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弟弟科利亞,像一顆微弱的星星,在晨曦中無聲無息地泯滅了[17]。外婆、弟弟和我,就睡在一個小幹草棚的柴火堆上,上麵鋪了些各種破布。緊挨著我們的是一道用邊腳木料搭建的漏孔的牆,隔壁就是東家的雞舍;到了晚上,我們就聽見那些吃得飽飽的雞臨睡前不斷抖動身上的羽毛,發出咯咯的叫聲。早晨,金雞報曉的聲音能夠把我們全都吵醒。
“哦,真該把你碎屍萬段!”外婆被吵醒時抱怨道。
我已經醒了過來,眼看著金色的陽光,透過幹草棚的隙孔,直接照射到我的**。陽光裏飄浮著一粒粒銀白色的灰塵,它們仿佛就是童話故事中的一個個單詞。老鼠在柴火堆裏窸窣作響,翅膀上長著黑色斑點的紅色小甲蟲奔跑個不停。
有時,為了避開雞舍那令人窒息的惡臭,我走出幹草棚,爬到棚頂上,觀察這棟房子裏的人如何陸續醒來。他們一個個人高馬大,好像都沒有長眼睛似的,睡了一覺後,身體都發福了。
瞧,船工費爾馬諾夫從窗口裏探出頭來,這是個喜歡喝悶酒的家夥,一頭亂發。他用腫得眯成一條線的眼睛望著太陽,像野豬一樣不斷地哼哼著。這時我外公跑到院子裏,兩手梳理著棕紅色的頭發,正急著要去浴室衝涼水澡。房東家那個喜歡饒舌的廚娘,很像一隻布穀鳥,鼻子尖尖,一臉的雀斑;而房東本人則像一隻很肥的老鴿子,而且所有的人,都使人想起了各種鳥禽、動物和野獸。
早晨是那麽親和可愛,明媚清雅,但我卻感到有些悶悶不樂,很想到野外沒人的地方去走走——因為我知道,人們像往常一樣,照例會把一個非常美好的日子搞得烏七八糟。
有一次,我正躺在棚頂上,外婆喊我下來,她衝著自己的床鋪點了點頭,輕聲說:
“科利亞——他死了……”
這孩子從枕頭上搭的一塊紅布上出溜下來,躺在一塊毛氈上,光著身子,身上有點發青,小襯衣卷到了脖子上,鼓起的肚子露在外麵,兩條小腿彎著,上麵長滿了膿包瘡;他的兩隻手奇怪地插在腰下,好像他想抬起身來似的。他的頭稍稍向一邊歪著。
“謝天謝地,他終於走了,”外婆一邊梳頭,一邊說,“這個病秧子還能有多大活頭?”
外公跌跌撞撞,像跳舞似的走了進來。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個指頭摸了摸這孩子閉著的眼睛。這時外婆生氣地說:
“不洗手就**?”
外公嘴裏嘟囔著說:
“唉,人生在世……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最後還不是這麽回事兒……”
“清醒清醒吧。”外婆沒讓他說下去。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向院子裏走去,嘴裏說:
“我可沒有錢來安葬他,你自己看著辦吧……”
“呸,你這個倒黴的老東西!”
我走了出去,傍晚前我一直沒回家。
科利亞是第二天上午安葬的,我沒有去教堂。整個做彌撒期間,我一直在被掘開的母親的墳墓旁邊坐著,雅茲的父親和一條狗跟我在一起。雅茲的父親挖墓收費很低廉,這一點,他老是在我麵前誇耀。
“我這完全是看在熟人的麵子上,否則我得收一盧布……”
我看了看發黃的墓坑,一股難聞的氣味迎麵撲來;我看見了周圍潮濕、發黑的棺材板;我稍微一動,棺材四周的沙土便紛紛落下,一直滑落到坑底,坑壁上留下一道道流沙的痕跡。我故意搖動幾下,想讓沙土把這些木板掩埋起來。
“別胡鬧。”雅茲的父親說,一麵抽著煙。
外婆雙手捧來一口白色的小棺材,“窩囊廢”跳進墓穴,接過棺材,把它並排安放在黑色棺材板的旁邊,然後從墓穴裏爬上來,用腳和鐵鍬往墓穴裏填埋沙土。他的煙鬥像手提香爐似的,一直香火不斷,煙霧繚繞。外公和外婆也在默默地幫助他掩埋。現場既沒有神父,也沒有乞丐,在林林總總的十字架當中,隻有我們四個人的身影。
外婆給守墓人錢時,抱怨說:
“你畢竟還是動了瓦裏婭的棺材……”
“不動怎麽辦呢?就這已經多占了別人家的地皮。動這麽一點兒沒關係!”
外婆向墳墓深深一拜,頭都快挨著地麵了;她先是抽抽搭搭,然後號啕大哭,之後才動身離去;外公跟在她後麵,用帽簷遮住眼睛,不時扯動一下他那件舊常禮服。
“種子都播在荒地上了。”外公突然說了一句,接著便向前跑去,像耕地時跟在農民身後的烏鴉一樣。
我問外婆:
“他這是要幹嗎?”
“隨他的便!他有他的想法。”外婆回答說。
天氣很熱。外婆吃力地走著,兩隻腳陷在熱烘烘的沙地裏。她不時地停下來,用手絹擦擦臉上的汗水。
我鼓足了勇氣,問她:
“墓穴裏那黑的東西是母親的棺材嗎?”
“是啊,”外婆生氣地說,“狗東西……一年還不到,瓦裏婭便腐爛了!這都因為是沙土地的緣故——滲水。要是黏土可能會好一些……”
“所有的人都會腐爛嗎?”
“所有的人。隻有聖徒們不會……”
“你——肯定不會腐爛!”
她停下來,正了正我頭上的便帽,態度嚴肅地跟我說:
“別想這種事,沒必要。聽見了嗎?”
但是我想:死亡——這太讓人難受和討厭了!簡直令人無法接受!
我心裏非常不好受。
回到家時,外公已經準備好茶炊,桌子都擺好了。
“喝點茶吧,這不——天氣太熱啦,”他說,“我這是用自己的茶葉煮的。夠大家喝了。”
他走到外婆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怎麽樣,老婆子,啊?”
外婆揮了揮手:
“有什麽好說的!”
“這不就結了!上帝在衝我們發怒,把我們的親骨肉一個個地奪去……要是一家人能像五個手指頭那樣,結結實實地活著……”
很久以來他都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說話了。我聽他說著,指望他老人家能夠消除我內心的淒苦,使我忘掉那發黃的墓穴和裏麵一塊塊又黑又濕的棺材板。
但是外婆嚴厲地打斷了他的話:
“別說了吧,老頭兒子!這話你說了一輩子了,可有誰因此好過一點了嗎?你這一輩子都在吃我們大家,就像鐵鏽在腐蝕鋼鐵……”
外公幹咳幾聲,清理清理嗓子,看了外婆一眼,沒有再說話。
傍晚,在大門口,我愁眉苦臉地把上午看到的情況告訴了柳德米拉,但這並沒有給她留下什麽明顯的印象。
“當孤兒的日子要好過一些。要是我父母都死了,那我就把妹妹交給哥哥照看,我自己這輩子就在修道院過了。我能到哪兒去呢?嫁人——不合適;瘸著腿——又不能工作。生出來的孩子再都是些瘸子……”
她說得很理智,跟我們街坊的婦女們講的一樣;應該說,從這天晚上起,我對她便失去了興趣,加上生活也發生了變化,我見到這位女友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弟弟死後沒幾天,外公跟我說:
“今天你早些睡,明兒天一亮我就叫醒你,咱們到林子裏砍柴去……”
“那我就——采藥去。”外婆說。
離鎮上大約三俄裏遠,有一塊沼澤地,那裏生長著很大一片雲杉和白樺林。林子裏有許多朽木與枯枝,林子一頭連著奧卡河,另一頭連著去莫斯科的公路,公路那邊仍然是森林;林中水木清華,綠草如茵,上麵鬆林如蓋,高聳入雲,人稱“薩韋洛夫鬃崗”[18]。
這片林產歸舒瓦洛夫伯爵所有,但卻保護不善,庫納維諾的居民們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家產,經常去撿拾幹樹枝,砍伐枯木,有機會的話,對活樹也不放過。每到秋天,為了儲備過冬的木柴,人們腰裏帶著斧頭、繩子,成群結隊地湧向林子。
天剛放亮,我們三個人便出發了,沿著滿是露水的白蒙蒙的綠色田野走著。我們的左邊是奧卡河,在奧卡河的對岸,一輪懶洋洋的俄羅斯太陽,在紅色的佳特洛夫山的山坡和白色的下諾夫戈羅德城市的上空,在滿園青翠的山崗和教堂的金光閃閃的圓頂上緩緩地升起[19]。輕輕的河風從平靜、渾濁的奧卡河上徐徐吹來,金色的毛茛在晨露的重壓下隨風搖動,淺紫色的風鈴草悄無聲息地低垂著腦袋,五顏六色的蠟菊,單調地佇立在貧瘠的草地上,擁有“夜美人”之稱的石竹花,綻開了它那鮮紅的星狀花朵……
黑壓壓的林木正在向我們走來。張開翅膀的雲杉,像一隻隻大鳥;白樺樹則像一個個姑娘。田野裏彌漫著一種窪地沼澤的酸腐氣味。我的狗在我身邊跟著我,它伸著粉紅色的舌頭,不時地停下腳步,左聞聞,右嗅嗅,迷惑不解地搖動著它那狐狸般的腦袋。
外公穿著外婆的短棉被,戴一頂沒有帽簷的舊帽子,眯縫著眼睛,也不知衝什麽在滿臉堆笑;兩條小細腿像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外婆穿一件藍上衣、一條黑裙子,頭上紮了條白頭巾,一路上健步如飛,很難趕上她。
森林越來越近了,外公的情緒隨之也高漲起來,他用鼻子深深地往裏吸著氣,清理一下自己的喉嚨;起初是斷斷續續地,含混不清地在說些什麽,後來便像喝醉了酒似的,說得興高采烈,可漂亮動聽了:
“森林是上帝的花園。它們不是由誰栽種的,是上帝的一陣風,上帝嘴裏哈出的一口仙氣……以前,年輕的時候,我在日古利[20]拉過纖……哎呀,列克謝,你可想象不到當時我受的那份罪呀!奧卡河兩岸的森林——從卡西莫夫到穆羅姆,或者跨過伏爾加河,一直到烏拉爾,全是大片的森林,沒錯!無邊無際,巍峨壯觀……”
外婆斜眼看著他,一麵向我遞著眼色;而他卻磕磕絆絆地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嘴裏一麵絮絮叨叨,他那些幹巴巴的詞兒,全都印在了我腦子裏。
“我們從薩拉托夫把一艘運油的大帆船往馬卡裏亞的集市上拉。我們的管事叫基裏洛,是普列赫人,而船老大是一個來自卡西莫夫的韃靼人,好像是叫阿薩夫……我們拉到日古利時,忽然刮起了頂頭風——我們累得精疲力竭,兩條腿都邁不動了,走起來一搖三晃的,於是我們便上岸生火煮飯。而當時是五月天氣,伏爾加河水急浪大,波濤滾滾,像成千上萬隻白天鵝,一路嬉戲打鬧著湧往黑海。日古利層巒疊嶂,綠水青山,千岩競秀,直插雲天。藍天白雲,像放牧的畜群;金色的陽光,灑滿大地。我們一麵休息,一麵欣賞美景,彼此間的關係也和睦起來;河麵上寒風凜冽,砭人肌骨,河岸上則溫暖如春,香氣襲人!傍晚時分,我們的基裏洛——一個非常嚴厲,且上了歲數的男人——站起身來,摘下帽子,對大夥說:‘喏,小夥子們,我不再當你們的頭了,也不再是你們的用人了,你們自己走自己的路吧,我要到森林裏去了!’我們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怎麽回事,為什麽?麵對東家,沒有一個領頭人怎麽能行呢——不能群龍無首呀!雖說是伏爾加河,但即使是陽光大道,也可能會迷路的。人是沒有理性的野獸,對他——有什麽好可憐的?我們都嚇壞了。可他仍然我行我素,說:‘我不願再這樣生活下去,當你們的放牧人,我要到森林裏去!’我們有些人本來就想揍他一頓,再把他捆起來,可是另外有些人對這件事經過考慮,喊道:‘等一等!’這時,那個當船老大的韃靼人也跟著喊道:‘我也要走!’這下子可糟了。這個韃靼人隨船已經跑了兩趟,東家一分錢沒給——這在當時可是很大一筆錢,現在跑的是第三趟,正在途中!大夥爭呀,吵呀,一直鬧騰到晚上。入夜前有七個人已經走了,我們——不是十六個,就是十四個——留了下來。瞧,這都是森林惹出的事!”
“他們都去當了強盜?”
“也許當了強盜;也可能隱居起來了,這樣的事,當時也弄不清楚……”
外婆在畫著十字。
“至高無上的聖母啊!一想到人,就覺得他們怪可憐的。”
“大家都隻有一個腦袋——要看魔鬼把他們往哪兒引了……”
我們沿著潮濕的小路進森林,周圍沼澤地裏有許多草墩子和枝葉凋落的雲杉。我覺得這樣非常好——進森林後就永不再離開,就像來自普列赫的船上的管事基裏洛那樣。森林裏沒有人撥弄是非,沒有人打架鬥毆,也沒有人酗酒鬧事;在這裏,像外公那樣令人討厭的見錢眼開的事,像母親的墳墓以及一切使人感到憤憤不平,感到心靈備受壓抑的嚴重煩惱,都可以統統忘掉。
在一塊幹燥的地方,外婆說:
“該吃點東西了,坐下來吧!”
外婆的籃子裏有麵包、蔥頭、黃瓜、鹽和用布包著的奶渣;外公看著這些東西,顯然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兩隻眼睛直眨巴。
“我可沒帶什麽吃的,哎呀,老婆子這人真實誠……”
“夠大家吃的……”
我們坐下來,背靠著可以做桅杆用的古銅色的鬆樹幹上,空氣裏散發出一種鬆脂的氣味。荒郊野外,清風吹來,木賊草隨風搖擺。外婆用髒兮兮的手采摘著藥草,一麵給我們講述金絲桃、藥慧草、車前草的療效,介紹綿馬草、粘柳蘭和落滿塵土的千屈菜的神奇功效。
外公在砍伐枯樹枝,我應該把它們歸攏在一塊兒,可是我卻跟著外婆,不知不覺走到了密林深處。她敏捷地穿行於巨大的樹幹之間,像潛水一樣,俯身在落滿針葉的地麵。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我們又來早了——蘑菇不會很多!上帝啊,你可沒有怎麽善待窮人呀,對於窮人來說,蘑菇已經是美味佳肴了!”
我默默地跟在她身後,一路小心謹慎,不想讓她看見我,因為我不願意打擾她跟上帝、藥草和青蛙說話……
但她還是看見了我。
“你從外公身邊跑開的吧?”
這時,她衝著黑色的土地深深一鞠躬,麵前的大地,青山綠水,風光旖旎,好像是披了一件花團錦簇的袈裟。她說,有一次,上帝對人們大發雷霆,於是便下起傾盆大雨,把一切生靈全都淹沒了。
“然而大慈大悲的聖母,事先采集了各類種子,放入籃子裏,藏了起來,然後懇求太陽說:請把大地都曬幹吧,人們為此會對你歌功頌德的!太陽把大地曬幹了,於是聖母便播下了她事先藏起來的種子。上帝一看,大地又複蘇了,生機盎然:青草、牲畜、人類,應有盡有!他說:這是誰幹的?竟敢違抗的我意誌!這時聖母當即向他表示懺悔,此前,上帝眼瞅著大地已變成不毛之地,已經感到於心不忍,於是便對她說:你做得很對!”
我喜歡這個故事,但又覺得很奇怪,便一本正經地問道:
“難道真的是這樣嗎?聖母可是在洪水泛濫之後很久才誕生的呀!”
這時外婆感到非常驚訝:
“這是誰告訴你的?”
“學校的書上這樣寫的……”
她聽後,放下心來,勸我說:
“別信這些,把它忘了吧,把書也扔了;那些書都是胡說八道!”
然後她輕聲地、開心地笑了:
“他們淨在瞎編,這些傻瓜!上帝確實是有的,哎喲,可是他沒有母親呀!那他是誰生的呢?”
“不知道。”
“好哇!學來學去,就學會了個‘不知道’!”
“神父說,聖母是由約雅敬和亞拿生的[21]。”
“這麽說,她應該叫馬利亞·約雅敬了?”
外婆已經生氣了,她站在我麵前,嚴厲地看著我,說:
“你要是再這麽認為,我可要揍你了!”
但過了一會兒,她跟我解釋說:
“聖母一直就有,她誕生得比誰都早!是她生了上帝,可是後來……”
“那耶穌基督呢?”
外婆不吭聲了,尷尬地閉上了眼睛:
“耶穌基督嘛……是啊,是啊,怎麽解釋呢?”
一看就知道,我勝利了,在神的隱秘的問題上我把外婆給問住了,但我心裏卻感到很不舒服。
我們繼續往森林深處走,來到一個光線幽暗的地方,金色的陽光都被林木切割成了碎塊。溫暖舒適的林子裏,有一種特殊的喧鬧聲,它能夠使人心潮起伏,浮想聯翩。交嘴雀啾啾亂叫,小山雀嘰嘰喳喳,布穀鳥咕咕地笑,金黃鸝嚦嚦地叫;愛攀比的蒼頭燕雀唱不完內心的妒忌,怪模怪樣的鬆雀鳥叫起來簡直是憂心忡忡,沉吟不絕。一個個碧綠的小青蛙在腳下蹦來跳去;一條遊蛇盤臥在樹根間,昂起金黃的小腦袋,在窺視著它們。一隻小鬆鼠吱吱地叫著,那蓬鬆的大尾巴在鬆枝間一閃而過。可看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我真想接著再看下去,繼續往前走。
在鬆樹的枝幹間,顯現出我們清澈透明而又虛無縹緲的巨大身影,接著便消失在鬱鬱蔥蔥的綠葉之中;透過這些枝葉,可以望見頭上的藍天白雲。腳下的青苔像一塊豪華的地毯,上麵繡著一叢叢的紅橘和一串串幹紅莓;石生懸鉤子在草叢中顯得特別醒目,像一滴滴的鮮血,那濃鬱的蘑菇香味使人垂涎欲滴。
“至高無上的聖母啊,世間的明燈。”外婆一麵歎息,一麵禱告。
她置身林海,儼然是周圍一切的主宰和親人。她行走起來像一頭母熊,什麽都看得見,對什麽都讚不絕口,感激涕零。由於她好像給森林中帶進了一股暖流,被她踩倒的青苔,轉眼間便又直立了起來,這情景我看著心裏特別高興。
我一邊走,一邊想:當一名強盜倒是不錯,可以劫富濟貧,讓人人有飯吃,日子快快活活,不相互忌妒,也不再像惡狗那樣,互相撕咬打鬥。還有,要是能夠走到外婆的上帝那裏,走到她的聖母那裏,將人世間的全部真情都告訴他們,這該有多好,就說人們的日子過得很苦,他們自生自滅,被埋葬在貧瘠的沙土地裏,忍氣吞聲,草草了事。總之,世上有太多的不公正,而這根本就沒有必要。如果聖母信得過我,那就請她給我智慧,讓我能夠把所有的事情另做一番安排,將事情辦得好一些,讓人們聽信我的話,我一定會去探索改善生活的辦法!至於我年紀尚小,這算不了什麽,耶穌基督當時比我也不過隻大一歲,可連聖賢們都聽他的……[22]
有一次,我隻顧著想事了,不小心踩進一個深坑裏,腰被樹枝劃傷了,後腦勺也給碰破了。我坐在坑底,裏麵又冷又髒,盡是些像樹脂一樣的黏糊糊的東西。我感到奇恥大辱,可我自己又爬不上來;喊外婆吧,又不好意思。不過最後我還是喊了。
外婆很快就把我拽了上來,她畫著十字說:
“謝天謝地!還好,這個熊窩是空的,要是熊主人在裏麵那還得了?”
這時,外婆又哭又笑。後來,她把我帶到一條小溪邊,給我洗了洗傷口,用一些能夠止痛的樹葉敷在上麵,用自己的襯衫包紮好,然後領我去一個鐵路崗亭,由於體力不支,回家時我已經走不動了。
我幾乎天天都在懇求外婆:
“我們到林子裏去吧!”
她答應得倒很爽快,於是我們就這樣度過了整個夏天,直到秋末。我們采集藥草、漿果、蘑菇和榛子。外婆把采到的東西拿去賣掉,我們就用這點錢來糊口。
“吃閑飯的家夥!”外公尖著嗓子說,盡管我們根本沒吃過他的麵包。
森林給了我心情平靜與舒暢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我的一切苦惱都消失了,不愉快的事情也都忘記了。與此同時,我的感覺變得特別靈敏:聽覺和視力更敏銳了,記憶力也增強了,對事情的感悟更深刻了。
外婆使我越來越感到驚訝,我一向認為外婆是世界上最高尚、最善良和最聰明的人,而且,她也在不斷增強著我的這一信念。有一天傍晚,我們采集完白蘑菇,走在回家的路上,離開林子時,外婆坐下來休息一下,我則到樹後看看會不會還有蘑菇。
突然,我聽見了她的聲音,一看:她正坐在路邊,不慌不忙地在削去蘑菇的根,一條很瘦的灰毛狗,伸著舌頭,站在她身邊。
“去吧,快走開!”外婆說,“乖乖地走吧!”
不久前,瓦廖克把我的狗給害死了,我很想把這條新的狗收養下來。我跑到路邊,那狗莫名其妙地拱起身子,伸直脖子,一雙饑餓的綠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便夾著尾巴跑進林子去了。它的樣子不像是條狗,我一吹口哨,它立馬鑽進了灌木叢。
“看見了嗎?”外婆笑著說,“我最初看走了眼,還以為它是條狗呢,後來一看,它長的是狼的牙,脖子也是狼的脖子!我簡直被嚇了一跳,我說:‘喂,你要是隻狼,你就快走吧!’幸好夏天的狼比較溫馴……”
外婆在林子裏從來沒有迷過路,總能夠準確無誤地找到回家的路。她能夠根據草的氣味判斷出什麽樣的蘑菇長在這個地方,而什麽樣的蘑菇長在另外的地方,而且她經常考問我。
“鬆乳菇喜歡什麽樣的樹木?你怎樣區別食用菇和毒菇?什麽樣的蘑菇與蕨菜為伍?”
她根據樹皮上輕微的爪痕,便能夠向我指出樹上肯定有鬆鼠窩,我爬上樹去,把鬆鼠儲備過冬的榛子洗劫一空——有時從一個鬆鼠窩裏掏出的榛子有十俄磅之多……
後來,有一次,在我幹這種勾當的時候,一個獵人擊中了我左邊的身子,有二十七顆霰彈進入了我的體內;外婆用針從我身上撥取出了十一顆,其餘的在我皮下留了好多年,逐漸才被取了出來。
外婆很欣賞我對疼痛的忍耐力。
“好樣的!”她誇獎說,“能忍耐,將來一定有出息!”
每當她賣蘑菇和榛子攢下一點錢時,她便把它們作為“悄悄的施舍”,放在別人家的窗台上,而她自己,哪怕是節日,也穿得破破爛爛,補丁摞補丁。
“穿得不如一個叫花子,真叫我沒臉見人。”外公抱怨說。
“這有什麽關係,我既不是你女兒,又不是你未婚妻……”
他們吵架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我作的孽不比別人多,”外公委屈地說,“但遭到的懲罰卻比別人多!”
外婆故意氣他:
“鬼曉得誰應該遭什麽報應。”
然後外婆直接衝著我說:
“老頭兒子可怕鬼了!瞧他老得多快,都是給嚇的……唉,也真夠可憐的……”
一個夏天下來,我的身體結實多了,林中的活動,使我的性子也變野了,對於我的同齡人們的生活,對於柳德米拉,我已經失去了興趣。我覺得柳德米拉是個無趣的聰明人……
有一次,外公從城裏回來,渾身都濕透了——當時是秋天,而且下著雨。他站在門口,像麻雀一樣,抖了抖身子,得意洋洋地說:
“喂,吃閑飯的,準備明天去上工啦!”
“到哪兒去上工?”外婆氣鼓鼓地問道。
“到你妹妹馬特廖娜那兒,找她的兒子……”
“哎喲,老頭兒子,淨出壞點子!”
“閉嘴,蠢貨!沒準兒他能成為一名繪圖員呢。”
外婆一聲不吭地低下了頭。
晚上,我告訴柳德米拉,說我要進城去了,在那裏生活。
“很快我也會去那裏,”她心事重重地對我說,“爸爸想幹脆把我的一條腿鋸掉,這樣我就能變成一個健康人了。”
一個夏天,她人變瘦了,臉色有點發青,但眼睛卻變大了。
“你害怕嗎?”我問她。
“害怕。”她說著,流下了眼淚。
我沒辦法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到城裏去生活。我們垂頭喪氣地在一塊兒坐了很久,相互偎依著,一句話也不說。
若是夏天,我會勸外婆出去要飯的,就像她小時候那樣。也許還可以帶上柳德米拉——我用小車推著她……
但當時是秋天,外麵很潮濕,還刮著風,天空裏烏雲密布,大地眉頭緊鎖,泥濘而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