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
第一章
我來到了人間,在市內[1]主要大街上的“時尚鞋店”裏當了學徒[2]。
我的老板個子矮小,身體肥胖;有一張極普通的古銅色的臉,牙齒發黑,眼睛濕乎乎、髒兮兮的。我覺得他是個瞎子,為證實這一點,我朝他做了個鬼臉。
“別做鬼臉。”他聲音雖低,但十分嚴厲。
我討厭他用那雙混濁的眼睛看著我,而且我不相信它們能夠看得見——興許老板隻是猜想我在做鬼臉吧?
“我說過了——別做鬼臉。”他又說一遍,聲音更低一些,厚厚的嘴唇幾乎沒有動彈。
“別老抓撓你的手,”隻聽見他冷冷地小聲跟我說,“你現在是在市內主要大街上的一流商店工作,這一點你必須得記住!當學徒的就應該像雕像一樣,佇立在店門前……”
我不知道什麽叫雕像,也不能不抓撓我的手——因為從胳膊肘往下,我兩隻手上長滿了紅紅的膿包瘡,疥蟎蟲咬得我奇癢無比。
“你在家裏時都幹些什麽?”老板問道,仔細打量著我的手。
我答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搖晃他那圓圓的腦袋,他的花白頭發在他頭上黏合得牢牢實實。然後,他惡語傷人地說:
“撿破爛兒,這比要飯還要糟糕,連偷盜都不如。”
我不無驕傲地宣稱:
“我也偷過東西。”
這時,老板將兩隻像貓爪子似的手,往賬桌上一放,吃驚地瞪大一雙無神的眼睛,凝視著我的臉,咬牙切齒地說:
“什麽?你還偷過東西?”
我一五一十地向他做了說明。
“喏,我認為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將來你要是在我這裏偷皮鞋或錢的話,那我可要把你送進監獄,一直關到你長大成人……”
他說這話的時候,態度很平靜,但我卻被嚇了一跳,因此就更加不喜歡他了。
除老板外,在店裏幹活的還有我的表哥薩沙·雅科夫和一位大師兄——此人麵色紅潤,非常機靈,很會攬生意。薩沙穿著淺咖啡色的禮服,一件胸襯,打著領帶,下身穿一條散腿褲,傲氣得很,根本沒把我當回事兒。
當外公領我去見老板,並請求薩沙對我要多多幫助、指教時,薩沙神氣活現地把眉頭一皺,警告說:
“他必須得聽我的!”
外公把一隻手按在我頭上,使我的脖子彎了下去。
“你要聽他的話,他比你年長,職位也比你高……”
薩沙瞪大眼珠子,教訓我說:
“記住外公的話!”
於是,從第一天起,他便真的在我麵前擺起譜來。
“薩沙·卡希林,別老瞪著眼。”老板跟他說。
“我,沒瞪眼呀,老板。”薩沙回答說,把頭低了下去。但老板仍不罷休,說:
“別總板著個臉,不然顧客還以為你是頭騷山羊呢……”
大師兄恭順地笑了,老板怪模怪樣地撇動著嘴唇,薩沙羞得滿臉通紅,躲到櫃台後麵去了。
我不喜歡聽這種話,有許多詞兒的意思我也聽不懂;有時我覺得這些人好像在講外國話似的。
每當有女顧客光顧本店,老板便將一隻手從衣袋裏抽出來,摸著自己的小胡子,滿臉堆著甜蜜的微笑;這微笑使他臉上布滿了皺紋,但卻改變不了他那呆滯的眼神。大師兄挺直身子,兩個胳膊肘緊貼腰部,畢恭畢敬地將兩手懸在空中;薩沙戰戰兢兢地直眨巴眼睛,一心想把他的鼓起的眼珠子掩蓋起來;我則站在門旁,悄悄地撓著手,注意著賣貨的規矩。
大師兄在女顧客麵前,雙膝跪地,動作麻利地張開手指,給女顧主測量鞋子的尺碼。他兩隻手直哆嗦,小心翼翼地觸摸著那女人的腳,好像生怕把她的腳碰壞了似的,而女顧客的腳非常肥,活像一隻倒放著的歪脖瓶子。
有一次,一位太太抖動著她的一隻腳,縮著身子說:
“哎呀,您弄得我直癢癢……”
“這是出於對您的禮貌。”大師兄急忙熱情地解釋說。
他纏著女顧客的那副模樣,看著真叫人好笑;為了不笑出聲來,我轉過身去,麵對著門上的玻璃。但我卻非常想看看他是如何攬生意的——大師兄的手法太使我感到可笑了,但同時我又想,我永遠也不會這樣彬彬有禮地張開手指在顧客的腳上量尺碼,也不會這樣麻利地把鞋穿到顧客的腳上。
有時候,老板常常離開商店,到後麵的小屋裏去,而把薩沙也叫過去,這時店裏就隻剩下大師兄和女顧客兩個人了。有一次,他的手觸摸到了一位褐色頭發女人的腳,然後他就把那幾個手指頭攥在一起,在自己的嘴上吻了一下。
“哎喲,”那女人驚歎道,“你真夠調皮的!”
他卻鼓起腮幫子,使勁發出接吻的聲音:
“嘖——嘖!”
這時我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我前仰後合的,伸手去抓門的把手,結果把門給拉開了,門上的玻璃也被我的腦袋撞破了。大師兄氣得衝我直跺腳,老板用他那戴著大金戒指的手指頭直敲我的腦袋,薩沙則使勁揪我的耳朵。晚上回家的時候,他嚴厲地對我說:
“這樣老板會把你趕走的!喏,這有什麽好笑的?”
並且解釋說:“要是太太們喜歡大師兄,生意就會好做一些。”
“即使那位太太不需要買鞋,但為了看一眼她喜歡的店員,也會買上一雙的。這你就不懂了!真讓人替你操心……”
這話我很不愛聽——沒有誰關照過我,更不用說他了。
每天早上,那個病病歪歪、脾氣很不好的廚娘,總是比薩沙早一個小時先把我叫醒。起來後,我得把老板一家人、大師兄和薩沙的皮鞋擦好,把他們的衣服弄幹淨,把茶炊擺上,給所有的爐灶預備好木柴,再把午餐時用的飯盒洗刷幹淨。到了店裏,我便掃地,擦灰塵,準備茶水,給顧客們送貨,然後回家取午飯。這時守店門的差事就由薩沙替我來幹,他認為這活兒有傷他的尊嚴,便罵我說:
“笨蛋!要別人替你幹……”
我感到煩悶與無聊,我過慣了獨立自主的生活,從早到晚,一直在庫納維諾塵土飛揚的大街上、在渾濁的奧卡河岸邊、在田野和森林中遊**慣了。這裏沒有外婆、沒有夥伴,沒有人可以說話,然而生活卻使我感到憤憤不平,它讓我看到了它醜惡的、虛偽的一麵。
經常有這樣的情形:女顧客什麽東西都沒有買便走了——這時,他們三個人會有一種被人欺弄的感覺。老板將自己甜蜜的微笑裝進了衣袋,命令道:
“卡希林,把東西收起來!”
接著便開始罵罵咧咧:
“呸,這頭母豬,鼻子拱到這兒來了!在家裏坐得無聊了,跑到商店裏閑逛來啦。你若是我的老婆,瞧我不把你……”
他老婆人長得很幹瘦,黑眼睛,大鼻子,經常衝他跺著腳,大聲吆喝,像對待用人似的。
他們經常一麵鞠著躬,一麵說著恭維話,彬彬有禮地將熟悉的女顧客送出店門,然後便恬不知恥地對她大加詆毀,汙言穢語,不堪入耳;我真想跑出去,追上那女人,把他們背後議論她的話告訴她。
我當然知道,人們一般背後都互相說壞話,但他們幾個人是無人不說,特別令人氣憤的是,好像他們是被什麽人認定的幾個最優秀的人物,他們的使命就是來評判世界的。他們對許多人都感到嫉妒,從未誇獎過什麽人,對每一個人,他們都知道一些他的短處。
有一回,店裏來了一位年輕女人,麵色紅潤,容光煥發,兩眼炯炯有神,身上穿一件黑毛皮領的天鵝絨鬥篷,其容貌在黑毛皮領的襯托下簡直就像一朵奇妙的鮮花。她從肩上脫下鬥篷,遞到薩沙手上,這時她顯得更加楚楚動人了:淺灰色的絲綢衣裙緊緊裹著她那苗條的身材,耳朵上的鑽石在閃閃發光——她不禁使我想起了聰明美麗的瓦西裏薩[3],因此,我相信她就是省長夫人本人。他們對她是畢恭畢敬,點頭哈腰,像對待聖母似的,甜言蜜語,不絕於口;三個人像魔鬼似的在店裏忙得團團轉;他們的身影在貨櫥的玻璃上迅速滑過,讓人覺得周圍的一切好像都燃燒了起來,正在熔化之中,馬上就會變成另外一種形態,另外一副樣子。
可是當她很快選中一雙價錢昂貴的皮鞋,離開鞋店後,老板立刻將嘴巴一咂,打著口哨說:
“一條母狗……”
“總之——不過是一個女戲子。”大師兄輕蔑地說。
於是,他們便相互談論起這位太太的幾個情夫和她那花天酒地的生活了。
吃過午飯,老板到鞋店後麵的一間小屋裏歇息,我便打開他的金表,往機芯裏滴了幾滴醋。看見老板睡醒後,手裏拿著金表,驚慌失措的樣子,我心裏高興極了;他嘴裏嘟噥著說:
“真是怪了?這表竟突然出汗啦!以前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表會出汗!會不會是不祥之兆呀?”
盡管店裏工作繁忙,家裏的事情也不少,我似乎仍然覺得非常煩悶,總是在尋思:想個什麽辦法才能讓他們把我從店裏趕走呢?
滿身雪花的人們默默地從店門口一閃而過——看上去他們仿佛在為什麽人送葬,緊著往墓地趕,不過他們誤了出殯的時間,現在正心急火燎地在追趕靈柩。幾匹馬一路顛簸前進,吃力地翻過一個個雪丘。單調淒涼的鍾聲,從鞋店後麵教堂的鍾樓上傳來,天天如是,雷打不動,因為正值大齋期間;鍾聲甕聲甕氣,仿佛是在用枕頭擊打人的腦袋:疼倒不是疼,但卻使人變得頭腦麻木,兩耳重聽。
有一次,在鞋店門口的院子裏,我正在打開一個剛剛收到的貨箱,教堂的看門老頭兒向我走來,他斜著個肩膀,軟綿綿的樣子,好像整個人都是用碎布頭製作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淩亂不堪,好像被狗撕咬過一樣。
“你這個上帝的奴仆,能不能給我偷一雙套鞋,啊?”他向我提議說。
我一聲不吭。他坐在一隻空箱子上,打了個哈欠,在嘴巴前畫了個十字,接著又說:
“偷一雙吧,啊?”
“不能偷!”我對他說。
“然而卻有人在偷。請看在我這把年紀的分上吧!”
這老頭兒和我周圍那些人不一樣,挺討人喜歡的,我感到他深信我一定會為他去偷,於是我答應從氣窗口給他遞出去一雙套鞋。
“這就好,”他心平氣和地說,並不顯得多麽高興,“你不會騙人吧?哦,哦,我看得出,你不會騙人……”
他一聲不響地坐了片刻,用靴子底來回搓揉他腳下又濕又髒的積雪,然後他抽起一隻陶製的煙鬥,突然嚇唬我說:
“要是我騙你呢?我把你遞出來的那雙套鞋拿給你老板看,就說是你半盧布賣給我的,那你怎麽辦?啊?那雙套鞋值兩個多盧布,可你才賣半盧布!錢都買糖吃了吧,啊?”
我不禁愣住了,怔怔地望著他,好像他已經做了他說過要做的事似的,可是他仍在一個勁兒地往下講,聲音不高,鼻音很重,眼睛看著自己的靴子,吐著藍色的煙霧。
“比方說,如果這事是你家老板叫我幹的,說:‘去,考驗考驗那小子——看他是不是個小偷?’那怎麽辦呢?”
“我不給你套鞋了。”我生氣地說。
“既然你已答應過,現在說不給已經不行了!”
他抓住我一隻手,把我拉到他跟前,用他那冷冰冰的手指頭敲著我的額頭,有氣無力地繼續說:
“你怎麽能平白無故地就說‘給你,拿去吧’呢?!”
“是你自己要求我的。”
“我要求的又怎麽樣!我要求你去搶教堂,怎麽樣——你去搶嗎?難道可以這樣相信人嗎?你呀,傻孩子……”
於是,他把我推開,站起身來。
“用不著給我偷套鞋,我不是老爺,不穿套鞋。我不過是說著玩的……你這麽老實單純,等聖誕節到來時,我讓你到鍾樓上去敲敲鍾,看看市容……”
“我熟悉這座城市。”
“從鍾樓上望去,更加漂亮……”
他用靴子尖踩進雪地,慢慢地向教堂後麵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感到既懊惱,又不安,心想:這老頭兒是真的說著玩呢,還是老板讓他來試探我的?我真有點兒怕到鞋店裏去。
這時,薩沙跑到院子裏,大聲喊道:
“你在搞什麽鬼名堂!”
我忽然怒從心起,衝他揚起了鉗子。
我知道他和大師兄都在偷老板的東西:他們常常把皮鞋或便鞋藏到煙囪裏,然後,等他們離開鞋店時,把它們藏在大衣袖子裏。我不喜歡這樣做,也害怕幹這種事,我記得老板的威脅。
“你在偷東西嗎?”我問薩沙。
“不是我,是大師兄在偷,”他嚴肅地跟我解釋說,“我隻是幫他一下。他說:‘幫個忙吧。’我必須得聽他的,不然他會給我穿小鞋的。老板嘛!他自己從前也當過大夥計,什麽事都清楚。你不要多嘴!”
說話時他一直在照鏡子,很不自然地叉開手指,整理著領帶,其一招一式,跟大師兄的動作一模一樣。他不遺餘力地向我擺老資格,對我顯示他的權威,壓低嗓門,對我吆五喝六,指指點點地讓我幹這幹那。我個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但是骨瘦如柴,動作不靈活;他卻長得很結實,胖乎乎,肉墩墩的。他身穿常禮服,散腿褲,在我看來,挺神氣、挺體麵的,但他身上總有一種令人很不舒服而且十分可笑的東西。他非常恨那個廚娘——一個古怪的女人,很難弄清楚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世上我最喜歡的事,就是看打架,”她睜大烏黑、熱情的眼睛說,“對於我來說,誰跟誰打都一樣:不論是公雞鬥架,狗咬架,農民打架——都一樣!”
要是有公雞或鴿子在院子裏廝鬥,她便會撂下手裏的活計,望著窗外,從頭至尾,專心致誌地觀看它們打鬥,一言不發,充耳不聞。每到晚上,她便會對我和薩沙說:
“你們這些孩子們,坐著也是白坐著,還不如打一架呢!”
薩沙一聽就來氣,說:
“傻婆子,我可不是什麽孩子,是二掌櫃!”
“哦,這我倒沒看出來。對於我來說,隻要沒結婚,那就是孩子!”
“傻瓜,一腦袋糨糊……”
“魔鬼聰明,可上帝不待見他。”
她這句俗話讓薩沙特別生氣,於是他便故意地逗她,而她呢,一臉不屑地斜眼看著他,說:
“哎呀,你這隻蟑螂,上帝給你張人皮,真是有眼無珠!”
薩沙不止一次讓我趁廚娘睡覺時往她臉上抹點鞋油或者煤黑子,在她枕頭上插上大頭針,或者生點別的什麽辦法,跟她“開開玩笑”,但是我害怕這個廚娘,而且她睡覺很輕,時常醒來;睡醒後,她便點上燈,坐在**,對著某個角落出神。有時候,她到爐灶後麵來找我,把我叫醒,用沙啞的聲音求我說:
“我睡不著,列克謝伊卡[4],有點害怕,你跟我說說話吧。”
我睡眼惺忪地跟她說了點什麽,可是她坐在我旁邊一聲不吭,身子一直搖來晃去。我覺得她熱乎乎的身體散發出一種蠟燭熏香的氣味,因此她很快就會死的。也許她馬上就會一頭栽倒地下,立刻死去。因為害怕,我開始大聲說話,但她製止了我:
“噓!那兩個壞蛋被吵醒後,他們會把你當成我的情人呢……”
她坐在我身邊的時候總是一個姿勢:哈著腰,兩手放在膝蓋間,兩條瘦細腿緊緊夾住它們。她沒有什麽胸脯,透過她那厚實的粗麻布襯衫,能夠看見她的一根根肋骨,像幹裂開的木桶上的鐵箍。她一聲不吭地坐了很久,然後突然小聲說:
“還不如死了好,活著真是難受……”
或者像問什麽人似的,說:
“是不是我活到頭了,啊?”
“你睡吧!”她打斷了我的話,然後直起身子,無精打采地悄悄消失在廚房的黑暗之中。
“老巫婆!”薩沙背地裏這樣叫她。
我跟他說:
“你當著她的麵這樣叫她呀!”
“你以為我怕她嗎?”
但他立刻皺起眉頭,說:
“不,不能當麵叫她!說不定她真是個巫婆……”
她對所有的人都看不上眼,總是氣鼓鼓的,對我也從沒有好臉色——一到早上六點鍾,她就拽住我一條腿,大聲喊道:
“別睡懶覺啦!快抱木柴去!把茶炊生起來!將土豆削削皮……”
薩沙醒來後,抱怨說:
“你喊什麽呀?我要跟老板說:沒法睡覺……”
她幹癟的身板在廚房裏迅速移動著,這時她轉身衝著薩沙,瞪大因失眠而發紅的眼睛說:
“哼,上帝瞎了眼,枉讓你披了張人皮!我若是你後媽,我會把你的皮扒掉的。”
“該死的女人。”薩沙罵道。他在去鞋店的路上跟我說:
“應該想辦法把她攆走。要神不知鬼不覺地往飯菜裏多放些鹽,隻要她做的飯菜太鹹,就能夠把她攆走。再不就往飯菜裏倒煤油!你怎麽愣著不說話呀?”
“那你怎麽不幹?”
他賭氣地啐了一口吐沫,說:
“膽小鬼!”
我們是眼瞅著廚娘死去的:她彎下身子去搬茶炊,突然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好像有人朝她胸口推了一把似的,接著便一聲不響地側身倒了下去,兩隻胳膊往前一伸,鮮血從嘴裏流了出來。
我們倆當時就明白:她已經死了。但我們硬是給嚇蒙了,久久地看著她,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薩沙飛快地跑出了廚房,我不知如何是好,將身子緊緊靠在窗邊有亮光的地方。這時老板來了,他愁眉苦臉地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廚娘的臉,說:
“確實死了……怎麽回事兒?”
然後便對著牆角,衝著奇跡創造者尼古拉的聖像直畫十字;禱告完後,在前廳裏吩咐說:
“卡希林,趕快去向警察局報告!”
於是來了一個警察,他轉悠了一會兒,拿了茶錢便走了;後來又來了一個,跟他一塊兒來的還有一個趕大車的;他們一個抬頭,一個抬腳,將廚娘抬了出去。老板娘從前廳裏向外張了一眼,吩咐我說:
“去把地板擦擦幹淨!”
而老板卻說:
“幸好她是傍晚死的……”
我不明白為這裏還有什麽“幸好”可言。躺下睡覺時,薩沙特別溫和地跟我說:
“不要熄燈啊!”
他把腦袋用被子蒙起來,躺在那裏,很長時間沒有一點兒聲音。夜是寂靜的,好像它在傾聽什麽,期待著什麽。我覺得再過一秒鍾,鍾聲便會響起來,到時候全城一下子都會被驚動,人們將奔走相告,亂作一團。
薩沙從被子下麵露出鼻子,小聲跟我說:
“咱們睡到爐灶上去,並排躺著,好嗎?”
“爐灶上太熱。”
停了一會兒,他說:
“她怎麽——一下子就死了,啊?這就是你說的巫婆……我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他開始講死人的故事,說他們怎樣從墳墓裏走出來,深更半夜裏在市內到處遊**,尋找他們曾經住過,如今他們的親人仍在居住的地方。
“這些死去了的人隻記得城市,”他小聲說,“街道和房子都不記得了……”
周圍越來越安靜,仿佛也更加黑暗了。薩沙稍稍抬起頭,問道: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箱子?”
我早就想看看他箱子裏都藏些什麽了。他的箱子用一把掛鎖鎖著,每次打開時都特別小心,要是我想往箱子裏瞅一眼,他便非常粗暴地問我:
“你想幹什麽!啊?”
當我表示同意看他的箱子後,他便在**坐起來,兩隻腳沒有放下地;然後用命令的口吻,讓我把箱子放到**靠近他腿的地方。箱子的鑰匙由一根繩子拴著,還有一個隨身的十字架,就掛在他身上。他仔細察看過廚房各個黑暗的角落,想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打開掛鎖,朝箱子蓋上吹了吹,好像箱子蓋很熱似的。最後他才把箱蓋稍微打開一點兒,從中取出幾件換洗衣服。
箱子裏有一半地方裝滿了盛藥的盒子、五顏六色的茶葉包裝紙和裝鞋油與沙丁魚的鐵皮盒子。
“這是什麽東西?”
“你就會看見的……”
他用兩條腿夾住箱子,彎下身去,嘴裏小聲哼唱道:
“蒼天在上……”
我希望能看到些玩具,因為我從來都沒有過玩具,表麵上我對它們表現得很不以為然,但心裏對有玩具的人卻不無羨慕。我很高興像薩沙這樣大場麵的人居然也有玩具,盡管他因為不好意思,把它們藏了起來,但我很理解他這種不好意思的心情。
打開第一個盒子,他從裏麵取出一副眼鏡架,往自己鼻梁上一戴,一本正經地瞧著我,說:
“沒有鏡片,這不說明什麽,這可是一副上好的眼鏡!”
“讓我戴上看看!”
“你戴著不合適。它是給黑眼睛的人戴的,你的眼睛顏色有些淺。”他解釋說,並且大模大樣地清一下喉嚨,但立刻又戰戰兢兢地打量一眼整個廚房。
盛鞋油的盒子裏裝了各種扣子,他得意洋洋地向我解釋說:
“這都是我在大街上撿的!親自撿的。已經有三十七枚……”
第三個盒子裏是一些很大的銅別針,也是在街上撿來的;然後便是些靴子上的後底掌,有的已經磨壞,有的已經斷裂,還有一些完好無損;再就是皮鞋、便鞋上的一些環扣,一個銅製的門把手,一個已經損壞了的手杖頂端的骨質鑲頭,一把女人用的梳子,一本叫《圓夢與占卜》[5]的書,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東西。
像這樣的破玩意兒,我撿破爛和碎骨頭時,一個月撿的足有他的十倍還多。薩沙的這些東西,使我對他產生一種失望、困惑和令人難受的憐憫之情。可是他對於這每一件東西,都認認真真地反複察看,仔細把玩,愛不釋手;他一本正經地噘著兩片厚嘴唇,凸出的兩眼流露出溫柔關切的神情,但是他那副眼鏡使他那張孩子臉顯得非常滑稽可笑。
“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他透過眼鏡框瞥了我一眼,用清脆的童音問我:
“我送你點東西,想要嗎?”
“不,不要……”
顯然,我說“不要”和我對他的寶貝不以為然的態度使他很不高興,他沉默片刻,然後小聲跟我說:
“去拿條毛巾來,咱們把這些東西擦擦,不然全都落了灰塵……”
當我們把東西擦完放好後,薩沙一頭鑽進被窩,臉衝著牆躺下了。外麵在下著雨,雨水順著屋頂滴落下來,風不住地吹打著窗子。
薩沙沒有朝我轉過身來,他說:
“別著急,等園子裏幹些時,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準會叫你大吃一驚!”
我沒有吭聲,動手鋪床睡覺。
又過了幾秒鍾,他忽然一躍而起,兩手在牆上亂抓,用極其懇切的口吻說:
“我怕……上帝啊,我害怕!求上帝寬恕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時我被嚇了一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因為我覺得廚娘就站在窗外的院子裏,背對著我,低著頭,腦門兒頂著玻璃,就跟她活著時看公雞鬥架一樣。
薩沙號啕大哭,在牆上亂抓一氣,兩條腿亂蹬亂踢。我像踩在火炭上似的,頭也不回,好不容易穿過廚房,跟他並排躺在一塊兒。
我們放聲痛哭,哭累後便睡著了。
這之後沒有幾天,便是一個什麽節日,店裏隻做半天的生意,午飯在家裏吃,飯後老板家的人都躺下休息了,薩沙神秘兮兮地跟我說:
“咱們走!”
我猜想,他準是叫我去看那個要讓我大吃一驚的東西。
我們來到花園。兩座房子間的狹小空地上,佇立著十五六棵老椴樹,粗大的樹幹上布滿了棉花狀的青苔,顏色發黑的光禿禿的樹枝向上翹著,沒有一點兒生氣。樹上連一個烏鴉窩都沒有。這些樹就像墓地裏的石碑。除了這些椴樹,園子裏一無所有,既無灌木,也無雜草;小道上的泥土都被踩實了,烏黑烏黑的,像生鐵一樣。在去年落滿枯葉的地方,有一塊光禿禿的地麵凸顯其間,不過那上麵也被青苔覆蓋著,宛如一池靜水中的一塊浮萍。
薩沙拐彎向臨街的圍牆走去,在一棵椴樹下停下來,瞪起一雙大眼睛,朝旁邊那棟房子的灰蒙蒙的玻璃窗裏看了看。接著,他蹲下身子,用兩隻手扒開一堆樹葉,下麵露出一個粗大的樹根,樹根旁有兩塊埋得很深的方磚。他把磚頭掀開一條縫,下麵是一塊瓦壟鐵,瓦壟鐵下麵是一小方塊木板,最後出現在我麵前的是一個大洞,直通到樹根下。
薩沙劃了一根火柴,然後點上蠟燭,把它伸進洞裏,跟我說:
“瞧呀!隻是別害怕……”
看來,他自己倒先害怕起來:他手裏的蠟燭直打哆嗦,臉嚇得煞白,嘴巴張得老大,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把空著的那隻手悄悄地放在背後。他的恐懼也傳給了我,我小心翼翼地往樹根下麵一看,發現這個樹根其實就是這個洞穴的拱頂,薩沙在洞的深處點了三支蠟燭,整個洞穴都是藍色的燭光。這個洞相當寬敞,有水桶那麽深,但比水桶更粗大一些,邊上砌滿了五顏六色的玻璃碎塊和茶具的碎瓷片。洞中凸起的地方蓋著一塊紅布,放著一口用灰顏色的紙糊成的小棺材,一塊類似錦緞的料子覆蓋在小棺材上麵,兩隻灰色的小鳥爪子和一隻麻雀的尖嘴小腦袋從下麵露了出來。棺材後麵是一個高高的讀經台,上麵放著一枚護身的銅質十字架,讀經台周圍點燃著三支蠟燭,蠟燭固定在燭台上,燭台外麵包的是金銀兩種顏色的糖果紙。
蠟燭的火苗都向洞口倒斜;洞內一片朦朧,五顏六色,斑駁陸離。蠟燭的氣味、暖烘烘的黴味兒和土腥味兒撲麵而來,令人頭昏目眩,眼花繚亂。這一切使我感到驚訝,同時又感到心情沉重,我的恐懼感被壓了下去。
“好嗎?”薩沙問道。
“這是做什麽用的?”
“小教堂,”他解釋說,“像不像?”
“不知道。”
“那隻小麻雀——就是死者!說不定會變成一具聖屍,因為它是個無辜的受難者……”
“你看見它時就是死的嗎?”
“不,它飛進幹草棚,我用帽子將它捂住,後來就悶死了。”
“你幹嗎要逮住它呢?”
“不幹嗎……”
他看了我一眼,又問:
“好不好?”
“不好!”
於是他向洞口彎下身子,迅速用木板、鐵皮將它蓋上,把磚頭又埋進土裏,站起來後,拍打掉膝蓋上的髒土,厲聲問道:
“為什麽你不喜歡?”
“那麻雀怪可憐的。”
他像瞎子一樣,眼睛一動不動,死死地盯了我一眼,然後當胸推了我一把,喊道:
“蠢貨!你這是因為心裏嫉妒才說不好的!你以為你在卡納特大街花園裏幹得比我好嗎?”
我想起了自己的那個涼亭,便信心十足地回答說:
“當然比你好!”
薩沙脫掉常禮服,往地下一扔,袖子一卷,朝手上吐了口唾沫,提議說:
“既然如此,我們就較量一下吧!”
我不想打架,我感到非常無聊,一點兒打架的心思都沒有,看著表哥那張窮凶極惡的臉,我感到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朝我猛撲過來,一頭撞在我胸口上,把我撞翻在地,然後騎在我身上,大叫: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不過我的力氣比他大,而且非常生氣。一會兒工夫,他便雙手抱著腦袋,臉朝下趴在地上,聲音變嘶啞了。我嚇了一跳,連忙要把他扶起來,可是他亂抓亂踢,一個勁兒地嚇唬我。我站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這時他稍稍抬起頭,說:
“怎麽,算你勝利了?我就這樣躺著,讓老板家的人看看,到時候我告你一狀,他們會把你趕走的!”
他罵罵咧咧的,一再威脅我;他的話使我非常惱火,我跑到洞口,將磚頭搬開,把裝有麻雀的小棺材扔到圍牆外麵去,把洞裏的東西全都掏出來,使勁地用腳踩了踩。
“怎麽樣,你不是都瞧見了嗎?”
對我的憤怒反應,薩沙的態度卻有點奇怪:他坐在地上,稍微張著嘴,皺起眉頭,注視著我,一聲不吭,當我把一切都幹完後,他才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拍打一下身上的泥土,把常禮服往肩上一搭,態度鎮定自若,但咬牙切齒地說:
“很快你就會看到的,等著瞧吧!因為這都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這是魔法!哈哈,懂嗎?”
我像被他的話擊倒了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心裏一下子全涼了。而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他鎮定自若的態度使我的心情感到更加壓抑了。
我決定第二天就離開這個城市,離開老板,離開薩沙和他的魔法,不再過這種愚蠢無聊的生活了。
第二天一早,新來的廚娘把我叫醒後,大叫道:
“天哪!你的臉怎麽啦?”
“魔法應驗了!”我心情沉重地想。
但廚娘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弄得我也忍不住笑了,往鏡子裏一照:原來我被抹了一臉煙黑子。
“是薩沙幹的嗎?”
“難道是我嗎!”廚娘笑嘻嘻地說。
我剛要去刷鞋,但手往鞋裏一伸,卻被大頭針紮了。
“這就是所謂的魔法呀!”
所有的靴子裏都有大頭針和縫衣針,而且安放得非常巧妙,剛好能紮著我的手掌。於是我舀了一勺涼水,非常得意地將這勺水向還沒有睡醒,也許是還在裝睡的魔法師的頭上澆去。
但無論怎麽樣,我的情緒仍然不好:我總常常想起那口裝著麻雀的小棺材,想起它彎曲的灰色爪子和它那如泣如訴、向上翹起的蠟一樣的尖嘴,而周圍則是五顏六色的火花,閃爍不定,仿佛要形成一道彩虹,但卻又不能夠。小棺材在逐漸地變大,鳥爪子也在變長,而且向上翹起,不住地顫抖,正在活過來。
我決定當天晚上就逃走,但午飯前我在煤油爐上用飯盒熱菜湯時,隻顧自己想心事了,不料菜湯潽出來了,我連忙去熄火,誰知又碰翻了飯盒,燙了自己的手,於是他們把我送進了醫院[6]。
醫院裏的可怕景象曆曆在目:這裏顯得空空****的,黃色的牆壁一直在搖晃,一個個麵容憔悴、身著白色屍衣的人影在盲目地蠕動著,他們嘴裏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和不斷的呻吟聲。一個拄著拐杖的高個子男人走來走去,這人的兩道眉毛就像是他的兩撇小胡子。他不停地晃動自己黑色的大胡子,一麵打著口哨,一麵大聲吼叫:
“我要向大主教告發!”
一張張病床,猶如一口口棺材,仰麵朝天躺著的病人,都像是死麻雀。黃色的牆壁搖來晃去,天花板像風帆一樣彎向一邊,地板飄忽不定,一排排的病床,時分時合,一切都使人感到絕望,令人毛骨悚然,窗外的許多樹枝都向上翹著,它們像是用來抽打人的枝條,而且有人正在揮舞著它們。
門口,一個長著棕色頭發的瘦小死者,在翩然起舞,他用兩隻短小的手臂一直在撕扯自己身上的屍衣,並且尖聲喊叫著:
“我不需要這些瘋子!”
然而,那個拄拐的人卻衝著他大吼一聲:
“請到大主教那兒告去……”
我外公、外婆以及所有的人,總是說醫院是個坑人的地方,我覺得自己這條命算是完了。一個戴眼鏡的女人走到我跟前——她也穿著屍衣,在我床頭的一塊黑板上寫了點什麽,剛巧粉筆斷了,粉筆末落了我一頭。
“你叫什麽?”她問道。
“不叫什麽。”
“那你有沒有名字?”
“喏,別胡鬧了,不然會挨揍的!”
在她說這話之前,我早就知道會挨揍的,因此,我索性不回答她的問話。她像貓一樣哼嘰了幾聲,又像貓一樣,不聲不響地走了。
屋裏點著兩盞燈,發黃的燈光就懸掛在天花板下,仿佛是什麽人丟失的兩隻眼睛,它們掛在那裏,不停地眨巴著,竭力想往一塊兒靠攏,刺目的亮光令人眼花繚亂,不勝其煩。
這時屋角有人說:
“咱們玩牌吧?”
“我少一隻手可怎麽玩呢?”
“啊,你一隻手被截掉了!”
當時我就想:有人一隻手被截掉,那是因為他玩牌的緣故。那麽在把我整死前,他們對我會怎麽樣呢?
我感到我的兩手火燒火燎的,撕心裂肺地痛,好像有人從我手上抽筋扒皮似的。由於害怕和疼痛,我小聲哭了起來,為了不讓人看見我流淚,我把眼睛閉了起來,但淚水還是從眼皮底下流了出來,沿著兩邊的太陽穴,一直流到耳朵上。
夜幕降臨了,大家都躺在病**,蓋上灰色的被子。屋裏漸漸安靜下來,一分鍾比一分鍾更安靜,隻聽見屋角有人嘟噥著說:
“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他和她,兩個都是廢物……”
應該給外婆寫封信,讓她趁我還活著的時候,來醫院把我從這裏偷偷領出去,但是我寫不了——手沒法動彈,也沒有紙筆。不妨試一試——看能不能從這兒溜走?
夜越來越深沉,變得死一樣寂靜,仿佛永遠不會變了似的。我悄悄地把兩隻腳放在地板上,走到門口;門是半開著的,走廊燈光下帶靠背的木長椅上坐著一個滿頭白發的人,他蓬鬆的頭發像刺蝟一樣高高聳起,嘴裏一直在噴吐著煙霧,他那雙深陷的黑眼睛正在注視著我。我已經來不及躲避了。
“誰在那裏晃悠?過來!”
他的聲音不高,並不可怕。我走了過去,看了看他那張圓臉;他滿臉的胡須,頭發比較長,向四下伸著,顯得銀光閃閃,把他的腦袋整個圍了起來;他腰裏掛著一串鑰匙。要是他有一副大胡子,頭發再長一些,那他就很像聖徒彼得了。
“你手是燙傷的嗎?深更半夜的,你瞎逛什麽?根據哪條規定?”
他對著我的胸口和臉部噴出許多煙霧,然後伸出一隻溫暖的胳膊摟著我的脖子,把我拉到自己身邊。
“害怕嗎?”
“害怕!”
“這裏的人開始都害怕。其實沒什麽好怕的,尤其是和我在一起——我決不允許欺侮任何人……想抽煙嗎?喏,不要抽。你抽煙還早著呢,再等兩年……你父母在哪裏?父母都不在了!嗯,不在就不在吧,他們不在我們也能活下去,隻是不要膽怯!懂嗎?”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過說話簡單明白、態度熱情友好的人了,聽著他的話,真使我感到有說不出來的高興。
“陪我坐一會兒吧!”
“好吧。”他同意了。
“你是幹什麽的?”
“我嗎?當兵的,一個名副其實的戰士,來自高加索的士兵。而且我打過仗——哪能不打仗呢?當兵的,活著就是為了打仗。我跟匈牙利人打過仗,跟切爾克斯[7]人和波蘭人也打過仗——跟我打過仗的人可多了[8]!小兄弟,戰爭可純粹是瞎胡鬧啊!”
我閉了一會兒眼睛,睜開眼一看,身穿黑色連衣裙的外婆,正坐在那個當兵的坐過的地方,那個當兵的則站在她的身邊,他說:
“興許,他們全都死了,啊?”
病房裏到處都是陽光,它把房內的一切都染成了金黃色,而太陽自己卻藏了起來,不過後來它又露出臉來,向所有的人大放光明,好像小孩兒子在淘氣似的。
外婆俯下身來問我:
“怎麽樣,小寶貝?傷得不輕吧?我對那個紅頭發魔鬼已經說了……”
“我馬上把一切按規定該辦的事情都辦好。”那個當兵的出去時說道。外婆一麵擦著臉上的眼淚,一麵說:
“這個當兵的原來也是莊稼人……”
我仍然以為我是在做夢,因此沒有吭聲。後來醫生來了,把我燙傷的地方又進行一番包紮。現在,我和外婆正坐在馬車上在市裏的街道上行走。外婆說:
“我們家老爺子完全瘋了,變得摳門極了——看著都叫人惡心!不久前,他的一位新朋友——毛皮匠赫雷斯特,硬是從一本讚美詩裏把一張一百盧布的票子給偷走了。這算怎麽回事兒呀!”
陽光普照著大地,天高雲淡,朵朵白雲,像一隻隻白鳥在天空裏翱翔,我們穿過伏爾加河上的小橋,橋上的冰淩吱吱作響,向上鼓著,橋下的河水在嘩嘩地流動。市場那邊,一個個金色的十字架在巍峨的紅色大教堂上大放光芒。一個寬臉龐的女人迎麵走過來,她手裏拿一大把輕若綢緞的柳枝——春天來了,複活節要到了!
我的心像百靈鳥一樣顫動起來。
“外婆,我非常愛你!”
這句話並沒有使她感到驚訝,她平靜地跟我說:
“因為我們是親人呀,不是我誇口,別人也喜歡我,這要感謝聖母了!”
她滿臉堆笑地補充說:
“這下——聖母該高興了,她的弟子活過來了!可是我的女兒,瓦留莎[9]卻……”
於是——她不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