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天的時候,我還是逃跑了:早晨,我到店裏去買喝早茶時吃的麵包,可是店老板當著我的麵一直在跟老婆吵架,而且用秤砣砸了她的前額,她跑到街上後便倒下了。人們立即圍了過來,把她扶上一輛四輪馬車,送往醫院。我跟在馬車後麵一通猛跑,後來不知不覺中竟到了伏爾加河畔,手裏還攥著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幣。

當時是春光明媚,氣候宜人,伏爾加河水位正在上漲,河水泛濫,遼闊的大地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常。可就在這之前,我生活得像地窖裏的一隻小耗子。所以我決心不再回到東家那裏去了,也不去庫納維諾鎮找外婆了,因為我未能信守諾言,無顏麵對她,而外公對我定會感到幸災樂禍。

有兩三天時間,我一直在河邊遊**,白天,跟好心的碼頭裝卸工一塊兒吃喝;晚上,跟他們一起在碼頭上過夜。後來,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對我說:

“小家夥,我看你成天在這裏轉悠,這也不是個事呀!你到‘善良號’輪船上去看看,那裏需要一個洗碗的……”

我去了[41]。船上小賣部的管事是個大高個,一臉胡子,戴一頂黑色絲綢帽,沒有帽簷。他的眼睛有些渾濁,他透過鏡片瞧了瞧我,小聲說:

“一個月兩盧布。身份證!”

我沒有身份證。管事的想了想,提議說:

“叫你母親來一趟。”

我跑回去找到外婆,她讚成我的做法,讓外公到手工業管理處給我辦了個身份證,她親自陪著我上了輪船。

“好吧,”管事的看了我們一眼說,“跟我走。”

他把我領到船尾,一個身穿白上衣、頭戴白色尖頂帽的大個子廚師,正在桌邊坐著喝茶,同時在抽一支粗大的煙卷。小賣部的管事把我往他身邊一推,說:

“一個洗碗的。”

說罷他轉身便走了;那個廚師哼了一聲,黑胡子往上一撅,衝著他的背影說:

“隻要工錢便宜,什麽阿貓阿狗都肯雇……”

他的腦袋很大,一頭烏黑的短發。這時,他氣鼓鼓地把頭往後一仰,兩個黑眼珠子一瞪,臉一繃,鼓足了勁,大叫一聲:

“你是幹什麽的?”

我很不喜歡這個人——盡管他穿一身白衣服,但仍然讓人覺得他這個人很邋遢。手指頭上長滿了汗毛,兩隻大耳朵裏也長了許多毛。

“我想吃。”我對他說。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他那凶巴巴的麵孔一下子露出了寬厚的笑容,一臉橫肉的赤紅臉,像波浪似的向兩邊咧開,一直咧到耳根;幾顆又大又長、像馬那樣的牙齒**在外麵,臉上的小胡子往下耷拉著——看上去像一個心地善良的胖女人。

他將自己玻璃杯裏的茶潑到舷外,又倒上一杯新的,把一個沒有人動過的法式小麵包和一大塊香腸推到我的麵前。

“快吃吧!父母在嗎?會偷東西嗎?哦,別怕,這裏的人全都是小偷——他們會教你的!”

他說話像狗叫似的。他的臉很大,刮得有點發青,鼻子兩邊布滿了紅色的血絲,肥大的紅鼻子幾乎下垂到小胡子上了,下嘴唇沉甸甸地往下墜著,整個一副不屑於理人的樣子。他嘴角叼著一根香煙,一直在噴雲吐霧。他大概是剛從浴室裏出來——身上有一股白樺樹枝和胡椒酒的氣味[42],兩鬢和脖子上淨是汗水,閃閃發亮。

我喝完茶後,他塞給我一張一盧布的票子,說:

“去給自己買兩條能罩住全身的長圍裙。等一下——我自己去買吧!”

他正了正頭上的尖頂帽,移動笨重的身子,兩隻腳蹭著甲板,像狗熊似的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明月當空,在輪船的左側,月亮向草地深處迅速跑去。這是一艘有點陳舊的棕紅色的輪船,煙囪上塗了一道白色的條紋。輪船在不慌不忙地向前行進,它的輪葉拍打著波光粼粼的河水,但船體並不平穩。迎麵而來的黑黢黢的兩岸,悄無聲息地從身邊一滑而過,在河水裏投下了巨大的陰影。岸上一座座農舍的窗口,燈火通明,村子裏歌聲嘹亮——姑娘們正在跳圓圈舞,她們歌聲中反複出現的疊句“阿依-留利”,聽起來很像是教堂唱詩班讚美上帝時唱的“哈利路亞”……

輪船後麵還有一艘平底船,也是棕紅色的,由一條很長的纜繩拖著;船甲板上罩著一層鐵絲網,網內都是被判處流放和苦役的囚犯。一名哨兵站在船頭,負責押送,他的刺刀像蠟燭一樣閃閃發光。平底船上悄無聲息,月光直接傾瀉到船上,透過鐵絲網的一個個小黑孔,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些圓圓的灰色斑點——這是囚犯們在觀看伏爾加河。河水嘩嘩的拍擊聲,既像是有人在哭泣,又像是有人在強忍著歡笑。周圍有一種教堂的氛圍,甚至那濃厚的油脂氣味,也跟教堂裏的一模一樣。

我望著這艘平底船,童年生活就浮現在眼前。我想起了從阿斯特拉罕到下諾夫戈羅德的行程,想起了母親嚴峻的麵孔和我的外婆——一個把我帶入雖然有趣,但卻困難重重的人間生活的人。我一想到外婆,一切苦惱與委屈都離我而去,化為烏有,一切都變得比較有趣、比較愉快了。人們也變得更加可親、可愛了……

夜的美景令我激動不已,我的眼淚幾乎都流了出來。令我激動的還有這艘平底船——它像是一口棺材,在這泛濫得漫無邊際的茫茫河麵上,在這春意綿綿之夜的冥冥寂靜中,它顯得是那樣多餘。兩岸的走勢崎嶇不平,忽高忽低,既令人心曠神怡,又讓人有些擔心——我很想成為一個心地善良、為人們所需要的人。

我們這艘輪船上的人非常特別。他們所有的人——男女老少,我覺得都一個樣。我們這艘船行駛得很慢,急著辦事的人都乘郵船走了,坐我們這艘船的人都是些無所事事的閑人。他們從早到晚不停地吃喝,餐具、刀叉、湯勺弄得一片狼藉。我的工作就是洗盤子、洗碗、洗刀叉、洗勺子。從早上六點,差不多到半夜,我一直都在幹活兒。白天,從兩點到六點;晚上,從十點到午夜,我的活兒少一點,因為乘客們剛吃過飯,需要休息,這時他們隻是喝喝茶、啤酒和伏特加。整個小賣部的工作人員都是我的上司——此時都比較清閑。廚師斯穆雷,他的助手雅科夫·伊萬內奇,廚房的洗碗工馬克西姆和專門侍候甲板上乘客的服務員謝爾蓋,都坐在排水管旁彎頭的桌子邊,喝茶聊天。謝爾蓋是個駝背,顴骨很高,一臉麻子,兩隻眼睛總是色眯眯的。雅科夫·伊萬內奇愛講些烏七八糟的下流故事,笑起來跟哭似的,露出一嘴發黑的蛀牙。謝爾蓋將自己的大蛤蟆嘴一直咧到耳根,馬克西姆則板著個臉,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們,兩隻嚴厲的眼睛,很難說是什麽顏色。

“亞-細亞人!莫爾-多瓦人!”廚師長時不時地大聲喊一嗓子。

我不喜歡這些人。禿頭、大胖子雅科夫·伊萬內奇張口閉口離不了女人,而且總是滿嘴髒話。他臉上毫無表情,長了許多灰斑,有一邊臉上有一顆痣,上麵長了一撮棕褐色的毛,他把這撮毛搓成了一小縷兒。一旦有嫵媚乖巧的女乘客上船,不知為什麽,他便像叫花子似的顯得特恭順,跑前跑後,唯命是聽,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說起話來嗲聲嗲氣,現出一副可憐相;他嘴邊泛著白沫,時不時地用自己那髒兮兮的舌頭迅速將它們舔去。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劊子手就應該是這種肥頭大耳的樣子。

“應該學會怎樣燎起女人的欲火。”他教謝爾蓋和馬克西姆說。他們倆認真地聽著,噘著嘴,臉漲得通紅。

“亞細亞人。”斯穆雷嫌棄地甩了一句,費勁地站起身,命令我說:

“彼什科夫——開步走!”

來到艙室,他塞給我一本皮封麵的小冊子[43],然後躺在冷藏室牆邊的一張**。

“快來念念!”

我坐在一隻通心粉盒子上,認認真真地念道:

“‘蒼穹本影,天幕繁星,乃是與上天的溝通,他們借此可以擺脫愚昧與惡行。’”[44]

斯穆雷抽了一口煙,吐出煙霧,嘴裏嘟噥道:

“這些笨駱駝!寫的什麽呀……”

“‘**左胸,說明於心無愧。’”

“讓誰來**?”

“書裏沒有說。”

“那就是說,讓女人們**……唉,這幫好色的家夥。”

他閉上眼睛,躺在**,兩隻手墊著後腦勺,嘴角上叼著的香煙還在勉強冒煙,他用舌頭一再想調正香煙的位置,使勁地往裏吸,以至胸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呼嚕呼嚕地直打響,他的一張大臉,完全淹沒在團團煙霧之中了。有時我覺得他好像是睡著了,便不再接著往下念,自己開始瀏覽這本該死的書——我討厭它,直覺得惡心。

但他卻啞著嗓子說:

“接著往下念啊!”

“‘執事答道,你要當心,我親愛的兄弟休韋裏揚……’”

“是塞韋裏揚……”

“書上印的是‘休韋裏揚’……”

“是嗎?真是見鬼了!那後麵結尾處寫的是詩,就從那兒接著往下念吧……”

我跳過去一部分,接著念道:

想了解我們的事的蠢人們啊——你們微弱的視力永遠也分辨不清,就連天使的歌唱你們也聽不懂。

“等一下,”斯穆雷說,“這哪兒叫什麽詩!把書拿過來……”

他氣鼓鼓地翻了翻那厚厚的藍色書頁,隨後把書塞在床墊下了。

“另外換一本……”

倒黴的是,他那個黑鐵皮箱裏有許多書,有《奧米爾的教誨》《炮兵紀事》《塞丹加利勳爵書簡》[45]《論有害昆蟲——臭蟲之類的消滅防治法》,還有一些沒頭沒尾的書。有時斯穆雷廚師一定讓我把這些書都拿出來,一本一本地把書名念給他聽,我就給他念,可他卻滿肚子怨氣地嘟嘟囔囔:

“淨是瞎編,這幫渾蛋……他們隻管打你的耳光,可是為什麽要打——不得而知。蓋爾瓦西[46]!他對我有什麽鬼用——這個蓋爾瓦西!還有什麽天幕……”

這些莫名其妙的詞匯和生疏的名字,硬是鑽進人們的腦子,揮之不去,弄得舌頭直癢癢,總希望能掛在嘴上,反複念叨,興許這樣就能悟出它的內在含義來?而窗外,河水一直在不停地歌唱,拍擊著船體。此時此刻,如果能到船尾去看看該多好啊;那裏,在眾多貨箱之間,聚集了許多水手和司爐工,他們和船上的乘客在一塊兒玩牌、唱歌、講有趣的故事。跟他們坐在一起,聽著他們簡單明白的話語,眺望卡馬河兩岸的景色,看著像銅弦一樣挺拔的蒼鬆和汛期留下的星羅棋布的湖泊——它們像打碎了的玻璃鏡片,映照出一片片的藍天——此情此景,簡直令人心曠神怡。我們的輪船離開岸邊,迅速向前駛去,可是從岸上,在勞累一天的寂靜中,傳來了望不見的鍾樓的鍾聲,它使人想起了那裏的村莊和人們。一條漁船在波浪中**漾,看上去像一大片麵包;眼瞅著岸上出現一個小村莊,一群孩子在河裏嬉戲玩耍;一個穿紅襯衫的農民沿著黃色的沙土路向前走去。從河上遠遠望去,一切都顯得那麽賞心悅目,怡然自樂;一切都好像是兒童玩具,那麽小巧,那麽花哨,又那麽有趣。不由使人想對著岸上,對著後麵的平底船大聲說上幾句親切、祝福的話。

這艘棕紅色的平底船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我能整整一個小時不間斷地看它怎樣用那平緩的船頭在渾濁的河水中破浪前進。輪船像拖了一頭豬似的拖著它。纜繩一鬆,便挨著水麵,然後再一拉緊,一大串水珠便紛紛落下,纜繩又直接拉住平底船的船頭。我非常想看看那些像野獸一樣被關在鐵絲網內的人的麵孔。到了彼爾姆,當他們被押上岸時,我擠在平底船的跳板旁邊;看到有幾十個灰頭土臉的人從我身邊走過,他們拖著沉重的腳步,腳上的鐐銬發出刺耳的響聲,沉重的行李包壓得他們一個個彎下腰來。這裏麵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模樣漂亮的,也有相貌醜陋的,但他們和所有的人完全一樣,隻不過是穿著不同、發式難看罷了[47]。當然,他們都是些強盜,但外婆給我講過許多關於強盜行俠仗義的故事。

斯穆雷看上去比誰都更像個窮凶極惡的強盜,可是他看了看後麵的平底船,神色憂鬱地嘟噥著說:

“願上帝保佑,可不要落到這個下場!”

有一回我問他:

“為什麽別人殺人越貨,而你卻在給人做飯呢?”

“我不是做飯,而是當廚師——做飯是女人們的事。”他嘿嘿一笑,說道。他想了一下,又補充道:“人和人不一樣,就看是不是愚蠢了。有的人聰明得很,有的人差一些,還有的完全是傻瓜。為了能夠變聰明,就應該讀正經書,讀裝神弄鬼的書——能有什麽好?所有的書都應該讀,這樣你才能夠發現好的……”

他經常語重心長地跟我說:

“你一定要讀書!一遍讀不懂——就讀它七遍;七遍讀不懂——就讀它十二遍……”

斯穆雷對輪船上所有的人,包括寡言少語的小賣部的管事,說起話來都非常噎人,而且,撇著下嘴唇,胡子向上撅著,一副嫌棄人的樣子,簡直就像拿石頭在砸人。不過他對我倒很溫和,也很關心,但他的這種關心,總使我感到有點害怕。有時候我覺得斯穆雷跟我外婆的妹妹一樣,是個半吊子。

有時他跟我說:

“等會兒再念……”

然後,他便長時間地躺在那裏,閉著眼睛,鼻子不停地打著鼾。他的大肚子輕微地上下起伏著,兩隻像死人一樣的手交叉在胸前,曾經被燙傷過的毛茸茸的手指頭一直在不住地動彈,仿佛在用無形的針在編織一隻無形的長襪。

突然,他開始嘟嘟噥噥地說:

“是啊。這不,給了你聰明才智,那你就去好好生活吧!聰明才智是很難得的,不是人人都有。要是人人都一樣聰明那該有多好,可是——不然……有的人明白,有的人就不明白,還有些人壓根兒就不想明白,有什麽辦法!”

他吃力地搜尋著字眼兒,講述自己戎馬生涯的故事,我琢磨不出他講的這些故事的含義,我覺得這些故事聽起來枯燥乏味,沒有意思,而且沒頭沒尾,他想到哪兒講到哪兒。

“團長把那個士兵叫來,問他‘中尉對你說什麽來著’?他一五一十地都說了——當兵的就應該如實回話。可是中尉看看他,像看一堵牆似的,然後背轉身子,低下了頭。是啊……”

斯穆雷滿腔怒火,嘴裏噴著煙,嘟嘟噥噥地抱怨說:

“我哪兒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當時把中尉關進了城堡,可他隻會罵罵咧咧……啊,我的天哪!我呀,是個大老粗,什麽都不懂……”

天氣非常熱。身邊的一切都在輕輕地抖動,機器在轟鳴,河水在艙室的鋼板牆外嘩嘩流淌,輪船的輪葉發出很大的拍擊河水的響聲。舷窗外,滔滔河水,像一條寬寬的帶子,一閃而過。遠處,岸上的綠茵草地清晰可見,一棵棵樹木屹然不動。在這裏,對於各種聲音已經習以為常了,因此總覺得周圍非常安靜,盡管水手們正在船頭呼天搶地地號叫:

“七——七,七——七……”

我什麽都不想參加,不想聽,也不想幹活,隻想找個蔭涼處,聞不見廚房的油腥味和熱氣,坐在那裏,睡眼惺忪地看著這寂靜、疲憊的日子怎樣隨著河水一滑而過。

“往下念啊!”廚師氣呼呼地吩咐道。

甚至各等艙的服務員都怕他,至於那個性情溫和、像鱸魚一樣不言不語的小賣部管事就更不用說了,顯然他也非常怕斯穆雷廚師。

“喂,你這頭蠢豬!”他衝小賣部的一個夥計喊道,“過來,你這個小偷!亞細亞人……天幕……”

水手和司爐們對他總是恭恭敬敬,一個勁地巴結奉承,因為他常常把熬湯的肉給他們吃,問問他們農村和家裏的情況。在輪船上,那些渾身油漬斑斑、煙熏火燎的白俄羅斯司爐工們,被認為是下等人,大家叫他們雅古特[48],而且老是戲弄他們,拿他們打哈哈:

“雅古、比亞古——岸上去落戶……”

斯穆雷一聽這話,立刻氣得撅著胡子,紅頭漲臉地對一名司爐工吼道:

“你怎麽能容許他嘲笑你呢?窩囊廢!給這個喀查普[49]一頓耳光!”

水手長是一個相貌堂堂但心狠手辣的漢子。有一次,他對斯穆雷說:

“雅古特和喀查普——都是一路貨!”

斯穆雷上去抓住他的衣領和腰帶,把他高高地舉起來,一邊搖晃,一邊問道:

“想叫我把你摔死嗎?”

他們經常吵架,有時候還大打出手,但斯穆雷從沒有吃過虧,因為他力大無比;另外,還因為船長老婆隔三岔五地經常跟他交談,態度非常親切。船長的老婆人高馬大,體格健壯,長了一張男人臉,頭發剪得像男孩子似的,梳得整整齊齊。

斯穆雷很能喝白酒,但是從不喝醉。一大早就開始喝,一瓶白酒,三四口就能喝完,然後一直到晚上,隻時不時地喝點啤酒。一來二去,他的臉變成了灰褐色,兩隻烏黑的眼睛瞪得大得出奇。

有時候,晚上,他穿一身白衣服,人高馬大地坐在排水管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一聲不吭,悶悶不樂地望著流動的遠方。這種時候,大家都特別怕他,而我卻很同情他。

雅科夫·伊萬內奇從廚房裏走出來,滿身大汗,臉被烤得通紅。他站在那裏,撓了撓自己的禿頭,然後揮了一下手,悄然離開,或者從老遠處甩過來一句,說:

“鱘魚已經死了……”

“拿它做酸菜魚好了……”

“要是乘客點鱘魚湯或清蒸鱘魚呢?”

“那就給他們做,他們會吃的。”

有時候,我走到他跟前,他慢騰騰地轉過臉來,看著我。

“有什麽事嗎?”

“沒有。”

“好哇……”

在這樣的時候,有一次我終於還是問了他:

“您明明是個好人,為什麽大家都害怕你呢?”

出乎意料,他並沒有生氣。

“因為我隻對你一個人好。”

但他馬上樸實忠厚而又若有所思地補充說:

“也許我的確對所有的人都很好;隻是沒有表露出來,這一點不能讓大家都知道,否則他們會欺侮你的。一個好人,誰都想踩在你的頭上,就像沼澤地裏的草墩子……誰都想踩一下。去拿些啤酒來……”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把一瓶喝完後,用舌頭舔了舔唇髭,說:

“你呀,小家夥,要是再長大一些,我會教你很多東西的。我有好多話要對人說,我不是個傻瓜……你要好好讀書,書中有你所需要的一切東西。可不要拿書不當回事兒啊!想喝啤酒嗎?”

“我不喜歡喝。”

“好哇。那就別喝。酗酒是個禍害。伏特加是魔鬼釀造的。我要是個有錢人,一定讓你去學習。一個人沒文化,就等於是一頭牛,讓它拉車,殺它吃肉,它隻會搖尾巴……”

船長老婆給了他一本果戈理的作品,我讀了《可怕的報複》,我非常喜歡這篇東西,但斯穆雷卻生氣地說:

“瞎掰,胡扯淡!我知道——也還有別的書……”

他一把從我手裏將書奪去,從船長老婆那裏另外又拿回了一本,板著臉吩咐道:

“念‘塔拉斯’[50]……叫什麽來著?找一找。她說這篇東西很好……對誰很好?對她很好,然而對於我,也許覺得不好呢?瞧她頭發剪得那個短呀!怎麽不把耳朵也一起剪下來呢?”

當讀到塔拉斯提出挑戰,要和奧斯塔普一決高低時,斯穆雷開心地笑了起來。

“這就對了!還能怎麽樣?你有學問,我有力氣!真會寫啊!這些笨駱駝……”

他很認真地聽我念,但不時地嘟噥幾句:

“唉,簡直胡扯淡!不可能把一個人從肩膀到屁股一劈兩半,絕不可能!也不可能挑在長矛上——矛頭會折斷的!我自己就當過兵……”

安德烈的背叛使他極為反感。

“一個無恥之徒,不是嗎?為了一個女人!呸……”

但是,當塔拉斯開槍打死了兒子時,斯穆雷把兩條腿從**伸到地麵,雙手撐著床,彎著腰,哭了起來。——眼淚順著兩頰慢慢地流下,灑落在甲板上。他抽抽搭搭地喃喃自語道: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這時他突然衝我吼道:

“往下念呀,賤骨頭!”

他又哭了起來,而且,當奧斯塔普臨死前喊道:“老爹!你聽見了嗎?”時,他哭得更厲害,也更傷心了。

“全完了,”斯穆雷泣不成聲地說,“全都完了,啊!已經念完了?唉,真是該死!這些人以前真的有過嗎,這個塔拉斯呢,啊?是呀,他們是真有其人……”

他把書從我手裏拿過去,仔細地看了看,淚水滴在書的封麵上。

“是一本好書!簡直太過癮了!”

後來,我們讀了《艾凡赫》[51],斯穆雷非常喜歡“獅心王”理查這個人物。

“他是個真正的國王!”他嚴肅認真地說。但我卻覺得有些枯燥無味。

一般來說,我們的趣味不同——我很喜歡《湯姆·瓊斯的故事》——舊譯《棄嬰湯姆·瓊斯的故事》[52],可斯穆雷卻抱怨說:

“廢話連篇!這個湯姆關我什麽事?和我有什麽關係?應該還有別的書……”

有一次,我跟他說:

“我知道有別的書,是私下傳閱的禁書,隻能夜晚在地下室裏偷著看。”

他瞪大眼睛,撅起了胡子。

“那是什麽書?你胡說什麽呀?”

“我沒有胡說,我懺悔時多裏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向我打聽過這些書。以前我親眼看見過有人在讀這種書,而且還哭來著……”

斯穆雷廚師神色凝重地看著我的臉,問道:

“誰哭來著?”

“聽人朗讀的一位太太。而另一位太太甚至被嚇跑了……”

“醒一醒,你這是在說夢話吧。”斯穆雷說。他慢慢地閉上眼睛,停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

“當然,有些地方會有……這種私下流傳的禁書。禁絕是不可能的……我已經這把年紀了,而且我的個性也……喏,可是……”

像這樣滔滔不絕,他能說上整整一個小時……

不知不覺中,我已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對讀書產生了樂趣。書中講的事不同於生活,讓人感到心情愉快,而生活卻變得越發不堪忍受了。

斯穆雷對讀書的興趣也越來越大,常常讓我停下手頭的工作。

“彼什科夫,讀書去吧。”

“我有許多碗碟還沒有洗呢。”

“馬克西姆會洗的。”

他粗暴地硬讓老洗碗工去替我洗碗碟,氣得馬克西姆摔碟子砸碗的,而小賣部的管事則委婉地警告我說:

“這樣我可要請你下船了。”

有一次,馬克西姆存心將幾個杯子和剩茶葉放在水盆裏,我往船外倒髒水時連杯子也一起潑了出去。

“這是我的過錯!”斯穆雷對小賣部管事說,“請記在我的賬上。”

小賣部的員工開始斜著眼睛看我了,他們對我說:

“我說,你呀,書蟲子!你是靠什麽來掙錢的?”

於是,他們盡量給我增加活兒,故意把碗碟弄髒。我知道,這一切最後對我都很不妙。我沒有猜錯。

有一天傍晚,在一個很小的碼頭上,一個滿臉通紅的女人上了我們的輪船,她帶了一位姑娘——係著黃頭巾,穿一件粉紅色的新上衣。她們兩個都喝醉了酒,那女人逢人便笑,見誰都鞠躬,說話像教堂裏的執事,“O”的口音很重:

“對不起,鄉親們,我喝多了點兒!法庭已經判了,說我無罪,我這一高興,便喝高了……”

那姑娘也笑了,兩隻無神的眼睛望著大家。她推了推那個女人:

“你瘋啦,往前走呀,你倒是走哇……”

她們倆在一個二等艙的旁邊安頓了下來,對麵就是雅科夫·伊萬內奇和謝爾蓋休息的艙室。那女人很快便不見了,謝爾蓋湊到姑娘跟前,貪婪地張著他那大蛤蟆嘴。

夜裏,當我幹完活,在桌子上躺下睡覺時,謝爾蓋來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說:

“走,我們給你找個媳婦……”

他喝醉了。我使勁把手抽出來,但他給了我一拳。

“走呀!”

這時馬克西姆跑了過來,也是醉醺醺的。他們兩個人一塊兒沿著甲板把我從睡覺的乘客中間拖到自己的艙室。但這時斯穆雷正站在艙室門口,雅科夫·伊萬內奇在門裏麵雙手把住門框,那姑娘拚命用拳頭在他的背上一通亂打,同時醉醺醺地喊道:

“放開我……”

斯穆雷把我從謝爾蓋和馬克西姆的手中奪了過來,然後揪住他倆的頭發,把他們的腦袋往一塊兒撞,接著再往兩邊一甩——二人便雙雙倒了下來。

“亞細亞人!”他對雅科夫說,然後在他鼻子尖下將門一關,順勢推了我一把,壓低嗓子說:

“走開!”

我跑到船尾。夜空雲層密布,河麵漆黑一團。船後有兩道灰白色的波浪,分別向看不見的岸邊滾滾而去。那艘平底船就在這兩道波浪中間顛簸前進,時而左邊,時而右邊,不斷出現一些紅色的光點,它們什麽東西都沒有照亮,在河道急轉彎後便自然消失了,然後周圍更加黑暗,更加讓人心煩。

斯穆雷廚師來了,坐在我身邊。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點著一支煙。

“是他們拉你到那個姑娘那兒去的嗎?呸,這兩個渾蛋!我聽見他們在密謀……”

“您從他們手裏把她救出來啦?”

“救她?”他粗暴地痛罵了那姑娘,然後很痛心地說,“這裏的人全是渾蛋。這艘破船比農村還要糟糕。你在農村待過嗎?”

“沒有。”

“農村——那可是一塌糊塗!特別是在冬季……”

他把煙頭扔到了船外,停了片刻,又接著說:

“你落進豬群裏,我真有些不忍心,小崽子。我為所有的人都感到惋惜。有時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甚至想跪下來,問問他們:‘你們這些狗雜種在幹什麽呀,啊?你們的眼睛都瞎了嗎?’這幫蠢駱駝……”

輪船發出長長的汽笛聲,拖著平底船的纜繩打在水麵上。信號燈在漆黑的夜空中搖曳不定,它告訴人們碼頭在什麽地方。黑暗中又出現了一些燈光。

“醉林到了,”斯穆雷嘟噥道,“還有一條河,名字叫醉河。有一個管理員姓醉科夫……還有個書記員,姓醉沃欣……我上岸去走走……”

卡馬河邊五大三粗的媳婦和姑娘們,用長長的擔架抬著木柴,從岸上走過。她們背著背帶,彎著腰,邁著穩健的步子,兩人一組,陸續走向鍋爐艙。她們把一些半俄丈長的木柴,往一個黑咕隆咚的坑裏一扔,然後清脆地喊上一嗓子:

“加油幹呀!”

當她們抬著木柴登上船的時候,水手們乘機又是摸她們的**,又是捏她們的大腿,她們尖聲地喊叫著,一個勁兒地朝他們吐唾沫。返回的時候,她們揮動手裏的擔架,以抵擋他們亂捏**。這樣的事,我看見過幾十次了——每趟船都有:在所有的碼頭上,隻要裝卸木材,這種情形都會發生。

我覺得我已經是個老船人了,我在這艘船上生活了多年;船上明天、一周後、秋天、明年會發生什麽事——我全知道。

天色亮了。碼頭高處的土坡上露出一片茂密的鬆林。幾個婦女正在向山上的林子裏走去,她們有說有笑,扯開嗓子唱著。她們扛著長長的擔架,很像是全副武裝的士兵。

我直想哭。眼淚在胸腔裏沸騰,在煎熬著我的心。讓人撕肝裂肺,疼痛難忍。

但哭是很難為情的,於是我就幫助水手布利亞欣擦洗甲板。

布利亞欣是個不引人注意的人,總是死氣沉沉,蔫頭耷腦,老躲在犄角旮旯,兩隻小眼睛滴溜溜直轉悠。

“我其實不姓布利亞欣,而是姓……你看,都是因為我母親生活不檢點。我有個姐姐,姐姐也跟母親一個樣。也許她們倆是命該如此。命運這東西,兄弟,對於我們大家來說,就像一隻鐵錨。你想往前走,別急,請等一等……”

現在,他一麵用拖把擦甲板,一麵小聲跟我說:

“你看見他們是怎樣欺侮女人了吧!就發生在眼前!一根濕木頭烤久了也會燃燒的!我不喜歡這種人,小兄弟,我蔑視他們。我要是女人,我寧可一頭紮進黑漩渦裏淹死,我以耶穌基督名義向你保證!本來任何人都沒有自由,可這裏有人還要進行煽動!跟你說吧,那些閹割派教徒們可都不傻。你聽說過閹割派嗎?他們聰明得很,一個個都看破了紅塵:拋開一切人間瑣事,專心致誌,侍奉上帝……”

船長老婆把裙子提得老高,踩著水汪汪的甲板,從我們身旁走了過去。她總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個子,勻稱的身材,長了一張樸實、清純的臉……我真想跟著她跑過去,誠心誠意地請求她:

“給我講點什麽吧,講點吧!”

輪船緩緩地駛離碼頭,布利亞欣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說:

“開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