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薩拉普爾[53],馬克西姆下了輪船。他是悄悄離開的,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神態嚴肅而平靜。跟在他後麵笑著下船的,是那個總是很開心的女人,她身後是那位年輕姑娘——麵容憔悴,眼睛浮腫。謝爾蓋在船長的艙室前跪了很長時間,又是吻門心板,又是在上麵撞腦袋,而且呼天搶地地喊著:

“原諒我吧,不是我的錯!都是馬克西姆……”

水手、小賣部的服務生,就連一些乘客,都知道他是在撒謊,但卻都在給他打氣,勸他說:

“沒事,船長會原諒你的!”

船長是要攆他走,甚至還踢了他一腳,所以他倒在了地上,但船長最後還是原諒了他。於是謝爾蓋立刻就在甲板上忙活開了,一個勁兒地給大家端茶倒水,像狗一樣賠著小心,看著人們的眼色行事。

為了補上馬克西姆的空缺,從岸上招來一個從維亞特卡[54]來的當兵的;這個小戰士瘦骨嶙峋,小腦袋,棕褐色眼睛。廚師的副手立刻吩咐他去殺雞。小戰士殺了兩隻,其他的雞跑得滿甲板都是,乘客們趕緊幫助去捉雞,結果有三隻雞飛到船舷外去了。於是小戰士坐在廚房旁邊的木柴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怎麽,你是個孬種呀?”斯穆雷驚訝地問他,“難道當兵的還哭鼻子嗎?”

“我是衛戍連的。”小戰士低聲說。

他這一哭不打緊,麻煩跟著也來了——半小時後,全輪船的人都在嘲笑他,他們走到他跟前,眼睛盯住他的臉,問道:

“就是這個人嗎?”

於是引起一陣哄堂大笑,人們笑得前仰後合,東倒西歪。

起初,這位小戰士沒看見這些人,也沒聽見他們的笑聲,他用一件舊印花布襯衫袖子擦去臉上的眼淚,好像要把它們藏進袖口裏似的。但是,不一會兒,他那兩隻棕褐色的小眼睛便憤怒地燃燒起來,於是,他用維亞特卡人所特有的,說起話來像喜鵲嘰嘰喳喳似的口音嚷嚷起來:

“你們幹嗎老瞪著大眼珠子看我?我恨不得把你們碎屍萬段……”

他這麽一嚷,引得大夥兒更開心了——大家開始對他指指點點,扯扯他的襯衫,拽拽他的圍裙,像逗一頭山羊似的逗他,一直把他折騰到吃午飯的時候。午飯後,不知是誰把一個幹檸檬插在木勺把上,係在他背後的圍裙上,這樣隻要他一走動,那木勺便在他身後左右擺動,大夥便哄堂大笑,而他呢——隻是幹著急,像隻被逮住的小耗子,不知道大家為何發笑。

斯穆雷一直在看著他,不聲不響,表情嚴肅,他的臉變得像老娘兒們似的。

我覺得這小戰士挺可憐的,便問斯穆雷:

“能跟他說他背後有個木勺嗎?”

斯穆雷默默地點了點頭。

當我告訴他大家為什麽在笑他時,他趕緊抓住木勺,把它扽下來,扔在地上,用腳踩了踩,然後他兩手死死抓住我的頭發,我們開始打了起來,這立刻讓圍過來的看客們大為開心。

斯穆雷分開眾圍觀者,將我們拉開,他先是擰住我的耳朵,後又揪住小戰士的一隻耳朵,大夥兒見這個小矮個在廚師手下直撥浪腦袋,轉過來,轉過去,他們便使勁地起哄,吹口哨,跺腳,笑得死去活來。

“烏拉,衛戍兵!用腦袋撞斯穆雷廚師的肚子呀!”

看著這幫人欣喜若狂的樣子,我真想跑上去用木棍狠狠敲打他們那肮髒的腦袋。

斯穆雷放開那個小個子戰士,背抄著手,怒氣衝衝地麵對著大夥兒,像一頭大公豬,凶神惡煞般地毛發豎起,齜牙咧嘴,一副怪嚇人的樣子。

“該幹嗎幹嗎去——走開!亞——細亞人……”

小戰士又向我撲了過來,但斯穆雷一把將他抱住,把他拖到抽水機旁,開始往他腦袋上澆水,像擺弄布娃娃一樣,把他那瘦小的身子,翻過來倒過去,一通折騰。

水手、水手長、大副都跑了過來,人群又聚集起來;小賣部管事站在那裏,比別人高出一頭,他還像通常那樣,悄無聲息,一言不發。

小戰士坐在廚房旁邊的柴堆上,雙手哆裏哆嗦地把皮靴脫了下來,開始擰包腳布上的水,但是擰來擰去,包腳布原來是幹的,而他那稀稀拉拉的頭發上倒是有水滴下來——這又引來大家一陣哄笑。

“反正都一樣,”小戰士尖聲尖氣地說,“我非打死那個毛孩子不可!”

斯穆雷扶著我的肩膀,對大副說了點什麽,於是水手們把大夥兒都攆走了,等大家一走,斯穆雷問小戰士:

“拿你怎麽辦呢?”

小戰士一聲不吭,惡狠狠地看著我,渾身都在哆嗦。

“立正!不許胡鬧了!”斯穆雷說。

小戰士回答說:

“得了吧你,這又不是在你的連隊裏。”

我看得出,斯穆雷廚師麵子上有些掛不住了,原來緊繃著的臉無力地鬆弛下來,他啐了一口唾沫,拉上我,揚長而去。我稀裏糊塗地跟著他走,不時回過頭來看看那個小戰士,而斯穆雷卻大惑不解地嘟噥道:

“咳,有什麽了不起,啊!別理他……”

謝爾蓋追上我們,不知為什麽小聲地說:

“他要自殺!”

“在哪兒?”斯穆雷大叫一聲,撒腿就往回跑。

小戰士站在服務員艙室門口,手裏拿一把很大的刀——這刀是專門剁雞頭、砍柴火用的,刀已經很鈍了,滿是缺口,跟鋸條差不多。艙口前站了許多人,都在看這個頭發濕淋淋的滑稽小個子的熱鬧。他那張長著小翹鼻子的臉,像肉皮凍似的一直在顫抖,嘴,有氣無力地張著,嘴唇哆嗦個不停。他嗷嗷直叫:

“你們欺侮人……欺侮人……”

我蹬在一個什麽東西上,越過人們的頭頂,看見了他們的臉——他們在笑,在打哈哈,在相互交談:

“瞧呀,快瞧呀……”

當他用孩子般幹癟的小手把被拽出來的襯衣塞進褲腰時,站在我旁邊的一位儀表堂堂的男子歎息道:

“都要去死的人了,還整理什麽褲子……”

大夥兒笑得更歡了。顯然,沒有人相信這個小戰士會自殺,我也不信,可是斯穆雷瞥了他一眼,肚子一挺,趕忙將眾人推開,說道:

“都滾開吧,傻瓜!”

他一下子把許多人都稱作傻瓜。他走到一大群人跟前,衝他們喊道:

“該幹嗎幹嗎去,一幫傻瓜!”

這話使人覺得也很可笑,但卻正確無誤:從今天上午起,所有的人都是一幫大傻瓜。

把眾人攆走後,斯穆雷走到小戰士跟前,伸過一隻手去。

“把刀給我……”

“反正都一樣。”小戰士說著,把刀尖的那一頭遞了過來。廚師將刀塞給我,把小戰士推進了艙室。

“躺下,好好睡一覺!你想幹什麽呀,啊?”

小戰士默默地坐在**。

“他去給你拿些吃的和伏特加——會喝酒嗎?”

“會喝一點兒……”

“你可要當心,別沾染上這東西,剛才捉弄你的並不是他,聽見了嗎?給你說——不是他……”

“可他們為什麽老欺侮我?”小戰士低聲問道。

斯穆雷沒有立刻回答,他沉著臉說:

“咳,我哪兒知道?”

他跟我去廚房的時候,嘴裏嘟囔著說:

“也真是的……幹嗎老糾纏一個可憐兮兮的人呢!你都看見了——有什麽辦法?真是沒轍!人啊,小老弟,是會發瘋的,會的……一旦被他們纏住——像臭蟲那樣,那就完了!他們甚至比臭蟲還要厲害得多!可惡得多……”

我把麵包、肉和伏特加給小戰士端過來時,他正坐在**,前後搖晃著身子,而且像女人似的抽抽搭搭地在小聲哭泣。

把盤子放在小桌上後,我說:

“吃吧……”

“把艙門關上。”

“裏麵會黑的。”

“關上,不然他們還會來的……”

我走了。我不喜歡這個小戰士,他引不起我對他的同情和憐憫。這使我感到很有些愧疚,因為外婆曾多次教導我說:

“對人應該有憐憫之心,大家都很不幸,人人都很艱難……”

“給他端去了?”斯穆雷廚師問我,“喏,他在那裏幹什麽?”

“在哭。”

“咳……真是個草包!算什麽戰士?”

“我不覺得他有什麽可憐。”

“是嗎?怎麽回事兒?”

“對人應該有憐憫之心……”

斯穆雷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邊,語重心長地說:

“憐憫是不能勉強的,違心是不行的,懂嗎?決不可學著看風使舵,做牆頭草,要自愛自重……”

這時,他把我推向一邊,鬱鬱不樂地補充說:

“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喏,抽一支……”

當斯穆雷揪小戰士的耳朵時,這幫人竟然開懷大笑,他們如此欺負那個當兵的,這使我感到十分震驚,對乘客們的所作所為,我非常氣憤,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侮辱和精神壓抑。他們怎麽會喜歡這種令人厭惡的可悲的惡作劇呢?這裏有什麽東西使他們感到如此開心和好玩呢?

瞧,現在他們又在矮矮的遮陽篷下坐的坐、躺的躺了——他們邊吃、邊喝、邊玩牌,悠閑自在地相互交談,看看河景,仿佛一小時前還在吹口哨、起哄、胡鬧的一幫人,根本不是他們。他們一個個又都像平時那樣,溫文爾雅,慢條斯理。從早到晚,他們在船上就像許多蚊蟲或灰塵那樣,在陽光的照耀下,悠然自得,**來**去。這不,有那麽十來個人,他們正在輪船搭板那裏擠來擠去,一麵畫著十字。他們要下船到碼頭上去,可是從碼頭上同樣也有一些人迎著他們過來,他們同樣也是彎著腰,背著行囊和箱子,穿的也和他們一樣……

這種不斷的人員往來交替,對船上的生活毫無影響——新上船的乘客們的話題和下船乘客的話題完全一樣,不外是土地、工作、上帝、女人,連用的詞匯都一樣。

“人們啊,上帝叫忍耐,那就得忍耐!毫無辦法,我們命該如此……”

這些話聽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而且直讓人發火:我就看不慣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我也不願忍受別人對我的惡劣、不公、欺負人的態度;我明明知道,也感覺得到,我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那個小戰士也不應該受這樣的對待。沒準兒是他自己想成為笑柄的……

馬克西姆這個嚴肅善良的小夥子被趕下了船;而謝爾蓋這個卑鄙小人反倒被留下了。一切都亂了套。可為什麽這些把人折磨得尋死覓活、幾乎要發瘋的人們,對於水手們的嗬斥卻總是言聽計從,對他們的責罵也毫不介意呢?

“都擠在船舷邊上幹什麽?”水手長大聲嗬斥道,同時眯起漂亮但很凶狠的眼睛,“輪船都已經傾斜了,趕快散開,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魔鬼……”

魔鬼們乖乖地湧到船的另外一側,可是那邊又像趕羊似的把他們往回轟。

“唉,這幫該死的……”

夜晚,在曬了一天的鐵皮遮陽篷下又熱又悶。乘客們在甲板上像蟑螂似的滿地都是,到處亂躺。輪船駛近碼頭時,水手們把他們一個個踢醒。

“喂,別躺在這兒擋著路!走開,回到鋪位上去……”

他們一個個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向趕他們去的方向走去。

其實水手們和他們一樣,隻是穿著不同而已,但卻能像警察一樣對乘客們發號施令。

在這些乘客們的身上,首先表現出來的是他們的安分和膽怯,是可悲的逆來順受,一旦這種安分守己的外殼被捅破,一種殘忍、盲目,而且幾乎總是使人感到不快的惡作劇爆發出來時,往往會讓人感到它是那麽不可思議,那麽令人可怕。我覺得,人們並不知道要把他們送到哪裏去,在什麽地方該下船,這對他們都無所謂。不管在哪裏上岸,他們待不了多久,就又會上船航行,不是上這艘船,就是上那艘船。他們仿佛是一些迷路的人,無親無故,周圍世界對他們來說都很陌生,而且他們都膽小得要命。

有一次,半夜裏,不知機器什麽地方出了毛病,轟隆一聲,像發射炮彈似的,甲板上立刻出現一片白煙,霧氣騰騰,濃煙是從機房裏出來的,從各個縫隙裏往外冒煙。看不清是什麽人大喊一聲:

“加夫裏洛,拿紅鉛粉和氈子來……”

當時我正在機房旁邊的桌子上睡覺——平時我就在這上麵洗碗碟,當我從轟隆聲和震動中醒來時,甲板上還沒有什麽聲音,這時機器正一個勁兒地往外冒熱氣,不時能聽到有錘子的敲擊聲。但是,一分鍾後,甲板上所有的乘客便嚷嚷起來,呼天搶地,亂作一團,情況非常可怕。

在白色的煙霧中——很快就變淡了——沒有戴頭巾的女人和頭發蓬亂、眼睛發直的男人們慌裏慌張,東奔西走,相互碰撞。他們拎著包袱、布袋、箱子,跌倒了,又爬起來,哭天抹淚地祈求上帝保佑,嘴裏喊著聖徒尼古拉的名字,亂成一團,這情形太可怕了,但同時也很有意思。我跟著這些人身後跑來跑去,一直在看——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夜裏出事的情形,而且不知為什麽,我立刻就明白是人們搞錯了:輪船在行駛中一直沒有減速,在船的右舷一側,不遠處,割草的農民在點燃篝火。夜色清朗,明月當空。

可是人們在甲板上越跑越快,各艙的乘客也都跑了出來,有人跳到了舷外,接二連三又有人跳了下去。有兩個農民和一名修士,用木棍把固定在甲板上的長凳子給撬了下來;把一個裝著雞的大籠子從船尾扔到了水裏;一個農民,跪在甲板中央通向船長指揮艙的舷梯旁,一個勁兒地向從他身邊匆匆跑過的人們鞠躬,鬼哭狼嚎地喊著:

“教友兄弟們,我有罪呀……”

“快放救生艇,你們這些魔鬼!”一位很胖的老爺大聲喊道,他沒有穿襯衫,隻穿一條褲子,用一個拳頭,使勁捶打著自己的胸口。

水手們東奔西走,抓住人們的衣領,照準他們的腦袋就揍,然後把他們扔在甲板上。斯穆雷穿著睡衣,外麵披一件大衣,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來走去,一麵用洪亮的聲音,勸說著大家:

“你們不覺得羞恥嗎!怎麽,你們都瘋了嗎?輪船一點兒事沒有,已經在靠岸了,喏!這就是河岸!跳進河裏的幾個傻瓜,已經被割草的農民打撈上來了,瞧,那就是撈他們的兩條船,看見沒有?”

他對準三等艙的乘客們的腦袋報以老拳,從上往下,挨個地打,打得他們一個個抱頭鼠竄,一聲不吭地直往甲板上跑。

混亂局麵還沒有平息,黑暗中,忽然有一個太太,手裏拿一把湯勺,在斯穆雷麵前揮舞著奔了過來,嘴裏一直喊著:

“你怎麽竟敢這樣!”

一位渾身濕透的先生上前攔住了她;他一麵舔拭著自己的胡子,一麵很不耐煩地說:

“別搭理這個蠢貨……”

斯穆雷兩手一攤,尷尬地眨了眨眼睛,問我:

“這怎麽回事兒,啊?她為什麽衝我大喊大叫呢?真邪門了!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她!”

一個農民模樣的人,一邊擦鼻血,一邊喊叫:

“咳,這幫人呀!整個一夥強盜!”

一個夏天,我在輪船上經曆過兩次發生混亂的事,兩次都是虛驚一場,都是因擔心出危險而引發起來的。第三次是乘客們逮住了兩個小偷——其中一個裝扮成朝聖者,他們背著水手們把兩個小偷打了幾乎整整一個小時,當水手們將兩個小偷拉走時,大家便破口大罵:

“這不明擺著嘛,小偷向著小偷唄!”

“你們本身就是竊賊,所以也就包庇這兩個竊賊……”

兩個小偷被打得昏了過去,當到了一個碼頭將他們交給警察時,他們人都站不起來了……

有許多這樣的事,人在氣頭上,弄不清這些人究竟是好人,還是歹人;是逆來順受者,還是胡作非為者。而且,為什麽壞人那麽冷酷、貪婪,而好人又是那麽膽小怕事、忍氣吞聲呢?

對此,我問過斯穆雷廚師,但他總是一個勁地抽煙,弄得周圍烏煙瘴氣,而且往往唉聲歎氣地說:

“哎呀,你著什麽急呀!人們啊,人們……有人聰明,有人傻。你好好讀你的書,別淨瞎琢磨。隻要是好書,裏麵什麽事情都說到了……”

他不喜歡宗教典籍和聖徒傳一類的書。

“喏,這種書是給神父和他們的兒子們看的。”

我很想送他一本書,讓他高興高興。我在喀山碼頭上花五盧布買了一本《一個士兵救助彼得大帝的傳說》[55],但當時斯穆雷喝醉了酒,正在氣頭上,我沒有把這個禮物送給他,我自己先把《傳說》看了一遍。我很喜歡這本書,它通俗易懂,有趣,簡明扼要。我相信,這本書肯定能讓我的老師心滿意足。

但是,當我把書送給他時,他一聲不吭,把它在手裏揉成一個紙團,扔到船舷外去了。

“這就是你的書的下場,傻瓜!”他悶悶不樂地說,“我像馴狗那樣教你,可你總想吃點野味,是不是?”

他跺著一隻腳,大聲吼道:

“這是一本什麽書呀?這種胡編亂造的東西我都看過!它裏麵寫的什麽——是真理嗎?喏,你說話呀!”

“不知道。”

“我可是知道!一個人的腦袋被砍下後,他肯定要從梯子上摔下來,這時別的人絕不會再往草棚上爬了——當兵的可不傻!他們隻須用火將幹草一點——事情就完了!懂嗎?”

“我懂。”

“這不就結了!我了解彼得大帝——壓根兒就沒有這檔子事!你走吧……”

我知道斯穆雷的話是對的,但我還是喜歡這本書;我又去買了本《傳說》,重新再看一遍,這時我驚訝地發現,這的確是一本壞書。這事弄得我很尷尬,因此,後來我對斯穆雷的態度就更加關注和信任了,但不知為什麽,他越來越經常懊惱地跟我說:

“唉,應該怎麽教你才好呢!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也感到這裏不是我待的地方。謝爾蓋對我的態度壞極了。我有好幾次都發現,他背著小賣部的管事,偷偷把茶具從我的洗碗桌上拿走送給乘客們。我知道這被認為是盜竊行為;斯穆雷不止一次警告過我,說:

“你要注意,別讓服務生把你洗碗桌上的茶具順走!”

還有許多讓我窩火的事,我常常想,下一個碼頭我就離船而去,逃進森林。但斯穆雷不讓我走:他對我的態度越來越溫和,而且,在輪船上航行也使我十分著迷。令人討厭的是船在碼頭上停靠的時候,這時我總盼望著能發生點什麽事情,這樣我們的輪船就可以從卡馬河到別拉亞河、維亞特卡河,說不定會沿著伏爾加河航行,我也就能夠看到新的河岸、城市和新的人們了。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我在輪船上的生活結束得非常出人意料,而且對我來說也很不光彩。一天晚上,我們正從喀山往下諾夫戈羅德航行,小賣部管事叫我到他那兒去一趟,我走進艙室,他便在我身後把門關上了,這時,他對沉著臉坐在鋪有氈墊的凳子上的斯穆雷說:

“這不,他來了。”

斯穆雷粗暴地問我:

“你給謝爾蓋茶具了嗎?”

“是我不在的時候他自己拿的。”

小賣部管事小聲說:

“是他不在的時候,可是他知道。”

斯穆雷使勁在自己膝蓋上打了一拳,然後又揉了揉膝蓋,說:

“別著急,會弄清楚的……”

然後,他陷入了沉思。我看了看小賣部管事,他看了看我,但看上去他的眼鏡後麵像沒長眼睛似的。

他生活得很恬靜,走起路來悄無聲息,說話時把聲音壓得很低。有時候,他那沒有光澤的大胡子和兩隻無神的眼睛,不知從哪個角落裏閃現一下便立刻消失了。每天睡覺前,他在小賣部總要對著聖像和長明燈跪很長時間——我是從門上一個很像紅桃愛司的鑰匙孔裏看到的,但卻看不到這位小賣部管事是如何禱告的:他隻不過是站在那裏,看著聖像和長明燈,捋著胡子,唉聲歎氣。

等了一會兒,斯穆雷問道:

“謝爾蓋給過你錢嗎?”

“沒有。”

“從來都沒有嗎?”

“從來都沒有。”

“他不會撒謊。”斯穆雷對小賣部管事說。可小賣部管事則低聲回答說:

“無所謂。你看著辦吧。”

“咱們走!”斯穆雷衝我喊著,他走到我的洗碗桌跟前,用指頭輕輕在我頭上彈了一下。

“傻瓜!我也是個傻瓜!我應該緊盯住你……”

到了下諾夫戈羅德,小賣部管事跟我結清了賬:我得到約八盧布,這是我掙來的第一筆大錢。

斯穆雷跟我道別時,愁眉苦臉地說:

“喏,好啦……現在你可要特別留意——懂嗎?凡事不可掉以輕心……”

他把一個鑲有珠子的五彩荷包塞到我手裏。

“拿著,送給你啦!多好的手工藝品,這是我的教女給我繡製的……好啦,再見了!好好讀書——這是最好的事!”

他抱著我的腰,把我舉起來,吻了一下,然後穩穩當當地把我放在碼頭的搭板上。我為他和我直感到惋惜,看著他那高大、笨重、孤獨的身影,邊走邊推開裝卸工人,返回輪船的樣子,我差一點放聲大哭起來……

後來我遇到過許多像他這樣善良、孤獨和被生活拋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