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公看見我回來時,他正跪著在院子裏用斧子砍一個木頭橛子。他揚起斧子,好像要扔到我頭上似的,後來,他脫下帽子,冷嘲熱諷地說:
“您好啊,主教大人閣下!榮歸故裏啦?喏,現在可好了,您想怎麽生活,就怎麽生活,沒錯兒!唉,我說你們這些人啊……”
“行了,行了。”外婆急忙說,一個勁兒地向他揮手。進屋後,她把茶炊放好,便說了起來:
“現在啊——你外公可是徹底破產了,原先是有幾個錢,全交給他的教子尼古拉生息去了,顯然,他連借條都沒讓人家打——我也不知道他們怎麽談的,隻知道他破產了,錢都沒了。這都是因為我們不幫助窮人,不可憐苦命者的結果,上帝肯定會想:幹嗎要賜福於卡希林一家人呢?他這樣一想,那什麽都完了……”
外婆回頭看了一眼,對我說:
“我一直在討好上帝,求他發點慈悲,對老爺子的懲罰不要太過嚴厲——因此,現在每天夜裏,我總是把自己的勞動所得,悄悄地施舍給別人。這不,你願意的話,咱們今天就去——我這兒有錢……”
這時外公來了,他眯著眼睛,問道:
“想去大吃大喝呀?”
“又不是吃你的,”外婆說,“要是願意,你跟我們一起去,有你吃的。”
他坐到桌旁,小聲說:
“給我倒杯茶……”
屋裏東西還是老樣子,隻有母親原先待的那個角落空****的,令人不免有些傷感。在外公床鋪上方的牆上,掛著一張紙,上麵用大號印刷體寫道:
至誠至信的耶穌救世主啊!願你神聖的名字每時每刻伴我一生。
“這是誰寫的?”
外公沒有回答;外婆等了一會兒,笑著說:
“這張紙值一百盧布呢!”
“不關你的事!”外公叫道,“我要把所有的東西都送給別人!”
“現在沒有東西可送了,有東西的時候——你不送。”外婆心平氣和地說。
“住嘴!”外公尖聲叫道。
這裏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
科利亞[10]躺在屋角大箱子上一個放內衣的籃子裏,這時他醒了過來,正從那裏向這邊張望,隱約可以看見他眼瞼下兩道藍色的眼縫。他變得更加蒼白、消瘦,更加萎靡不振了;他沒有認出我來,默默地轉過臉去,閉上了眼睛。
外麵有許多令人傷心的消息在等待著我:
維亞希爾死了,他是受難周[11]“出水痘死的”;哈比到城裏去了;雅茲失去了雙腿,不能出來玩了。黑眼睛的科斯特羅馬把這些消息告訴我後,氣鼓鼓地跟我說:
“小夥伴們死得也太快了!”
“不是隻有維亞希爾死了嗎?”
“反正都一樣:誰離開這條街,跟死了也差不多。剛成為朋友,才混熟不久,小夥伴們不是被送去打工,便是死了。最近你們院裏切斯諾科夫那裏新搬來一家人,姓葉夫謝延科;小夥子——紐什卡人——還不錯,人很機靈!他有兩個妹妹,一個還小,另一個是個瘸子,走路拄著拐,人長得挺漂亮。”
他想了想,又補充說:
“小兄弟,我和丘爾卡都愛上了她,我們老是吵架!”
“跟她?”
“哪能跟她呀?是我們倆之間。跟她很少吵!”
我當然也知道,一些大的男孩子,甚至成年男人,都會萌發愛情,我也知道這種事的粗俗含義。我心裏感到很不舒服,很為科斯特羅馬感到惋惜,看著他那笨手笨腳的樣子,一雙氣鼓鼓的黑眼睛,我感到心裏非常別扭。
那位瘸姑娘,是當天晚上看到的。她從台階上下來,往院子裏去,一不小心,拐杖從手裏滑脫了,她無可奈何地站在台階上,兩隻白璧無瑕的手緊緊地抓住護欄。她的身體既單薄,又虛弱。我本想幫她把拐杖撿起來,但是纏著繃帶的雙手不聽使喚,瞎忙活半天,心裏十分懊惱。她站在高處,輕聲笑道:
“你的手怎麽啦?”
“燙著了。”
“你瞧我,走路一瘸一瘸的。你是這個院裏的嗎?在醫院住了很久嗎?我在那裏可住過很——長時間!”
她歎了一口氣,又補充說:
“很長很長時間!”
她穿一件白連衣裙,上麵帶有淺藍色的馬蹄形花紋;裙子有點舊,但是幹幹淨淨;她的頭發梳得很整齊,一條又粗又短的辮子搭在胸前。她的眼睛大大的,神態嚴肅,其雙目心神恬然的深處閃耀著淡藍色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形銷骨立、鼻子尖尖的麵容。她露出甜甜的微笑,但是我不喜歡。她整個那副病態的模樣似乎都在說:
“請不要碰我!”
夥伴們怎麽能愛上她呢?
“我病了很久了,”她主動地說,而且好像有些自我誇耀,“一位女鄰居對我施了魔法,她跟我媽吵過架,為了報複我媽,便對我施了魔法……醫院裏很可怕吧?”
“是的……”
跟她在一塊兒感到有點別扭,我就回屋裏去了。
半夜的時候,外婆親切地把我叫醒了。
“咱們走吧,怎麽樣?為人多做善事,手能恢複得更快……”
她拉著我一隻手,像領瞎子似的,摸著黑往前走。漆黑的夜晚,潮氣襲人,風像奔騰的河水,不停地刮著,冷冰冰的沙子不斷地打在腿上。外婆躡手躡腳地走到市民住宅黑乎乎的窗戶前,在胸前一連畫了三個十字,將一枚五戈比的硬幣和三個小甜麵包放在窗台上,然後,再畫一個十字,看看沒有星星的夜空,小聲嘟噥著說:
“至高無上的聖母啊,幫助幫助人們吧!在您的麵前,我們都是有罪之人,聖母啊!”
我們走得離家越遠,周圍便顯得越發冷清,死一般的寂靜。夜空深不見底,漆黑一團,仿佛想永遠把月亮和星星藏匿起來。這時不知從哪裏躥出一條狗來,衝著我們,汪汪直叫。它的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被嚇得緊緊靠著外婆。
“沒關係,”她說,“這不過是一條普通的狗,現在不是魔鬼出沒的時候,因為公雞已經叫過了,對它來說,時間已經晚了!”
她把狗呼喚過來,撫摸著它,跟它說:
“當心點,小狗,別嚇著我的小外孫了!”
小狗在我腳邊蹭來蹭去,於是我們三個一塊兒往前走。外婆一次次地走到人家窗下,把要“悄悄施舍的東西”放在窗台上,放了十二次。這時天開始放亮,灰土土的房屋從黑暗中顯露了出來,像砂糖一樣潔白的納波爾教堂的鍾樓高高地聳立著;墓地用磚砌的花圍牆漸漸顯現了出來,很像一領千瘡百孔的破草席。
“我老太婆走累了,”外婆說,“咱們該回家啦!明天那些女人們醒來一看,哇,聖母娘娘給她們的孩子們送東西來了!當人們缺吃少喝的時候,這點東西還是挺管用的!唉,阿廖沙,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很艱苦,沒有人關心他們啊!
有錢人從來想不到上帝,
也從不考慮那可怕的審判,
窮人既不是他們的朋友;
也不是他們的同胞兄弟;
他們一心隻想聚金斂銀——
殊不知這金銀本身,
就是地獄裏焚燒他們的柴薪[12]!
事情就是這樣!人們活著,就應該彼此關愛,而上帝關愛所有的人!我很高興你又跟我在一起了……”
我心安理得地感到非常高興,隱隱約約地覺得,我和某種自己永遠無法忘懷的東西又融合在一起了。那條長一副狐狸嘴臉的棕毛小狗,在我身邊蹦來跳去,眼睛裏流露出善良、愧疚的神情。
“我們要把它收養起來嗎?”
“有什麽辦法呢?要是它願意跟著我們,那就收養起來吧。現在我就給它點甜麵包吃,我這裏還有兩個。咱們坐在凳子上吧,我有點累了。”
我們坐在門口的長凳上,那小狗就臥在我們的腳邊,啃食著一塊幹麵包。外婆說:
“這裏住著一個猶太女人,她有九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我問她:
‘你的日子怎麽過呀,莫謝耶夫娜?’
可她卻說:
‘靠上帝保佑唄,不靠他還能靠誰呢?’”
我靠在外婆溫暖的身上,睡著了。
生活又重新飛速地流逝,而且過得非常充實,大量的印象,像滔滔洪流,每天都給我的心靈帶來某種新的衝擊,使人感到興奮、憂慮和憤懣,也發人深省。
不久,我也在千方百計地尋找機會,希望能夠更經常地看到那個瘸腿的小姑娘,跟她說說話,或者一塊兒默默地坐在門口的長凳上,跟她在一起,就是一句話不說,心裏也感到非常愉快。她像一隻柳鶯,整潔幹淨,一塵不染,她講起頓河哥薩克的生活來,有聲有色,頭頭是道,因為她在那裏生活過很久,住在煉油廠當機械工的叔叔家裏,後來,她當鉗工的父親才搬到下諾夫戈羅德來了。
“我還有個叔叔,是二叔,他在沙皇身邊當差。”
一到節日,街坊全體居民晚上都“走出家門”,小夥子和姑娘們到公墓那邊去跳舞,成年男人們則去光顧小酒館,留在街上的都是些婦女和小孩兒子。婦女們幹脆坐在門口的沙地或長凳上,七嘴八舌地一通嚷嚷,她們互相爭著,吵著,家長裏短地議論著;孩子們則玩起了俄國的棒球、擊木和“槌球”[13]——當母親的則看著他們玩耍,誇獎玩得好的,嘲笑玩得不好的。場麵轟轟烈烈,熱鬧非凡,大家高興得不得了。“大人們”的參與和關注,激勵著我們這些小不點兒們,使所有的遊戲變得異常活躍,競爭非常激烈。但不管我們三個——科斯特羅馬、丘爾卡和我——玩得多麽入迷,總有那麽一兩個人——不是這個就是那個——跑到瘸腿小姑娘麵前去自我炫耀一番。
“看見了嗎,柳德米拉?五根木頭都是我打到圈外的。”
她親切地微笑著,一個勁兒地點頭。
以前,無論玩什麽,我們幾個人總是在一塊兒;現在,我發現丘爾卡和科斯特羅馬老是分開,互為對手,在機動靈活和力量方麵,千方百計地進行較量,經常鬧到哭天抹淚和大打出手的地步。有一次,他們打得簡直不可開交,大人們隻得出麵幹預,像驅散咬架的狗那樣,用潑涼水的辦法,硬是把對立的雙方分開。
柳德米拉坐在長凳上,急得她用那隻好使的腿在地上直跺腳,當兩個對手廝打著滾到她跟前時,她幾次都想用拐杖將他們分開,同時戰戰兢兢地喊道:
“別打啦!”
她臉色慘白,白裏透青,兩隻眼睛像歇斯底裏症患者那樣,黯然無光,往上翻著。
還有一次,玩擊木遊戲,科斯特羅馬輸給了丘爾卡,覺得自己很沒麵子,便躲到副食店的燕麥櫃後麵,一個人蹲在那裏,悄悄哭了起來——那樣子簡直有點嚇人:他緊咬牙關,兩個顴骨凸出,幹癟的臉上沒有一點兒表情,大顆大顆的淚珠,從他那雙鬱鬱寡歡的黑眼睛裏滾滾而下。我去安慰他時,他強忍著眼淚,低聲說:
“等著吧……我非用磚頭砸爛他的腦袋不可……走著瞧!”
丘爾卡變得驕傲起來,他歪戴著帽子,兩手往口袋裏一插,走在當街上,像已經有未婚妻的小夥子那樣,大模大樣,招搖過市。他學會了很瀟灑地從牙縫裏往外滋唾沫,並且揚言:
“我很快就能學會抽煙。我已經試過兩次了,不過有點惡心。”
所有這些,我都不喜歡。我發現我正在失去一位夥伴,而我覺得,在這件事情上,罪魁禍首就是柳德米拉。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院子裏清點從外麵撿回來的碎骨頭、破布等各種破爛時,柳德米拉向我走過來,她搖搖晃晃地向我揮著右手。
“你好,”她說,一連點了三下頭,“科斯特羅馬常跟你在一塊兒嗎?”
“沒錯。”
“那丘爾卡呢?”
“丘爾卡不跟我們好了。這事全怪你,他們都愛上了你,所以雙方就打起來了……”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但回答時話裏卻帶著譏諷:
“你這是什麽話!怎麽能怪我呢?”
“你為什麽要戀愛呢?”
“我可沒有求他們愛我!”她氣鼓鼓地說,然後轉身而去,嘴裏還在說:“這件事真是愚蠢!我比他們倆都大,我已經十四歲了。人們是不會愛比自己大的女孩子的……”
“你知道得可真多呀!”我有意氣氣她,大聲地說,“瞧那個女老板,赫雷斯特的姐姐,人已經很老了,可還跟小夥子們混在一起呢!”
柳德米拉轉回身來,把拐杖往院裏的沙土地上深深一杵,衝我說:
“你自己什麽都不知道,”她匆匆說道,聽聲音眼淚都快急了出來,一雙親切可愛的眼睛顯得越發美麗動人了,“女老板是**的女人,可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年齡還小,不許別人隨便碰我,動手動腳的,而且……你還是先看看《堪察加女人》[14]這部長篇小說吧,讀讀它的第二部,然後再來說三道四!”
她哭哭啼啼地走了。我有點可憐起她來——她的話裏是有一些我不懂的道理。我的小夥伴們為什麽要對她動手動腳呢?可他們竟然還說愛上了她……
次日,為了向柳德米拉表示歉意,我特意買了兩盧布的、用麥芽糖做的糖塊;我知道她喜歡吃這種糖。
“想吃嗎?”
她強作生氣的樣子,說:
“走開,我不跟你好了!”
但她立刻把糖接了過去,還埋怨我說:
“至少應該用紙包一下——手多髒呀!”
“我洗了,可是老洗不幹淨。”
她用自己幹癟然而熱乎乎的手,拉起我的手,看了一下。
“瞧你燙的……”
“可你的手指頭也是傷痕累累……”
“那是被針紮的,我要做很多的針線活……”
幾分鍾後,她朝四下裏看看,提議說:
“聽我說,咱們躲到一個什麽地方,一塊兒讀《堪察加女人》,願意嗎?”
我們找來找去,想找一個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到處都覺得不合適。最後我們決定最好躲進浴室的更衣間裏:那裏雖然光線很暗,但我們可以坐在窗前——窗子正好衝著幹草棚和隔壁屠宰場之間的一個髒兮兮的角落,平常人們很少留意到那個地方。
就這樣,她坐在那裏,身子一側靠著窗戶,有殘疾的那條腿平放在長凳上,那條好腿則踩在地板上。她坐在那裏,用一本又破又舊的書把自己的臉捂著,神情激動地念了許多艱澀難懂、枯燥乏味的句子。不過我也非常激動。我坐在地板上,眼看著她那兩隻認真嚴肅的眼睛,像兩道淺藍色的火花在書頁上緩緩地移動;有時候,淚水使她的兩個眼睛濕潤了,小姑娘的聲音有些顫抖,她急匆匆地讀著那些生僻的字眼及其莫名其妙的詞組搭配。然而,我抓住這些字眼,盡量把它們變成詩的語言,想方設法調整它們的次序,這就大大妨礙了我對這本書裏所講的故事內容的理解。
那條小狗就在我的膝蓋上打盹,我給它起的名字叫“風”,因為它毛茸茸的,身子很長,跑得又快,叫起來嗚嗚的,像秋風在煙囪裏發出的聲音。
“你在聽嗎?”小姑娘問道。
我默默地點著頭。那種顛三倒四的遣詞造句,使我越來越感到興奮,我挖空心思地想把這些字眼兒重新排列組合,像在詩歌裏那樣,讓每一個字都活躍起來,像天上的星星,閃閃發光。
天漸漸黑了下來。柳德米拉放下那隻拿著書的發白的手,問道:
“是不是挺好的?你看……”
從這天起,我們傍晚經常到更衣間裏去坐坐。令人高興的是,柳德米拉很快就不願讀《堪察加女人》了。我沒法回答她這本沒完沒了的書中到底講了些什麽——說它沒完沒了,是因為我們開始讀的第二部後麵,還有第三部,而柳德米拉跟我說,接下去還有第四部呢。
遇到陰雨天氣,隻要不是星期六,我們就特別高興,因為這時候浴室就會供暖。
院裏下著雨——沒有人到院子裏來,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們待的這個昏暗的角落。柳德米拉非常害怕有人“撞見”我們。
“你知道那時人們會怎麽想嗎?”她小聲問我。
我知道,而且也很擔心:可別被別人“撞見”。我們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東拉西扯地閑聊;有時,我給她講從外婆那裏聽來的故事,柳德米拉則講述梅德韋季察河[15]一帶哥薩克人的生活。
“哎呀,那個地方有多好啊!”她讚歎道,“這裏算什麽呢?這裏隻有窮人……”
我決心長大後一定要到梅德韋季察河去看看。
很快我們就用不著再去浴室更衣間了,因為柳德米拉的母親在一位熟皮匠那裏找到了活幹,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妹妹要上學,哥哥在陶瓷廠工作。天陰下雨時,我便到柳德米拉那裏幫助她做飯,收拾房間和廚房。她笑著說:
“我跟你在一塊兒就像兩口子似的,隻是不睡在一起罷了。我們相處得甚至比夫妻還和美,因為當丈夫的並不幫助妻子……”
要是有錢,我就買些糖果,跟她在一塊兒喝茶,過後用冷水把茶炊澆涼,以免柳德米拉那位喜歡吵吵的母親知道我們用過了。有時外婆也到我們這裏來,她坐在那裏編織花邊,或者繡什麽東西,給我們講美妙動聽的故事;隻要外公一進城,柳德米拉就來到我們家,這時我們就能夠毫無顧忌地大吃一頓。
外婆說:
“啊,我們過得多麽自在!自己的錢——自己花,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她稱讚我們倆的友誼。
“男孩跟女孩好,這是件好事!隻是不能胡來……”
於是她用最簡單明了的語言向我們解釋什麽是“胡來”。她講得溫文爾雅,格調高尚,所以我全聽明白了,我決不會去采摘含苞待放的花朵,否則,它既不能釋放出芳香,也不會結出碩果。
我們無意“胡來”,但這並不妨礙我和柳德米拉談一些我們通常不談的話題。當然,我們談這些是出於必要,因為以粗俗的方式表現出來的兩性關係,我們看到的太多了,而且令人生厭,這對我們簡直是莫大的羞辱。
柳德米拉的父親,是一位四十上下的堂堂男子,一頭卷發,留著小胡子,兩道濃眉不時地顫動著,不知為什麽,總是顯出一副特別得意的樣子。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話少得出奇。——我不記得他說過什麽話,隻言片語也沒有。他哄孩子時,像個啞巴,隻會嗷嗷地叫,甚至打老婆時也一聲不吭。
每逢節日,傍晚他便穿上淺藍色的襯衣,波裏斯絨燈籠褲和擦得鋥亮長筒靴子,背上背一個大手風琴,走出大門,站在那裏,像一名“值勤”的哨兵。這時,“遊園活動”從我們門前開始了:大姑娘、小媳婦一個個像鴨子似的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有的眯縫起眼睛,偷偷地看上葉夫謝延科一眼,也有人公然垂涎欲滴地望著他,而他則站在那裏,噘著下嘴唇,一雙黑眼睛也在打量她們每一個人。在這種默默無言的眉目傳情中,女人們一走到男人的跟前,腳步就放慢下來,兩條腿怎麽也邁不動了,這裏表現出一種像狗一樣的令人作嘔的動物本性,看來,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女人,隻要有一個男人給她遞個眼色,做個暗示,她準會立刻心甘情願地像死人一樣,當街躺在肮髒的地上。
“這隻公山羊又在那裏臭顯擺了,不要臉的東西!”柳德米拉的母親嘟囔道。她這個人細高挑兒,瘦長臉,臉上髒兮兮的。她得過一場傷寒,後來就把頭發剪短了——看上去像一把用舊了的破掃把。
柳德米拉就坐在她的身邊。為了把母親的注意力從大街上引開,她一個勁兒地向她問這問那,但卻無濟於事。
“別問了,你煩不煩呀,倒黴的廢物!”她嘴裏咕咕噥噥,眼睛卻一個勁兒地在眨巴;她那雙蒙古式的小眼睛異常明亮,一動不動,隻要盯上了什麽,就決不會放過。
“好媽媽,別生氣了,反正都一樣,”柳德米拉說,“你快看呀,席店女老板打扮得那個漂亮啊!”
“要不是有你們兄妹三個,我打扮起來比她還要漂亮;你們可把我給拖累慘了,我算是被毀了。”母親毫無顧忌地說,簡直是滿含著淚水;她死死盯住人高馬大的席店寡婦女老板。
看上去她簡直像一幢小房子,凸起的胸部像門前的台階;那張用綠頭巾半遮半掩的大紅臉,使人想起午間天窗玻璃被陽光照射時的樣子。
葉夫謝延科將手風琴移到胸前,開始演奏。手風琴有許多琴鍵,發出的聲音令人心潮起伏,能把大家帶到很遠的地方;街上的孩子們都往這裏跑,圍住拉手風琴的人,席地而坐,洗耳恭聽,興奮得不得了。
“等著吧,有人會把你腦袋擰下來的。”葉夫謝延科的老婆對丈夫說。
他默默地斜了她一眼。
席店女老板就坐在不遠處的赫雷斯特小店旁邊的長凳上,泥塑石雕一般,腦袋歪在肩上,側耳聆聽,喜不自勝。
晚霞映照在墓地後麵的田野上空,一片通紅。衣著華麗的高大身軀在大街上緩緩而行,好像是在河道裏流動;孩子們像旋風似的東奔西突,暖洋洋的空氣情意綿綿,令人心醉神迷。曬了一天的沙土地散發出一種熱烘烘的難聞的氣味,特別是屠宰場那裏傳過來一種甜膩膩的血腥味兒,而從毛皮匠那邊傳來的則是刺鼻的熟製毛皮的酸臭味。女人們的說話聲,醉漢們的大呼小叫,孩子們清脆的喊叫聲,手風琴渾厚的琴聲——這一切匯合起來,變成了一片嘈雜的嗡嗡聲,是生生不息、創造萬物的大地發出的強有力的歎息。所有這一切顯得都很粗野,**裸,它使人對這種烏七八糟的生活——這種寡廉鮮恥的動物般的生活,有一種強烈的信任感。這種生活在炫耀自己的力量,同時也在苦苦尋找施放這種力量的地方。
透過這些雜亂的音響,有時也能聽到一些特別令人刻骨銘心、永遠無法忘懷的驚人之語:
“大家不能同時打一個人——要一個一個來……”
“要是我們自己都不尊重自己,那麽誰還會尊重我們呢……”
“上帝創造女人難道是為了給人取樂的嗎?”
夜幕將臨,空氣變得更加清新,嘈雜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一棟棟木頭房子在膨脹、在長高,籠罩在重重陰影之中。孩子們都被各家的大人領回去睡覺了,有的就在圍牆旁邊,在母親的身邊和膝頭上睡著了。一到夜晚,多數孩子都變得更加溫順和聽話。葉夫謝延科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像溶化了似的,席店的女老板也不見了,低沉的手風琴聲從墓地那邊很遠的地方傳了過來。柳德米拉的母親坐在長凳上,像貓一樣彎腰弓背的。我外婆到一個女鄰居家喝茶去了,那女人是個接生婆和皮條客,瘦高個兒,青筋暴綻,塌鼻頭,在像男人一樣扁平的胸口前掛了一枚“救死扶傷”的金牌。街上的人沒有不怕她的,認為她是個巫婆;有人說她在一次大火中曾經把一位上校的三個孩子和他病中的妻子救出了火海。
外婆跟她的關係一直很好;每逢在街上見麵,兩個人離很遠就相互微笑,顯得特別要好。
科斯特羅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大門口的長凳上;丘爾卡把柳德米拉的哥哥叫出來比試一下摔跤,他們抱作一團,四隻腳在沙土地上來回踢騰,弄得周圍塵土飛揚。
“別打了!”柳德米拉戰戰兢兢地喊道。
科斯特羅馬用自己的黑眼睛瞥了她一眼,講起了獵人卡裏寧的故事:這位獵人是個白頭發小老頭兒,有一雙狡猾的眼睛,口碑不佳,全鎮的人沒有不認識他的。不久前他死了,但人們沒有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地裏,而是把他的棺材停放在地麵上,距其他的墳墓不遠。他的棺材是黑色的,腿架子很高,棺材頂蓋上用白漆畫了個十字架、一支長矛、一根手杖和兩塊骨頭。
每天夜裏,隻要天一黑,這老頭兒便從棺材裏爬出來,在墓地裏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直到雞叫頭遍為止。
“別講那些嚇人的事!”柳德米拉央求說。
“放開我!”丘爾卡喊道,一麵從柳德米拉哥哥的懷裏掙脫出來,然後帶著嘲弄的口吻,跟科斯特羅馬說:
“你胡說什麽呀?我親眼看見棺材被埋葬了,那上麵是空的,作為紀念……至於說死者夜裏還出來到處轉悠——這都是那些喝醉酒的鐵匠們瞎編出來的……”
科斯特羅馬看也不看他,氣鼓鼓地提議說:
“既然這樣,你就到墓地去睡一夜好了!”
他們爭論不休,柳德米拉煩得直搖頭,她問道:
“媽媽,夜裏死人會出來嗎?”
“會出來的。”她母親重複道,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遠處傳來的回聲。
小店女老板的兒子瓦廖克來了,他二十歲左右,紅臉盤,胖乎乎的。他聽了我們的爭論,說:
“你們三個人中,誰要是敢在棺材上睡到天亮,我給他二十盧布和十支香煙;誰要是害怕不幹了——我可要揪他的耳朵,隨便我揪幾下,怎麽樣?”
大家都一聲不吭,一時拿不定主意,這時,柳德米拉的母親說:
“餿主意!怎麽能讓孩子們幹這種事……”
“給我一盧布——我去!”丘爾卡沉著臉說。
科斯特羅馬立刻不懷好意地問:
“那麽給二十盧布——你就膽怯了嗎?”然後對瓦廖克說:
“就給他一盧布,反正他也不敢去,淨吹牛……”
“好吧,給你一盧布!”
丘爾卡從地上站起來,一句話沒說,順著圍牆根,不緊不慢地溜了。科斯特羅馬將兩個指頭伸進嘴裏,衝著他的背影,刺耳地吹了一聲口哨。而柳德米拉則惴惴不安地說:
“啊,上帝呀,真是能吹牛啊……這算什麽呀!”
“你們差遠了,膽小鬼!”瓦廖克挖苦地說,“還自認為是街上一流的鬥士呢,一群小貓……”
聽著他這樣冷嘲熱諷,我心裏非常氣憤。我們都不喜歡這個飽食終日的家夥,他經常唆使孩子們幹壞事,向他們講一些關於姑娘、媳婦們的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語,教他們故意去捉弄她們;孩子們對他的話是言聽計從,為此他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不知為什麽,他非常恨我的狗,經常用石頭砸它。有一次,他在麵包裏夾了一根針給狗吃。
但是,看著丘爾卡當麵受辱、悻悻而去的樣子,不能不使人感到更加氣憤。
我對瓦廖克說:
“拿一盧布來,我去……”
他邊嘲笑邊嚇唬我,將一盧布遞給葉夫謝延科的老婆,但那女人嚴厲地說:
“我不願接你的錢!”
說罷,她氣鼓鼓地走開了。柳德米拉也不願意接他的這一盧布,這就更加助長了瓦廖克諷刺挖苦的氣焰。這時我已經打算由我到墓地裏去,而且不要這小子的錢,但外婆這時恰好來了,她一聽是這麽回事,馬上把一盧布接了過來,而且平心靜氣地對我說:
“穿上大衣,帶上被子,不然,早上會冷的……”
她的話鼓舞了我,我相信什麽可怕的事情也不會發生。
瓦廖克的條件是:不管我在棺材上是躺還是坐,都得堅持到天亮,無論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離開,即使棺材開始搖晃,卡裏寧老人從墳墓中爬出來,也不能離開。隻要你一下到地上,就算你輸了。
“你要記住,”瓦廖克警告說,“我會徹夜盯住你的!”
我去墓地時,外婆給我畫了個十字,囑咐說:
“要是有什麽動靜——你千萬要沉住氣,隻管向聖母禱告就是……”
我趕緊動身,想讓這件事盡快開始,盡快結束。陪我去的有瓦廖克、科斯特羅馬和其他幾個小夥子。我翻越墓地的磚圍牆時,讓被子給絆了一下,摔倒在地,但我馬上便跳了起來,好像從地上彈起來似的。他們在圍牆外麵哈哈大笑。我隻覺得心裏發緊,後背發麻,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我磕磕絆絆地走到黑色的棺材前。棺材的一頭已經陷進沙土裏了,另一頭——棺材的兩條又短又粗的腿,露在外麵,好像有人曾經想把它抬高一點兒,最後給放歪了。我坐在有腿的那一頭的棺材沿上,往四下一看:高低不平的墓地上,密密麻麻地豎滿了灰色的十字架,它們的影子擴展開來,落在各個墳墓上,遍布於雜草叢生的山丘上。有的地方,一棵棵又高又細的小白樺樹,像在十字架中間迷了路似的,生長在那裏;它們的枝葉將各個墳墓連成一片;透過花花搭搭的樹影,可以看到那一根根直立的野草——這種硬邦邦的灰色野草,看著最讓人心裏發毛了!教堂看上去像一座巨大的雪堆,直插雲天。在靜止不動的雲彩中間,一輪小小的、仿佛溶化了的明月在放著光芒。
雅茲的父親——一個窩囊廢——正在鍾樓上懶洋洋地敲鍾;他每拉一次繩子,繩子就要蹭一下屋頂上的鐵皮,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如泣如訴,飲泣吞聲,接著便傳出幹巴巴的鍾聲,聽起來既短暫,又乏味。
“上帝保佑,可別讓我失眠!”——我想起了守夜人的這句口頭禪。
真是瘮人,而且,不知為什麽,我感到透不過氣來,盡管夜裏十分涼爽,但我的身上卻直冒汗。如果卡裏寧老頭兒真的從棺材裏爬出來,我往鍾樓上跑還來得及嗎?
這塊墓地我非常熟悉,我跟雅茲和別的夥伴們在這裏玩了不下幾十次,我母親就葬在那邊離教堂不遠的地方……
人們還沒有入睡,零星的笑聲和歌聲,還不時地從鎮子那邊傳過來。山丘上的鐵路露天采石場,或卡特佐夫卡村[16]的什麽地方,傳來了手風琴的演奏聲,聽上去像殺雞似的,吱呀吱呀的;圍牆外麵總能聽見醉醺醺的鐵匠米亞喬夫邊走邊唱的歌聲——我一聽就知道是他:
我們的媽媽呀,
毛病不算大——
她誰都不愛,
隻愛我爸……
聽到這生活的最後感歎,令人感到欣慰,但是隨著每一次鍾聲,周圍變得越來越寂靜。這寂靜猶如河水在漫過草地,把一切都淹沒了,掩蓋了。人的靈魂就跟火柴發出的亮光在黑暗中熄滅一樣,在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空間裏遊**、泯滅,在這空虛的海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那一顆顆高不可攀的星星在活著,在閃閃發光,而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沒用了,僵死了。
我坐在棺材上,盤起雙腿,把被子裹在身上,臉衝著教堂。隻要我身子一動,那棺材便吱吱作響,下麵的沙土也跟著發出響聲。
有什麽東西接連掉在我背後的地上——一次,兩次,然後,一塊磚頭又落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這的確怪嚇人的,但我馬上猜想到這是瓦廖克一夥人從圍牆外扔進來的,他們是想嚇唬我。不過一想到附近有人在,我的心情反而好了一些。
這時我不禁想起了母親……有一次我學抽煙,被她碰上了,她動手打我,而我卻說:
“別碰我,就是不打我,我已經夠難受的了,我感到非常惡心……”
後來我還是受到了懲罰。我坐在爐灶後邊,母親對外婆說:
“這孩子沒有良心,誰都不愛……”
聽她這麽說,我感到很委屈。每當母親懲罰我,我都非常可憐她,為她感到難為情,因為她很少能夠做到賞罰分明,總是罰不當罪。
總之,生活中令人生氣的事情太多了,就說圍牆外的這些人吧——他們明明知道我一個人在墓地裏非常害怕,可是他們還要再嚇唬我。為什麽?
我真想吼他們一嗓子:
“見你們的鬼去吧!”
但這樣喊是危險的——誰知道鬼對這句話是什麽態度呢?也許它就在附近什麽地方。
沙土裏有許多雲母碎片,它們在月光照耀下閃閃發亮,這使我不由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我躺在奧卡河上的木筏子上,往水裏看,忽然,一條小歐鯿魚遊了上來,幾乎挨著了我的臉;它一側身,很像一個人的臉,瞪起小鳥般的圓眼睛,看了看我,然後,轉身潛入深處,像一片飄落的楓葉。
想起來的事情越來越多,昔日的生活情景不斷浮現在眼前,好像是要抗衡一直在製造恐怖氣氛的滿腦子想象似的。
這不,一隻刺蝟爬了過來,它用堅硬的爪子不停地扒著沙土:它很像是各戶人家的守護神——小小的個子,一頭亂發。
記得外婆常常蹲在爐灶前,嘴裏念念有詞:
“善良的一家之主啊,快把蟑螂滅掉吧……”
在我望不到的城市上空的遠方,天空開始慢慢發亮了,淩晨的寒意使我臉上感到一陣陣發緊,兩眼困得一點也睜不開了。我索性用被子把身子一裹,頭一蒙——愛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起來吧!凍著了嗎?喏,怎麽樣——害怕嗎?”
“害怕,不過這話你跟誰都不要說,不要跟夥伴們說!”
“幹嗎不說呀?”她有些驚訝,“要是不可怕的話,那還有什麽好誇耀的……”
在回家的路上,外婆親切地跟我說:
“什麽事都得親自去體驗,我的心肝寶貝,都要親自去了解……自己不學習,誰也教不會……
傍晚時我已經是街上的“英雄”了,大家紛紛問我:
“你果真不害怕嗎?”
當聽見我說“害怕”時,他們便搖晃著腦袋,驚叫道:
“哎呀,是嗎?”
小店女老板則提高嗓門,深信不疑地說:
“由此可見,他們說卡裏寧能出來的事,完全是胡說。如果他能夠出來,難道還怕一個小孩兒子不成?還不把他一巴掌從墓地裏打走,趕到別的地方去了。
柳德米拉親切而驚訝地望著我;甚至外公看上去對我也非常滿意,一直得意地嘿嘿笑著。隻有丘爾卡悶悶不樂地說:
“對於他來說,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因為他外婆就是個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