可要找老爺去了,他會讓你說出來的……”

我馬上感覺到,她這通嚷嚷和我有關。她就在我們的門口嚷嚷,聲音越來越高,咄咄逼人。

“你昨天給我看的是多少錢?你這錢是從哪兒來的?你說說看。”

我高興壞了,隻聽見西多羅夫垂頭喪氣地拉長聲調說:

“哎喲——喲,是葉爾莫欣……”

“可你們敗壞一個孩子的名聲,讓他狠狠地挨了一頓揍,是不是?”

我真想跑下閣樓,跑到院子裏,手舞足蹈地跳上一通,親吻那個洗衣女工,好好謝謝她,但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我家女主人從窗口裏叫道:

“這孩子挨揍,是因為他出口傷人;至於說他是小偷——除了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誰都沒有這樣想過!”

“您自己,太太,才真正是不要臉呢,跟您說吧,您是一頭真正的母牛。”

我聽著她這番痛罵,像聽音樂一樣,委屈和對納塔利婭感激的熱淚,使我的心感到有些隱隱作痛。我強忍著眼淚,憋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來。

“怎麽,彼什科夫老弟,你是不是感到挺倒黴的?”

我一聲不吭地轉過身去。

“但畢竟你罵人是不對的,不像話。”他接著說。我輕聲地向他宣布:

“等我能下地了——我就離開你們……”

他坐了一會兒,一句話沒說,一直在抽煙,然後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煙頭,低聲說:

“沒什麽,你看著辦吧!你已經老大不小了,怎麽著對你更合適,你自己掂量著辦……”

後來他便走了。跟往常一樣——我覺得他怪可憐的。

這事兒過後,第四天,我離開了他們家。我特別想跟瑪爾戈王後道個別,但我缺乏去見她的勇氣,說老實話,我希望她能主動叫我去。

在和小姑娘告別時,我請求她說:

“告訴你媽媽,就說我非常感謝她,非常!會說嗎?”

“我一定說,”她答應道,臉上露出親切溫柔的微笑,“明天見,是嗎?”

我再次見到她時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她嫁給了一名憲兵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