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想起來真是既可悲,又可笑:突然萌發的讀書熱情,給我帶來多少奇恥大辱、委屈和煩惱啊!
裁縫妻子的書都非常貴重,我怕老太太把它們扔到爐子裏燒了,所以盡量不去想那些書,而趁每天早上到小店買早茶麵包的時候,從店裏借一些彩色小冊子看。
小店老板是個非常令人討厭的小夥子——厚嘴唇,成天汗津津的,臉色蒼白,麵部肌肉鬆弛,帶著淋巴結核留下的疤痕和斑點,兩眼發白,雙手浮腫,手指頭短小,而且不靈活。他的小店是這條街上年輕小夥和輕佻姑娘們晚上聚會的場所。我們東家的弟弟也常來這裏喝啤酒、玩牌,幾乎每晚必到。我經常來叫他回去吃晚飯。在小店後麵一間擁擠不堪的小屋裏,我不止一次地看見麵色紅潤的老板娘傻乎乎地不是坐在維克多的腿上,就是坐在別的小夥子腿上。看來,小店老板對這一點並不介意;他的妹妹在店裏幫他經營,那些唱歌的、當兵的跑過去和他妹妹摟摟抱抱,他也不感到生氣,誰愛擁抱就擁抱。小店的貨物不多,他說,這是因為他新開業,還沒有來得及把一切都安排好,雖然小店秋天就已經開張了。他常給客人和顧主們看一些不堪入目的圖畫,給願意傳抄的人看一些寡廉鮮恥的歪詩。
我看過米沙·葉夫斯季格涅耶夫的空洞無物的小書[83],每看一本要付一盧布,這是很貴的,而這些小書沒給我帶來任何樂趣。《古阿克,或赤膽忠心》[84]《威尼斯人弗蘭齊爾》[85]《俄羅斯人與卡巴爾達人大決戰,或死在丈夫靈柩裏的漂亮伊斯蘭教徒》[86]等諸如此類的讀物,也不能滿足我的要求,往往使我大失所望,十分懊惱,因為這種書語言晦澀難懂,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像戲弄傻瓜似的在戲弄我。
《射擊手》《尤裏·米拉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士》[87]《韃靼騎手雅潘恰》[88]之類的書,我比較愛看,——看後總使人有所回味,但我最愛看的還是聖徒傳——這種書內容嚴肅,有可信度,有時候還挺感人的。不知為什麽,所有為信仰而受苦受難的男聖徒,都使我想起了“好事兒”,女聖徒則使我想起了外婆,而其他一般的聖徒則使我想起了交好運時候的外公。
我劈柴時到幹草棚或者閣樓上去看書,都不方便,而且很冷。有時候,碰上我特別感興趣的書,或者必須盡快把一本書讀完,我便半夜裏起來,點上蠟燭,挑燈夜讀,但是老太太發現夜晚的蠟燭怎麽變短了,於是她用一根小木片把蠟燭量了一下,然後將木片藏起來。要是早上發現蠟燭的長度不夠,或者是我找出了木片,但沒有把蠟燭點燃的長度從木片上截去,這樣廚房裏準會有一場嚴重的吵鬧。有一回,維克多怒不可遏地從**喊道:
“媽媽,你別吵了行不行!還叫人活不活了!他當然要點蠟燭,因為他要看書,書是從小店老板那兒借來的,這事我知道!不信你到他閣樓上去看看……”
老太太跑上閣樓,找到一本什麽書,立刻把它撕得粉碎。
不用說,這使我非常難過,但我想讀書的願望變得更加強烈了。我知道,要是有一位聖者來到這裏,東家一家人也會想方設法地教訓他,按照自己的方式改造他——他們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他們閑得發慌,寂寞難耐。如果他們不對別人指手畫腳,大喊大叫,諷刺挖苦,那麽他們便不再會說話,變成啞巴,自己連自己都看不見了。為了體現自身的存在,不管怎麽著,必須得對別人有一個態度。東家一家人對身邊的人,除了教訓與指責,不會有別的態度。如果你按照他們的樣子去生活、思考和感覺,那他們同樣會說得你一無是處。他們就是這樣的人。
我千方百計、變著法兒地去看書,老太太多次毀壞了我的書,使我突然間債台高築,欠了小店老板一個大數目——四十七盧布!他催著要錢,而且威脅我說,等我來小店時,要把東家讓我買東西的錢拿來抵債。
“到那時我看你怎麽辦呢?”他諷刺挖苦地問我。
我對他是深惡痛絕,看來他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懷著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用各種威脅來嚇唬我——隻要我一走進小店,他那張滿是疤痕的臉,便笑逐顏開,親切地問道:
“欠我的錢帶來了嗎?”
“沒有。”
這使他吃了一驚,眉頭馬上皺了起來。
“哪能呢?要我怎麽辦——到民事法庭去告你嗎?把你送去勞教嗎?”
我沒有地方去弄錢——我的工錢給了外公,我六神無主,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怎麽辦呢?我請求他寬限一些時日再還,作為回答,小店老板向我伸出一隻油脂麻花、暄得像煎餅一樣的手,說:
“親吻它一下——我就寬限!”
但當我從櫃台上抓起秤砣,舉起來要砸他時,他立刻蹲下身子,大叫:
“怎麽,你要幹什麽,你要幹什麽——我是逗你玩呢!”
我知道他不是在逗著玩兒,為了還清他的債,我決心去偷錢。每天早上我給東家刷衣服時,總能聽見他褲子口袋裏的硬幣嘩啦嘩啦直響,有時候它們從口袋裏掉出來,滾到地板上;有一次,一枚硬幣掉到樓梯下的一個縫隙裏,滾進柴堆裏去了;後來我把這檔子事兒給忘了,幾天後才想起來,從柴堆裏找出了這枚二十戈比的硬幣。當我把它還給東家時,他老婆對他說:
“瞧見沒有?口袋裏的錢,也應該有個數。”
但東家則麵衝我笑著說:
“他是不會偷錢的,我了解他!”
現在,我決心要偷錢了,又想起了他的這句話,想起了他那信任的微笑,我覺得偷錢對於我實在是太難了。有好幾次,我從他口袋裏將銀幣掏出來,數了又數,下不了偷的決心。為這事我苦惱了三天,後來突然一切都解決了,事情既簡單,又快捷。東家冷不丁地問我:
“你怎麽啦,彼什科夫,愁眉苦臉的,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
我把我全部的苦惱一五一十地都跟他說了。他皺起了眉頭。
“瞧你,讀書都讀成什麽樣子了!書呀——不是這樣,就是那樣——一定會惹禍的……”
他給了我半盧布,並且嚴厲告誡我說:
“要當心,別在夫人和我母親麵前多嘴,不然她們會吵翻天的!”
然後,他又寬厚地嘿嘿一笑,說:
“你可夠倔的了,真是見鬼!不過沒關係,這很好。可是那些書一定不能再讀了!從新年起,我要訂一份好的報紙,到時候你就好好看吧……”
後來,每天下午,從喝茶開始,一直到吃晚飯,我都給東家一家人朗讀《莫斯科小報》[89]上登的瓦什科夫、羅科沙寧和魯德尼科夫斯基[90]的長篇小說,以及諸如此類的,為那些飽食終日、閑得發慌的人消愁解悶的作品。
我不喜歡朗讀,因為這樣會影響我對所讀內容的理解,但東家一家人聽得非常認真,專心致誌,聚精會神,對主人公的種種惡行嗟然長歎,驚訝萬分,而且往往很得意地相互說:
“咱們過得倒挺好——安安靜靜,平平和和,沒遇上什麽麻煩,真是謝天謝地!”
他們老是把故事情節搞混,把赫赫有名的強盜丘爾金的事,算在馬車夫福馬·克魯奇納的身上[91],人名他們也常常搞錯,張冠李戴。我一糾正聽眾們的錯誤,他們便大為驚訝。
“瞧,他的記憶力有多好!”
列昂尼德·格拉維[92]的詩常常登在《莫斯科小報》上,我非常喜歡,總是把其中一些詩抄在筆記本上,但東家他們談起這位詩人時卻說:
“一個老頭兒子了,還寫什麽詩。”
“酒鬼,瘋子,對於他,什麽都無所謂。”
我也喜歡斯特魯日金和梅曼托-莫裏[93]的詩,可是兩位婦女——老、少女主人——卻認定他們的詩不過是蹩腳的順口溜而已。
“隻有小醜和戲子才誦讀這種詩。”
在這些冬日的夜晚,和東家一家人一起,擠在一間狹窄的小屋裏,對於我來說,簡直就是活受罪。窗外的夜晚,死一般沉靜,偶爾能聽見什麽東西因嚴寒而凍裂的劈啪聲,人們像一條條凍魚,坐在桌旁,相對無言。再不就是狂風大作,刮得玻璃窗、牆壁、煙囪呼呼直響;小孩兒子在育兒室裏啼哭不止——我真想找個黑暗的角落,縮著身子往那裏一坐,像狼一樣嚎叫幾聲。
桌子一頭坐著兩位女主人,她們不是在縫什麽,就是在織長筒襪子;維克多坐在桌子的另一頭,彎著腰,很不情願地在複製著圖紙,時不時地喊上一嗓子:
“你們別老搖晃桌子呀!簡直沒法幹了。兩個刺兒頭,咬耗子的狗……”
東家坐在旁邊,正在大繡架前一塊粗麻台布上繡十字圖案——紅色的蝦、藍色的魚、黃色的蝴蝶,褐色的秋葉,在他的指尖下,一個個脫穎而出。這幅刺繡的圖案是他親自設計的,他繡這件活兒已經是第三個冬天了——他已經感到非常厭煩,因而,白天我有空的時候,他常常對我說:
“喂,彼什科夫,坐到台布前,操作一下試試!”
我坐過去,用一根粗大的針,繡了起來。我覺得東家挺可憐的,所以在各方麵總是盡量幫助他。我總覺得有朝一日他會丟掉製圖、刺繡和打牌,改弦更張,另外開始一種他夢寐以求的有意思的工作。他常常突然停下手裏的活計,用驚訝的目光呆呆地盯著它,好像在觀看一件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他的頭發耷拉到前額上,擋住了麵孔,很像是修道院的一名見習修士。
“你在想什麽呀?”妻子問他。
“沒想什麽。”他回答說,趕緊開始工作。
我沒有吭聲,隻覺得驚訝:難道可以問一個人在想什麽嗎?而且,這樣的問題也不好回答——一個人經常同時想許多事:眼前的事、昨天的事、去年的事,什麽事都有;這些事混雜在一起,難以捉摸,一切都在發展,都在變化。
《莫斯科小報》上的雜文不夠晚上讀的,我建議把放在臥室床底下的雜誌拿出來念念,年輕的女主人將信將疑地說:
“那上麵有什麽可念的?都是些圖畫……”
但床底下除《繪畫評論》外,還有《星火》雜誌[94],於是我們便開始念薩利阿斯[95]的《佳京·巴爾季斯基伯爵》。東家很喜歡小說裏那個傻乎乎的主人公,這位少爺的可悲遭遇逗得東家開懷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沒錯兒,他真的是個活寶!”
“得了吧,淨是瞎編。”為表示自己有獨到見解,女主人說。
床底下的這些雜誌可給我幫了大忙,現在我可以把雜誌拿到廚房,也能夠夜裏看書了。
幸運的是,老太太搬到育兒室去睡覺了,因為保姆喝酒喝得太厲害了。維克多並不妨礙我。當家裏人都入睡後,他便悄悄地穿好衣服,然後,一直到早上都不見他人影兒,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們不許我點燈,把蠟燭收走了。我又沒有買蠟燭的錢,於是便暗中把燭台上滴下的蠟收集起來,裝在一隻沙丁魚罐頭盒裏,再往裏麵倒些長明燈裏的油,然後用線撚成一個燈芯,放在爐子上點著,成夜成夜地冒煙。
我拿過一大本書,翻書頁時把燈芯的紅色火苗吹得東倒西歪,忽明忽暗的,眼看就要把燈吹滅的樣子。燈芯不時倒在氣味難聞的蠟油裏,一股股油煙直熏我的眼睛,但是,我全然不顧這種難受與不便,因為它們比不上我在觀看插圖和說明時的那種精神享受。
那些插圖使我麵前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寬廣,它們在大地上裝點了許多神話般的城市,讓我看見了崇山峻嶺和美麗的海岸。生活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妙趣橫生,大地更加誘人了,有那麽多的城市、那麽多的人口,真是水木清華,儀態萬方。現在,站在伏爾加河岸邊,放眼望去,前麵已不再是空曠的荒野;可是以前,向伏爾加河對岸望去,總感到特別枯燥乏味——大片的草地、黑壓壓的灌木、草地邊上是參差不齊的林子,而草地上空則是灰蒙蒙的寒冷的藍天。大地一片空曠,寂寂荒野,顧影自憐。我心裏隻覺得空****的,沒著沒落,淡淡的憂傷襲上心頭,我感到萬念俱灰,沒有什麽事情可想,我隻想閉上眼睛。這令人沮喪的荒郊曠野,將我心裏的一切都吸吮一空,留下一片空白。
插圖的說明講的都是別的國家、別的人,說的雖清楚明白,但盡是古往今來的各種事情。有時候,一些莫名其妙的詞匯會進入腦海,什麽“形而上學”“錫利亞主義[96]”“憲章主義者[97]”等,這些名詞搞得我心煩意亂,它們鋪天蓋地而來,把一切都遮擋住了。我覺得如果我不搞清楚這些詞匯的含義,我就永遠什麽也理解不了其中的內涵,因為正是它們在把守住所有秘密的大門。它們往往整句整句地長期滯留在我的腦海裏,如芒刺在背,使我無法思考別的事情。
記得我讀過一首莫名其妙的詩:
匈奴王阿提拉[98],
身披鐵鎧鐵甲,
像墳墓一樣,陰沉可怖,
像啞巴一樣,不哼不哈,
他馳騁疆場,如入無人之境,
可謂一身豪氣,無敵於天下。
黑壓壓的千軍萬馬,跟隨其後,他們大聲叫問:
請問羅馬在哪裏,
它有多麽強大?
羅馬是一座城市,這我知道,可匈奴是什麽人呢?我必須得弄清楚。
我找了個合適的機會,問了東家這個問題。
“匈奴?”他吃驚地重複說,“鬼曉得是什麽玩意兒!興許是瞎胡扯……”
同時他很不以為然地搖晃著腦袋。
“你腦子裏淨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這可不好,彼什科夫!”
好不好我不管,但我想知道個究竟。
我覺得,團裏的神父索洛維約夫應該知道什麽是匈奴,因此,在院裏看見他時我就問他了。
他麵色蒼白,體弱多病,脾氣一向不好,兩個眼睛紅紅的,沒有眉毛,留有一撮黃胡子。他用一根黑手杖戳著地麵對我說:
“這關你什麽事,啊?”
涅斯捷羅夫中尉對我的問題惡狠狠地回答說:
“什——麽?”
於是我想,關於匈奴的事兒,得去問藥店的藥劑師,他待我一向很和氣,長有一張聰明的臉,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
“匈奴,”藥劑師帕維爾·戈利德貝格對我說,“是一個遊牧民族,跟吉爾吉斯人差不多。這個民族已經沒有了,整體消亡了。”
我感到又泄氣,又沮喪,這倒不是因為匈奴人都死光了,而是因為我苦苦打聽這麽長時間的這個詞的意思竟如此簡單,沒給我帶來任何收獲。
不過我還是非常感激匈奴這個民族,自從和他們打過交道後,這個詞就不再那麽使我感到惶惑不安了,而且多虧匈奴王阿提拉,我才進一步結識了藥劑師戈利德貝格。
戈利德貝格這個人,對一切深奧難懂的詞匯,他都知道它們的微言大義,他有打開一切秘密的眾多鑰匙。他伸出兩個指頭,扶了扶眼鏡,透過厚厚的玻璃鏡片,仔細瞧著我的眼睛,說出話來,像一根根的釘子,直接釘進了我的腦門兒。
“詞匯這東西,朋友,就跟樹上的樹葉一樣,要想知道這樹葉是這樣,而不是那樣,就需要知道樹是怎樣生長起來的,就必須學習!書就是良好的園子,朋友,那裏麵要什麽有什麽——愉悅的、實用的,一應俱全……”
我經常到他的藥店去給大人們買蘇打和氧化鎂,因為他們經常感到“燒心”,我也給孩子們買月桂油膏和輕瀉劑。藥劑師的簡短指教,使我對書的態度越發嚴肅認真起來,這樣,不知不覺間,書就成了我的必備之物,就跟酒鬼離不開伏特加一樣。
書向我展示出一種不同的生活——一種充滿強烈情感和欲望的生活,它能激發人們去建功立業,也能驅使他們去作奸犯科。我發現,我周圍的那些人們,既沒有能力去建功立業,也沒有能力去作奸犯科,他們袖手一旁,他們的生活和書中所描寫的生活保持著距離,而且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他們的生活誌趣究竟何在?我不願意過這樣的日子……這一點我很清楚,我不願意……
從插圖的說明中我了解到,在布拉格、倫敦、巴黎這些城市中沒有各種各樣的溝壑峽穀和成堆的汙穢不堪的垃圾,那裏的街道寬敞、平直,住房和教堂也與眾不同。那裏沒有將人們關在家裏長達六個月的寒冬,也沒有隻能讓人吃酸白菜、醃蘑菇、燕麥麵、土豆和令人作嘔的亞麻籽油的大齋期。大齋期間——禁止看書——我的《繪畫評論》被拿走了,於是我又過起了這百無聊賴的齋戒生活。如今,當我可以將這種生活同我所了解的書中的生活做一個比較的時候,我感到我們的生活就顯得更加貧乏和不像話了。看書的時候,我感到自己格外強健有力,幹起活來勁頭十足,動作異常麻利,我有了目標:能早點兒把活兒幹完,留下看書的時間就會多一點。一沒有書看,我就打不起精神,成天懶洋洋的,以前從不曾有過的健忘症也找到我頭上來了。
記得正是在這種百無聊賴的日子裏,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有一天晚上,大家都躺下睡覺了,教堂的鍾聲突然響了起來,全家人一下子都被驚醒了,大家也顧不得穿好衣服,紛紛跑到窗前,互相打聽著:
“失火了嗎?是在報警嗎?”
隻聽見別人家也亂成了一團,房門開開關關,響聲一直沒斷;有人牽著馬,跑到了院子裏。老太太喊著說,教堂遭搶劫啦,東家阻止她說:
“別喊了,媽媽,聽得出來,這不是報警!”
“哦,那就是大主教死了……”
維克多從**跳下來,一麵穿衣服,嘴裏嘟囔著說:
“我知道出了什麽事兒,我知道!”
東家讓我到閣樓上去看看有沒有火光,我跑上去,通過天窗,爬到房頂上——沒看見火光。鍾聲在寂靜、寒冷的空氣中不緊不慢地響著,整個城市都在昏睡。有人在黑暗中狂奔亂跑,腳下的積雪發出沙沙響聲,看不清是什麽人,隻聽見雪橇的滑板發出吱吱的聲音,鍾聲一直在瘮人地響著。我回到了屋內。
“沒看見火光。”
“呸,你呀你,天哪!”東家說。他穿好大衣,戴上帽子,把領子豎起來,猶豫不決地把兩隻腳往套鞋裏穿。女主人央求他說:
“別去!喏,不要去……”
“沒事兒!”
維克多也穿好了衣服,故意向大家賣關子,說:
“我可知道……”
兄弟二人出去了,兩位女主人吩咐我擺上茶炊,自己直奔窗口跑去,但幾乎就在這個時候,東家從外麵按響了門鈴,他一聲不吭地沿著階梯跑上來,推開過道的門,聲音低沉地說:
“沙皇被刺殺了!”[99]
“還是被刺殺了!”老太太大聲叫道。
“被刺殺了,是一個軍官告訴我的……如今該怎麽辦呢?”
維克多按響了門鈴,他很不情願地脫下外衣,一臉不高興地說:
“我還以為是要打仗呢!”
然後,大家坐下來喝茶,平心靜氣地交談著,但是聲音都很低,而且非常謹慎。外麵也安靜了下來,鍾聲已經不再響了。有兩天時間,他們說話的聲音都很小,神秘兮兮的。他們到什麽地方去過,也有客人到他們這裏來,詳細地訴說著什麽。我很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但東家一家人把報紙都藏了起來,不讓我看。我問西多羅夫為什麽要刺殺沙皇?他小聲回答說:
“這事兒不許說……”
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被每天的生活瑣事所掩蓋,而且,沒過多久,我遇上了一件非常不愉快的事。
一個星期天,東家一家人都去做早禱告了。我把茶炊放好後,便去收拾房間了。他們家的大孩子[100]跑進廚房,把茶炊上的水龍頭開關給拔了,自己卻坐在桌子下麵玩了起來。茶炊內膛裏炭火很旺,茶炊裏的水一流幹,茶炊便開焊了。我收拾房間的時候就覺得茶炊的響聲不對勁兒,有些反常,走進廚房一看,不覺大吃一驚,發現整個茶炊都變黑了,一個勁兒地在抖動,好像想從地板上跳起來似的。開焊了的水龍頭套管垂頭喪氣地向下耷拉著,茶炊頂蓋歪到了一邊,兩邊把手下麵有幾滴熔化了的錫——一個青紫色的茶炊,仿佛醉成了一堆爛泥。我用水一澆,它發出噝噝的響聲,傷心地癱倒在地板上。
大門台階上的門鈴響了,我去開了門,老太太當頭便問:茶炊準備好了嗎?我簡短地回答說:
“準備好了。”
這句本來因為一時心慌說出來的話,被當成了我對主人的嘲弄,因而加重了對我的懲罰。我被打了一頓。老太太用一把鬆樹枝打我,疼倒不算很疼,不過後背皮膚上紮了許多刺,而且紮得很深。到了晚上,我的後背腫了起來,第二天中午,東家不得不把我送到醫院。
醫生是個細高個兒,瘦得有點滑稽可笑,他仔細看了看我的傷勢,語氣平靜地低聲說:
“需要寫一份拷打記錄。”
東家的臉一下子紅了,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開始跟醫生小聲說著什麽,可是醫生從他的頭頂上望過去,簡短地回答說:
“不行。我不能這樣做。”
然後,醫生問我:
“你想起訴嗎?”
我覺得很疼,但是我說:
“不想起訴,請趕快給我治療一下……”
我被送進了另外一間屋子,放到一張台子上,醫生用一把令人挺舒服的涼颼颼的鑷子將一根根的木刺拔了出來,他開玩笑地說:
“朋友,他們把你的皮可修理到家了,今後你什麽都不用怕了……”
手術中,我感到奇癢難忍,完事兒後,醫生說:
“朋友,要記住,共拔出了四十二根刺,多了不起呀!明天這個時候你再來,給你重新包紮一下。你經常挨打嗎?”
我想了一下,回答說:
“以前更經常挨打……”
醫生甕聲甕氣地哈哈大笑。
“會好起來的,朋友,完事兒了!”
他把我領到東家跟前,對他說:
“領回去吧,拾掇好了!明天叫他來換繃帶。算您走運——小夥子人挺逗的……”
上了馬車,東家跟我說:
“以前我也挨過打,彼什科夫——有什麽辦法?打也就打了,老弟!你挨打,好歹還有我可憐你,我挨打的時候可沒有人可憐,一個可憐我的人都沒有!到處都是人——人擠人,可就是沒有人可憐你——連一個狗日的也沒有!哎喲,簡直一群雞狗不如的畜生……”
他罵了一路。我很同情他,也很感激他,因為,他能跟我說這些話,是把我當人看了。
回到家裏,大家對我,好像我是在過命名日似的,兩位女主人一定要我詳細說說醫生是怎麽給我治療的,他都說了些什麽——她們一麵聽,一麵驚歎,“哎呀”“啊喲”地大呼小叫,時而滿意地直咂巴嘴,時而又皺起眉頭。她們對我受傷的情況、對我的病痛和種種不愉快的事情如此關心,簡直讓我受寵若驚!
我知道,他們對我沒有提起訴訟這一點非常滿意,於是,我便借此機會,要求他們能允許我向裁縫老婆借書看。他們不好拒絕我,隻有老太太驚訝地叫道:
“好哇,你這個小鬼頭!”
一天後,我站在裁縫妻子麵前,她親切地對我說:
“有人跟我說你病了,被送進了醫院——瞧,這不是在瞎說嗎?”
我沒有吱聲。照實說,怪不好意思的——何必讓她知道這種粗暴而令人傷心的事情呢?這樣挺好,她畢竟和其他人不一樣。
我又讀起大仲馬[101]、龐鬆·泰拉裏[102]、蒙特潘、紮科奈[103]、加博裏奧[104]、埃馬拉[105]、布阿戈貝[106]的大部頭書了——我如饑似渴地一本接一本讀,我感到非常開心。我覺得自己正置身於這種非同尋常的生活之中,它使我感到興奮和激動,使我精神倍增。我自己製作的小油燈又冒起了黑煙,我整夜整夜地讀,通宵達旦。我的眼睛有些發疼,這時老太太好心地對我說:
“悠著點兒,小書呆子,眼睛會累壞的,到那時可就什麽都看不見了!”
然而,很快我就發現,在所有這些錯綜複雜、扣人心弦的小說中,盡管描寫的事情五花八門,國家和城市也各不相同,但它們隻說明一點,即好人遭不幸,受壞人迫害;壞人總是比較走運,而且比好人聰明能幹,但是歸根結底,總是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東西最後能夠戰勝這些壞人,好人終歸有好報。但是關於“愛情”的描寫,實在令人生厭: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說著同樣的話。這種千篇一律的現象,不僅讓人乏味,而且使人疑竇叢生,摸不著頭腦。
有時候看了小說的頭幾頁,就能猜出誰最後勝利,誰最後失敗,故事情節剛有個眉目,憑自己的想象力就能夠猜出故事的結局。放下書,我就琢磨書中的故事,就像做課本上的算術題那樣,而且常常是一猜一個準兒:哪個主人公如願以償,進了天堂,哪個主人公身敗名裂,進了牢房。
但在這一切的背後,我看到一些活生生的,對於我非常重要的真實情況,一些不同生活、不同人際關係的特點。我知道,在巴黎,馬車夫、工人、士兵和一切“下層老百姓”,他們和下諾夫戈羅德、喀山和彼爾姆的老百姓不同——他們和老爺們說話時,膽子要大一些,關係比較隨和,約束也較少。比如他們書裏描寫的士兵,和我了解的士兵一個都不相像——既不像西多羅夫,也不像輪船上的那個維亞特人,更不像葉爾莫欣。書裏的士兵比起他們來更富於人情味兒。他們身上有某種和斯穆雷共同的東西,但卻沒那麽凶惡和粗暴。再比如,書中的店老板,也比我認識的那些店老板要好。書裏的神父和我所了解的也不同——他們更真誠,對人更富有同情心。總之,國外的整個生活,正像書裏所描寫的,比我所了解的生活要更有趣,更輕鬆,更美好。在國外,人們不那麽經常打架鬥毆,而且常常不是往死裏打;不戲弄、折磨人,就像欺侮那個維亞特士兵那樣;人們向上帝禱告時也沒有那麽橫眉怒目,凶相畢露,跟東家老太太似的。
特別明顯的是,書中在敘述那些貪得無厭、品質惡劣的壞人時,並沒有描寫他們身上那種我非常熟悉,而且已經司空見慣了的莫名其妙的殘酷和一心要捉弄人的願望。書裏的壞人心狠手辣,喪盡天良,但差不多總能夠使人明白他為什麽如此殘暴,可我所看到的殘暴卻是盲目的,毫無意義的,人們隻是拿殘暴來取樂,並不想從中得到什麽好處。
每讀一本新書,在我的麵前,這種俄國生活與外國生活的反差就越發明顯,我心中產生一種模模糊糊的煩惱,加重了我對這些紙張業已發黃、邊角已經汙損、人們不知讀過多少遍的書的懷疑。
後來,偶然中,我得到一本龔古爾的長篇小說《桑加諾兄弟》[107],我用一個夜晚,一口氣把它讀完了。讓我吃驚的是,我有一種以前從未體驗過的感覺,於是我把這個簡單、悲傷的故事重新又讀了一遍。書中沒有複雜的故事情節,表麵上也沒什麽特別吸引人的地方,開頭幾頁寫得就像是一部聖徒傳,非常嚴肅,幹巴巴的。它用詞準確,不加修飾,起初,我有些詫異,而且感到不快,但它的遣詞造句,言簡意賅,句句打中了我的心。它描寫的關於兄弟兩個雜技演員的悲劇故事,使我簡直入了迷,拿著書的兩隻手激動得一直在顫抖。當我讀到那個不幸的雜技演員拖著一雙壞腿爬到閣樓上,而他弟弟卻在暗中苦練心愛的藝術時,我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我把這本好看的書還給裁縫的妻子時,求她再借給我一本這樣的書。
“什麽叫這樣的書呀?”她嘿嘿一笑,問道。
她這一笑,使我感到很不好意思,而且我也說不清楚,我究竟想看什麽樣的書,這時她說:
“這本書有點枯燥乏味,你等著,我給你另外找一本比較有意思的……”
幾天後,她給了我一本格林伍德[108]的《一個流浪兒的真實故事》,這個書名對我就有一點刺激,但翻開第一頁,它就在我內心裏引起一陣狂喜,帶著這樣喜悅的心情,我一口氣把它從頭讀到尾,有的篇章,我讀了兩三遍。
原來國外孩子們的生活有時候也這麽艱難和痛苦啊!喏,我的情況並非那麽糟糕,就是說,用不著垂頭喪氣!
格林伍德給我增加了很大的勇氣,在這之後沒有多久,我得到了一本真正的“正經”書——《歐也妮·葛朗台》[109]。
葛朗台老頭兒使我清楚地想起了我的外公,隻可惜這本書的篇幅太短,但使人驚訝的是,它包含了那麽多的真實。這種真實在生活中我非常熟悉,又十分厭惡,但小說是用一種全新的方式來表現的——溫良和善,心平氣和。我以前讀過的所有作品,除龔古爾的外,責罵起別人來,跟東家家的人一樣,總是疾言厲色,大聲斥責,這往往會引起對壞人的同情和對好人的抱怨。當一個人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和聰明才智仍不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時總不免使人感到遺憾,究其原因,是那些好人自始至終,像一根根石頭柱子,擋在他的麵前,巋然不動。雖然所有的罪惡意圖和陰謀詭計在這些石頭柱上都無可避免地碰得頭破血流,但是這些石頭柱子卻無法喚起人們的同情。因為牆壁無論多麽好看和牢固,要是一心想摘取牆後蘋果樹上的蘋果,那就不可能很欣賞這堵牆壁了。我已經感到,最珍貴、最鮮活的東西正隱藏在這些正人君子的高風亮節的背後……
在龔古爾、格林伍德和巴爾紮克的作品裏,沒有壞人,也沒有好人,有的隻是普普通通的人,是非常生動、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不會讓人懷疑,他們的言論和所作所為隻能夠那樣說和那樣做,不可能換成別的樣子。
因此,我明白了,“一本好的、正經的書”無異於一個盛大的節日。但如何找到這樣的書呢?裁縫妻子在這方麵幫不了我的忙……
“這是一本好書,”她向我推薦阿爾森·古塞[110]的《沾滿玫瑰、黃金和鮮血的雙手》和貝洛[111]、保羅·德·科克[112]、保羅·費瓦爾[113]的長篇小說,不過我已經在專心致誌地讀這些書了。
她喜歡馬裏耶特[114]和魏爾納[115]的長篇小說,但我覺得他的作品非常枯燥乏味。我也不喜歡施皮爾哈根[116]的作品,但我喜歡奧爾巴赫[117]的短篇小說。歐仁·蘇[118]和雨果[119]的作品對我的吸引力也不大,我寧願讀華特·司各特[120]的書。我想讀的,是像妙筆生花的巴爾紮克寫的那種能夠激動人心、讓人心花怒放的書。我對那位像瓷人般的女人的興趣也漸漸淡薄了。
我去見她時,特意穿了件幹淨襯衫,將頭發梳好,盡量打扮得像樣子一些——未必就能夠做到,不過我還是期待著她看到我這副尊容後跟我說話時能夠比較隨便和友好一些,她那張白白淨淨、喜氣洋洋的臉上不要總是掛著那副死樣活氣的微笑。但她卻一麵微笑,一麵用懶散、甜美的聲音問我:
“都讀完了?喜歡嗎?”
“不。”
她微微揚起兩道細眉,看了看我,然後歎了口氣,用習慣的鼻音說:
“那為什麽呀?”
“這方麵的我已經讀過了。”
“這方麵的——什麽意思?”
“關於愛情的……”
她眯起眼睛,笑得非常甜。
“哦,不過所有的書都描寫愛情呀!”
她坐在一個大沙發椅上,穿一件淡藍色的睡衣,兩隻拖著毛皮便鞋的小腳不停地搖晃著,膝頭放著一本書,一麵打著哈欠,一麵用粉紅色的手指,敲打著書的封麵。
我直想問她:
“您怎麽還不搬走呢?因為那些軍官們老給您寫信,嘲笑您……”
但這話我沒有勇氣對她說。我拿了一本厚厚的關於“愛情”的書離開了,心裏感到既悲傷,又失望。
院子裏對這個女人的議論越來越難聽,諷刺挖苦、惡語中傷的話越來越多。這些不堪入耳的傳言,想必都是胡編亂造的,但我聽了心裏感到十分窩火,背地裏我非常同情這個女人,直為她擔心。但當我去找她時,一看見她那敏銳的目光,貓一樣靈活的嬌小身材和那張總是喜氣洋洋的麵孔,我的同情與擔心便煙消雲散,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天,她突然走了,不知去向。幾天後,她丈夫也遷往別處去了。
我感到有些難過,很想和裁縫師傅這位嬌小的妻子再見上一麵,跟她說,我是多麽感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