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又來到了城裏,住在一棟兩層的白色樓房裏[23],這棟房子很像是一口許多人共用的大棺材。樓房倒是新的,但看上去仿佛是因營養不良而浮腫了似的,同時又像是一個叫花子,突然成了暴發戶,馬上吃得大腹便便起來。樓房的側麵朝著大街,每層有八個窗戶,正麵各有四個窗子:下麵的窗口對著一個狹窄的過道,直通院子;上麵的窗戶,正對著圍牆外洗衣女工的小屋和一條大髒水溝。

這兒沒有通常我理解的那種大街,房屋前麵是一條肮髒的峽穀,在兩個地方攔峽穀修築了狹窄的堤壩。峽穀的左邊是勞改大隊,他們院子裏的垃圾都往峽穀裏倒,因此穀底總有一潭顏色發綠的汙泥濁水;峽穀的右邊,在盡頭處,有一個叫茲韋茲金的滿是淤泥的臭水塘,而峽穀的中間處——恰好就在我們房子的對麵。峽穀的一半堆滿了垃圾,上麵長了許多蕁麻、牛蒡和團酸模;另一半則被多裏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辟做了花園,園子裏有一座用薄木板搭建的漆成綠色的涼亭。要是有人朝涼亭扔石頭的話,那些薄木板準會稀裏嘩啦地被完全砸碎。

這個地方極其枯燥,而且肮髒至極。一到秋天,這片垃圾成堆的黏土地被糟踐得一塌糊塗,成了專門粘人腳的紅色焦油。我從未見過這麽小的空間竟有這麽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我對田野、森林的清新潔淨已經習慣了,因此,對城裏的這個地方感到實在討厭。

峽穀對麵是一道道年久失修的灰色圍牆,我遠遠看見這些圍牆內有一座棕色小屋,去年冬天我在鞋店當學徒時就在那裏住過。那座小屋距離我非常近,使我感到更加有些壓抑。為什麽我又得住在這條街上呢?

我認識我的這位東家,他以前和他弟弟一塊兒到我母親那裏做過客;他的弟弟老是很滑稽地尖著嗓子一個勁兒地喊著: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們兩個和從前一樣:哥哥是鷹鉤鼻,長發,挺招人喜歡,看來也很善良;弟弟維克多還是那張老長臉,一臉雀斑。他們的母親——我外婆的妹妹——脾氣很不好,愛吵吵鬧鬧。哥哥已經結婚,他的妻子白白胖胖,像個大麵包,兩隻大眼睛烏黑烏黑的。

我剛去的幾天,她對我說過兩三次:

“我曾經送給你母親一條帶玻璃珠的綢子鬥篷……”

不知什麽原因,我不願意相信她會送我母親東西,而且也不相信我母親會接受她的禮物。當她又一次向我提起這件鬥篷的時候,我就勸她說:

“你送就送了,用不著一再炫耀。”

她聽後大吃一驚,趕緊從我身邊閃開。

“什麽?你在跟誰說話呀?”

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她喊她丈夫過來。

她丈夫手裏拿著圓規,耳朵上夾一支鉛筆,來到廚房——他聽了妻子的訴說,對我說:

“對她和對別人都要稱呼‘您’,說話不能沒有禮貌!”

然後,他很不耐煩地跟妻子說:

“別為了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打擾我!”

“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要是你這位親戚……”

“見她的鬼,什麽親戚!”東家喊道,然後便跑開了。

我也不喜歡外婆的這些親戚。據我觀察,他們親戚之間的關係還不如外人,因為他們比外人更了解相互之間的醜聞軼事,編派起對方來更加惡毒,打架鬥毆的事更多。

我很喜歡東家這個人,他總是很瀟灑地把頭發向耳後一甩,這不禁使我想起了“好事兒”。他常常表現出誌得意滿的樣子,臉上笑嘻嘻的,一雙灰眼睛看上去非常憨厚,鷹鉤鼻子旁邊那可笑的皺紋,顫動起來十分滑稽。

“你們吵夠了吧,兩隻好鬥的母雞!”他對妻子和母親說,同時滿臉堆笑,露出一口細密的牙齒。婆媳二人天天吵架,使我非常驚訝的是,她們動不動就吵了起來。一大早,兩個人還沒有梳洗,衣服也沒穿好,就開始在屋裏忙個不停,好像家裏著火了似的。她們整天瞎忙,隻有在吃午飯、午後喝茶和吃晚飯的時候才消停一會兒。她們能吃能喝,一直到人喝醉了,再也吃不動了方肯罷休。午飯時,他們談論飯菜,懶洋洋地相互鬥嘴皮子,為大吵大鬧一場做好準備。無論婆婆做什麽飯菜,兒媳肯定要說:

“我媽可不是這樣做的。”

“不這樣做,肯定更難吃!”

“不,更好吃!”

“喏,那就到你媽那裏去吧。”

“可我是這兒的女主人呀!”

“那我是什麽人?”

這時東家插了進來:

“好了,好了,兩隻好鬥的母雞!你們怎麽啦——都瘋了嗎?”

家裏的一切,既莫名其妙,又滑稽可笑,簡直沒什麽道理可講。從廚房到餐廳的通道,必須經過房內唯一一個又窄又小的廁所,茶炊、飯菜都必須經過這裏才能夠送達餐廳,它成了大家逗樂的對象,常常成為引起各種可笑誤會的源頭。我的責任是往廁所的馬桶裏灌水,我睡在廚房裏,和廁所正對門,門口就是通往正門的過道盡頭的台階:廚房爐灶散發出來的熱氣正烤著我的腦袋,而從台階上進來的過堂風又直接吹到我的腳上,因此,躺下睡覺時,我總是把門口所有的擦腳墊都蓋在腿上。

大廳的牆壁上有兩麵鏡子,還有幾幅《田地》周刊[24]贈送的鑲有金框的圖畫,以及兩張牌桌和十二把維也納式的椅子——但看上去廳裏仍然顯得空空****,單調乏味。小客廳裏東西則擺得滿滿當當:五顏六色的精美家具,一大堆“陪送嫁妝”、銀器和茶具;客廳裏有三盞裝飾燈,一盞比一盞大。臥室裏沒有窗戶,顯得很暗,除一張大床外,還擺著幾口箱子和衣櫃,有一股煙葉和波斯洋甘菊的氣味。這三個房間經常空著,而房子的主人們卻擠在一個小小的餐廳裏,彼此很不方便。早茶一過,八點鍾,東家兄弟倆便把桌子一字擺開,攤上白紙,拿出製圖用的儀器、鉛筆和墨汁,兩人分別坐在桌子兩頭,立即開始工作。桌子一直搖搖晃晃,占據了整個房間,當保姆和女主人從育兒室出來時,她們總是要撞在桌子角上。

“你們沒有事兒別到這裏來!”維克多喊道。

女主人委屈地懇求丈夫說:

“瓦夏[25],告訴你弟弟,讓他不要對我大喊大叫!”

“那你就不要碰這張桌子。”東家和顏悅色地勸解道。

“我懷著孕,這地方又狹小……”

“那好,我們到大廳裏去工作。”

但女主人火了,喊道:

“天哪,誰會到大廳裏工作呢?”

這時,馬特廖娜·伊萬諾夫娜老太婆那張惡狠狠的、被爐火烤得通紅的臉從廁所門後探了出來。她大聲喊道:

“你瞧呀,瓦夏!你是在工作,可她倒好,四個房間還不夠她生孩子用。真是格列邊紹克[26]來的貴族小姐,一點兒頭腦都沒有!”

維克多一臉奸笑,東家卻大聲喊道:

“夠啦!”

但是嘴巴很厲害的兒媳婦劈頭蓋臉地對婆婆一頓臭罵,然後,往椅子上一倒,開始哼哼起來:

“我走!我不想活啦!”

“別影響我工作,你們簡直都著魔了!”東家吼道,氣得臉色煞白,“家裏簡直成了瘋人院了——為了你們,我累死累活,還不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哎呀,你們這兩隻好鬥的母雞……”

最初,我很害怕他們吵架,特別是當女主人抓起餐刀,跑進廁所裏,把門一反鎖,開始在裏麵扯開嗓子大喊大叫時,我簡直被嚇壞了。過一會兒,屋裏平靜了下來,然後東家用手撐著門,彎下身去,衝我喊道:

“爬上去,把玻璃打碎,將門鉤打開!”

我迅速爬到他背上,打碎門楣上的玻璃,但是,當我探進身子往裏爬的時候,女主人開始用刀把使勁打我的腦袋。但我最後還是把門打開了;這時候東家邊打邊拉,把老婆拖到餐廳,奪下她手中的刀子。我坐在廚房裏,摸著被打的腦袋,很快我就意識到:我這頓打算是白挨了,因為刀本來就沒有開口,甚至連麵包都切不動,更不用說去割人的皮膚了;我根本就沒必要爬到東家的背上,站到椅子上就可以把玻璃打碎;再說了,大人去摘門鉤更便當一些,因為他的胳膊更長一些。經過這次事件後,這家人再吵架,我已經不害怕了。

兄弟倆在教堂唱詩班唱歌;有時他們在工作時也小聲哼唱,哥哥瓦西裏是男中音,他唱道:

我把心愛姑娘的戒指,

掉進了大海[27]……

弟弟維克多用男高音接著唱:

我一生的幸福,

連同戒指,遭到了破壞。

育兒室裏傳出了女主人輕微的喊聲:

“你們倆瘋了嗎?孩子在睡覺呢……”

或者:

“瓦夏,你已經是結了婚的人了,為什麽還姑娘長姑娘短地唱個沒完,你什麽意思?再說了,夜禱告的鍾聲馬上就要敲響了……”

“那好,我們就唱教堂裏唱的歌……”

但女主人提醒說:

“一般來說,教堂裏唱的歌,可不是隨便什麽地方都可以唱的,何況這裏還……”這時她很明顯地用手指了指廁所那扇小門。

“這房子是得調整一下,不然鬼曉得算怎麽回事兒!”東家說。

他說那張東搖西晃的桌子應該換一換——這話說得次數可不少了,足足說了有三年。

聽東家他們家議論別人,總使我想起我以前待過的鞋店來——那裏也是這樣議論他人的。我知道,東家一家人也認為自己是城裏的佼佼者,他們深諳最嚴格的行為準則,而且根據這些我不懂得的行為準則,評論起別人來,絕對是鐵麵無私,不講情麵。他們的這種評論引起我極大的反感,對他們的行為準則十分厭惡,因此,打破他們的準則,對於我來說,便是一件很愜意的事。

我的工作很多,女仆幹的活我都得幹:每星期三,要擦洗廚房的地板,清洗茶炊和銅製餐具;星期六——要擦洗所有房間的地板和兩個樓梯。要把木柴劈好,送去生爐子,要清洗餐具,把菜洗幹淨,隨女主人到市場上去,跟在她身後,提著裝滿東西的籃子,還要去雜貨店、跑藥房等。

外婆的妹妹是我的頂頭上司,她是個愛吵吵鬧鬧、喜怒無常的老太婆。平時她起床很早,六點左右就起來了,匆匆洗過臉,隻穿一件襯衫,便跪在聖像麵前,開始對上帝一通訴說,抱怨自己命苦,兒子和媳婦不孝等。

“上帝啊!”她邊哭邊說,百感交集,將三個手指頭捏在一起,按在額頭上,“上帝啊,我什麽都不祈求,什麽也不需要,隻求能夠讓我休息一下;上帝啊,借你的力量,讓我過上安寧的日子吧!”

我被她的哭聲吵醒了,然後我從被子下麵看著她,心驚膽戰地聽著她那熱誠的禱告。透過雨水澆淋的玻璃窗,秋天的早晨,正在朦朦朧朧地往廚房的窗子裏張望。在寒冷的幽暗中,一個灰色的人影在地板上搖來晃去,她的一隻手在不停地揮動,一副焦慮不安的樣子;她的頭巾總是從她的頭上滑落下來,稀疏、灰白的頭發從她那小小的腦袋上一直披散到她的脖子和雙肩上。老太婆用左手使勁把頭巾往上甩,嘴裏嘟噥著說:

“真是該死!”

她用力拍打著腦門兒、肚子和兩肩,咬牙切齒地說:

“上帝啊,為了我,請懲罰我的兒媳吧!把我所遭受的一切委屈與痛苦,統統都轉嫁給她!讓我的兒子睜開雙眼——你看看她,再看看維克多魯什卡[28]!上帝啊,請你多多保佑維克多魯什卡,降福於他……”

維克多魯什卡就睡在廚房的高架**;母親的央告哀求把他給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叫道:

“媽媽,你又是一大早就把人吵醒!簡直是要命!”

“好了,好了,睡你的吧。”老太太自知理虧,小聲說道。然後,她一聲不吭地搖晃著身子,約莫有一兩分鍾的樣子,突然她又惡狠狠地大聲嚷嚷道:

“上帝啊,讓子彈打穿他們的骨頭,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即使我外公禱告時也沒有說過這樣駭人聽聞的話。

她一麵禱告,一麵喊我起床:

“趕緊起來,可不能把睡懶覺當日子過!快把茶炊生上火,把劈柴抱過來。——引火柴昨晚準備好了嗎?哼!”

我盡快把這些事情做完,為的是不再聽這個老太婆的嘮叨,但要讓她感到滿意,那是不可能的。她在廚房裏一刻不停,像冬天裏的暴風雪,東奔西突,呼嘯著、咆哮著:

“小點聲兒,死鬼!要是把維克多魯什卡吵醒了,瞧我怎麽收拾你!快去雜貨店跑一趟……”

平時喝早茶,他們讓我去買兩俄磅的白麵包,給年輕的女主人買兩盧布的便宜小麵包。每當我買回麵包,她們總是心存疑慮地對麵包反複察看,拿到手裏仔細掂量,問道:

“給沒給什麽添頭?沒有?那好,你張開嘴看看!”於是她們得意地大叫:“他把添頭給吃了,瞧,牙縫裏還留有殘渣呢!”

我樂意幹活,喜歡清除房內的汙垢,擦洗地板,把銅餐具、通風口和門把手,擦得幹幹淨淨。我不止一次地聽見她們和好的時候談論到我:

“挺賣力的。”

“很愛幹淨。”

“隻是太倔了。”

“哎呀,媽媽,他哪兒受過什麽教育呀!”

於是,她們倆都竭力要培養我對她們的尊敬,但我認為她們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我不喜歡她們,也不聽她們的,跟她們說話時淨頂牛。大概年輕的女主人發現有些話對我不起作用,於是便經常對我說:

“你應該記住,你是貧苦人家出身!我送過你母親一件絲綢鬥篷,還帶著玻璃珠呢!”

有一次,我對她說:

“為了這件鬥篷,是不是應該把我的皮扒下來給您?”

“老天爺,他簡直要縱火啦!”女主人驚駭地喊叫起來。

我大為驚訝:為什麽要縱火呢?

她們兩個有時候向東家告我的狀,而東家則嚴厲地對我說:

“你呀,小老弟,給我多當心點兒!”

但是有一次,他很不以為然地對妻子和母親說:

“你們也真夠可以的!把一個小孩兒子當馬騎了,要是別人,他早就跑了,不然能被你們活活累死……”

這句話把她們倆眼淚都快氣出來了,妻子跺著腳,大喊大叫說:

“難道可以當著他的麵說這種話嗎,你這個長頭發[29]的傻瓜!經你這麽一說,我在他眼裏成什麽人了?我是個孕婦啊。”

他母親哭哭啼啼地喊道:

“上帝會寬恕你的,瓦西裏,不過你一定要記住我的話:你會把這孩子給寵壞的!”

她們走的時候,一個個氣鼓鼓的。東家嚴厲地對我說:

“瞧見了嗎,小鬼頭,因為你,家裏都鬧成什麽樣子了?我要把你送回到你外公那裏,還是去撿你的破爛吧!”

我咽不下這口氣,便說:

“撿破爛也比在你們這裏強!收我當學徒,可你們都教我什麽了?整天倒髒水……”

東家一把抓住我的頭發——他很小心,並不疼,他盯住我的眼睛,吃驚地說:

“脾氣還不小呢!小老弟,這一套在我這兒可吃不開,不——管——用……”

我想他們一定會把我攆走,但是,過了一天,東家來到廚房,手裏拿著一個厚紙卷、一支鉛筆、一個三角板和一把直尺。

“洗完餐刀——把這個給畫出來!”

紙上是一幅兩層樓房的正麵圖,有許許多多的窗戶和雕塑裝飾。

“喏,給你圓規!把所有的線都量一下,把線的兩端在紙上標個圓點,然後用鉛筆比著尺子在兩點之間連一條線。先橫著畫——這叫水平線,再縱著畫——這叫垂直線。開始畫吧!”

讓我幹這種幹淨的工作,而且開始學手藝,我非常高興,但是我誠惶誠恐地看著這張紙和繪圖工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但我馬上去洗了洗手,坐下來學著畫。我在紙上畫出了所有的水平線,一檢查——不錯!盡管有三條是多餘的。然後又畫出了所有的垂直線,而且我吃驚地發現,房子的下麵歪七扭八,非常難看:窗子都跑到隔牆上去了,有一個窗子竟畫到了牆外,懸在空中,在房子的邊上。房屋正麵的台階也畫高了,幾乎跟二樓一樣高,屋簷出現在房頂中間,一扇天窗畫到了煙囪上。

我久久地望著這無法挽回的怪物,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一直想弄明白,怎麽竟畫成這個樣子,但是我想不明白。於是,我決定運用自己的想象力來補救一下:我在房子正麵的屋簷和房頂上畫上些烏鴉、鴿子和麻雀,在窗前的地麵上畫了些長著羅圈腿的人。他們雖然打著雨傘,但也無法完全遮住他們的生理缺陷。後來我在上麵畫了一條條斜線,把它交給了老師。

老師把眉毛揚得老高,一個勁兒地撓頭,然後愁眉苦臉地問道:

“你這畫的究竟是什麽呀?”

“外麵正飄著雨,”我解釋說,“雨中的房子看上去都是斜的,因為雨本身都是斜著下的。鳥兒們——瞧,這就是鳥兒們——都躲藏在屋簷下。雨天都是這種情形。而這些人正在往家裏跑,你瞧,這位夫人摔倒了,而那一個人,是個賣檸檬的小販……”

“不勝感激,”東家說,然後他俯在桌子上,頭發掃著圖紙,哈哈大笑。他大聲喊道:“哎呀,我要把你這隻野麻雀撕成碎片!”

女主人來了,挺著個大肚子,像水桶似的。她看了一下我的作品,對丈夫說:

“你該狠狠揍他一頓!”

但東家態度和藹地說:

“沒關係,我自己當初也不比他強……”

他用紅鉛筆標出房子正麵畫錯的地方,然後又給了我幾張紙:

“再來一遍!就畫這個,一直到畫好……”

我的第二張圖畫得要好一些,隻有一扇窗戶畫到門廊上了。不過,我不喜歡讓房子空著,因此我在房子裏畫了各種人:窗口坐著幾位太太,手裏拿著扇子;她們的男友在抽煙,其中有一個沒有抽,正在怪模怪樣地讓大家看他的長鼻子;一個馬車夫站在台階旁,一條狗臥在地上。

“你為什麽又亂畫呢?”東家生氣地問道。

我解釋說,不畫上一些人看著沒意思,但他卻破口大罵起來:

“讓你畫的這些東西,統統見鬼去吧!如果你想學,就好好地學!可是,你畫的這些東西完全是瞎胡鬧……”

當我終於畫出一張與原稿相像的房屋正麵圖時,東家顯得非常高興。

“瞧啊,學會畫了!這樣我們很快就可以幹起來了……”

然後他給我布置了作業:

“請繪製一幅住宅圖,房間怎麽設計,門、窗安在什麽地方,我什麽都不說——全由你自己考慮!”

我來到廚房,開始考慮——從何入手呢?

但是,我對製圖工藝的研究到此也就打住了。

東家老太太走到我身邊,凶神惡煞地問道:

“你想學製圖?”

她一把揪住我的頭發,將我的臉直往桌子上撞,我的鼻子和嘴唇都被撞破了,而她還在暴跳如雷,將圖紙撕得粉碎,把製圖工具從桌上摔到地下,然後兩手叉著腰,盛氣淩人地大喊大叫:

“給你,讓你去畫!不行,這絕對不行!讓一個外人去製圖,而讓自己唯一的弟弟——親骨肉,一邊待著,這能行嗎?”

東家跑來了,他老婆也緊跟著過來了,於是,一場混戰開始了:三個人推推搡搡,互相吐口水,大吵大鬧,最後婆媳二人分別大哭起來才算罷休。這時東家對我說:

“這事兒就算了吧,別學了。你自己全看見了,都鬧成什麽啦!”

我覺得他挺可憐的,一副垂頭喪氣、萬般無奈的樣子,永遠擺脫不了兩個女人震耳欲聾的吵鬧聲。

我早就知道老太婆不想讓我學習製圖,因此,在這件事情上,她處處刁難我。每當我坐下來繪圖前,總是要先問問她:

“有什麽活兒要幹嗎?”

而她總是板著臉回答說:

“有事我會叫你的,你就好好待在桌邊胡亂畫吧……”

過不了一會兒,她便讓我出去幹這幹那,要不就會說:

“前麵的樓梯你打掃得怎麽樣?旮旯兒裏淨是垃圾和塵土!快去掃掃……”

我去看了看——根本沒有塵土。

“你想跟我頂嘴,是嗎?”她喊道。

有一次,她把格瓦斯飲料灑在了我的圖紙上,還有一次,她把聖像前的油燈打翻在我的圖紙上——她像個小姑娘那樣淘氣,喜歡惡作劇,耍小聰明,同時又像個孩子那樣不會掩飾自己。無論是過去,還是後來,我都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人——動不動就發火,容易得很,對身邊所有的人和事,又非常愛挑個眼,總是牢騷不斷。一般來說,人們都愛發個牢騷,但對於她來說,發牢騷就像唱歌一樣,是一種特殊的享受。

她對兒子的愛,近乎走火入魔,其熾熱程度既可笑,又可怕,我隻能稱其為瘋狂。有時候,做完晨禱,她站在爐灶台階上,胳膊肘撐在床頭的木板上,嘴裏一個勁兒地在念叨:

“孩子,你是上帝給娘的恩賜,是娘的心肝寶貝兒。你純潔、金貴,像天使身上的羽毛,輕盈飄逸!睡著了——睡吧,孩子,希望你能做個好夢,夢見自己的心上人——天下第一大美人、公主、富商的千金!讓你的敵人生下來就一命嗚呼,讓朋友們個個都長命百歲,希望追求你的姑娘成群結隊,像母鴨追逐公鴨那樣!”

我感到特別可笑的是:維克多為人粗魯,生性懶惰,像一隻啄木鳥——花裏胡哨,大鼻頭兒,死心眼兒,木頭腦袋。

母親的喃喃自語,有時會把他吵醒,於是他似睡非睡地嘟噥著說:

“見你的鬼去吧,媽媽,你在我耳邊嘮叨些什麽呀!還讓不讓人活了!”

有時候,她乖乖地從爐灶台階上下來,嘿嘿一笑,說:

“好,睡吧,睡吧……說話沒大沒小的!”

但有時也有這種情形:她兩腿一彎,撲通跪在爐灶邊上,張開嘴,使勁呼著氣,好像舌頭被燙著了似的,一口氣說了許多帶刺激性的話:

“原來是這樣呀?狗東西,是你讓你母親見鬼去的,是不是?我說,你呀,簡直是我的奇恥大辱,是我不共戴天的冤家對頭,是魔鬼讓你鑽進了我的靈魂,出生前你怎麽沒有爛掉呀!”

她滿口汙言穢語,都是酒後罵大街的髒話,簡直不堪入耳,令人毛骨悚然。

她睡得時間不多,而且睡得很不踏實,有時一夜能從爐炕上起來好幾次,躺在我身邊的長沙發上,把我從夢中叫醒。

“您怎麽啦?”我說。

“別說話,”她小聲說,一麵畫著十字,眼睛直朝黑的地方張望,“上帝啊……伊利亞先知啊……受苦受難的聖徒瓦爾瓦拉[30]啊……請保佑我消災免禍,一生平安……”

她伸出手,哆哆嗦嗦地點上了蠟燭。她緊繃著長了個大鼻子的圓臉,一雙灰眼睛心神不定地眨巴著,仔細注視著在黑暗中變了形的東西。廚房的空間很大,但被許多箱子、櫃子塞得滿滿的,夜裏看起來顯得很狹小。月光悄無聲息地照進了廚房,聖像前長明燈的火苗搖曳不定。牆上掛的廚用刀具閃閃發光,像一個個晶瑩的冰柱。架子上發黑的煎鍋猶如一張張沒有眼睛的圓臉。

老太婆小心謹慎地從爐炕上爬了下來,就像從河岸上下到水裏似的。她光著兩隻腳,一步步地向屋角走去。屋角裏放著一個大水盆,水盆上麵掛著一個洗手器,洗手器上有兩個耳把,看上去很像一隻被砍下的頭顱。旁邊是一隻盛滿水的大桶。

她一麵喝水,一麵停下來喘喘氣,然後透過玻璃上結的淡藍色的冰花,向窗外看了看。

“上帝啊,寬恕我吧,寬恕我吧……”她小聲懇求道。

有時候,她熄滅了燈,雙膝跪下,滿腹委屈地喃喃自語道:

“上帝啊,誰會愛我,誰會需要我呢?”

她往爐灶上爬的時候,衝著煙囪門畫了個十字,然後伸手摸了摸,看看風門放置得是否妥當。她粘了一手的煙黑,嘴裏罵罵咧咧的,但不知為什麽,忽然一下子便睡著了,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將她擊倒了似的。當我受她的氣時,心想:可惜外公沒有娶她,要不她準會把他折騰得夠嗆!不過她自己的日子也好過不了。她常常欺侮我,但有時候,她那張浮腫的棉花臉也會顯得十分憂鬱,滿眼的淚水。這時她會非常懇切地說:

“你以為我活得容易嗎?我生養孩子,照料他們,把他們帶大——我為了什麽?成天給他們當老媽子,我就那麽舒服?兒子一娶媳婦便忘記了自己的親媽——這樣難道好嗎?你說呢?”

“不好。”我誠心誠意地說。

“啊哈?這不就結了……”

於是,她肆無忌憚地議論起兒媳來:

“有時我和她一塊兒洗澡,看見過她的身子!他迷上她什麽了呢?這種女人能算美人嗎?”

關於男女間的關係,她總是說得汙穢不堪,令人作嘔。起初我對她的話很反感,但很快我也就習慣了,而且聽得很認真,有滋有味,感到她的話裏包含有某種苦澀的道理。

“女人是一種力量,她連上帝都欺騙過[31],沒想到吧!”她嘮嘮叨叨,一麵用手掌拍打著桌子,“因為夏娃的緣故,人們才紛紛下了地獄,瞧這事給弄的!”

關於女人的力量,她說起來是沒完沒了,而且,我總覺得她話裏話外是想嚇唬什麽人。我特別記得她說“夏娃欺騙了上帝”那句話。

我們院子裏有一棟廂房,跟正房一樣大。兩棟房子八套住宅中有四套住的是軍官,第五套住了一位團隊的神父。院子裏全都是勤務兵和通信兵。洗衣女工、女傭和廚娘常到他們那裏去。各家的廚房裏經常發生些愛情糾葛和悲劇,哭鬧、打罵之聲不斷。當兵的之間時常鬥毆,他們跟房東家的掘土工和其他工人也時常打鬥。他們經常毆打女人。院子裏總是鬧得烏煙瘴氣,荒**無恥、傷風敗俗之事層出不窮——那些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們忍受不住寂寞難耐的性饑渴。這種生活充滿了殘暴的肉欲、莫名其妙的折磨和強者對弱者的髒人耳目的炫耀。東家一家人每當吃午飯、喝晚茶和吃晚飯的時候,對這種生活總是要詳詳細細、沒羞沒臊地議論個夠。老太婆對院裏發生的所有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講起來是興高采烈,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年輕的女主人聽這些故事時一聲不吭,隻是咧著厚嘴唇在一邊微笑。維克多哈哈大笑,而東家則皺起眉頭說:

“夠了,媽媽……”

“上帝啊,連話都不許我說啦!”講故事的人抱怨道。

維克多給她打氣說:

“講吧,媽媽,有什麽好難為情的!都是自己人……”

大兒子對母親的態度是討厭加遺憾;他盡量避免和母親單獨在一起,一旦碰到一塊兒,她便喋喋不休地向兒子訴說兒媳的不是,而且少不了向他要錢。他急忙往她手裏塞上一兩盧布或幾枚銀幣。

“媽媽,您要這錢也沒用,不是我舍不得給,而是您沒地方用!”

“要知道,我可以施舍給窮人,去教堂時買蠟燭……”

“喏,那裏哪有什麽窮人?您非把維克多寵壞不可。”

“你不喜歡弟弟,這可是在作孽啊!”

他朝她揮了揮手,走開了。

維克多對母親的態度非常粗暴,經常冷嘲熱諷。他總是吃不夠,老是叫餓。每到星期天,母親都要攤煎餅,她總是留幾張,藏在一個陶罐裏,放在我睡覺的長沙發下麵。維克多做完午禱一回來便拿出陶罐,嘴裏嘟囔著說:

“就不能多烙幾張嗎?摳門的大管家!”

“你快點吃吧,別讓人看見……”

“我偏要講,就說煎餅是你給我偷著拿出來的,整個一個三隻手!”

有一次,我把瓦罐拿出來,吃了兩張煎餅——為這事維克多把我打了一頓。他不喜歡我,就跟我不喜歡他一樣。他常常欺侮我,一天能讓我擦三次皮靴。他在高架**躺下睡覺時,使勁晃動床板,往床板縫裏吐唾沫,想吐到我頭上。

維克多的哥哥常常說“好鬥的母雞”,他大概是想學哥哥的樣子,也時常說些俏皮話,但他說得蹩腳至極,簡直莫名其妙。

“媽媽,向右向後轉!我的襪子在哪兒?”

他常拿一些愚蠢透頂的問題纏著我不放:

“阿廖沙,你說說:為什麽寫起來是‘淡藍’——而念起來卻是‘粉藍’?為什麽人們常說‘喇叭褲’而不說‘木樁褲’?為什麽說‘到樹跟前去’而不說‘到那兒去哭’?”

我不喜歡他們人人都這樣說話。我在外婆和外公的熏陶下談吐文明,語言優美,起初,我聽不懂他們胡亂搭配的詞組的意思,比如,像“嚇人的滑稽”“我想吃死了”“可怕的愉快”等。我覺得,“滑稽”不可能“嚇人”,“愉快”並不“可怕”,而且所有的人死前總是要吃東西的。

我詢問過他們:

“難道可以這樣說嗎?”

他們張口便罵罵咧咧的:

“嗬,好一位教師爺,你們瞧呀!非把他耳朵采摘下來不可……”

然而,把“耳朵采摘下來”這樣的說法,我覺得也是有錯誤的,因為可以“采摘”的,隻能是花、草、榛子之類。

他們曾試圖向我證明,耳朵也是可以采摘的,但是他們未能說服我,於是我非常得意地說:

“耳朵畢竟是不能夠采摘的呀!”

周圍的野蠻行為、惡作劇、卑鄙齷齪的無恥勾當,實在是太多了,比“妓院”林立、“野妓”成群的庫納維諾大街上多多了。在庫納維諾[32],從卑鄙下流和胡作非為的後麵,還能夠感覺得到這種現象不可避免的原因,那就是生活艱難,食不果腹,勞動繁重。但是,這裏的人們卻衣食不愁,悠閑自在,他們的工作就是莫名其妙地瞎忙,熙來攘往,熱鬧非常。其實,這裏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種辛辣的、令人煩惱不已的無聊氛圍之中。

我生活得很不愉快,但更糟糕的是,每當外婆來看我時我心裏那種難受的感覺。外婆總是從偏門進來,來到廚房,先對著聖像畫十字,然後對妹妹深深地一鞠躬;她這一鞠躬猶如千斤重負,壓得我簡直直不起腰,喘不過氣。

“啊,你來啦,阿庫林娜。”我的女主人冷冷地說,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我已經認不出我外婆來了:她謙恭地抿起嘴唇,整個臉變得都不認識了。她悄無聲息地在門口的長凳上坐下來,旁邊就是一個髒水盆;她像犯了什麽錯誤似的,一聲不吭。回答妹妹的提問時,聲音很小,畢恭畢敬。

這使我感到非常難受,於是我沒有好氣地說:

“你怎麽坐到這兒呀?”

她親切地衝我使了個眼色,態度嚴肅地對我說:

“你不要亂說話,這裏當家的可不是你!”

“他總是愛管閑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改不了。”女主人開始向外婆告起狀來。

她常常幸災樂禍地問姐姐:

“怎麽,阿庫林娜,你還在要飯嗎?”

“沒什麽大不了的……”

“隻要不嫌丟人現眼,是沒什麽大不了的。”

“據說,耶穌基督也要過飯……”

“這都是一些蠢貨、異教徒在胡說八道,而你這個老糊塗卻聽信他們這些胡言亂語!耶穌基督可不是乞丐,他是上帝之子,據說,他來到世上,是為了公正地審判活人和死人。——請記住:還有死人![33]老太婆,逃是逃不出他的手心的,化成灰燼也不行……以前你們有錢時,我曾經向你們尋求過幫助,你和你的丈夫瓦西裏傲慢得很,上帝會替我懲罰你們的……”

“我可是盡力幫助過你的,”外婆不以為然地說,“不過上帝還是懲罰了我們,這你是知道的……”

“懲罰得還不夠!”

這位妹妹用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狠狠地把外婆數落了一頓,傷透了她姐姐的心。我聽著她那喋喋不休的惡言責罵,感到既難過,又不解——外婆怎麽能咽下這口氣呢?在這種時候我就很不喜歡她。

“到飯廳來吧,沒關係,來吧!”

這位妹妹緊接著對外婆說:

“把兩隻腳擦一擦,窮鄉僻壤的,到處都是泥巴!”

東家看見外婆倒很高興:

“啊,聰明的阿庫林娜,日子過得怎麽樣?小老頭兒卡希林還健在吧?”

外婆衝他微笑著,一臉真誠。

“還在硬撐著幹呀?”

“一直在幹!跟囚犯一樣。”

外婆跟他說起話來,態度親切、和藹,但是像個長者。有時他還提到我母親,說:

“是啊,瓦爾瓦拉·瓦西裏耶夫娜……這個女人呀——整個一個大力士,不是嗎?”

這時他妻子轉身對我外婆插話說:

“您還記得我送過她一件鬥篷的事嗎——一件黑的、絲綢的,還帶著玻璃珠?”

“哪能不記得呢……”

“那是一件很好的鬥篷……”

“沒錯,沒錯,”東家喃喃道,“鬥篷,蓮篷,而生活則是頂圓圓的帳篷!”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妻子疑心地問道。

“我?沒什麽……快樂的日子春去秋來,善良的人們來去匆匆……”

“我不懂,你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女主人惴惴不安地問道。

後來我外婆被領去看新生的嬰兒了。我把桌上用過的茶具收拾起來。這時,東家若有所思地輕聲跟我說:

“你外婆可是個好人啊……”

我很感謝他說的這句話,可是當我單獨和外婆在一起時,我心裏很難受地對她說:

“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為什麽呀?你明明知道他們是些什麽人……”

“唉,阿廖沙,我都看見了。”她回答說。這時,她看著我,慈祥的臉上露出善良的微笑,我感到非常慚愧:不言而喻,她什麽都看在眼裏,什麽都了解,也知道此時此刻我內心的所思所想。

她謹慎地望了望周圍,看看有沒有人在,然後一把將我摟住,非常親熱地說:

“要不是你在這裏,我才不來呢,我為什麽要來看他們呢?何況你外公還病著,我得伺候他,我不幹活兒,手裏就沒錢……可是兒子米哈伊爾把薩沙趕了出來,得管他吃喝。他們答應一年給你六盧布,所以我現在想,他們能不能給——哪怕一盧布也行呀?因為你在這裏已經有半年了……”她湊近我耳邊說:“他們叫我好好說說你,罵你一頓,說你誰的話都不聽。好孩子,你應該在他們這裏待下去,忍耐一兩年,等你長大成人!忍耐一下,好嗎?”

我答應忍耐下去。但這太難了。這種貧窮、乏味、一切隻為糊口的生活,使我感到非常壓抑,整天跟做夢一樣。

有時候我想:必須逃走!但眼下正值該死的隆冬季節,每到夜晚,暴風雪肆虐,閣樓上狂風怒號,房屋上的人字架被凍得嘎吱嘎吱響,往哪兒逃呀?

但我必須得去教堂。每到星期六我都要做夜禱告,通宵達旦。每逢節日,我要做晚禱告。

我喜歡到教堂裏去。隨便找個空**、黑暗的角落,往那兒一站。我喜歡從遠處觀看教堂裏的聖像壁——它好像在燭光中被熔化了,化為一條條金燦燦的小溪,向講經台那灰色的石地板上緩緩流去。眾聖像幽暗的身影,在輕輕地晃動;在通往祭壇的正門兩旁,由許多聖幛組成金色花環在輕快地飄動著,搖曳的燭光像一隻隻金色的蜜蜂,懸掛在淡藍色的空中,而婦人和姑娘們的腦袋則像是一朵朵鮮花。

周圍這一切和唱詩班的合唱,和諧地融匯在一起,像童話般那樣神奇,整座教堂像一個搖籃,開始輕輕地搖動——在漆黑的夜空中輕輕地搖動。

有時候,我覺得教堂深深地沉入了湖底,從地麵上消失了。它在過一種獨特的、完全不同的生活。也許這種感覺是由於我聽了外婆講的關於基捷日城的故事[34]之後才有的,而且,我常常隨著周圍的一切,朦朦朧朧地搖晃著身子,在唱詩班的歌聲、禱告的嗡嗡聲和人們的歎息聲的催眠下,弄得我昏頭昏腦,如墮五裏霧中。我暗自背誦著優美動聽、哀怨淒迷的故事:

複活節早禱時分,

有一群萬惡的韃靼人,

他們如狼似虎,

把美麗的基捷日城

圍得水泄不通。

啊,主呀,我們的上帝,

至高無上聖母!

請保佑你們的奴仆吧,

讓他們安心做完早禱,

悉心聆聽《聖經》的教導!

啊,請不要讓那些韃靼人,

玷汙神聖的教堂,

侮辱我們的妻女,

作踐我們的孩子,

殘殺我們的老人!

啊,萬能的上帝聽見了,

至高無上的聖母聽見了,

他們聽見了人們的悲歎,

聽見了基督徒們的哀傷。

上帝耶和華發話了,

對大天使米哈伊爾說:

“去吧,米哈伊爾,

讓基捷日來個大地震,

把整個城市沉入海底;

讓那裏的人們一直去祈禱,

早禱、夜禱、通宵達旦,

沒有休息,忘記疲勞,

讓教堂所有的聖事——

年年歲歲,代代相傳!”

那些年,我滿腦子裝的都是外婆的故事詩,如同蜂房裏裝滿了蜂蜜。好像我思考問題時也采取詩歌的形式。

我在教堂裏不做禱告,因為麵對外婆的上帝,我不好意思重複外公那種牢騷滿腹的禱告詞和如泣如訴的讚美詩;我相信,外婆的上帝和我一樣,是不會喜歡這種禱詞和讚美詩的,何況它們都已經印在了書上,就是說,上帝跟所有識字的人一樣,早就爛熟於心了。

上帝啊,上帝——我寂寞難耐!

請讓我快快長大吧!

不然,這日子實在難以忍受,

寬恕我吧,這樣我寧可去上吊!

進城學藝——一事無成,

馬特廖娜這老妖婆,

整天衝著我鬼哭狼嚎,

長此下去,我怎能吃得消!

有許多禱告詞至今我還記憶猶新——童年的記憶,像一道道傷疤,真是深入肌膚,刻骨銘心,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在教堂裏感到很舒服,就像置身於森林和田野一樣。一顆幼小的心靈飽受屈辱,被凶險殘暴的生活所玷汙,如今,在朦朧、熱誠的幻想中,這顆心靈得到了洗滌與淨化。

但隻有在全市暴風雪大作、天寒地凍的時候,我才到教堂裏去,那時天空像被冰封了似的,狂風把它撕成一塊塊雪雲,大地在一座座雪堆下也被封得嚴嚴實實,看來已是永無生機,絕不會再複蘇了。

我很喜歡靜悄悄的夜晚在城市的大街上漫步,一條街一條街地走,一直走到一些最偏僻的角落。有時候,走著,走著,好像長了翅膀,身子輕飄飄的。我獨自一人,仿佛是天空的月亮,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麵前緩緩移動,遮住了雪地上的亮光,因此常常可笑地撞到防護欄和柵欄上。一個巡夜人在當街走著,手裏拿一隻木梆子,穿一件大厚皮襖,他身邊的一條狗在瑟瑟發抖。

這是一個行動笨拙的人,看上去像是一間狗舍,他離開院子,沿街而行,不知要到哪裏去,而那條倒黴的狗——一直跟在他後麵。

有時候迎麵會碰上一對對快樂的青年男女,我心裏想,他們一準兒也是做夜禱告的時候溜出來的。

時而飄過一種特殊的氣味,通過燈火明亮的小氣窗,滲透到清新的空氣之中;這是一種奇妙的、我從未聞到過的氣味,它暗示著這裏有一種我所不了解的另外一種生活。於是我站在窗下,耳聽鼻嗅,猜想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什麽人住在這座房子裏?現在正是夜禱告的時候,而他們卻在尋歡作樂,熱鬧非常,彈奏著一種很特別的吉他,銅質的琴弦,透過小小的氣窗,傳出錚錚的樂聲。

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坐落在很少有人去的季洪諾夫大街和馬爾丁諾夫大街拐角處的一座矮矮的平房。我是在謝肉節[35]前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來到這裏的,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聲音,透過方形的小氣窗,隨著暖烘烘的氣流傳了出來,它仿佛是一位體格健壯、心地善良的人閉著嘴巴哼唱出來的,聽不清楚歌詞,但歌曲我感到非常熟悉,而且明白易懂,盡管有一種弦樂器的聲音使人很難聽下去,因為它總是令人討厭地連連打斷他的歌聲。我坐在防護欄上,心想,這聲音肯定是一種音量特大的什麽琴發出來的,真讓人有些受不了,因為聽起來耳朵幾乎都被震疼了。這琴聲有時是那樣強勁,好像整座房子都被震得直顫抖,窗上的玻璃嘩嘩直響。雨水從屋頂上往下滴,淚水從我眼睛裏往下流。

“你待在這兒幹什麽?”

“聽音樂。”我解釋說。

“未必吧!走開……”

我繞著這個小區,迅速跑了一圈,又回到了窗下這個地方,但這座房子裏已經沒有人演奏了,人們的歡聲笑語從氣窗口裏源源不斷地傳到大街上,而且這聲音聽起來跟剛才那種悲悲切切的音樂截然不同,我仿佛置身夢中。

後來幾乎每個星期六我都到這座房子跟前來,但是隻有一次,是個春天,我在那裏又聽到了這個大提琴的聲音——它連續不斷地一直演奏到深夜。我回家後挨了一頓揍。

冬天的夜晚,有星光陪伴,在市內荒無人跡的大街上信步漫遊,這大大豐富了我的閱曆。我特意選擇那些距市中心較遠的大街,因為中心大街上的路燈多,東家的熟人可能會看見我,這樣東家就會知道我沒有去做夜禱,跑出去玩了。麻煩的是那些醉鬼、警察和“街頭”女郎。而在偏遠處的大街上,隻要窗戶沒有結冰,裏麵沒有掛窗簾,便可以往一樓的窗戶裏窺視。

從這些窗子裏可以看到許多畫麵:我看見人們如何做禱告、如何接吻、如何打架、如何玩牌,以及如何憂心忡忡地進行無聲的談話,在我的麵前,展現出的是一種無言的、像魚一樣的靜悄悄的生活,就跟花一盧布可以看一次拉洋片一樣。

我看見兩個女人坐在地下室的桌旁——一個很年輕,一個年長一些。坐在她們對麵的是一個頭發很長的中學生,他正在比比畫畫地給她們讀一本書。那年輕女子一邊聽,一邊緊皺雙眉,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那年長一些的——身材苗條,頭發蓬鬆,突然雙手捂著臉,肩膀抖動起來。這時那中學生趕緊把書撂下來。而當那個年輕女子拔腿跑出去後,中學生則跪倒在頭發蓬鬆的女子麵前,而且開始親吻她的雙手。

我在另一個窗口裏看見一個滿臉大胡子的高個子男人,讓一個穿紅上衣的女人坐在他的膝蓋上,像哄孩子似的搖晃著她,而且張著嘴,瞪著眼,看上去在唱著什麽。這女人笑得渾身顫動,前仰後合,兩隻腳亂踢騰;他把她身子扶正後,又開始唱起來,而她也跟著大笑不止。我看了好長時間,當我明白他們準備通宵達旦地尋歡作樂時,我便走開了。

有好多類似的情景,我永遠都不會忘記,而且常常因為看得太入迷而誤了回家的時間。這引起了東家一家人的懷疑,他們總是問我:

“你去的是哪個教堂?是哪位神父主持的聖事?”

全市的神父他們都認識,知道什麽時候應該讀《聖經》的哪個部分。他們什麽都了解,所以,要戳穿我的謊言,對於他們來說,簡直太容易了。

“你等著瞧!上帝會懲罰你的,準會讓你變成個駝背,渾蛋!”

大齋第一周的星期日,老太婆攤煎餅,可是全煎糊了。她的臉被烤得通紅,憤怒地喊道:

“哎呀,真他媽見鬼了……”

這時,她忽然聞了聞煎鍋,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將煎鍋拿下來後,往地上一扔,號叫道:

“天哪,煎鍋上怎麽有葷腥味兒,這是犯忌諱的呀,一定是我星期一齋戒前沒有把上麵的油腥味燒幹淨,上帝啊!”

她雙膝跪下,流著眼淚乞求道:

“上帝啊,看在你受難的分上,請寬恕我這個死老婆子吧!上帝呀,就別懲罰我這個老糊塗了吧……”

攤出來的煎餅都喂狗了,煎鍋又重新被烤了一遍,可是兒媳在吵架時對婆婆仍然不依不饒:

“您竟然在齋戒期間用有葷油的煎鍋攤煎餅……”

她們都把自己的上帝扯到各種家務瑣事中來,扯進各人狹小的生活圈子裏來——這樣一來,原本單調乏味的生活便具有了外在的意義和重要性,仿佛她們每時每刻都在為至高無上的力量服務。這種把上帝牽扯進無聊瑣事的做法,使我精神上感到很大壓抑,我不由自主地總是往身邊的各個角落裏察看,感到自己無時不在受到一種無形的監視,每到夜間,我就被恐懼所籠罩,令人心驚膽戰——這種恐懼來自廚房的一個角落,因為那裏,在黑黢黢的聖像前,供奉著一盞永不熄滅的長明燈。

碗架旁邊有一個大窗戶,一根立柱把窗子分為兩半。深不見底的藍色大空洞正在向窗內窺視,看來,這座房子、廚房和我,統統都在這個大空洞的邊緣上掛著,隻要稍一晃動,都會跌入冷風颼颼的藍色大空洞,與眾星擦肩而過,飛向遠處,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悄無聲息,像石沉大海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久久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不敢翻身,等著看可怕的死亡降臨。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醫治好這種恐懼的了,但我很快就康複了。不用說,我外婆的慈善的上帝在這方麵幫了我的忙,而且我想,當時我已經悟出了一個簡單的真理:我尚未做過任何壞事,無罪受罰——這不符合法律,而別人的過失——不該由我負責。

午禱時間我也跑出去玩了,尤其是在春天,它那不可抗拒的力量,決不會放我去教堂的。要是他們給我兩盧布的燈油錢,那會把我徹底給害了:我會用這錢去買羊拐子,然後整個午禱時間全用來玩它了,不用說,回家的時間肯定要晚。而有一次,我竟然把給我買追薦亡魂名錄和聖餅用的十盧布全都輸掉了,無奈之下,我隻好偷了教堂執事從祭壇上撤下來的別人的聖餅。

大齋期間,我不得不齋戒,於是我便到我們的鄰居、多裏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36]那裏去懺悔。我原以為此人非常嚴厲,過去我個人有許多對不住他的地方:我用石頭砸過他家花園的涼亭,專門和他的孩子們作對,總之,他可以向我提起不少引起他不快的種種舉動。這使我感到很難為情,因此,當我置身那座簡陋的教堂,排隊等候懺悔的時候,我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動。

但多裏梅東特·波克羅夫斯基神父熱情地歡迎了我,很隨和地驚叫道:

“哎呀,我的鄰居來了……喏,請跪下來!你有什麽罪呀?”

他把一塊沉甸甸的絲絨布蓋在我頭上,迎麵撲來的蜂蠟和神香的氣味,使我一時喘不過氣來,說話都有些困難,而且,我也不想說了。

“你聽大人們的話嗎?”

“不。”

“你要說‘我有罪’!”

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說:

“我偷過聖餅。”

“是嗎——怎麽偷的?在什麽地方?”神父想了一下,不慌不忙地問道。

“三聖徒教堂,聖母節教堂和尼古拉教堂……”

“嗯,嗯,各個教堂都偷過!這個,小老弟,這可不好,這是一種罪過,你懂嗎?”

“我懂。”

“你要說‘我有罪’!真是不長記性。你偷出來是要吃嗎?”

“有時候是為了吃,再不就是玩拐輸了錢,可我必須得把聖餅帶回家,所以,我才去偷……”

多裏梅東特神父開始喃喃地說些什麽,聽不清楚,而且顯得很疲勞。後來他又提了幾個問題,突然,他嚴厲地問道:

“你讀過地下出版物嗎?”

我一下子沒聽明白他問的這個問題的意思,就反問了一句:

“什麽地下出版物?”

“就是禁書,你讀過嗎?”

“沒有,什麽禁書也沒讀過……”

“你的罪過已經被寬恕了……快起來吧!”

我驚訝地看了看他的臉——一副若有所思、樂善好施的樣子。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非常慚愧,因為讓我來懺悔時,東家家裏人說了許多關於懺悔的駭人聽聞的話,他們勸我一定要老老實實地懺悔自己所有的罪過。

“我朝您的涼亭扔過石頭。”我說。

神父抬起頭,說道:

“這樣也不好!去吧……”

“我還打過您的狗……”

“下一位!”多裏梅東特神父向我身後看了看,喊道。

我走了出來,心裏有一種上當受騙和被愚弄的感覺,因為我原以為懺悔是件非常可怕的事呢,可結果並不可怕,甚至沒有多大意思!隻有關於我看沒看過禁書的問題還有點意思。我想起了那個在地下室給兩個女人讀書的中學生,還想起了“好事兒”——他同樣有許多很厚的黑皮書,還有些我看不懂的插圖。

在教堂圍牆旁邊,一大群工人師傅興高采烈地在玩羊拐。我想,待會兒再去領聖餐也不遲,於是,我便對那些玩拐的師傅們說:

“算我一個吧!”

“要參加玩,得交一盧布。”一個棕紅色頭發的麻臉師傅態度傲慢地說。

但我也毫不示弱,說:

“左手第二對,押三盧布!”

“把錢放上!”

於是賭局便開始了。

我把十五戈比的輔幣換開,在一長排下賭注的地方,把三盧布押在一對羊拐處——誰要是擊中這對羊拐,誰就把錢贏去;要是擊不中,他就輸三盧布。我很走運:有兩個人擊打我的賭注,結果都沒有擊中,最後我從兩個大老爺們兒手裏贏了六盧布。這大大提高了我的士氣……

不過有一個玩拐的卻說:

“盯住他,夥計們,別讓他贏了錢就跑……”

這話讓我非常生氣,盛怒之下,我粗聲大氣地甩了一句:

“左邊最邊上的一對,我押九盧布!”

但我這句話並沒有給玩拐的人留下明顯的印象,隻有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男孩做出了回應,他警告說:

“當心點,這家夥手氣特別好,他是茲韋茲金大街的製圖員,我認識他!”

一個瘦瘦的工人師傅——從身上的氣味判斷,是個皮匠,他挖苦地說:

“鬼機靈[37]?好哇……”

他對準我的賭注,用一隻灌了鉛的羊拐打了過去,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他彎下身問我:

“會哭鼻子嗎?”

我回答說:

“最右邊的那一注——三盧布!”

“同樣得歸我。”皮匠誇口說,但是他卻輸了。

做莊家不能一連超過三次,於是我開始擊打別人的賭注,這樣我又贏了四盧布和一堆羊拐。但是,當再次輪到我坐莊時,我押了三次注,而且錢都輸光了。不過正好,這時午禱已經結束,鍾聲響起,人們紛紛走出教堂。

“結婚了嗎?”皮匠問道。他想抓住我的頭發,但是我一掙脫,跑開了。我追上一個身穿節日盛裝的小夥子,彬彬有禮地問他:

“您領聖餐了嗎?”

“領了,怎麽?”他一臉懷疑地看著我回答說。

我求他給我講講聖餐是怎麽領的,領聖餐時神父都說些什麽,當時我應該做些什麽。

小夥子嚴厲地把眉頭一皺,用嚇人的聲音喊道:

“領聖餐時你玩兒去了吧,異教徒?哼,我什麽都不告訴你,等著你父親扒你的皮吧!”

我跑回家去,相信他們一定要問我,而且肯定會知道我根本沒有去領聖餐。

但老太婆向我打過招呼後,隻問了一件事:

“給了五盧布。”我順口說道。

“給他三盧布就可以了,另外兩盧布自己留下,你也真是!”

春天到了。大自然每天在變換新裝,一天比一天更鮮豔,更宜人。鮮嫩的小草和白樺樹的新綠,散發出醉人的清香。新春使人迫不及待地想到野外去,仰麵朝天地躺在暖洋洋的大地上,傾聽百靈鳥的歌唱。可是我呢——卻在清洗冬季的衣裙,把它們一一裝進箱子,將一張張的煙葉撕成碎片,清除家具上的灰塵,從早到晚,淨幹些我不喜歡、也沒必要的事情。

空閑的時候,我完全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我們這條街,單調無聊,空空****,往遠處走,又不讓去。院子裏都是些性情暴躁、精疲力竭的掘土工和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廚娘與洗衣女工。每天晚上,他們這群打情罵俏的狗男女,全都在一起鬼混——我感到非常反感和氣憤,真想變成個瞎子,眼不見為淨。

我拿著剪刀和五顏六色的紙張來到閣樓上,將這些紙剪成各種花邊圖案,作為裝飾,把它們貼在房梁上……也算是我消愁解悶的一種方法。我心煩意亂,總想跑到一個什麽地方去,那裏的人們能夠少喝點酒,少吵點架,大家不再那麽喋喋不休地向上帝抱怨個沒完,不再那樣動不動就欺侮人,吹胡子瞪眼睛地責罵人。

星期六複活節那天,人們把弗拉基米爾聖母顯靈的聖像從奧蘭斯基修道院迎到市內,聖像在城裏要留置到六月中旬,而且要對各家各戶和各個教區的所有人家進行巡訪[39]。

在一個平常日子的上午,聖像光臨我們東家家。當時我正在廚房裏擦洗銅餐具,年輕的女主人從房內驚慌失措地喊道:

“快打開大門,奧蘭斯基修道院的聖母到了!”

我趕緊跑下樓——身上很髒,一手的油汙與磚粉——打開大門。一位年輕修士一手掌燈,另一隻手提著香爐,小聲抱怨說:

“還在睡懶覺呀?快來幫一把……”

兩位居民沿著狹窄的樓梯把沉重的神龕抬了進來,我用兩隻髒手和肩膀從旁幫他們抬著,後麵是一些體態笨重的修士。他們邁著沉重的步子,一臉不樂意的樣子,甕聲甕氣地唱道:

“至高無上的聖母啊,請為我們向上帝祈禱吧……”

我一想,糟了——

聖母肯定會怪罪我,因為我抬她時,身上這麽髒,我的手肯定會爛掉……

他們把聖像供奉在前廳一角的兩把椅子上,椅子上麵鋪著幹淨的床單,神龕兩邊各有一名修士守護著;兩位修士年輕英俊,像天使一般眉清目秀,喜氣洋洋,一頭蓬鬆的秀發。

他們開始做禱告。

“啊,萬民頌揚的聖母呀,”一個大個子神父聲音高亢地唱道,同時伸出一個發紅的手指頭,去觸摸被他的蓬鬆頭發遮著了的胖耳垂。

我喜歡聖母。聽外婆說,大地上所有的鮮花和歡樂,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聖母為救助窮人而撒播的。後來,該去吻聖母的手了,因為沒看見大人們是怎樣做的,我便戰戰兢兢地吻了吻聖母像的臉和嘴唇。

有人一把將我推到門口的一個角落裏。我不記得修士們是怎樣把聖像抬走的了,但我記得很清楚:我坐在地板上,東家一家人圍著我。他們驚恐萬狀,同時又憂心忡忡地議論紛紛:現在該拿我怎麽辦呢?

“應該跟神父談談,他學問大,見多識廣。”東家說,而且毫無惡意地罵我道:

“真是不懂事,難道你不知道不能直接親吻嘴唇嗎?還在……學校裏念過書哩……”

有好幾天,我都覺得自己要大禍臨頭,在劫難逃——那會是怎麽樣呢?我用髒手抬過神龕,吻聖像又越了軌——這事是絕不會就此拉倒的,不會放過我的!

但看來聖母寬恕了我出於真誠愛戴而無意間犯下的過失。要麽就是她的懲罰非常輕微,以致經常受到好心人懲罰的我,沒有怎麽感覺出來。

有時候,為了氣氣東家的老太婆,我痛心疾首地對她說:

“聖母顯然把懲罰我的事給忘了……”

“你等著吧,”老太婆惡狠狠地說,“還早著呢……”

我用粉紅色的茶葉包裝紙、錫箔紙、樹葉及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貼成各種圖案花紋,把閣樓的房梁裝飾起來,同時,我用教堂唱詩班的曲調,把我臨時想到的內容隨口唱了出來,就跟卡爾梅克人在旅途中邊走邊唱一樣:

我坐在閣樓上,

手中的剪刀忙,

剪紙不停手,

心裏憋得慌!

假如我是條狗——

就撒腿跑四方,

如今遭人罵:

你小子,別輕狂,

若不想皮肉苦,

那就別聲張!

老太婆看了看我手裏的活計,搖搖頭,嘿嘿一笑,說:

“你若把廚房也這樣裝飾一下就好了……”

有一次,東家來到了閣樓上,他看了看我的這些布置,歎口氣說:

“你呀,彼什科夫,你這人還挺有意思的,真是見你的鬼了……你真的想當魔術師嗎?簡直讓人琢磨不透……”

他給我一枚尼古拉時期[40]發行的很大的五戈比的硬幣。

我用細鐵絲將硬幣纏起來,把它像勳章一樣懸掛在我那花花綠綠的裝飾品中最顯眼的地方。

但是一天後,這枚硬幣便不見了,纏著它的鐵絲也不翼而飛,我深信:是老太婆把它給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