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下雪了,外公又把我領到外婆的妹妹[72]家了。
“這對你不是件壞事,沒有壞處。”他對我說。
我覺得,一個夏天,我經曆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變老了,也變聰明了,可是這期間東家家那種枯燥無味的生活卻有增無減。他們仍和以前一樣,由於吃得太多,累及腸胃,經常鬧病,因而常常不厭其煩地相互訴說著自己的病情,老太太向上帝做禱告時仍然是那麽咬牙切齒,一臉凶相。年輕的女主人生完孩子[73]後人變瘦了,占的空間也小了,但走起路來仍然像個孕婦,大模大樣,慢慢騰騰。她在給小孩兒做衣服時,總是小聲地唱同一支歌曲:
斯皮裏亞,斯皮裏亞,斯皮裏亞,
斯皮裏亞,我親愛的小弟兄;
我自己坐在雪橇上,
斯皮裏亞,你可要在後踏板上站定……
一旦有人走進屋,她馬上就不唱了,而且不高興地嚷嚷道:
“你來幹什麽?”
我敢說,除了這支歌,別的她什麽歌都不會唱。
晚上,東家家的人把我叫到房裏,吩咐道:
“怎麽樣,講講你在輪船上是怎麽度過的吧!”
我坐在廁所門旁邊的一把椅子上講了起來。在這種硬把我送來生活的環境裏,回憶另一種生活,我感到非常得意。我講得津津有味,完全忘記了聽眾,但是時間不長。兩位女主人從來沒有坐過輪船,她們問我:
“總是怪怕人的吧?”
我不明白——有什麽可怕的?
“要是輪船開到深水處沉下去怎麽辦!”
東家哈哈大笑,可是我——盡管我知道輪船在深水處是不會沉下去的——卻說服不了這兩個女人。老太太深信輪船不是在航行,而是在行駛,跟陸地上的大車一樣,靠許多輪子在河底行走。
“既然輪船是鋼鐵建造的,它怎麽會浮起來呢?斧子怎麽就浮不起來……”
“長柄勺在水裏不是也不會沉下去嗎?”
“這怎麽能比呢!長柄勺很小,又是空的……”
當我講到斯穆雷和他的書時,他們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老太太說,書都是傻瓜和異教徒們寫的。
“那麽聖詩呢?大衛王呢?
“聖詩就是經文,連大衛王為聖詩的事還請求上帝寬恕過呢。”
“這話是哪兒說的?”
“是我的手掌說的——我照你後腦勺上來一巴掌,你就知道是哪兒說的了!”
她什麽都知道,對一切事情她講起來都信心十足,而且總是非常牛氣。
“一個韃靼人在佩喬爾卡大街死了,靈魂從喉嚨裏跑了出來,黑乎乎的,跟煤焦油一樣!”
“靈魂是一種精氣。”我說。但她很不以為然地甩了一句:
“說的不是韃靼人的靈魂嗎?傻瓜!”
年輕的女主人也害怕書。
“讀這種書非常有害,特別是年輕的時候,”她說,“我們格列比奧什卡就有一個姑娘,家境不錯,隻知道讀書,讀來讀去,得,愛上了一個教堂執事。教堂執事的老婆把這姑娘可羞辱得不輕——簡直太可怕了!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眾人的麵……”
有時候,我引用斯穆雷書中的話,其中有一本書裏沒頭沒尾地寫道:“老實說,火藥並不是什麽人發明的——它像一切事物一樣,是經過一係列長期細致觀察和發現後出現的。”
不知什麽原因,但我卻牢牢記住了這句話,而且特別喜歡“老實說”這三個字,我感到這三個字有一種力量,它們給我帶來了許多痛苦——滑稽可笑的痛苦。確實有這樣的事。
有一次,東家家裏的人要我再給他們講點關於輪船的事,我回答說:
“老實說,我已經沒什麽可講了……”
這使他們大為驚訝,他們嘰裏呱啦地一通嚷嚷:
“什麽?你說什麽來著?”
這時四個人一塊兒放聲大笑起來,嘴裏重複著說:
“‘老實說’,啊——老天爺呀!”
連東家也對我說:
“你編得很糟糕,怪人!”
從此,他們很長一段時間就叫我“老實說”。
“喂,‘老實說’!快去把小孩兒弄髒的地板擦一擦,老實說……”
我對這種莫名其妙的諷刺挖苦並不生氣,但卻使我感到非常驚訝。
我生活在非常苦悶的氛圍中,為了擺脫這種情緒,我拚命地幹活兒。要幹的活兒倒是不少——家裏有兩個小孩兒,由於主人對保姆不滿意,所以他們經常換人。我必須照看兩個小孩兒子,每天給他們換洗尿布,每個星期還要到“憲兵泉”[74]去洗衣服,那裏的洗衣女工們老是嘲笑我:
“你怎麽幹起女人的活兒啦?”
有時候,她們把我惹急了,我就掄起濕衣服打她們,她們同樣也毫不客氣地回敬我,不過跟她們在一塊兒,我很開心,也很有意思。
“憲兵泉”順著峽穀底,流入奧卡河,這條峽穀將城市和一塊以古代之神亞裏洛[75]命名的土地分割開來。每逢悼亡節[76],市民們就在這個地方舉行遊藝活動;外婆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人們還信奉亞裏洛,給他上供,祭典他:他們把一個車輪子用麻刀裹起來,外麵塗上樹脂,然後點著火,推下山去,人們喊著、唱著,看著這個火輪子向奧卡河滾去。如果一直滾到了奧卡河,就說明太陽神亞裏洛接受了祭品,這年夏天肯定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洗衣女工們大都信奉亞裏洛,她們個個大膽潑辣,能說會道,對全市的生活了如指掌,聽她們講她們的雇主——商人、官吏和軍官們的故事,非常有意思。大冬天在冰冷的小河裏洗衣服等於是在服苦役,女工們的手都被凍裂了。她們對著小河上的一個木槽,彎下腰,洗著衣服,頭上的破棚子陳舊不堪,千瘡百孔,根本遮擋不了風雪。她們的臉被凍得鮮紅,像針紮一樣疼,沾了水的手指頭被凍得打不了彎,眼淚一個勁兒地直往下流,可是這些女工們仍然聊個沒完,互相講述各種各樣的故事,不管涉及到什麽人和什麽事,她們全然不在乎。
講得最好的是納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這個女工三十歲開外,富有朝氣,身體強健,長有兩隻愛嘲弄人的眼睛,能說會道,言辭犀利。女友們都很喜歡她,有什麽事都跟她商量,她們佩服她幹活麻利,衣著整潔,而且還把自己女兒送到中學去學習。當她彎著腰,背著兩筐沉甸甸的濕衣服沿著光滑的小路從山坡上往下走時,大家都高興地迎過去,關心地問她:
“你女兒好嗎?”
“還行,謝謝,老天保佑,在學習!”
“瞧吧,她很快就會當上貴太太的,是不是?”
“我也是為了這個才讓她去學習的。那幫養尊處優的老爺太太們從哪兒來的呢?都是從我們這些灰頭土腦的人中產生的,還能從哪兒來?人們的知識越多,手伸得就越長,撈的東西也越多——而誰撈得多,誰的事業就神聖……上帝派我們來時個個都是愚不可及的孩子,可返回時卻要求我們必須成為足智多謀的老人,這就意味著:必須學習!”
她講起來頭頭是道,充滿自信,大家一聲不響,洗耳恭聽。人們眼前背後都誇獎她,對她的吃苦耐勞和聰明想法都感到驚訝,但卻沒有人學她的樣子。她用棕褐色的皮靴筒給自己做了一副套袖,這樣她胳膊肘以下就用不著光著,也不會弄濕袖子了。大家都說她想的這個辦法好,但誰也沒有學著去做——我做了一副——她們卻笑話我。
“你呀,老跟在一個女人後邊學呀!”
關於她的女兒,大家議論說:
“這可是件大事情!是啊,要多一位貴太太了,這容易嗎?不過,也許人還沒畢業,沒準兒就死了……”
“其實有學問的人日子過得也不見得都一帆風順,就說巴希洛夫吧,他的女兒學呀學呀,最後自己也當了老師。喏,可一旦當上了老師,就是說,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當然啦!不識字也能嫁出去,有點用處就有人娶……”
“女人的智慧不在腦子裏……”
聽她們自己如此恬不知恥地議論自己,真令人感到奇怪和難為情。我知道水手、士兵和掘土工人們怎樣談論女人,我也見過男人們總是相互誇耀自己在誘騙女人方麵是多麽老練,跟她們發生性關係時多麽富有活力。我覺得他們對“女人”懷有一種仇視心理,他們大談自己如何春風得意,大獲全勝,但在這些故事的後麵,除了炫耀,幾乎總有一些東西使我覺得:他們的故事裏吹噓和杜撰多,真實情況少。
洗衣女工們相互不談自己的風流韻事,但從她們關於男人所談的種種事情中,我聽得出有一種嘲弄和惡意在裏麵,於是我想,那句話大概是對的:女人是一種力量!
“一個男人,不管在外麵怎麽折騰,跟什麽人要好,最終還得回到女人的身邊,這是無法避免的。”有一次納塔利婭這樣說。一個老太婆用傷風了的聲音甩過來一句:
“他們還能到哪兒去?連那些什麽修士、隱士之類,也紛紛離開上帝,到我們身邊來了……”
這些談話都是在穀底進行的,是在如泣如訴的潺潺流水聲和槌打濕衣服的啪啪聲的伴奏下,在連幹淨的冬雪也覆蓋不了其肮髒的峽穀裏進行的。這些關於一切種群和民族來源秘密的無恥讕言與惡毒談話,使我感到心驚肉跳,深惡痛絕,它們使我的思想、感情和身邊一再發生的“愛情故事”格格不入,在我的觀念裏,這種“愛情”和下流、****的概念是牢牢聯係在一起的。
但是,在峽穀裏和洗衣女工們待在一起,在廚房裏和勤務兵們待在一起,在地下室裏和掘土工人們待在一起,畢竟比待在家裏要有意思得多,根本沒法兒相比,因為在家裏,大家的談話、思想觀念和遇到的事情,全是老一套,毫無新意,隻能叫人感到苦悶與厭煩。東家一家人生活在一個怪圈內,一天到晚成天就是做飯、吃飯、生病、睡覺,周而複始,沒完沒了。他們談論罪惡和死亡,非常怕死。他們像磨盤上的穀粒,擠來滾去,隨時都準備著被碾得粉碎。
空下來的時候,我就到幹草棚裏去劈木柴,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但是很少能夠如願,因為那些勤務兵們老來講些院子裏發生的生活瑣事。
葉爾莫欣和西多羅夫是經常到幹草棚找我的兩個人。葉爾莫欣是卡盧加省人,高個兒,有點駝背,一身粗壯結實的筋肉,小腦袋,兩眼無神。他這個人很懶,傻了吧唧,動作慢騰騰的,笨手笨腳,可是隻要看見女人,他便像牛一樣哞哞地向前奔去,好像要拜倒在女人腳下似的。他很快就能把女廚子和洗衣女工們搞到手,院裏的人對他能如此迅速得手都感到非常驚訝,也非常眼紅,但是他力大無比,大家又都怕他。西多羅夫是圖拉人,人長得幹癟瘦小,一天到晚總是愁眉苦臉,說話輕聲細語,咳嗽一下都小心翼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但總是有些怯生生的,他非常喜歡打量一些黑暗的角落,不管他在小聲講述什麽,還是坐在那裏一言不發,但他兩眼總是盯住那個比較黑的那個角落。
“你在看什麽呀?”
“沒準兒老鼠會跑出來……我喜歡老鼠,它們跑來跑去,一聲不響……”
我常為勤務兵們往農村代寫家信,也幫他們寫情書,我挺喜歡幫他們這個忙;但我最高興的是替西多羅夫寫信——每星期六他都及時給他在圖拉的妹妹寫信。
他把我請到他的廚房,跟我一起往桌旁一坐,便用手使勁劃拉自己的小平頭,趴在我耳邊,小聲說:
“好,動手吧!開頭這樣寫:‘我最親愛的好妹妹,祝你萬事如意,身體健康。’該寫的都寫上!現在,再接著往下寫,‘一盧布我已經收到,其實你不用寄,謝謝。我這裏什麽都不需要,我們生活得很好。’其實我們的生活根本不好,像狗一樣,喂,不過這話你不要寫上,而要寫:‘生活得很好!’她還小,才十四歲,何必讓她知道這些呢?往下你就自己寫吧,怎麽教你的,你就怎麽寫……”
他坐在我的左邊,身子緊貼著我,我耳旁有一股股熱烘烘的氣味,他一個勁兒地小聲嘮叨說:
“叫她可別讓小夥子們擁抱她,不許他們摸她的**,絕對不允許!寫上:要是有人對她甜言蜜語,可不能信他的話,他這是想欺騙你們,糟蹋你們……”
他強忍著咳嗽,本來發白的臉都憋紅了;他鼓著腮幫子,眼睛裏含著淚水,在桌旁邊坐立不安,老是捅我。
“你別妨礙我!”我說。
“沒關係,你寫吧!千萬不要相信老爺們的話,他們騙起姑娘來可是一騙一個準兒。他們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而且什麽話都能夠說,要是你聽信這種人的話,他們會把你賣到妓院裏去的。如果你的錢攢夠了一盧布,那你就把它交給神父——隻要他是個好人,他會替你保管的。不過最好你還是把它埋在地下,別讓任何人看見,一定要記住埋在什麽地方。”
氣窗通風口的鐵片發出的吱吱響聲,壓過了西多羅夫的小聲嘮叨,聽著他這樣的嘮叨,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我看了看被煙熏火燎的爐門,看了看落滿蒼蠅的碗櫃——這廚房髒得實在讓人難以想象,到處都是臭蟲,到處都有一種嗆人的油煙和汽油味。爐台上、木柴裏,蟑螂窸窸窣窣地到處亂爬。我感到內心非常沮喪,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覺得這個勤務兵和他的妹妹簡直太可憐了。難道可以這樣生活嗎?難道這就叫生活得很好嗎?
往下寫什麽,我已經不再聽他嘮叨了。我寫這裏的生活很枯燥,日子過得很不開心,而他則一麵歎氣,一麵對我說:
“你寫得真不少,謝謝!現在她應當知道該提防什麽了……”
“什麽也不用提防。”我不高興地說,雖然我自己對許多事情也擔驚受怕。
西多羅夫邊咳嗽邊笑地說:
“你真是個怪人!怎麽能不提防呢?對於老爺們,對於上帝?需要提防的事還少嗎?”
他收到妹妹的信後,便惴惴不安地求我:
“勞駕給念念,快點……”
他硬是要我把這封字跡潦草、內容空洞的短信,一連念了三遍。
他這個人心地善良,性情溫和,但是對待女人,他跟所有的人一樣,像對待狗似的粗暴、簡單。我有意無意間,從頭到尾,親眼目睹過他跟女人發生的這種關係,其發展速度之快,令人咋舌,簡直不可思議。我看見西多羅夫怎樣抱怨士兵生活之艱難,以此博得女人的同情與好感,看見他如何用花言巧語迷住對方,過後又把自己屢屢得手的情況講給葉爾莫欣聽,同時很嫌棄地皺起眉頭,連連吐著唾沫,仿佛吃了苦藥似的。這事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氣憤地問這個當兵的:
“為什麽所有的人都欺騙女人,對她們撒謊,耍弄她們,然後再把她們轉手給他人,而且還經常打她們?”
他隻是嘿嘿一笑,說:
“這些事你不用去管,他們這樣做是不好,是一種罪過!你年紀還小,對你還早著呢……”
但是,有一次,我得到了一個比較明確、使我難以忘卻的回答。
“你以為她不知道我在騙她嗎?”他朝我擠擠眼,邊咳嗽,邊說,“她知道!她自己願意受騙。在這種事情上大家都在撒謊——像這種事,大家都覺得羞於見人,誰也不愛誰,隻不過是在一起玩玩而已!這是很丟人的事,不信,等著瞧,到時候你自己會明白的!這種事必須在夜裏進行,白天也得找個黑暗的地方,在貯藏室裏,沒錯兒!為了這種事,上帝將人們趕出了天堂;因為這種事,人人都感到非常不幸……”
他講得非常好,非常憂傷,而且有悔不當初的意思,這使我對他的**行為覺得情有可原。我對他的態度也比對葉爾莫欣的態度要好一些。我非常恨葉爾莫欣,千方百計地嘲笑他、捉弄他,而且我屢屢得手,常常氣得他不懷好意地滿院子追我,隻是由於他行動笨拙,才很少追得上我。
“這是不允許的。”西多羅夫說。
我知道不允許,但我不相信人們因為這個能造成不幸。而且我看見過有人不幸福,但我不相信是由於這種事情造成的,因為我常常從兩個戀人的眼睛裏看到一種非同尋常的表情,感到戀愛雙方都特別善良,看到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總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不過,我記得,生活畢竟是變得越來越乏味和嚴酷了;正如我天天所看到的,無論是生活方式,還是各種關係,永遠都是不可動搖、一成不變的。除了眼前每天不可避免要出現的一切,根本不可能想到會有什麽改善。
但是,有一次,幾個當兵的給我講了一件讓我非常激動的事。
院裏有一戶住著一個裁縫師傅,在市內一家高級成衣店工作,為人謙虛謹慎,不愛說話,不是俄羅斯人。他老婆長得玲瓏嬌小,沒有子女,沒白沒黑地成天讀書。院裏、樓裏總是吵吵嚷嚷,到處都是喝醉酒的人,這兩口子很少拋頭露麵,日子過得非常平靜——他們從不接待客人,自己哪兒也不去,隻是逢年過節時到劇院去看場戲。
丈夫從早到晚一直在班上工作,妻子像個青春少女,每星期兩次白天到圖書館去。我常看見她身子搖搖晃晃,好像腿有點瘸似的,一路小碎步在堤壩上走著,她像個女中學生,抱著一摞用皮帶捆著的書,兩隻小手戴著手套,看上去樸實可愛,清新整潔。她生一張鳥兒似的臉,兩隻小眼睛滴溜溜地直轉,整個人顯得是那樣清純靚麗,好像梳妝台上擺放的小瓷人。幾個當兵的說,她右邊缺了一根肋骨,所以走起路來有點搖晃,顯得怪怪的,但我覺得這樣反而挺好看,一下子就把她和院裏其他的夫人們——軍官們的妻子——區別開來,盡管這些軍官夫人們聲音洪亮,衣著華麗,穿著厚厚的裙墊,但她們卻像是某種積壓物品,長期存放在黑乎乎的貯藏室內,和各種沒用的東西堆放在一起,完全被遺忘了。
院子裏的人都認為裁縫師傅的這位嬌妻有點呆頭呆腦,精神不太正常,說她書讀太多,都讀成書呆子了,連家務都不會做。她丈夫親自去市場采購食品,親自向廚娘交代午飯和晚飯吃什麽。他們家的廚娘不是俄羅斯人,大塊頭,性格抑鬱,一隻眼睛發紅,總是淚眼兮兮的,另一隻眼睛隻剩下一道粉紅色的細縫了。院子裏的人說,裁縫妻子連燉豬肉和燉牛肉都分不清。有一次她可露大怯了,她去買香芹菜,買回來的卻是洋薑!您想想看,簡直鬧出了大笑話!
在這幢房子裏,他們三個全是外來人,好像是偶然落進這個大養雞場的籠子裏似的,這讓人想起了那些為躲避嚴寒,從氣窗口飛進人們又悶又髒的居室裏的山雀。
這時,幾個勤務兵忽然告訴我,說那些軍官老爺們打算對裁縫師傅嬌小的老婆搞一場惡作劇:他們分別出麵,差不多每天都給她寫信,訴說對她的愛慕之心、自己內心的痛苦和她如何如何美麗等。她給他們回信說,請他們不要打擾她安靜的生活。對於她給他們帶來的痛苦,她表示歉意,她祈求上帝能幫助他們不要再愛她。收到這樣的回信,軍官們聚在一塊兒,集體朗讀,百般嘲笑,然後再以某個人的名義給她寫一封回信。
那些勤務兵給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們自己也笑了,而且大罵裁縫師傅的妻子。
“倒黴的蠢貨,不幸的瘸子。”葉爾莫欣甕聲甕氣地說。西多羅夫也小聲跟著說:
“任何一個女人都甘願受騙。她全都知道……”
我不相信裁縫師傅老婆知道他們是在嘲笑她,於是我決定把這個情況告訴她。我瞅準她家廚娘去地窖的時候,趕緊從後樓梯跑到裁縫老婆的房子裏,溜進廚房——那裏空無一人,走進她的房間。裁縫老婆在桌旁坐著,一隻手端著一個沉甸甸的鍍金茶杯,另一隻手——拿著一本打開了的書。她被嚇了一跳,將書捂在胸前,低聲喝道:
“你是誰?奧古斯塔!你是什麽人?”
我急急忙忙、前言不搭後語地對她說起來,心想她會不會拿書或茶杯向我摔過來。她坐在一把很大的深紅色的沙發椅上,身上穿一件天藍色的寬鬆的連衣裙,下擺上綴著天鵝絨的穗子,領口和袖口都鑲著花邊,淺褐色的波浪式長發,披散在肩頭。整個一個仙女下凡。她緊靠在椅背上,用圓圓的眼睛看著我,起初顯得很生氣,隨後有點驚訝,麵帶微笑。
當我把想說的話都告訴她後,這時候我已經沒有什麽勇氣了,便轉身向門口走去。這時她衝我喊道:
“站住!”
她把茶杯隨便往托盤上一放,把手裏的書往桌子上一扔,交叉著雙手,用成年人那種低沉的聲音說道:
“你這孩子也真夠怪的……過來,走近一點!”
我非常謹慎地走了過去;她拉住我一隻手,用她那纖細的、冷冰冰的手指撫摸著,問道:
“沒有誰教你來告訴我這些話吧,是不是?喏,好吧,我看得出,我也相信——是你自己想出來的主意……”
鬆開我的手後,她閉上眼睛,慢條斯理地輕聲說:
“原來那些臭當兵的在談論這事!”
“您還是從這兒搬走吧。”我鄭重其事地勸她說。
“為什麽?”
“他們會纏著您不放的。”
她愉快地笑起來,然後問道:
“你上過學嗎?喜歡讀書嗎?”
“我哪有時間讀書。”
“隻要你喜歡讀,就能夠找出時間。喏,謝謝你了!”
她把手裏攥的一枚銀幣遞給我——我羞於收下這冷冰冰的玩意兒,但又不敢拒絕她,於是我走的時候把它放在樓梯扶手盡頭的立柱上了。
這女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種印象對於我來說全然是新的,猶如在我麵前升起一片朝霞,為此,我高興了好幾天,總是回憶起那寬敞的房間和坐在天藍色沙發椅上的宛若天仙的裁縫師傅老婆。周圍的一切都是我從未見過的,非常漂亮——豪華的金色地毯,就在她的腳下,冬天的陽光,透過窗上銀色的玻璃照射進來,使她周圍顯得暖洋洋的。
我很想再次看到她,——如果我去向她借書,將會怎麽樣呢?
我真的這樣做了,又一次看到了她——還是那個地方,她手裏還是拿著一本書,但她一邊臉上包著一塊紅褐色的頭巾,一隻眼睛有些發腫。裁縫師傅太太把一本黑色封麵的書遞給我時,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什麽。我帶著書離開那裏時有點鬱鬱不樂、悵然若失的感覺,那書上散發出一股木餾油和茴香油的氣味。我把書用幹淨的襯衫和紙包好,藏在閣樓上,生怕東家家裏人拿去給弄壞了。
東家訂了《田地》周刊,那是為了收集服裝剪裁式樣和它辦的增刊,並不是真的為了閱讀,不過他們看過裏麵的插圖後,便都收藏在臥室的櫃子裏,年底將它們裝訂成冊,收在床底下,那裏已經放有三本《繪畫評論》[77]了。我擦洗臥室的地板時,髒水就流到了這些書的下麵。東家訂了一份《俄國信使報》[78],每天晚上看的時候他總要罵上幾句:
“真是見鬼了,他們幹嗎寫這樣的東西!無聊透頂……”
星期六,在閣樓上晾曬衣服時,我想起了那本書,便把它拿出來,打開,讀了開頭一行:“房子和人一樣,各有自己的麵孔。”這句話寫得如此貼切,令我不勝驚訝,我站在氣窗邊,開始往下讀,一直讀到我都快凍僵了才停下來。晚上,東家一家人都去做晚禱告了,我把書帶到廚房,一門心思地讀起來,書頁已經破舊發黃,像秋天的樹葉。這本書一下子便把我帶進了另一種生活,讓我接觸到許多新的人名和關係,看到許多善良人物和陰險狡詐的壞蛋——他們不同於我經常見到的那些人。這是克薩維耶·德·蒙特龐[79]的一部長篇小說,跟他其他的作品一樣,小說篇幅很長,涉及的人物、事件很多,主要刻畫鮮為人知的、急劇變化的生活。小說的描寫簡潔明快,令人驚訝,字裏行間仿佛有一道亮光,照出了善惡,幫助人們去愛去恨,讓讀者全神貫注地關注那些生活在底層的芸芸眾生。小說使人立刻產生一種要給主人公出主意想辦法的強烈願望,全然忘記了這突然呈現在麵前的一切隻不過是滿紙謊言而已。在鬥爭的跌宕起伏中,完全忘記了自我,被書中的故事所控製,讀這一頁時眉飛色舞,讀下一頁時又痛不欲生。
我讀得如醉如癡,聽到大門鈴響,一下子還反應不過來是誰在按鈴,為什麽按鈴。
蠟燭已經差不多快點完了,燭台上的蠟油我早上剛剛才擦過,本該由我照看的長明燈忽然從支架上滑落下來,熄滅了。我在廚房裏急得團團轉,一心想掩蓋我所犯過錯的痕跡,於是我趕緊將書藏到爐灶下麵,把長明燈放好。這時保姆從房間裏跑了出來。
“你耳朵聾了?沒聽見門鈴在響!”
我急忙跑去開門。
“在睡懶覺嗎?”東家厲聲問道。他老婆吃力地在上樓梯,抱怨是我讓她感冒了;老太太嘴裏罵罵咧咧。在廚房裏,她一眼就看見那支快點完了的蠟燭,一再追問我剛才在幹什麽。
我一聲不吭,好像從高處什麽地方掉下來似的,垂頭喪氣,直怕她發現那本書,而她則吵著說我要把房子燒掉。東家和他妻子過來吃晚飯,老太太向他們抱怨說:
“瞧,整支蠟燭都點完了,房子也會燒掉的……”
晚飯時,他們四個人七嘴八舌地把我數落個夠,把我以前有意無意間犯的過錯都翻出來說說,還拿死來威脅我,但我知道,他們這樣說既不是出於惡意,也沒有什麽良好的用心,純粹是因為無聊。把他們和書中的人物一比,便會奇怪地發現:他們是多麽空虛和可笑啊。
現在,他們吃飽喝足了,一個個拖著沉重的身子,疲倦地分頭睡覺去了。老太太向上帝發了一通牢騷後,爬到爐灶上,一聲不響了。這時,我起來從爐灶下麵把書取出來,走到窗前。晴朗的夜晚,月光直接照進了窗口,然而書上的字跡太小,看不大清楚,但是偏偏我又特別想看。於是便從廚架上拿起一隻銅鍋,用它把月光反射到書上——誰知這樣反而更糟,變得更加暗了。這時我站在牆角的長凳子上,靠近聖像,站在那裏,湊著長明燈的光線讀,後來讀累了,就倒在凳子上睡著了,是老太太又推又叫把我喊醒的。她手裏拿著書,使勁用書打我的肩膀;她氣得麵紅耳赤,橫眉怒目,光著腳,穿一件襯衫,使勁仰著她那一頭棕紅色頭發的腦袋。維克多從**大聲喊道:
“媽媽,您就別嚷嚷了,好不好!還叫不叫人活了……”
“這下我的書算完了,非被他們撕毀不可。”我想。
喝早茶的時候,他們審問我。東家嚴厲地問道:
“你從哪兒弄來的書?”
兩個女人爭吵不休,相互打斷對方的話頭。維克多懷疑地聞了聞書頁,說道:
“有一股子香水味兒,千真萬確……”
當他們知道書是神父的後,大夥兒又仔細地看了看,對於神父竟然看這種小說,感到既吃驚,又憤怒,但這畢竟使他們感到稍稍有點放心,雖然東家一再語重心長地跟我說:讀這種書是十分有害和危險的。
“看看那些所謂的讀書人,他們把鐵路都給炸了,想搞暗殺……”[80]
女主人又急又怕地喝住丈夫:
“你瘋了嗎!跟他說什麽呀?”
我把蒙特龐的小說拿給西多羅夫,跟他說是怎麽回事,西多羅夫接過書,一聲不響地打開一個小箱子,取出一條幹淨毛巾,把小說包好,藏在箱子裏,對我說:
“別聽他們的,到我這兒來讀好了,我絕對不跟任何人說!如果你來時我不在屋,鑰匙就在聖像後麵掛著,你自己打開小箱子,拿出來看就是……”
東家家裏的人對這本書的態度,一下子提高了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書中一定有重要而可怕的秘密。至於有些什麽“讀書人”在什麽地方炸毀了鐵路,想暗殺什麽人,這我不感興趣,但我卻想起了以前我懺悔時神父曾向我提出的問題和中學生在地下室裏讀書的情形,想起了斯穆雷關於“正經書”的一番話和外公講的關於巫師與共濟會員的故事:
“在英明君主亞曆山大·巴甫雷奇[81]當政的時候,一些貴族在巫術和共濟會思想的蠱惑下,打算將全體俄羅斯人民出賣給羅馬教皇,這幫異教徒!這時,阿拉克切耶夫[82]將軍用事實揭穿了他們,無論他們的職位、頭銜有多高,一律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在那裏,他們一個個像蚜蟲似的自生自滅……”
這時我想起了“日全食時的滿天星鬥”“格爾瓦西”和像煞有介事的俏皮話:
“好奇心強的門外漢想打聽我們的事呀!你們的眼力不行,永遠也打聽不清楚!”
我感到自己正處在某種重大秘密的門口,成天如癡如醉,瘋瘋癲癲,隻想趕緊把那本書讀完,生怕放在西多羅夫那裏給弄丟了,或者他把書給弄破了。到那時我怎麽向裁縫師傅的妻子交代呢?
可是,那老太太死盯住我,不讓我往勤務兵那裏跑,而且嘮叨個沒完:
“整個一個書蟲子!那些書隻能教人學壞,學得**不羈,就說她吧,那個嗜書如命的女人,成了什麽樣子了——自己到市場買東西都不會,隻知道跟那些軍官們鬼混,大白天就接待他們,我知道!”
我真想大吼一聲:
“不是這樣!她沒有跟人鬼混……”
但是我擔心,我一為裁縫妻子辯護,老太太會不會馬上想到這書就是她的呢?”
有幾天時間,我的情緒壞極了——精神恍惚,焦慮不安,覺也睡不好,直擔心蒙特龐那本書會出事。正好,有一天,裁縫師傅家的女廚子在院子裏叫住了我,說:
“請把書還回來吧!”
我趁午飯後東家一家人都躺下休息的時候,一個人來到裁縫妻子那裏——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心情有些壓抑。
她還是我頭一次看見她時的那副樣子,隻是穿的衣服有點變了——她穿一件灰裙子,黑天鵝絨上衣,**的脖子上戴著一個綠鬆石十字架,看上去很像一隻雌性的灰山雀。
我跟她說,我還沒有來得及讀完,他們不許我讀。這時,我既感到委屈,又覺得很高興能見到她,我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呸,這些人真是愚蠢!”她說著,皺起了兩道細眉。“可你們東家竟然長著一張很有教養的麵孔。你別急,不用傷心,我來想想辦法。我給他寫封信!”
我聽後嚇了一跳,急忙向她解釋,說我對東家家裏人撒了謊,說書不是從她這裏,而是從神父那裏借來的。
“別寫,請不要寫!”我懇求她說,“他們會嘲笑您,會罵您的。因為院子裏的人誰都不喜歡您,都在嘲笑您,說您是個傻女人,缺一根肋骨……”
說完後,當時我就知道我的話說多了,傷了她的自尊心——她緊咬著上嘴唇,像騎在馬上似的,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真希望有個地縫能讓我鑽進去,但裁縫妻子這時往椅子背上一靠,開懷大笑起來,一再說:
“哎呀,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可又有什麽辦法呢?”她仔細地看著我,自問自答地說,然後,歎了口氣,說,“你呀,是個很奇怪的孩子,非常奇怪……”
我站在她身邊,往鏡子裏一照,看見一張高顴骨、寬鼻梁的臉,前額上有一大塊青紫斑;頭發很久都沒有剪過了,亂蓬蓬地向旁邊支棱著——這就是她所說的“很奇怪的孩子”嗎?奇怪的孩子跟精致的小瓷人可不一樣……
“那天我給你的零用錢,你沒有拿走。為什麽呀?”
“我不需要。”
她歎了口氣。
“喏,那有什麽辦法!要是他們允許你讀了,你就來找我,我借給你書……”
梳妝台上放了三本書,數我還回來的那一本最厚。我看著它,心情很憂鬱。裁縫的妻子向我伸出一隻粉紅色的小手。
“喏,再見!”
我小心翼翼地碰一下她的手,便趕緊離開了。
也許大家議論她的話都是對的——她確實什麽都不懂,明明是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可她把它叫作零用錢,完全像個小孩兒子。
不過這一點我挺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