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公和外婆又搬到城裏去住了[56]。我去找他們的時候,心裏窩了一肚子氣,感到憤憤不平,心情非常沉重——憑什麽認為我是小偷?
外婆看見我仍然很親熱,馬上就去燒茶炊;外公則像往常一樣,連諷刺帶挖苦地問道:
“攢了不少金子吧?”
“攢多攢少——都是我的。”我回答說,同時在窗旁坐了下來。我揚揚得意地從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大模大樣地抽了起來。
“好小子,”外公說著,認真仔細地盯住我的一舉一動,“原來是這樣。抽起迷魂煙兒來了,啊?不嫌早了點嗎?”
“有人還送給我荷包呢,”我揚揚自得地說。
“荷包!”外公尖聲叫道,“怎麽,你想捉弄我嗎?”
他伸出兩條結實的細胳膊,眼睛泛著綠光,向我撲了過來,我跳起身,一頭撞在他肚子上,把老頭兒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吃驚地望著我,眼睛一眨一眨的,黑洞洞的嘴巴張得老大,這幾秒鍾時間顯得非常沉重,然後他才心平氣和地問道:
“是你把你外公我——你母親的親爸爸——撞倒的嗎?”
“您打我也該打夠了吧。”我嘟噥著說。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很不好。
幹癟、輕巧的外公從地上站起來,坐到我身邊,一把奪過我嘴裏的香煙,扔到了窗外,然後用嚇唬人的腔調說:
“野小子,這事兒上帝永遠也不會寬恕你,一輩子也不會寬恕,你明白嗎?老婆子,”他轉身對外婆說,“他撞我時你都看見了吧?是他撞的我!把我撞倒在地。你問問他!”
她沒有問我,而是直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頭發,又揪又拽,嘴裏說:
“為了這件事——你看我怎麽收拾他,就這樣……”
她揪得並不疼,但我咽不下這口氣,特別是外公那陰陽怪氣的冷笑,我實在是感到窩火,他在椅子上又蹦又跳,兩隻手拍著膝蓋,像烏鴉叫似的,嘎嘎笑著:
“就該這樣,就該這樣……”
我掙脫出來,跑進過道,躺在一個角落裏,覺得心裏十分壓抑,萬念俱灰,隻聽見茶炊在咕嘟咕嘟響。
外婆走到我跟前,俯身悄悄對我耳語道:
“希望你能原諒我,因為我可沒把你揪疼,那是我故意做做樣子!不那樣不行呀——你外公這老頭兒子,應該對他尊重,他這一生也是累斷了筋骨,含辛茹苦一輩子,不該惹他生氣。你人也不小了,一定要明白這一點……應該明白,阿廖沙!他現在充其量就是一個孩子……”
她的話仿佛讓我洗了個熱水澡,她那番充滿情意的低聲傾訴,使我感到既羞愧,又欣慰,我緊緊地抱住她,我們親了又親。
“到他那兒去吧,去吧,沒關係!你不能一回來就當著他的麵抽煙,得讓他慢慢習慣……”
我走進屋裏,看了外公一眼,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他的確像個孩子,一副心滿意足、眉開眼笑的樣子,兩條腿亂蹬亂踢,兩隻長滿棕色汗毛的手一個勁兒地拍打著桌子。
“怎麽,小山羊?又想來頂人了嗎?我說,你呀,整個一個強盜!跟你父親一模一樣!一個共濟會的自由分子,進了家門也不畫十字,現在又抽起煙來,我說,你呀,整個一個波拿巴[57],值五盧布!”
我一聲不響。他發泄完後,覺得累了,也就不再說了,但喝茶的時候他又開始教訓起我來:
“一個人麵對上帝,必須有敬畏之心,就跟馬一定要戴籠頭一樣。除上帝外,我們沒有別的朋友了!人與人——都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說人與人是敵人,這一點我覺得有他一定的道理,別的話都說不動我。
“現在你還得到你姨媽馬特廖娜家去,春天再到輪船上去。冬天就在他們家過。但不要說春天你就要離開他們……”外公說。
“喏,為什麽要欺騙人家呢?”外婆說,可是剛才她還裝著打我,欺騙外公呢!
“不欺騙能活得下去嗎,”外公堅持說,“你說說看,有誰不欺騙能夠活得下去呀?”
晚上,當外公坐下來讀聖詩的時候,我和外婆走出大門,來到田野。外公住的那間屋子非常簡陋,而且很小,有兩個窗戶,坐落在市郊,在卡納特大街的“背麵”,以前外公在這裏曾經有過自己的住房。
“瞧我們來到什麽地方了!”外婆笑著說,“老爺子總也找不到個稱心如意的地方,老是搬家。這個地方他也不稱心,可我覺得倒挺好!”
我們麵前是一片貧瘠的草地,有三俄裏長,其間溝壑縱橫,邊上是一片森林和喀山大道那一排白樺樹。峽穀裏的灌木枝繁葉茂,像一根根用來打人的枝條,寒冷的落日餘暉把灌木叢染得一片血紅。晚風習習,吹動著灰色的草叢。在最近的一條峽穀那邊,一些城市青年男女的身影,也像草叢似的佇立在那裏。遠處靠右,是舊禮儀派[58]墓地的紅色圍牆,人們叫它“布格羅夫隱修院”[59],左邊,峽穀上麵,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拔地而起——那裏是猶太人的墓地。周圍的一切看上去都很貧瘠、荒涼,都默默無言地匍匐在這千瘡百孔的土地上。城郊一座座矮小的房屋,透過自己的窗口,怯生生地望著這塵土飛揚的大路,一些喂養得很差的小雞在大路上徘徊覓食。一群母牛正從女修道院旁經過,它們哞哞地叫著,兵營裏軍樂聲聲——銅號一個勁兒地猛吹,嘀嘀嗒嗒,震耳欲聾。
一個醉漢一邊走,一邊拚命地拉手風琴,腳下踉踉蹌蹌,嘴裏嘟嘟噥噥:
“我一定要找到你……非找到不可……”
“傻孩子,”外婆對著紅豔豔的太陽,眯縫著眼睛說,“你上哪兒去找呀?很快你就會倒下來睡著的,等你一睡著,有人就會把你偷個精光,你心愛的寶貝手風琴就會不翼而飛……”
我一麵跟外婆講我在輪船上生活的情形,一麵在觀察周圍的環境。我在外麵闖**一陣後,回到這裏,直覺得心裏非常憋悶,感到自己就像是煎鍋裏的一條鱸魚。外婆一聲不吭地聽著,聽得非常專注,就跟我喜歡聽她講故事一樣。當我講到斯穆雷的時候,她一個勁兒地猛畫十字,嘴裏念叨著:
“一個好人,願聖母能夠保佑他,好人啊!你可不能忘了人家的好處!好事一定要記住,壞事嘛——就幹脆忘掉……”
我很難跟她說清楚我為什麽被人辭退了,但是我咬咬牙,還是講了。這事沒有給她留下什麽印象,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你還小,不會生活……”
“大家相互都這麽說:‘你不會生活’——農民、水手、馬特廖娜姨媽對兒子,都這麽說。可是應該怎樣才算會生活呢?”
外婆繃緊嘴唇,搖了搖頭。
“這我可不知道!”
“可是你也在這麽說呀!”
“幹嗎不說呢?”外婆心安理得地說,“你別不高興,你還小,還不到你會生活的時候。其實誰又會生活呢?隻有那些騙子。瞧你外公,他人聰明,又有文化,還不是一竅不通……”
“可你自己,生活得好嗎?”
“我?好啊。也有生活得不好的時候——什麽情況都有……”
人們不慌不忙地從我們身邊走過,身後拖著長長的影子,他們腳下揚起的塵土很快便遮住了他們的影子。傍晚時分的抑鬱情緒越來越重,窗內傳出外公如泣如訴的禱告聲:
“上帝啊,求你不要在怨恨時責備我,也不要在盛怒下懲罰我……”
外婆微笑著說:
“你外公的禱告,想必上帝早就聽厭了!他每天晚上都要牢騷一通,有什麽好嘮叨的?人已經老了,不需要什麽了,可他總是在抱怨,老不服氣……想必上帝在聽他的晚禱時一定會笑著說:又是這個瓦西裏·卡希林在嘮叨,走,我們睡覺去吧……”
我決定去捕捉會唱歌的鳥。我覺得幹這個可以很好地維持生計:我去捕鳥,外婆拿去賣。我買了網子、環子和捕鳥器,做了幾隻鳥籠,於是,等天快亮的時候,我就去蹲在峽穀裏的灌木叢裏守著,外婆則提著籃子和口袋在林子裏轉悠,采集新鮮的蘑菇、莢果和榛子。
疲憊的九月的太陽剛剛升起,它那白色的光芒時而消失在雲層裏,時而以銀色的扇麵灑向溝壑,照到我身上。峽穀底下仍然很昏暗,淡淡的薄霧從那裏冉冉升起。峽穀的一側是陡峭的黑乎乎、光禿禿的土坡,另一側則比較平緩,上麵覆蓋著枯萎的雜草和濃密的灌木叢,它們的葉子有黃色的、棕褐色的和紅色的,一陣風吹來,這些葉子便紛紛落下,飄得滿峽穀皆是。
金翅雀在穀底的牛蒡草叢中不停地鳴叫,我看見灰色草叢中紅頂鳥活潑好動的小紅腦袋。好奇的小山雀在我身邊一個勁兒地叫著,它們滑稽地鼓起白色的腮幫子,叫呀,跳呀,忙個不停,就像庫納維諾鎮的女市民過節一樣——動作敏捷,腦子聰明,生性凶狠。這些小鳥什麽都想知道,什麽都想碰一碰,因此便紛紛落進捕鳥器。看著它們拚命掙紮的樣子真是叫人於心不忍,但這是我的生意,不能有惻隱之心。我把捕到的小鳥裝進備用的籠子,往口袋裏一裝,它們便老老實實地待在黑暗之中。
一群黃雀落在一片山楂樹上,山楂樹上陽光燦爛,小鳥們歡欣雀躍,叫得更熱鬧了,那勁頭兒就像一群上學的孩子。一隻顧家心切的伯勞鳥遲遲不肯飛往溫帶過冬,它落在薔薇細軟的枝條上,用喙梳理著翅膀上的羽毛,兩隻烏黑的眼睛警覺地緊盯住麵前的獵物。它像雲雀一樣,忽然飛起來捉到一隻熊蜂,然後精心地將它插在薔薇的刺上,重新站在枝頭上,賊眼溜溜地轉動著它那灰色的小腦袋。一隻人稱不祥之鳥的鬆雀悄無聲息地從上空飛過,它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獵取對象——能捕捉著它該有多好啊!一隻掉隊了的紅肚子灰雀落在一棵赤楊樹上,渾身通紅,大模大樣得像一位將軍,而且不時扭動著黑色的嘴巴,很不耐煩地叫上幾聲。
太陽升得越高,飛來的鳥兒便越多,嘰嘰喳喳,叫得也就越歡實。整個峽穀裏一片響聲,其基調是風吹灌木發出的持續不斷的沙沙聲。鳥兒們喧鬧的叫聲壓不住這輕輕的、哀婉甜蜜的嘈雜音響,從中,我聽到了夏天告別的歌曲,聽見了跟我悄悄訴說的特別話語,它們本身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支歌曲。而與此同時,我的記憶中不禁又浮現出昔日一幕幕的情景。
不知外婆從高處什麽地方喊道:
“你在哪兒呀?”
她坐在溝壑邊,攤開頭巾,上麵擺了麵包、黃瓜、蔓菁和蘋果。在這些上帝賜予的美味佳肴中間,有一隻小巧而漂亮的玻璃雕花長頸瓶,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瓶口上的水晶塞子是拿破侖的頭像,瓶內是一什卡利克[60]用金絲桃釀製的伏特加酒。
“天哪,多麽好啊!”外婆懷著感激的心情說。
“我編了一首歌!”
“是嗎?”
我給她念了兩句類似詩歌的東西:
冬天正在臨近,越來越明顯,
再見了,我夏日的太陽!
但外婆沒等我念完,便打斷了我,她說:
“有這樣一首歌,而且更好聽一些!”
於是她有板有眼地唱了起來:
哎喲,夏日的太陽已經走遠,
踏進了黑夜,落在遠方森林那邊!
哎呀,留下我一個姑娘家,
失去了春天的快樂,隻身一人,孤孤單單……
早晨我來到村外,
想起了五月那熱鬧的場麵——
眼下光禿禿的田野,一片淒涼,
我的青春年華已經不再出現。
哎呀,我親愛的女友們!
當初雪翩然降落的時候,
請從我白淨的胸腔取出我的心,
將它埋進皚皚白雪之中!
作為一名作者,我的自尊心絲毫沒有受到傷害,我非常喜歡這支歌,對這位姑娘也深表同情。
而外婆卻說:
“聽了這支歌簡直讓人悲痛欲絕!看來是那個姑娘自己編寫的:從春天起,她一直玩得高高興興,可是到了冬天,她的心上人把她給拋棄了,也許去找別的姑娘了,因此,她的歌寫得如泣如訴,椎心泣血……沒有親身體驗,不可能寫得這樣情真意切,而她,你看,這支歌她寫得多麽好啊!”
外婆頭一回去賣鳥,就賣了四十盧布,這使她非常驚訝。
“你瞧呀!我原以為這事兒純粹是瞎忙活,是小孩兒子們的玩意兒,可結果完全不是這麽回事兒!”
“你賣得太便宜了……”
“是嗎?”
遇上趕集的日子,她能夠賣一盧布,或者更多,而且讓她想不到的是,做這種小買賣竟然也能賺這麽多錢!
“你想嗎,一個女人整天地洗衣服或者擦地板,一天才掙二十五盧布!不過,這樣做也不大好!把鳥都關進籠子裏,這樣不好。算了,阿廖沙,別幹這個啦!”
但是我非常熱衷於捕鳥,樂此不疲,它使我能夠獨立地生活,除了鳥兒,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我置備了很好的捕鳥器具,跟老的捕鳥人進行交流,使我受益匪淺。我常常隻身一人,到幾乎三十俄裏之外的地方——伏爾加河岸的克斯托夫森林[61]去捕鳥,那裏有盛產桅杆的茂密的鬆林,林子裏有許多交嘴雀和養鳥人所珍愛的河波羅山雀——一種極其漂亮的白色長尾巴鳥。
有時候,晚上出發,沿著喀山大道,通宵達旦地長途跋涉;有時候,遇上綿綿秋雨,在泥濘中出門趲行。背上背一個漆布口袋,裏麵裝著捕鳥器和誘使別的鳥上鉤的鳥籠,手裏拄著一根粗大的核桃木拐棍。在黑茫茫的秋夜裏,真是感到又冷又怕,非常恐怖!道路兩旁佇立著被雷電擊中過的老白樺樹,它們濕漉漉的枝條,就伸展在我的頭頂上。在左邊的山腳下,在漆黑的伏爾加河上,最後幾艘輪船和平底船上的桅燈星星點點地在發出亮光,船身兩邊的蹼輪拍打著水麵,汽笛不斷發出長鳴,這幾艘船仿佛正在駛向一個無底的深淵。
道旁的村舍,層見疊出,佇立在鐵青色的土地上;氣勢洶洶的餓狗會突然出現在你的腳旁,守夜的更夫打著響板,心驚膽戰地喊道:
“是誰在那兒?深更半夜的,說句不中聽的話,搞什麽鬼名堂?”
我非常擔心把我的捕鳥工具收去,所以隨身總帶幾枚五戈比的硬幣,準備打點守夜的更夫們。福基納村有個更夫跟我成了朋友,一看見我就驚訝地喊道:
“又是你啊?你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夜遊神,老待不住,是不是?”
大家都叫他尼豐特,人瘦瘦小小的,花白頭發,樣子像個聖徒,他時常從懷裏掏出些蔓菁、蘋果和豌豆,塞到我手中,說:
“拿著,朋友,是我專門給你留的,好好吃吧。”
然後他一直把我送到村邊。
“快去吧,上帝會保佑你的!”
天快亮的時候,我來到了林子,把捕鳥的工具架好,再把誘鳥上鉤的鳥籠分別掛好,然後,我找一塊林間空地,往那兒一躺,等待著白晝的降臨。周圍靜悄悄的。一切都沉浸在秋日的美夢之中,透過灰蒙蒙的晨曦,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山腳下開闊的草地——它們把伏爾加河分割來來,穿過河床,向前延伸,消失在茫茫大霧之中。遠處,草地那邊的森林後麵,一輪紅日正緩緩升起,它放射的光芒,在黑壓壓的樹蓋上空,像一團團大火,分外明亮,於是,一種異乎尋常、動人心魄的運動開始了:晨霧從草地上迅速升起,在陽光的照射下,銀光燦爛;在它的後麵,灌木叢、樹木、草垛,從地麵上顯露了出來,草地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被融化了,流向四方,顏色微紅,帶著金黃。現在,陽光照射著岸邊靜靜的河水,看上去仿佛整個伏爾加河都湧動起來了,都在向陽光照射的地方流去。太陽越升越高,一副喜氣洋洋的樣子,它祝福並溫暖著光禿而冰封的大地,大地則散發出秋天甜美的芳香。清新透明的空氣,使大地顯得廣袤萬頃,橫無際涯。一切都在向遠方流去,流向蔚藍色的天涯海角。我在這個地方觀看日出已經有幾十次了,每次展現在我麵前的都是一個新的世界,一派嶄新的美景……
不知為什麽,我特別喜歡太陽,連太陽這個名字本身我都喜歡,這個名字蘊含著一種甜美的音響,聽起來擲地有聲。我喜歡閉著兩眼,把臉湊向火熱的陽光,當陽光像利劍一樣從柵攔或樹枝的縫隙中穿過時,我就張開雙手去抓取它。外公非常崇敬“從不對太陽俯首膜拜的米哈伊爾·切爾尼戈夫斯基公爵和貴族費奧多爾[62]”,我覺得這些人和茨岡人差不多,皮膚黑黑的,麵色陰鬱,一臉凶相,而且他們的眼睛總患有疾病,和窮苦的莫爾多瓦族人很相像。每當陽光在草地上升起的時候,我不由得便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針葉林在我頭頂上沙沙作響,露珠順著綠色的葉端紛紛落下;在樹木的陰影下,在蕨菜紋路清晰的葉片上,早晨的霧霜閃著銀光。顏色發紅的青草被雨水衝倒了,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但在陽光照射著它們的時候,能夠看見草葉在微微地顫動,也許這是生命的最後努力吧。
鳥兒們蘇醒了。灰色的煤山雀,像一個個毛茸茸的圓球,在枝頭上跳來跳去;火紅的交嘴雀用彎曲的喙在鬆樹的頂端啄食著鬆子;白色的阿波羅山雀在樹梢上搖來晃去,甩動著尾巴長長的羽毛,一隻像黑珠子似的小眼睛疑心重重地斜視著我布下的網子。霎時,你就聽吧,整座森林,一分鍾前還是那樣凝重,若有所思,現在一下子變得百鳥齊鳴,出現了大地上最純潔的生物繁忙景象,以他們為榜樣,作為世間美之父的人類,為了自己求得安慰,便創造出了埃爾弗、基洛伯、六翼天使及一係列的天使職務等級[63]。
我有點不忍心再捕捉小鳥了,將它們關在籠子裏也覺得於心有愧。我更喜歡觀察它們,但捕獵的熱情和掙錢的願望,壓倒了我的惻隱之心。
鳥兒們的刁滑狡獪常常讓我十分開心:一隻藍雀認真仔細地打量著一個捕鳥器,它知道這東西對它的威脅在哪裏,於是便側身而入,安全、麻利地避開捕鳥器的機關,把要吃的東西一下子叨走了。藍雀這種鳥非常聰明,但是它們的好奇心太強,因此常常毀了自己。大模大樣的紅肚子灰雀有點兒呆頭呆腦:它們成群成群地往網上撞,就像吃得飽飽的市民們上教堂去一樣,一旦被網子網住,它們便萬分驚訝,瞪大眼睛,用粗大的嘴巴使勁啄人的手指頭。交嘴雀走進捕鳥器時不慌不忙,行若無事。有一隻我從未看見過的鳥,叫鳾[64],樣子跟任何別的鳥都不一樣,它在網前待了很長時間,長長的嘴巴搖來晃去,身子由粗大的尾巴支撐著,它像啄木鳥一樣,在樹幹上跑來跑去,總是和藍雀形影不離。這隻煙灰色的小鳥有點怪怪的,它好像很孤單,誰都不喜歡它,它也不愛誰。它像喜鵲一樣,喜歡偷東西,而且把一些細小的閃閃發光的玩意兒藏匿起來。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便收拾行具,沿著森林和田野一路回家——如果走大路,穿過村子,那幫孩子和半大小子們就會把我的籠子搶走,把我的捕鳥工具扯壞——我已經吃過這樣的虧了。
傍晚回到家,我是又累又餓,但我覺得這一天我長大了許多,了解了某些新的東西,變得更堅強自信了。這種新的力量使我能夠麵對外公的諷刺挖苦而泰然自若,不急不躁。外公看到了這一點,說起話來也開始嚴肅認真,講道理了:
“別幹這沒意思的玩意兒了,算了吧!還沒有誰靠捕鳥能夠混出個人樣來,這樣的事還不曾有過,我知道!好好給自己找份工作,在工作中鍛煉自己的聰明才智。一個人不能為雞毛蒜皮的瑣事活著,人是上帝播下的種子,他應該結出上好的果實!人就好比是一盧布:通過良性循環,轉眼就能變成三盧布!你以為生活容易嗎?不,非常不容易!世界對於人來說,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每個人都必須自己為自己照亮道路。人人都有十個手指頭,可是每個人都想用自己的雙手抓取更多的東西。必須顯示自己的力量,沒有力量,就得耍點小聰明;軟弱無能的人,既進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獄!平時你好像跟大家生活在一起,然而你要記住:你是孤身一人;別人的話要聽,可是誰的話也不要相信;遇事要三思而行,少說為佳;房屋和城市不是靠言辭,而是用盧布和斧子建造的。你不是巴什基爾人,也不是卡爾梅克人,他們的全部財產——是虱子加羊群……”
他能夠如此這般地講一個晚上,而且他的這些話我早就會背了。我愛聽他的這些話,但對這些話的意思我心存疑慮。從他的話裏可以知道,有兩種力量在妨礙一個人按照自己的願望生活,那就是上帝和人們。
外婆坐在窗前,在搓織花邊用的線,紡錘在她靈巧的手中發出嗡嗡響聲,她一言不發地聽外公講了很長時間,然後突然開口說:
“一切都要看聖母的意願了。”
“你這是什麽意思?”外公叫道,“上帝!我並沒有忘記上帝,我了解上帝!愚蠢的老太婆,難道你以為上帝播撒到人間的都是些傻瓜嗎?”
我覺得,世上生活得最好的人莫過於哥薩克人和當兵的了——他們的日子單純而快樂。天氣好的時候,他們一大早就來到我們房屋對麵那條峽穀的後麵,分散在光禿禿的田野裏,像一個個白蘑菇,接著便開始做複雜而有趣的演習:他們穿著白襯衫,動作敏捷,身強體壯;他們,手持武器,在田野裏高興地奔跑著,然後消失在峽穀的深處;突然一聲號令,他們又跑回田野,嘴裏高喊著“烏拉”,在戰鼓咚咚的激勵下,端著刺刀,直接向我們家衝來,看來,他們馬上就會把我們家的房屋像草垛一樣徹底搗毀,夷為平地了。
我也高喊著“烏拉”,奮不顧身地和他們一塊兒奔跑,聲聲戰鼓,催人奮進,讓人熱血沸騰,我直想摧毀點什麽,或者把圍牆給拆了,將小孩兒子們痛打一頓。
休息的時候,這些當兵的請我抽一種他們自製的馬哈煙[65],讓我看他們那些非常沉重的武器。有時候,指不定哪個當兵的會用刺刀對著我的肚子,故意惡狠狠地喊叫說:
“刺死你這隻蟑螂!”
刺刀閃閃發亮,它仿佛是個活物,像蛇一樣,虎視眈眈,直想要咬人——這不免使人感到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讓人感到一種快慰。
敲鼓的是個莫爾多瓦人,他教我怎樣用木製的鼓槌擊鼓。他把著我的手教我敲,敲得我兩手直發疼,然後他才把鼓槌塞到我發疼的手裏。
“快敲——一、二、一、二!咚——鏘鏘——鏘鏘!左手的鼓槌,用力要輕一點,右手嘛,要重一些,咚——鏘鏘——鏘鏘!”他板著臉,一本正經地大聲說著,使勁瞪著像鳥兒似的兩隻小眼睛。
我跟著那些當兵的在野地裏一直跑到演習結束,後來我又穿越全城,把他們一直送到了軍營[66]。一路上,聽著他們嘹亮的歌聲,看著他們和善的麵孔——這一張張麵孔都是全新的,就像一個個不久前剛鑄造出的五戈比的硬幣一樣。
他們神采飛揚地走在大街上,隊列整齊,步調一致,使人對他們產生一種好感,有一種想要置身其中的願望,就跟想要歸入大河、走進森林的感覺那樣。這些人什麽都不怕,能夠勇敢地麵對一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隻要他們願意,沒有他們做不到的,而最主要的是,他們每個人都非常淳樸,而且心地善良。
但是,有一次,休息的時候,一位年輕士官遞給我一支很粗的香煙。
“抽吧!我這支香煙才叫一個棒呢,別人我誰都不會給,可你是個好小夥子——太好了!”
我抽了起來。他往後退了一步,這時,我麵前突然躥起一股紅色的火苗,我的手指頭、鼻子、眉毛都被燒傷了;一股帶有鹹味的灰色煙霧嗆得我又是打噴嚏,又是咳嗽;我眼睛看不見東西,嚇得我一個勁兒地在原地直跺腳,那些當兵的把我團團圍住,高興得放聲大笑。我往家裏走去,身後傳來一陣口哨聲和哄笑聲,還有什麽啪啪的響聲,跟牧人打響鞭似的。被灼傷的手指頭直發疼,臉上感到火辣辣的,眼淚不住地往下流,但使我感到難受的還不是疼痛,而是令人痛心的極度驚詫——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麽這事兒會讓那些心地善良的小夥子們感到如此好玩?
回到家裏,我爬上閣樓,在那裏坐了很長時間,回想我人生道路上遇到的種種無法解釋的嚴酷經曆。薩拉普爾那個小戰士的事情使我感到特別難以忘懷,至今仍曆曆在目,好像他就站在我的跟前,質問我說:
“怎麽樣?明白了嗎?”
沒過多久,我又親身經曆了一起更加嚴重、更令人吃驚的事情。
我常到哥薩克人的營房裏去玩,它們就坐落在彼切爾鎮[67]旁邊。哥薩克人和其他當兵的不同之處,不在於他們是騎馬的高手,穿著講究,而在於他們說的話、唱的歌與別人不同,舞也跳得特別好。有一個時候,每到傍晚,他們把馬洗刷幹淨後,在馬廄附近圍成一個圓圈,這時,一位矮個子、紅頭發的哥薩克抖擻精神,像旋風一樣站了出來,像吹銅號似的放聲高唱,然後他全神貫注地挺直身子,輕聲唱起關於頓河和藍色多瑙河的憂傷的歌曲。他唱起來像紅胸鴝鳥那樣閉著眼睛,而這種鳥一旦唱起來,往往會一直唱到從樹上掉下來摔死為止。這位矮個子哥薩克人敞開襯衫領子,**出他那像銅質馬嚼環一樣的鎖骨;而且,他這個人渾身上下就像銅水澆鑄的一般。他晃動著兩條細腿,好像他腳下的土地在不住地顫動;他張開雙臂,兩目緊閉,放聲歌唱;他好像已經不再是一個人,成了司號兵的一把銅號或牧人的一支蘆笛。有時候,我覺得他眼看著就要摔倒,像紅胸鴝鳥那樣,仰麵朝天,倒地而亡——因為他的全部精力和整個心思全都傾注到歌聲中了。
他的夥伴們圍著他,站了一個圓圈,有的兩手插在口袋裏,有的背抄著雙手,一個個嚴肅認真地看著他那張古銅色的麵孔,眼睛緊盯住他那隻在空中輕輕舞動的手;他們一本正經地唱著歌,就像在教堂唱詩班裏那樣,從容不迫,泰然自若。他們所有的人——留胡子的和沒留胡子的,此時此刻,全都像一尊尊聖像——莊嚴肅穆、超凡脫俗。他們唱得歌很長,像一條大路,是那樣平坦、寬廣和睿智。當你仔細傾聽的時候,你就會全然忘記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自己是小孩兒還是老人,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歌手們的聲音漸漸停了下來,這時,可以聽見戰馬在歎息——它們在懷念馳騁草原的生活。可以聽見秋天的夜晚正在從田野裏悄悄地、不可阻擋地走來,而你的心卻在不斷地長大,由於對人類和大地充滿了某種非同尋常的感情和偉大的無言的愛,這顆心簡直就要爆炸了。
我覺得,這個長著古銅色皮膚的矮個子哥薩克不是等閑之輩,而是一個重要得多的神奇人物,比起所有的人來,他顯得更優秀,更高大。我沒法跟他談話。他向我問話時,我隻會受寵若驚地微笑,不好意思地一聲不吭。我情願像一條狗那樣,默默地、老老實實地跟在他的身後,隻希望能夠經常看到他,聽他唱歌。
有一回,我看見他一個人站在馬廄的一個角落,將一隻手伸到麵前,仔細打量指頭上戴的一枚光溜溜的銀戒指;他的一雙漂亮的嘴唇在微微地顫動,棕紅色的小胡子一撅一撅的,一臉的不高興,顯得憂心忡忡。
但是,有一次,晚上,天已經很黑了,我提著幾隻鳥籠,來到老幹草廣場[68]的一個小酒店,小酒店老板特別喜歡能叫會唱的小鳥,經常從我這裏買鳥。
矮個子哥薩克就坐在櫃台旁邊爐灶和牆壁之間的一個角落裏,跟他坐在一塊兒的還有一個女人,這女人長得人高馬大,身量幾乎比他大一倍,她那張大圓臉油光鋥亮,像一張上等的山羊皮。她用母親般慈祥的目光看著他,神色有些憂鬱——他已經喝醉了,伸出來的兩隻腳在地板上胡亂踢騰時,想必踢疼了那女人的雙腳,隻見她身子顫抖一下,皺起眉頭,小聲求他說:
“別犯傻了……”
這位哥薩克極力想揚起兩道眉毛,可是它們又無精打采地垂了下來。他覺得很熱,便解開製服和襯衫,露出了脖子。那女人把頭巾從頭上擼到肩頭,將兩隻白白的、強勁有力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在一起,以致整個手都被擠紅了。我越是仔細地觀察他們,就越覺得他很像是個在慈母麵前犯了錯誤的孩子。她對他在說了些什麽,態度親切,又不無責備,而他則一聲不吭,顯得很尷尬,對於理所當然的責備,他無言以對。
突然,他好像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似的站起身來,隨便把軍帽往頭上一戴,用手一拍,幾乎遮住了前額,而且製服也不扣,徑直向門口走去。那女人也站起身來,對小酒店老板說:
“庫茲米奇,我們馬上就回來……”
人們用嬉笑和打趣把他們送出小酒店。不知是誰粗聲大氣地說了一句:
“領航員會回來的,他會給她顏色看的!”
我緊跟在他們後麵,他們在我前麵約十步遠,黑燈瞎火地斜著穿過廣場,踩著泥巴,向伏爾加河陡峭的岸邊走去。我看見那女人攙扶著哥薩克人,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還聽見他們腳下泥巴發出的撲哧撲哧的聲音。那女人以哀求的口吻輕聲問道:
“您要去哪兒?哎,去哪兒呀?”
我踏著泥巴,跟在他們身後,盡管這並不是我要走的路。當他們走到斜坡的叉道口時,哥薩克人停下腳來,向那女人退後一步,突然照她臉上就是一巴掌,那女人驚叫一聲,誠惶誠恐地問道:
“哎呀,你這是為什麽呀?”
我也嚇了一跳,趕緊跑上前去,這時哥薩克人一把將那女人攔腰抱住,隔著山坡的護欄把她扔了出去,自己隨後也跟著跳了下去,於是兩人抱作黑乎乎的一團,沿著長滿青草的斜坡滾了下去。我簡直被驚呆了,說不出話來,隻聽見下邊有刺啦刺啦的響聲,是連衣裙被扯破的聲音。哥薩克人喘著粗氣,那女人則細聲細氣、斷斷續續地喃喃道:
“我要喊了……我要喊了……”
她痛苦地大叫一聲,然後便悄無聲息了。我摸了一塊石頭,朝下麵扔去,隻聽見草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廣場上,小酒店的玻璃門時開時關,發出砰、砰的響聲。有人“哎呀”一聲,也許是摔了一跤,然後一切又沉寂了下來,準備迎接隨時再發生什麽駭人聽聞的事情。
斜坡下麵有一大團白乎乎的東西,它一麵哭泣,一麵呼哧呼哧地往上爬,動作緩慢,而且搖搖晃晃,我看出來那是一個女人。她像一隻綿羊那樣,四肢著地地在向上爬;我發現她上身一絲不掛,露著兩個大**,乍看上去好像她有三張麵孔。現在她爬到了護欄邊上,在上麵坐了下來,幾乎和我肩並著肩;她氣喘籲籲,像一匹患了肺氣腫的病馬,一麵整理著自己蓬亂的頭發;在她那潔白的肌膚上,烏黑的泥土斑點清晰可見;她一直在哭泣,而且用貓洗臉那樣的動作,擦拭著臉上的淚水。她看見我後低聲驚叫道:
“天哪,你是什麽人?快走開,真不知羞恥!”
但是我無法走開,因為我簡直被驚呆了,還因為極度痛苦而一時動彈不得,我想起了外婆的妹妹說過的一句話:
“女人是一種力量,連上帝都上了夏娃的當……”
那女人站起身,用連衣裙的碎片遮住胸部,赤著雙腳,迅速跑開了。這時,那個哥薩克人從坡底下走了上來,他手裏揮舞著白色的布片,嘴裏輕輕地吹了聲口哨,聽聽周圍有什麽動靜,然後用歡快的聲音說:
“達裏婭!怎麽樣?哥薩克人從來說到做到……你以為我喝醉了,是不是?不——不,那是我故意裝給你看的……達裏婭!”
他站得很穩,說話的聲音也很清醒,而且帶有嘲弄的意味。他彎下身子,用碎布片擦了擦自己的皮靴,又說道:
“喂,給你上衣……達什克[69],別丟人現眼了……”
這時,哥薩克人大聲說了些侮辱女人的話。
我坐在一堆碎石上,聽著這說話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晚,聽上去它是那樣孤單,同時又是那樣威嚴,給人一種壓抑感。
廣場上的燈火在眼前跳動,右邊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木,貴族女子學校[70]的白色建築就坐落其中。哥薩克人滿嘴的髒話,懶洋洋地向廣場走去,手裏揮動著一塊白布,最後像一場噩夢似的消失了。
一根排氣管道在斜坡下麵的水塔上嗞嗞地噴著蒸氣,一輛四輪馬車沿著斜坡駛了過去,周圍一個人都沒有。我悶悶不樂,沿著斜坡走去,手裏攥著一塊我沒有來得及砸向哥薩克人的冷冰冰的石頭。在勝利者喬治教堂附近[71],我被夜間巡邏的更夫攔住了,他氣勢洶洶地問我是什麽人,背後袋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
我給他詳細講述了哥薩克人幹的事情,於是他哈哈大笑,叫道:
“幹得幹淨利索!老弟,哥薩克人可都是高手,我們根本沒法跟他們比!不過那娘們兒也是條母狗……”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向前走去,不知道他究竟在笑什麽。
事情想起來就令人毛骨悚然:假如這事發生在我母親和外婆的身上,會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