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有一回,傍晚時我睡著了,醒來後,我的兩條腿也有了知覺;這時我把腿從**放下來,站在地板上——可是它們卻又不聽使喚了,但是我已經有了信心:相信我的腿是好的,將來還可以走路。這太讓人興奮了,我高興得叫了起來,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兩條腿上,可是我摔倒了,不過我立刻向門口爬去,沿著樓梯往下爬,我能夠清楚地想象出,樓下的人看見我時有多麽驚訝。

不記得我是怎樣來到母親房間的了;我坐在外婆的膝蓋上,有好多我不認識的人站在她的麵前,一個穿綠衣裳的幹癟老太婆嗓門比誰都高,她嚴厲地說:

“給他灌馬林果汁,把頭包起來……”

她渾身上下都是綠顏色——連衣裙是綠的,帽子是綠的,臉也是綠的,甚至眼睛下麵那顆痣上長的一撮毛也像一撮青草似的。她的下嘴唇向下耷拉著,上嘴唇往上翻著,看我的時候露出她那滿嘴的綠牙,還用那隻戴著繡有花邊的無指黑手套的手半遮著眼睛。

“她是誰呀?”我小心地問道。外公不耐煩地回答說:

“她也是你奶奶……”

母親嘿嘿一笑,把葉夫根尼·馬克西莫夫[160]推到我跟前說:

“他就是你父親……”

她的話說得很快,聽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馬克西莫夫眯起眼睛,俯下身跟我說:

“我送給你一盒油彩。”

屋子裏非常明亮,前麵一個角落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有一台銀質枝形燈,五根蠟燭同時都點著,蠟燭中間是外公心愛的聖像——“勿哭我,聖母”,聖像衣飾上的珍珠在燈光的映照下光彩奪目,清澈明亮,聖像頭頂金色光環上鑲嵌的紅寶石閃閃發光。有幾張模糊不清的圓臉,從外麵緊貼在臨街的玻璃窗上,他們一聲不吭,把鼻子都擠扁了;周圍的一切仿佛在向某個地方飄動,而那位一身綠色的老太婆用她那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耳朵說:

“一定要讓他喝,一定……”

“他暈過去了。”外婆說罷,便抱著我向門口走去。

但我並沒有暈過去,我隻是閉上了眼睛;當她抱著我上樓的時候,我問她:

“這事兒你怎麽早不告訴我呢?……”

“你呀,算啦,別說了!”

“你們在騙人……”

她把我放到**後,自己便一頭撲在枕頭上,放聲大哭起來,渾身都在哆嗦,肩膀抖動得很厲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抽抽搭搭地說:

“你也哭吧……都哭出來……”

我不願意哭。閣樓上又暗又冷,我渾身發抖,連床都直搖晃,發出吱吱的響聲,那個綠色老太婆就站在我的麵前。我假裝著睡著了。後來外婆走了。

幾天來,日子過得單調乏味,空虛無聊,猶如一條小溪在潺潺流過;事情說好後,母親便到什麽地方去了,這時家裏變得非常安靜,但我的心情卻十分壓抑。

一天早上,外公手裏拿一把鑿子,走到窗前,要動手拆除冬天窗戶上的防寒板條。外婆端來一盆水,帶著抹布,外公小聲地問她:

“怎麽樣,老太婆?”

“什麽怎麽樣?”

“高興了吧,是不是?”

她像在樓梯上回答我時那樣回答他:

“你呀,算啦,別說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現在卻具有特殊的含義,它包含著一件人人都知道但卻心照不宣的令人傷心的事。

外公小心翼翼地拆下窗戶上的防寒板條,放到一邊,外婆將窗戶打開——花園裏馬上傳來了椋鳥的鳴叫和麻雀嘰嘰喳喳的叫聲,一股春回大地的泥土芳香湧進了屋內,炕灶上淺藍色的瓷磚有些發白,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望著它們,令人不禁感到有些寒意。我從**下了地。

“不能光著腳走路。”外婆說。

“我想去花園看看。”

“等等再去吧,那裏的地還濕著呢!”

我聽不進她的話,甚至一看見大人心裏就煩。

花園裏到處已經吐出了新綠芽,蘋果樹上的葉芽、花蕾,正含苞待放,彼得羅夫娜房頂上的青苔已經發綠,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周圍有很多鳥兒在自由飛翔;歡快的叮當聲,清新的空氣,撲鼻的芳香,令人心醉神迷,頭暈目眩。在彼得伯伯自殺的那個土坑裏,滿目都是被積雪壓得亂七八糟的枯草,看上去亂糟糟的,一點春天的氣息都沒有;那被燒得發黑的一根根木頭,顯現出一副敗落相,因此,整個土坑給人的印象是令人生厭,而且絕對多餘。我真想將那些雜草統統拔掉,踩碎,把這些破磚碎瓦、燒焦的木頭拿走,把一切肮髒的廢物統統清理掉,從而給自己在土坑裏營造一個幹淨的空間,夏天可以避開大人,一個人到這兒來住。說幹就幹,於是,我立刻動手,花了很長時間;這件事使我避開了家裏發生的許多事情,盡管有時候仍不免生氣,但日複一日,對它們的興趣也就淡漠了。

“你怎麽總噘著嘴呀?”外婆和我母親時不時地老這樣問我,她們這樣問我時,我總感到有些尷尬,其實我並沒有生她們的氣,隻是感到我在這個家裏處處都是個局外人。午飯、喝晚茶和吃晚飯時,那個一身綠色的老太婆經常就坐在旁邊,很像舊籬笆上的一根腐朽的木樁。她的眼睛像是用無形的針線縫合在臉上的,輕易就能從幹癟的眼眶內鼓出來,轉動起來非常靈活;她什麽都能看見,什麽都能發現,談到上帝時,她眼睛望著天花板,要是談到家務事,兩隻眼睛便垂到了臉上。她的眉毛像是用麥麩做成粘上去的。她的牙齒很大,而且外露,總在不聲不響地咀嚼著她塞進嘴裏的一切東西;而她在拿東西的時候總是滑稽地將手往下彎著,小拇指翹得老高;耳垂下各有一個骨質小球晃來晃去,耳朵一動一動的,連那顆痣上的一撮綠毛也跟著在微微顫動,仿佛是在她那滿是皺紋的、幹淨得令人討厭的皮膚上慢慢地蠕動。她和她的兒子一樣,渾身上下異常潔淨,讓人不好意思和他們靠近,也不便接觸。最初幾天,她總想把一隻死人般的手伸到我嘴邊讓我吻,可是她手上有一股子喀山產的黃肥皂和乳香的氣味,於是我轉身就跑。

她經常對她的兒子說:

“男孩子一定得好好教育,懂嗎,熱尼亞?”

他聽話地低下腦袋,眉頭緊鎖,一聲不吭。在這位綠老太婆麵前大家都皺著眉頭。

我恨透了這個老太婆,也恨她的兒子,為此我挨過不少的打。有一次吃午飯的時候,她瞪大眼睛跟我說:

“哎呀,阿廖申卡,你幹嗎這樣狼吞虎咽的,這麽大的塊兒就一口吞下!會噎著你的,親愛的!”

我把那塊東西從嘴裏掏出來,用叉子紮著,遞給她說:

“要是覺得可惜,您就拿去吧……”

母親把我從飯桌上拉開,讓我到閣樓上去,弄得我很沒麵子,外婆來看我,她捂著嘴,哈哈大笑,說:

“哎呀,老天爺!你也太胡鬧了,基督保佑你……”

我不喜歡她捂著嘴的樣子,便躲開她,爬到屋頂上,在煙囪後麵坐了很久。是的,我很想胡鬧一通,對所有的人惡語相向,而且我很難克製這種願望,但是沒辦法,不得不克製:有一回,我在我未來的繼父和奶奶的椅子上抹了些櫻桃樹膠,他們兩人都被粘住了;這件事太可樂了,但外公把我揍了一頓;母親到閣樓上來看我,把我拉到跟前,用兩個膝蓋使勁夾住我,說:

“聽著,你幹嗎要這樣使壞呢?要知道,你這樣做叫我多傷心呀!”

她眼睛裏飽含著淚水,把我的頭緊緊貼在她的臉上,她這樣讓我難過極了,還不如把我打一頓呢!我說,我再也不會對馬克西莫夫母子使壞了,永遠不會,但願母親不會再哭了。

“是啊,這就對了,”母親小聲說,“不要再淘氣了!我們很快就要舉行婚禮,然後去莫斯科,回來後,你就跟我住在一塊人。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人很好,也很聰明,你會跟他和睦相處的。你將來要上中學,然後上大學,就跟他現在一樣,然後,當博士。想幹什麽都可以,有了學問就可以幹自己想幹的事了。現在你去吧,玩兒去吧……”

她一連用了好幾個“然後”,我覺得這些“然後”是通往深處某個地方的階梯,距離她越來越遠;黑洞洞的,漆黑一片,孤身一人,我不喜歡這樣的階梯。我很想對母親說:

“求求你,別嫁人了,我養活你!”

但這話我沒有說。母親常常喚起我對她的無限親情與思念,但要把這些想法說出來,我一直下不了決心。

在花園裏,我的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我手拔、刀砍,清除了雜草,將土坑四周塌陷的地方用碎磚砌起來,再砌一個寬大的平台,這樣不僅可以坐人,甚至可以躺下。我找來許多彩色的玻璃片和餐具碎片,填在磚縫裏,抹上灰泥,這樣太陽一照,土坑裏馬上便顯得喜氣洋洋,五彩紛呈,像置身於教堂一樣。

“這主意很不錯!”有一次外公看了我的工程後這樣說,“隻是雜草會長得比你還高,必須把它們連根拔掉!我來幫你用鐵鍬把地翻一翻,去把鐵鍬拿來!”

我取來了鐵鍬,外公清了清嗓子,朝手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一隻腳踩著鐵鍬,把它深深踩進肥沃的土壤裏。

“把草根撿出去!以後我幫你栽上向日葵與錦葵——肯定能夠成活!長好……”

這時,他彎下腰,扶著鐵鍬,忽然不說話了,在那裏發愣;我仔細瞧了瞧他——隻見眼淚正從他那雙像狗一樣聰明的小眼睛裏不住地往下滴呢。

“你怎麽啦?”

他打起精神,用手掌擦了擦臉,淚眼模糊地看了看我。

“我出汗了!快瞧,那麽多蚯蚓!”

然後他又開始翻地;這時他突然說:

“你幹的這些活,都算是白幹!瞎耽誤工夫,小夥子。因為很快我就要把房子賣掉。大概入秋前就賣。我需要錢,給你母親做嫁妝用。是的,但願她能夠過上好日子,上帝會保佑她……”

他扔下鐵鍬,揮了一下手,便到浴室後麵去了;他在花園一角有幾間小溫室;於是我便動手挖地,剛一開始就碰傷了腳指頭。

這樣我便無法陪母親到教堂去參加她的婚禮了,我隻能把她送到大門外,看著她挽起馬克西莫夫的胳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走在磚砌的人行道上,踏著從磚縫裏長出來的青草,好像走在一顆顆釘子上似的。

婚禮很冷清;從教堂裏回來,大家喝茶時,情緒都不高,母親當即換下婚紗,到臥室去收拾箱子了;繼父坐到我身邊,對我說:

“我答應過送給你油彩,可是這城裏沒有好的,我自己用的又不能給你,等我到莫斯科後,給你寄來……”

“我要油彩有什麽用?”

“你不喜歡畫畫嗎?”

“我不會。”

“好吧,我給你寄別的禮物。”

母親走過來說:

“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你父親一考完試,結束學業,我們馬上就回來……”

他們跟我說話像跟大人說話一樣,這一點我心裏感到非常舒服,但我有點納悶的是,一個長了胡子的人怎麽還要上學呢?於是我問他:

“你在學習什麽呀?”

“土地測量……”

我也懶得問:這究竟是幹什麽的?家裏安靜得令人心煩,隻聽見有一種收拾毛料子的窸窣聲;真希望夜幕能盡快降臨。外公背靠著爐灶站在那裏,眯縫著眼睛望著窗戶;那個一身綠色的老太婆在幫助我母親打點行裝,嘮嘮叨叨,哼哼咳咳,而外婆中午就喝醉了酒,為了顧全麵子,家裏人把她送到閣樓上,門上落了鎖。

第二天一大早母親便走了;臨行前她擁抱了我,把我輕輕地從地上抱起來,用一種從未見過的目光看著我,親吻我,說:

“喏,再見了……”

“跟他說,讓他聽我的話。”外公望著天空,臉色陰鬱地說;這時天空剛出現紅霞。

“好好聽外公的話。”母親說著,在我胸前畫了個十字。我期待著她還能再說點什麽,可是被外公給打斷了,因此我非常生外公的氣。

他們坐上一輛輕便馬車,母親的裙子下擺不知鉤在什麽地方了,她解了好長時間,顯得非常煩躁。

“去幫她一下呀,你沒看見嗎?”外公對我說。

我沒有去幫忙,當時我的心情壞透了。

馬克西莫夫在馬車上耐心地把穿著藍窄腳褲的兩條長腿擺放好,外婆往他手裏塞了一包什麽東西,他把它放在膝蓋上,用下巴頂著,驚訝地皺起了他那張蒼白的臉,拉長聲調說:

“夠——了……”

那位綠色老太婆和她的大兒子——一位軍官——坐到另外一輛輕便馬車上,她正襟危坐,像畫上畫的一樣,她兒子卻在用馬刀把撥弄自己的大胡子,而且直打哈欠。

“這麽說,您這是去打仗了?”外公問道。

“沒錯兒!”

“這是件好事。土耳其人就是該打[161]……”

他們走了。母親幾次回過頭,向我們揮動手絹,外婆一隻手扶著牆,哭得淚人似的,另一隻手也在空中不停地揮動;外公也一直在流淚,不斷地揉著眼睛,他小聲斷斷續續地說:

“這事兒不會有……好結果……不會……”

我坐在一個石墩上,看著兩輛馬車一顛一顛地往遠處駛去,眼看著它們轉過彎去;此時此刻,我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一下子被關了起來,緊緊地關閉住了。

天色尚早,各家各戶的百葉窗還在關著,街上冷冷清清——我從未看見過大街上如此空曠冷清,死氣沉沉。隻聽見遠處有牧人吹笛子的聲音,吹得沒完沒了,實在煩人。

外公扶著我的肩膀說:

“我們喝茶去吧,看來你是命中注定——非跟我一塊兒生活不可了;我們倆就跟火柴與石頭一樣,你就在我身上劃吧!”

從早到晚,我和外公一直默默地在花園裏忙活;他平整畦土,綁紮馬林果,清除蘋果樹上的苔蘚,撚死小毛蟲,而我卻一直在營造和裝飾我那個小窩。外公把燒焦了的那一段木頭砍去,在地上插了幾根木棍,我把鳥籠分別掛在上麵;我用幹草編成草簾子,蓋在長凳上遮擋陽光和露水,把我這兒收拾得舒舒服服,停停當當。

外公說:

“你自己學著給自己營造一個舒適的處所,這對你很有益處。”

我非常珍惜他的話。有時候,他躺在我搭的草鋪上,慢條斯理地開導著我,好像他的話是很不容易才說出來的。

“現在你和你母親已經一刀兩斷,她另外有了孩子,她對他們比對你要親。這不,你外婆又開始喝起酒來了。”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仿佛在傾聽什麽,然後又很不情願地開了口,語氣非常沉重。

“這是她第二次開始喝酒了,米哈伊爾被征兵時她也喝過。當時她這個老糊塗勸我掏錢給他買了一個免役證。他要是當了兵,說不定日後還能變一個樣子……哎呀,你們這些人呀……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是說,將來就剩下你一個人,什麽事情都得你自己操心,自己照料自己,明白嗎?喏,就是這樣。必須學會自食其力,不能依賴別人!要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做人,但一定要倔強!大家的意見要聽,但你覺得怎麽好就怎麽辦……”

整個夏天——當然惡劣天氣除外——我都是在花園裏度過的;遇上溫暖的夜晚,我甚至在那裏過夜,就睡在外婆送給我的那塊羊毛氈上;有時外婆自己也在花園裏過夜,她抱來很多幹草,攤在我的床邊;然後她躺下來,隨便什麽事她都能跟我講很長時間,其間,她往往突然停下來,插話說:

“瞧,一顆星星隕落了!不知是誰的純潔的靈魂在思念大地母親了!就是說,現在什麽地方有一個好人誕生了。”

再不,有時候她指給我看:

“你瞧,出現了一顆新的星星!多麽明亮!啊,上天呀,上天,你是上帝光輝的法衣……”

外公嘟囔著說:

“怎麽這樣不懂事,你們這樣會感冒生病的,沒準兒還會引起中風。小偷進來,會掐死你們的……”

常常有這樣的情形——太陽落山時,天空會出現一條條燃燒的河流,當這些河流燃燒殆盡時,金光燦燦的紅色灰燼,會撒落在花園天鵝絨般的大片綠茵上,然後,周圍的一切,在溫暖、昏暗的籠罩下明顯地在變暗,在擴展,在膨脹;充分沐浴了陽光的樹葉往下耷拉著,草兒都垂向地麵;一切都變得更加柔和,更加朦朧,空氣中散發出各種淡淡的香味,它們像音樂那樣沁人肺腑,親切宜人,這時正好有樂聲傳來,來自遠處的曠野:是兵營裏的軍號聲。夜幕在降臨,人們心中不禁湧起一種強烈的、像母親的愛撫那樣令人振奮的**;寧靜用它那溫暖的毛茸茸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人的心扉,拂去心頭上一切應該忘掉的東西——白天沾染上的一切有害的細小灰塵。一個人躺在那裏,仰望天空,觀看閃爍的群星,遐想深邃的夜空,這是多麽愜意的事啊!這無限深邃的夜空,越看越高,越能夠不斷發現新的星星,它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夠把你從地上托起,而且——說起來也怪——不知是整個大地在你麵前變小了,還是你自己神奇地長高了,變大了,和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了。夜,越來越黑,越來越靜,但是感覺靈敏的琴弦無處不在,而且它的每一個音響——無論是小鳥夢中鳴叫,刺蝟跑動的響聲,還是什麽地方忽然傳來的悄聲細語——都顯得非常獨特,與白天的聲音就是不同,因為它被充滿愛心的、敏感的寂靜凸顯出來了。

遠處傳來了手風琴的演奏聲和女人的笑聲,有用馬刀砍擊人行道上磚頭的聲音,還有狗的尖叫聲,這一切都沒有必要,多此一舉,是日暮途窮的白晝所留下的最後幾片殘葉。

有時候,夜深人靜,在荒郊野外,或者大街之上,忽然傳來醉鬼們的喊叫聲,有人在急速奔跑,邁著沉重的腳步,這些都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不值得注意了。

外婆很長時間沒有睡著,她躺在那裏,雙手放在腦後,不覺心潮起伏,思緒萬千;她激動地在給我講述著什麽,至於我是不是在聽她的故事,這一點看來對她毫不重要。她非常善於選擇故事,每次講的內容,都能夠使夜晚變得更加有趣,更加美麗。

聽著她那富有節奏的敘述,我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醒來時鳥兒已經在歌唱了;陽光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早晨的空氣在徐徐流動,蘋果樹葉子上的露珠被紛紛抖落下來;濕潤的草地在陽光照耀下像水晶一樣清澈透明,顯得愈發鮮豔漂亮;薄薄的霧氣在青青的草地上冉冉升起,徘徊繚繞。隻見雪青色的天空裏霞光萬道,紫氣千條,整個天空變得更藍了。雲雀在展翅飛叫,直插雲天;一切色彩和聲響像雨露一樣滋潤著人們的心田,使人有一種平靜喜悅的心情,希望趕快起來做點什麽,和身邊的一切生靈和睦相處,共同生活。

這是我畢生最安靜和感受最多的一段時間,也正是這個夏天,我形成並建立了對自己力量的自信心。我變得孤僻了,不願與人交往;我明明聽見奧夫相尼科夫家的孩子們在喊叫,但是我不願意去找他們;表哥們來了,我一點也不感到高興,反而擔心他們可能會毀壞我花園裏的建築——我獨立幹成的第一件事。

外公的話我也不愛聽了,因為他的話越來越沒有意思,整天長籲短歎,嘮叨個沒完。他開始經常跟外婆吵架,趕她出門;她不是到雅科夫舅舅那裏,就是到米哈伊爾舅舅那裏去住。有時一連幾天都不回家;於是外公隻好自己做飯,經常燙著自己的手,疼得他嗷嗷直叫,破口大罵,摔碟子砸碗,顯得特別不耐煩。

有時候,他來到我的草棚子裏,找塊草皮,舒舒服服地坐下,長時間地注視著我,一聲不吭,然後突然問道:

“你為什麽一句話不說?”

“不為什麽。怎麽啦?”

他開始教訓我說:

“我們不是有錢的老爺。沒有人來教我們。我們得自己去弄明白事情的道理。書倒是有,那是為別人寫的,學校也是給別人蓋的,根本沒我們的份兒。一切都得靠自己……”

這時他陷入了沉思,蔫頭耷腦的,一動不動,像啞巴似的,簡直有些嚇人。

秋天,外公把房子賣了;賣之前不久,有一天喝早茶的時候,突然,他陰沉著臉,態度堅決地向外婆宣布:

“喏,老婆子,我一直養活你,養活到現在——也夠了!以後你自己掙飯吃吧。”

外婆對他的這些話根本不在乎,好像她早就料到他會這樣講,而且正等著他這樣說呢。她不慌不忙地取出鼻煙壺,放在自己海綿似的鼻子下聞了聞,說道:

“喏,好吧!既然如此,那就這麽辦吧……”

外公在山腳下一條死胡同裏租了兩間房子,是一幢老房子的地下室,光線非常陰暗[162]。搬家時,外婆拿來一隻係著長帶子的樹皮鞋,把它扔進爐灶裏,然後蹲下身,對家神爺禱告說:

“家神爺呀,家神爺,這是給你預備的雪橇,請你跟我們一塊兒遷往新居,尋求新的幸福……”

外公從院子裏往窗內一望,大聲喊道:

“看我拉不拉他走,異教徒!別給我丟人了……”

“哎呀,當心,老頭子,說這種話是要倒黴的。”她嚴肅地警告說,但外公咆哮如雷,不許她把家神爺請過去。

家具等各類雜物,他賣給了幾個收破爛的韃靼人,有兩三天時間,他一直在和他們討價還價,甚至破口大罵;外婆隔著窗子看著他們,時而傷心落淚,時而不禁發笑,她低聲喊道:

“讓他們拿走吧,不要了……”

我也快要哭了,舍不得我的花園,我的小草屋。

搬家時我們用了兩輛大車,我坐的那一輛,上麵堆滿了雜七雜八的東西,顛簸得很厲害,簡直就要把我拋出去了。

有兩年左右的時間——直到我母親去世——我一直就是在這種顛簸不定、不知要把我拋向何處的感覺中度過的。

外公遷到地下室後不久母親就回來了,她臉色蒼白,人變瘦了,眼睛也大了,眼裏流露出熾熱、驚異的神色。不知為什麽,她對什麽東西都要仔細察看一遍,好像頭一次看見外公、外婆和我似的,她認真地打量一切,一句話沒有,而繼父則一直在屋子裏晃來晃去,小聲地吹著口哨,不時地咳嗽幾聲,背抄著手,指頭一直在亂動。

“天哪,你長得可真夠快呀!”母親用熱烘烘的雙手捧著我的臉對我說。她的衣服樣子非常難看——穿一件又寬又大的棕色連衣裙,肚子挺得老高。

繼父向我伸出了手:

“你好哇,小老弟!喏,日子過得怎麽樣,啊?”

他聞了聞周圍的空氣,說:

“知道嗎,你們這裏可真夠潮濕的!”

他們兩個好像經過長途跋涉,已經非常勞累,衣服皺皺巴巴的不說,還磨出了窟窿;現在他們什麽都不需要,隻想躺下好好休息一下。

大家都在悶著頭喝茶,外公看著雨水如何在衝刷窗戶上的玻璃,問道:

“這麽說,全都燒光了?”

“全都燒光了,”繼父的語氣非常肯定,“我們倆算僥幸逃了出來……”

“是啊,大火可不是兒戲。”

母親俯在外婆的肩膀上,在她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外婆眯縫著眼睛,好像害怕強光刺激似的。氣氛變得越來越沉悶了。

這時外公突然開口了;他的話非常尖刻,語氣平靜,聲音很高:

“葉夫根尼·瓦西裏耶維奇先生,我聽說根本就沒有失火,隻是你玩牌把什麽都輸光了……”

屋子裏鴉雀無聲,像在地窖裏一樣;茶炊在突突作響,雨點在抽打著窗上的玻璃,後來母親說:

“爸爸……”

“爸爸什麽,啊?”

外公大發雷霆:

“還要怎麽樣?難道我沒跟你說過三十歲的人不要嫁給二十歲的小夥子嗎?這下你可好,找了一位翩翩少年!你是貴族小姐嗎?是不是呀,閨女?”

四個人全都在大喊大叫,繼父的嗓門最大。我跑進過道裏,坐在木柴上,簡直被驚呆了:母親仿佛換了一個人,和以前完全不一樣。在屋子裏時還不太明顯,但是到了這裏,在昏暗的過道裏,我清楚地回想起了她以前的樣子。

後來,不知為什麽,我不記得是怎樣到了索爾莫沃[163]的。我們住的房子,一切全是新的,牆上沒有貼壁紙,木頭牆的縫隙裏填的都是絮麻,牆縫裏有很多蟑螂。母親和繼父住兩間窗戶臨街的房子,我和外婆住在廚房裏,房頂上有個天窗。工廠煙囪像一個個又粗又黑的手指頭,聳立在廠房的上空,滾滾濃煙,被寒風一吹,整個村子裏煙霧彌漫;在我們所住的冰冷的房間裏,經常有一股嗆人的煤煙味。一大早,汽笛像狼嗥一樣地嗚嗚吼叫著:

“嗚——嗚——嗚……”

要是站在長凳上,透過窗子上麵的玻璃,順著一排排屋頂,在燈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見工廠敞開的大門,它像一個老年乞丐張開的沒有牙齒的黑洞洞的嘴巴,密密麻麻的人群蜂擁而入。到了中午,汽笛又響了;工廠大門的兩片黑嘴唇又張開了,好像打開的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被工廠咀嚼得疲憊不堪的人們一股腦地被吐了出來,他們像一股黑色的洪流湧向大街,街上白毛風肆無忌憚地催趕著人們回到自己家裏。村子上空難得看到天日:時間長了,房頂上,雪堆上,蒙上一層煙塵,像是另外加上了一個罩——灰灰的、淡淡的;它嚴重束縛了人們的想象力,以它那鬱悶、單一的色調使人感到頭暈目眩。

每當夜晚,工廠上空就浮現出一片煙霧繚繞的火光,把一個個煙囪的上端照得非常明亮,看上去這些煙囪好像不是從地麵向上聳起的,而是從這片煙霧中垂落下來的,其間,它噴出煙霧,吐出火光,咆哮著,吼叫著。看著這一切,簡直令人作嘔,無法忍受,一種寂寞難耐的怒火在噬咬著你的心。外婆當起廚娘來了——她每天做飯、拖地、劈柴、擔水,從早到晚,忙個不停,躺下睡覺時已經是累得精疲力竭,哼哼咳咳,長籲短歎了。有時候,廚房的活幹完了,她穿上短棉襖,把裙子下擺往腰裏一掖,便要進城去:

“去看看老頭子在那兒過得怎麽樣……”

“帶我一塊兒去吧!”

“會把你凍壞的,瞧,外麵的風有多大!”

她在風雪交加的曠野裏得走七俄裏的路才能到達城裏。母親懷孕了,臉色發黃,身上裹一條帶穗子的灰色破披肩,還顯得有些冷。我恨透了這件披肩,因為它破壞了母親高大、勻稱的身材,我也討厭披肩上的那些穗子,把它們一個個都揪了下來;我恨這所房子、工廠和這個村子。母親腳上穿一雙破氈鞋,挺著個大肚子,不住地咳嗽,肚子一起一伏的,難看極了;她那藍灰色的眼睛目光呆滯,透著幾分惱怒,她常常一動不動地盯著光禿禿的牆壁,目光像釘在了牆上似的。有時她望著窗外的大街,能花上整整一個鍾頭;這條街很像人的頜骨,一部分牙齒因老化而變黑了,東倒西歪的,另一部分牙齒已經脫落,鑲上了新牙,但因為技術不佳,鑲上去的牙齒很不合槽,顯得過大。

“我們為什麽要住在這裏?”我問。她回答說:

“哎呀,你就別問了……”

她很少跟我說話,一張嘴就像下命令似的:

“快去,遞給我,給我拿來……”

他們很少放我到街上去,每次從街上回來,我都被外麵的孩子們打得鼻青眼腫,打架成了我唯一的愛好和享受;我樂此不疲。母親用皮帶抽我,但這種懲罰更加刺激了我,下一次我和那些孩子打得更凶,而母親對我的懲罰也更加嚴厲。有一回,我警告母親,說要是她再打我,我就咬她的手,然後跑到野外,凍死在那裏,母親吃驚地把我一把推開,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這頭小野獸!”

在我的心目中,那種被稱為愛的絢麗多彩、沁人肺腑的感情,已經黯然失色,我對一切都充滿了仇恨,心裏常常爆發出一陣陣無名孽火;在這種單調乏味、死氣沉沉的環境中,那種難以忍受的不滿情緒和孤掌難鳴的感覺已經漸漸泯滅了。

繼父對我十分嚴厲,他跟我母親也很少說話;他老愛吹口哨,總是咳嗽,午飯後喜歡站在鏡子麵前,拿根牙簽,仔細剔著他那參差不齊的牙齒,一剔就好長時間。他跟我母親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總是氣鼓鼓地對她用“您”稱呼,他的這種稱呼“您”的態度,使我大為惱火。吵架時他總是把廚房門關得緊緊的,顯然是不希望我聽見他的話,但我還是聽見了他有些低沉的說話聲。

有一次,他跺著腳,大喊大叫:

“就因為您挺著個難看的肚子,我根本沒法請客人到家裏來,唉,你這頭母牛!”

我先是一驚,簡直肺都要氣炸了;我從吊**一跳而起,腦袋狠狠地撞著了天花板,舌頭都被咬出了血。

每到禮拜六,工人們成群結隊地到繼父這裏來賣代幣券,這種券在工廠開辦的店鋪裏去領取,作為工資支付給工人們[164],而繼父花半價把這些券買下來。他在廚房裏接待工人們:神氣活現地坐在桌旁,眉頭一皺,接過代幣券說:

“一半盧布。”

“葉夫根尼·瓦西裏耶夫,憑天地良心……”

“一半盧布。”

這種黑暗、愚蠢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母親臨產前,我被送到外公家去了。這時外公已經搬到了庫納維諾鎮,在沙子街一幢兩層樓房裏租了一個小房間,有俄式爐灶和兩個朝院子的窗戶;這條街沿山坡而下,一直通往納波爾教堂墓地的圍牆。

“怎麽啦?”外公問道,他一看見我便尖聲笑了起來,“人們常說,朋友親不如親媽親,看來現在應該說:親媽還不如外公這個老鬼親!哎呀,你們這些人啊……”

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新的環境,緊跟著,外婆和母親抱著一個嬰兒便到了,原來繼父因為盤剝工人被工廠開除了,但是他出去到什麽地方活動一下,火車站馬上便聘他當了售票員。

過了好長一段無所事事的日子,他們又把我送到母親那裏去了——她住在一幢磚房的地下室裏——母親立刻就把我送進了學校;從第一天起,學校就讓我感到非常討厭。

我上學時腳上穿的是母親的一雙舊皮鞋,大衣是用外婆的一件外套改的,裏麵穿一件黃襯衫,下身穿一條“散腿褲”;這身打扮馬上遭到同學們的嘲笑,他們笑話我的黃襯衫,給我起個外號叫“囚犯”[165]。我和小夥伴們很快就混熟了,但老師和神父不喜歡我。

老師是個禿頭,臉色發黃,經常流鼻血,他進教室時鼻子裏塞著棉花;他坐到講桌後麵,鼻音很重地開始講課,有時一句話講了半截突然就停住了,這時,他把棉花球從鼻孔裏拔出來,左看看,右看看,一個勁兒地直搖頭。他有一張很普通的臉,麵色黃裏透青,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臉上皺紋裏有一種類似銅鏽的東西;他那雙目光呆滯的眼睛,看上去完全是多餘,特別是把他的整個麵孔都醜化了;他一直令人討厭地死盯著我的臉,使我總想用手掌在臉上擦一把。

有好幾天我都坐在第一組頭排的位置上,幾乎挨著老師的講桌,這讓我簡直受不了,好像除了我他誰都不看,隻聽見他操著濃厚的鼻音,說道個沒完:

“彼斯(什)科夫,請換一件襯衣!彼斯(什)科夫,腿不要亂動!彼斯(什)科夫,你的鞋裏又往外流水了!”

為此,我想出了個惡作劇,決定狠狠報複他一下:有一次,我弄來半個冰鎮西瓜,挖去瓜瓤後,穿上線,連在光線陰暗的過道門的滑輪上。這樣門打開的時候,西瓜就上去了,當老師隨手將門帶上時,西瓜便像帽子一樣,直接扣在老師的禿頭上。學校門衛拿著老師的條子,把我送回到家裏;為了這場惡作劇,我又受了一頓皮肉之苦。

另外一次,是我往老師抽屜裏撒了一些鼻煙末,害得他連連打噴嚏,上不成課,隻得派他的女婿來代課;此人是一位軍官,他命令全班一起唱《上帝保佑沙皇》和《自由啊,我的自由》。誰唱錯了,他就用尺子敲他的腦袋,不知為什麽,他敲的聲音特別響,非常可笑,但是並不疼。

教神學的老師是一位神父,人年輕,又漂亮,一頭濃密蓬鬆的頭發;他不喜歡我,是因為我沒有《新舊約使徒》這本書,還因為我老模仿他說話的樣子。

一進教室,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問我:

“彼什科夫,書帶來了沒有?對,書帶來了嗎?”

我回答說:

“沒有。沒有帶來。的確沒帶。”

“什麽?‘的確沒帶’?”

“沒帶。”

“那好,你回家去吧!對,回家去。因為我不想教你了。沒錯,我不想教了。”

對此,我並不感到太傷心;我離開了教室,一直到下課,我都在鎮上肮髒的街道上閑逛,仔細觀察鎮上熱鬧的生活。

盡管我的學習還算湊合,但沒過多久,我就被告知:我被學校開除了,說我的操行不及格。我非常懊喪,這會使我麵臨一場巨大的災難:母親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打我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我的救星來了,赫利桑弗主教[166]突然來到了學校;他很像一個魔法師,記得他的背還有點駝。

主教的個子很矮小,穿一件寬大的黑衣服,頭上戴一頂非常滑稽的長筒帽;他坐在講台上,把兩隻手從袖筒裏伸出來,說:

“喏,我的孩子們,咱們談談吧!”

這時教室裏立刻變得十分溫暖、快樂,這種愉快的氛圍,以前從來沒有過。

他問了許多學生,最後把我叫到講台前,嚴肅地問道:

“你——多大了?才這麽點兒大?小老弟,你長得可夠高的了,啊?是不是經常在雨地裏站來著,啊?”

他把一隻手——它又幹又瘦,而且留著長長的指甲——放在講台上,另一隻手捋著稀疏的胡子,慈眉善目地望著我的臉,提議說:

“這樣吧,你給我講一段聖經中你喜歡的故事,好嗎?”

當我告訴他,說我沒有書,沒有學過聖經時,他正了正頭上的長筒帽,問道:

“怎麽能這樣呢?要知道,這是必須學習的呀!不過,也許你知道或聽別人講過些什麽?你會背聖詩?好呀!還會背禱告詞?嗨,你瞧!連使徒傳也會背?還會朗誦詩?你簡直是無所不能呀。”

這時,我們那位教神學的神父趕到了,他趕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主教向他表示了祝福,但當神父講到我的時候,主教揚起手說:

“請等一下……好吧,你就講講聖徒阿列克謝的故事吧……”

“多好的詩篇呀,孩子,是不是?”當我忘記了某句詩,背不下去時,他說,“你別的還會背什麽?……大衛王的故事呢?我很想聽聽!”

我看得出,他真的是在聽,他很喜歡詩;他問了我很長時間,然後突然停下來,急切地向我打聽:

“你學過背聖詩?誰教你的?是慈祥的外公?他很凶?真的嗎?你是不是非常淘氣呀?”

我猶豫起來,但我還是說了:是。老師跟神父說了好多話,肯定了我的所思所想;主教聽了他的介紹,垂下眼睛,然後歎了口氣,說:

他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我聞到一股檀香的氣味。他問我:

“你為什麽那麽淘氣?”

“學習太沒意思了。”

“沒意思?孩子,這話你說得可有點不對。要是你覺得學習沒意思,那麽你學習的成績肯定很差,然而老師們說你學習的成績很好。就是說,這裏一定有別的原因。”

他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在上麵寫道:

“彼什科夫·阿列克謝。是這樣。孩子,你畢竟得收斂一些,不能太淘氣了!有一點淘氣——是可以的,但過分淘氣,人們就討厭了!孩子們,我說得對不對?”

大家異口同聲,高興地回答說:

“沒錯兒!”

“你們都不太淘氣吧?”

孩子們嘿嘿笑著說:

“不,也淘氣著呢。非常淘氣!”

主教往椅子背上一靠,使勁摟住我,令人驚訝地說:

“這種事呀,我的孩子們,沒什麽大不了的;因為我在你們這個年齡的時候就是個大淘氣包!孩子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

主教的這番話把大家——甚至老師和神父——都逗樂了。

孩子們都笑了,主教向他們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巧妙地啟發大家,使他們相互展開爭論,活躍現場氣氛。最後他站起來說:

“好了,淘氣的孩子們,非常高興和你們在一起,不過,現在我該走了!”

他舉起一隻手,把袖筒一直捋到肩膀,然後揮動胳膊,為大家畫了個十字,並祝福說:

“我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祝福你們,祝你們好好學習,發奮用功!再見。”

大家齊聲喊道:

“再見了,大主教!請您一定再來。”

他戴著長筒帽,頻頻點頭說:

“我一定來,一定來!給你們帶書來!”

離開教室時,他對老師說:

“讓他們放學回家吧!”

他拉著我的手來到過道,小聲跟我說:

“你呀,應該收斂一點,說好了?我知道你為什麽搞惡作劇!好了,再見,孩子!”

我感到非常激動,心中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難以平靜下來;老師讓全班同學都放學回家了,他把我一個人留下來,跟我說,今後我應該比水還要安靜,比小草還要服帖,我聽的時候很上心,也很樂意。

神父穿皮大衣的時候親切地跟我說:

“今後你應該來聽我的課!是的,應該來。但是——要老老實實地坐著聽!對,老老實實。”

我在學校裏的事情總算過去了——可是在家裏又鬧出了事端:我偷了母親一盧布。這是一樁沒有事先預謀的罪行。

有一天晚上,母親有事出去了,讓我在家照看小孩子;我閑著沒事兒,隨便打開繼父的一本書——大仲馬的《醫生劄記》[167]——發現書裏夾著兩張票子——一張是十盧布的,一張是一盧布的。書我看不懂,便把它合上了,但我忽然一想,一盧布不僅能夠買一本《使徒傳》,大概還可以買一本關於魯濱孫的書[168]。不久前我在學校裏聽說有這麽一本書;當時天氣很冷,是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正在給同學們講童話故事,突然有一個同學很不以為然地說:

有幾個讀過魯濱孫故事的同學都誇這本書好,不喜歡聽我外婆講的故事,這使我非常生氣,當時我就下定決心,非讀讀魯濱孫不可,到時候我就可以說:魯濱孫同樣是胡說八道!

第二天,我帶著《使徒傳》和兩本破爛不堪的安徒生[169]童話,還有三俄磅[170]白麵包和一俄磅的香腸,來到了學校。弗拉基米爾教堂[171]圍牆旁邊有一家光線很暗的小店,那裏就有關於魯濱孫的書——書很薄,書皮是黃的,第一頁上畫了一個留著大胡子的人,頭上戴一頂很高的皮帽子,肩上披了張獸皮,我一看就不喜歡,可是那兩本童話故事,別看它們破破爛爛,光看外表就覺得非常可愛。

午間休息時我把麵包與香腸和同學們分著吃了,然後我們就開始讀一篇非常好聽的童話《夜鶯》——它一下子就抓住了大家的心。

“在中國,所有的居民都是中國人;皇帝本人也是中國人,”記得這句話使我感到既驚異,又舒暢,因為它是那樣樸實無華,像一支其樂融融的樂曲,以及某種非常美妙的東西。

由於時間原因,我未能在學校裏把《夜鶯》讀完;回到家裏,母親正在爐灶前攥著煎鍋把兒煎雞蛋,她用一種奇怪的、壓低了的聲音問我:

“你拿了一盧布嗎?”

“拿了;瞧,這就是我用它買的書……”

她舉起煎鍋把兒就打我,而且打得相當狠,安徒生的童話也給收走了,藏到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了,——這比打我一頓還讓我痛苦。

有好幾天我都沒去學校上學,在這段時間內,大概我繼父把我拿錢的事跡講給他的同事們聽了,而他的同事們又告訴了自己的孩子,其中一個孩子把這件事又傳到了學校,所以我一到學校,人們便給我起了個新的綽號——小偷。簡潔、明了,但是——有失公正:因為我沒有隱瞞那一盧布是我拿的。我試圖對這件事進行解釋,但沒有人相信我,於是我回家對母親說,我不再去上學了。

母親又懷孕了,樣子顯得很憔悴;她坐在窗前正在喂弟弟薩沙吃東西,一雙痛苦的眼睛絕望地看著我,像魚一樣張著嘴巴。

“你胡說,”她小聲說,“誰都不知道你拿了一盧布的事。”

“不信你可以去問。”

“是你自己說出去的吧。喏,你說,是你自己說的吧?當心我明天親自去了解個明白,究竟是誰散布到學校去的!”

我說出一個學生的名字。母親當即皺起眉頭,顯得很無奈的樣子,眼淚馬上就流出來了。

我回到廚房,躺在自己的**——我的床是在爐灶後用木箱子搭起來的——聽見母親在房間裏低聲地哭泣: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你到哪兒去?去哪裏?過來!”

後來,我們坐在地板上,薩沙躺在母親的腿上,直揪她連衣裙上的扣子,邊搖晃著腦袋邊說:

“扣扣。”他的意思是想說:扣子。

我坐在那裏,緊緊偎依著母親,她摟住我說:

“我們是窮苦人家,我們的每一戈比,每一戈比……”

後麵的話,她一直沒說出來,隻是用那隻發燙的胳膊使勁摟住我。

“這個渾蛋……王八蛋!”她忽然說出我曾經聽見她說過的那個詞兒。

薩沙也學著說:

“蛋,蛋!”

這小孩很怪:笨手笨腳的,腦袋特大,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喜歡東張西望,經常笑眯眯的,仿佛在期待著什麽。他開始學話的時間特早,從來沒哭過,總是樂嗬嗬的。他身體很虛弱,勉強會爬,一看見我就非常高興,掙著要我抱;他喜歡用他那柔軟的、不知為什麽散發出紫羅蘭香味的小手指頭擺弄我的耳朵。他死得很突然,因為沒有得什麽病;上午還好好的,和平常一樣,高高興興,可是到了傍晚,當晚禱鍾聲響起的時候,他已經躺在桌子上不會動了。這事發生在第二個弟弟尼古拉剛出生不久的時候。

母親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我又順利地回到了學校,但是我又一次被送回到外公的身邊。

有一天喝晚茶的時候,我從院子裏正要走進廚房,忽然聽見母親撕心裂肺地喊道:

“葉夫根尼,我求你了,求求你……”

“一派——胡言!”繼父說。

“可我明明知道你要到她那兒去!”

“那又怎麽樣?”

兩個人沉默片刻,母親咳嗽一陣說: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聽見繼父在打母親,我便衝進屋內。隻見母親跪倒在地上,背和胳膊肘靠著椅子,挺著胸,仰著頭,呼哧呼哧地喘不過氣來,眼睛的神色非常可怕;而繼父卻穿得幹幹淨淨,一身新製服,飛起他那長長的腿,對準母親的胸口就是一腳。我從桌子上抓起一把鑲銀的骨把刀子——它是我父親身後留給我母親的唯一物品,平時用來切麵包——竭盡全力向繼父的腰間刺去。

幸好母親一把將馬克西莫夫推開了,刀子從他腰旁擦邊而過,把製服戳了個大窟窿,隻是劃破了他一點皮。繼父哎呀一聲,捂住腰從屋子裏跑了出去,母親一把抓住我,把我從地上提起來,大吼一聲,把我摔到地板上。這時繼父急忙從院子裏跑回來,把我拉到一邊。

晚上,已經很晚了,繼父還是從家裏出去了,這時母親到爐灶後來看我,她輕手輕腳地擁抱我,吻我,哭著說:

“對不起,是我不好!可是,親愛的,你怎麽能?怎麽可以動刀子呢?”

一想到野蠻的俄國生活中這令人感到壓抑的種種劣跡,有時我會反問自己:這種事值得去談嗎?但每次我都滿懷信心地對自己回答說:值得!因為這就是活生生的醜惡的現實,至今也還沒有消亡。這種現實必須從根本上加以認識,以便把它從人們的記憶和心靈中,從我們整個痛苦與可恥的生活中連根拔除。

我之所以描寫這些醜惡現象,還有另外一個更加積極的原因。盡管這種醜行令人反感,使我們備感壓抑,使許許多多心靈美好的人感到難以生活下去,但俄羅斯人的心靈畢竟還是健康和年輕的,他們正在消除,而且將來一定能夠消除這種醜惡行徑。

我們的生活之所以是那樣驚心動魄、發人深省,不僅是因為它有滋生各種禽獸不如的敗類的肥沃土壤,而且還因為穿過這層土壤,一種光明的、健康的、富有創造性的力量,正在順利地成長起來,人們善良的本性在增長,它喚起了我們恢複人類美好生活的永不泯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