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警告

如果一樣東西在紐約也買不到,那這種東西可能不存在。

加爾文·德克斯特讓一家鋸木商店做了一張擱板桌,上麵鋪了一層一英寸厚的膠合板。它差不多占據了他的整個客廳。

文化用品商店提供了足夠的顏料,標示出代表海洋和陸地等的十幾種不同的顏色。布料商店出售的綠色台麵呢做成了田野和牧地。建築積木被用來充作倉庫和房屋;百貨商場的模型櫃台解決了棕櫚樹、用於磚牆和門窗的快速膠水和粘貼紙。

在半島尖端的那個逃亡者的宅院,是用兒童商店買來的塑料拚板搭成的,其餘的景物都在一家神奇的鐵路模型愛好者專業商店買到了。鐵路模型愛好者們需要全套景物,山丘、峽穀、路塹、隧道、農場和正在吃草的動物。

三天之內,德克斯特按比例造出了整個莊園。現在,他看不到的僅剩那些他在飛機上用照相機沒能拍到的東西:陷阱、機關、勞工人員、安全鎖具、大門鐵鏈、私有軍隊的兵力、他們的裝備以及所有的室內情況。

還有許許多多情況尚不清楚,而且大多數問題隻能通過耐心細致的觀察去解決。但他還是製訂了他進去的路線、他的作戰計劃和他撤出的路線。他繼續瘋狂采購。

皮靴、叢林服、應急口糧、鋼剪、高倍望遠鏡、一部新的手機……他在一隻背包裏塞滿了物品,最後有將近四十公斤重。然而,還有更多的東西;有的他必須到美國的其他州去購買,那裏的法律比較寬鬆;另外的東西他不得不通過地下渠道去采辦;有一些東西雖然合法,但會引起人們的好奇,也盡可能通過隱秘的渠道買來了。到八月十日時,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而且他的第一份身份證也已經備妥了。

“你現在有空嗎,保羅?”

凱文·麥克布萊德在門口探進頭來,德弗羅招呼他進來。副手帶來了南美洲北部海岸的一張大比例地圖,從委內瑞拉向東至法屬圭亞那。他把地圖攤開來,用手拍著康米尼河與馬羅尼河之間的那個三角地帶——聖馬丁共和國。

“我猜測他會從陸路進去。”麥克布萊德說,“從空中路線來看,聖馬丁城有全國唯一的機場,而且很小。每天隻有兩個班次,當地的航空公司經營的從東方的卡宴和從西方的帕拉馬裏博飛來的航班。”

他的手指指向法屬圭亞那和蘇裏南的首都。

“這是一個鬼地方,極少有商務人員去那裏,遊客更是根本沒有。我們要對付的這個人是一個白人,美國人,而且我們有他的大致身高和身材,都是從那份卷宗裏得到的。還有那位包機飛行員在死去之前的描述。在他走下飛機的幾分鍾之內,莫倫諾上校手下的暴徒們就會把他抓住。況且,他還必須弄到一份簽證,那意味著他必須要去聖馬丁僅有的兩個領事館,帕拉馬裏博的,或加拉加斯的。我認為他不會去冒險坐飛機。”

“同意。但莫倫諾還是應該對機場實施日夜監視。他也許會搭乘私人飛機。”德弗羅說。

“這我會去向他說明的。下一個,海路。全國隻有一個港口,也是在聖馬丁城。那裏沒有客輪停靠,隻有貨船,而且數量不多。船員都是些印度人、菲律賓人或克裏奧耳人[8];如果他企圖以一名船員或旅客的身份公開進去,那麽他會非常顯眼。”

“他可以坐一艘充氣快艇從外海進去。”

“有可能,但這樣的話,他必須在法屬圭亞那或蘇裏南租用或者購買。或者他可以從近岸處的某艘貨輪下水,但船長必須被他買通。他可以從離岸三十公裏處駕駛快艇登陸,放棄那條充氣快艇,把它刺破,讓它沉沒。然後怎麽樣呢?”

“怎麽樣?”德弗羅咕噥著說。

“我猜想他肯定需要設備,帶很重的負荷。他會選擇在什麽地方登陸呢?沿聖馬丁海岸沒有沙灘,除了這裏的巴希亞。但那裏布滿了富人的別墅,在八月份住滿了人,還有保鏢、巡夜人和狗。

“除此之外,海岸上到處都是紅樹屬植物,到處遊動著蛇和鱷魚。他將如何穿越那個地帶?如果他成功抵達了東西向的主公路,那又怎麽樣呢?我認為這是行不通的,綠色貝雷帽特種部隊也沒有這個能耐。”

“他能不能在我們朋友的那個半島直接登陸呢?”

“不,保羅,不可能。半島靠海的一邊全是懸崖峭壁,而且波浪滔天。即使他依靠鐵爪索攀上了陡坡,在附近徘徊的那些狗會聽到響動然後咬住他。”

“那麽他將經由陸路進入。從哪一頭呢?”

麥克布萊德又用食指去指點。

“我認為是從西邊,從蘇裏南,搭乘旅客渡船渡過康米尼河,直接進入聖馬丁邊境,駕著越野車,帶著假證件。”

“他還是需要一份聖馬丁的簽證,凱文。”

“簽證最方便不過的地方就是蘇裏南了,那兒有聖馬丁僅有的兩個領事館的一個。我認為,蘇裏南是他能搞到汽車和簽證的最合乎邏輯的地方。”

“那麽你的計劃呢?”

“蘇裏南駐華盛頓的使館,還有蘇裏南在邁阿密的領事館。他要獲得簽證就必須去這兩個地方。我要對這兩個外交機構予以全麵的警覺,追查一星期之內的簽證發放情況,並從現在起把每一個簽證申請人的詳細情況轉發給我。然後我與國務院的護照管理辦公室進行核對。”

“你把寶都押在一個地方了,凱文。”

“並不完全這樣。莫倫諾上校和他的打手們會去監視東部邊境、機場、碼頭和海岸。我敢肯定我們的這個幹涉者將會合乎邏輯地攜帶他的所有裝備駕汽車由蘇裏南進入聖馬丁。這根本不是一個繁忙的過境點。”

德弗羅對於麥克布萊德使用聖馬丁人表示讚許。聖馬丁的秘密警察被稱為“黑眼睛”,總戴著圍成一圈的大墨鏡,他們這些人讓聖馬丁勞動人民極其恐懼。

他想起美國對那些地區的經濟援助。毫無疑問,蘇裏南使館將會提供全麵合作。

“好的,我喜歡這樣。去執行吧,但要快。”

麥克布萊德有點驚訝。

“我們有期限嗎,頭兒?”

“比你想象得緊,我的朋友。”

特拉華州的威爾明頓港,是美國東海岸最大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在狹長的特拉華灣的頂端,即特拉華河流入大西洋的河口,有長達幾英裏的眾多港池,除了可以停泊大型的遠洋班輪之外,還可接納成千上萬艘沿海小貨船。

加勒比海船務貨運公司是一家代理公司,承辦各種小輪船的貨運業務。羅納德·普羅克特的來訪,並沒有引起任何驚奇。他友善,迷人,使人信服,他那輛租來的皮卡車就停在門口,後麵的車廂上裝載著一隻木板箱。

接待他的那位貨運業務員沒有理由去懷疑他的真誠,尤其是問過:“先生,你帶著證件嗎?”之後,客人拿出與姓名相符的護照,業務員就更加毫不懷疑了。

客人出示的護照不但極為完美,而且是一本外交護照。還附著一封由國務院簽發的信及調派命令,證明美國職業外交官羅納德·普羅克特正被派往駐蘇裏南首都帕拉馬裏博的美國使館工作。

“我們當然有免費行李津貼,但老婆總喜歡出門旅行時帶上許多東西,現在我們有一隻木箱超限了。我敢肯定你知道女人的習慣,是吧,小夥子?”

“可不是嗎。”業務員說。跟陌生的男士套近乎,抱怨一下老婆是最有效的方式了。“兩天之內,我們有一條貨船前往邁阿密、加拉加斯和帕博。”

他把蘇裏南首都的名稱帕拉馬裏博,縮短為更常用的“帕博”兩個字。這票貨物的訂艙確認了,運費也付訖了。這隻木箱將在兩天內裝上船,並預計在二十日運抵帕博碼頭的一個保稅倉庫。由於是外交人員物品,當普羅克特先生去提取時,還可以享受免付關稅的待遇。

蘇裏南駐華盛頓使館坐落在康涅狄格大街4301號。在那裏,凱文·麥克布萊德晃了晃他的中央情報局高級官員的證件,與負責簽證處的一位外交官坐在了一起。這是華盛頓的一個不是很忙的外交辦公室,所以隻有一個人處理所有的簽證申請。

“我們相信此人涉及毒品交易,並與恐怖分子勾結。”這位中情局的情報官說,“到目前為止,他一直很隱蔽。他的名字並不重要,因為他肯定會使用假證件。但我們確實相信他會試圖溜進蘇裏南,然後取道圭亞那去委內瑞拉與他的同夥會合。”

“你有他的照片嗎?”外交官問道。

“哦,沒有,”麥克布萊德說,“這方麵我們還希望你能夠幫助我們呢,如果他來這裏的話。我們隻有一份關於他的描述。”

他把一張紙條從辦公桌上遞了過去,上麵有兩行文字說明:這個男人年紀五十歲上下,身高一米七五左右,身材瘦小結實,藍眼睛,沙色頭發。

拿上一星期以來十九份獲批的赴蘇裏南簽證申請的複印件,麥克布萊德就離開了。在三天內,所有的申請表都被核查過,結果全是合法的美國公民,他們留在國務院的個人檔案和照片,與遞交給蘇裏南領事館的簽證申請都完全相符。

如果這個不可捉摸的複仇者將在這裏出現,那麽現在還沒有。

實際上,麥克布萊德搞錯了領事館。蘇裏南不是一個大國,肯定也不是一個富國。它的使領館設在華盛頓和邁阿密,加上德國慕尼黑(而不是首都柏林),另外在前殖民地宗主國荷蘭有兩個。一個在海牙,但另一個,他們最大的外交機構,在阿姆斯特丹德古薩街11號。

就是在荷蘭首都的這個蘇裏南外交辦公室裏,阿米莉·迪克斯特拉小姐,一位由荷蘭外交部支付薪水並在當地招聘的荷蘭女士,正在熱情地為麵前那位簽證申請者提供幫助。

“你是英國人嗎,納什先生?”

她手上拿著的那本護照顯示,亨利·納什先生確實是英國人,職業是商人。

“你去訪問蘇裏南的目的是什麽?”迪克斯特拉小姐問道。

“我的公司正在開發新的旅遊景點,海濱度假賓館,”那位英國人說,“我希望能去看看你們的國家,哦,不,是蘇裏南,是不是有適合度假的勝地,然後繼續前往委內瑞拉。”

“你應該去拜訪一下旅遊部。”從來沒有到過蘇裏南的這位荷蘭女士說。根據加爾文·德克斯特對那裏的肮髒海岸的了解,設置這樣一個部門,很可能是一次超越現實的樂觀主義練習。

“這正是我的打算,當我抵達那裏的時候,小姐。”

他懇求說他不想錯過在希普霍爾機場的最後一班飛機,付了三十五荷蘭盾的手續費,得到簽證後就離開了。實際上,他的飛機並不是飛往倫敦,而是紐約。

麥克布萊德再次南下,去邁阿密和蘇裏南。從聖馬丁過來的一輛汽車在帕博機場接上了他,把他載往東部的康米尼河過境點。陪同他的秘密警察徑直把汽車開到了等候過渡的車隊前麵,強行駛上渡輪,不交渡費,渡過康米尼河到了聖馬丁一側。

在渡船上,麥克布萊德下車去觀察流入大海的康米尼河那汙穢的棕黃色河水,但成群的蚊子和濕熱的空氣把他逼回到奔馳轎車上,車裏的空調使人感到舒服涼爽。莫倫諾上校派來的秘密警察對這種愚蠢舉動露出了冷笑,但隔著墨鏡看不清他們的眼睛。

從那條界河去聖馬丁城有六十四公裏路程。這是一條前殖民地時代修建的公路,路麵坑坑窪窪,一路顛簸,道路兩側是叢林。有時候,公路左邊的叢林被沼澤所代替,沼澤又被紅樹屬植物所代替,植被一直延伸到人無法抵達的海邊。右側是濃密的雨林,綿延至內陸深處,到達康米尼河與馬羅尼河的匯合處,然後延續到巴西。

麥克布萊德沉思著,在這種地方,一個人在不到半公裏的距離內就可以消失得無影無蹤。偶爾他會看見一條土路從公路上岔開,深入到叢林之中,肯定是通向離公路不遠處的一些小農場或種植園。

在路上,他們遇見了幾輛汽車,大多數是微型卡車或者是經濟境況較好的農場主使用的破舊越野車。路邊偶爾經過一個騎車人,後輪的行李架綁著一隻籃子,裏麵裝著要去農貿市場販賣的農副產品。

一路上有十幾個村莊。這位來自華盛頓的人對於聖馬丁農民的人種感到驚奇,這是有原因的。

殖民者們在征服了大片土地並最終想定居下來時,建起了種植園並需要大量勞動力。當地的印第安人看到這一切後,逃進了叢林深處。

大多數其他殖民帝國,都從他們已經擁有的殖民地販運非洲奴隸,或直接在西非海岸進行販賣交易。這些黑奴的後裔,與印第安人和白人混合基因之後,構成了現代美洲地區的主要人口。但西班牙殖民地幾乎完全不同,這裏沒有非洲人。他們沒有現成的黑奴來源,但他們有幾百萬失去了土地的墨西哥人;從墨西哥尤卡坦半島到西屬圭亞那的距離很短。

麥克布萊德透過奔馳汽車的車窗看到,路邊農民的臉被太陽曬成了栗色,但他們不是黑人,甚至也不是克裏奧耳人。他們是西班牙人。聖馬丁的全體勞動者從基因上講依然是西班牙人。少數幾個從荷蘭殖民地逃過來的黑奴,已經進入叢林裏成了林中黑人,通常很難見到,而且可能非常危險。

當莎士比亞筆下的凱撒大帝表示希望有胖子圍繞在他身邊時,他設想的是那些快樂友善的胖子,他肯定沒有想到有赫爾南·莫倫諾上校這樣的胖子。

這個深得聖馬丁共和國總統穆諾茨信任的人,胖得像一隻蹲伏著的癩蛤蟆,但他並不友善。

他施加在煽動叛亂或鬧事者身上的酷刑,隻在街頭巷尾最陰暗的角落裏,才有人敢用最低的聲音傳說。

謠傳說,在這個國家有一個地方,是專門搞這種事情的,從來沒有人能回來。他們都沒必要像阿根廷的加爾鐵裏將軍手下的秘密警察那樣,把屍體扔進海裏;這裏,把一具裸屍拖進叢林裏後,就能引來火蟻,而火蟻隻要一個晚上,就能消滅掉通常自然條件下需要幾個月或幾年時間才能消失的人體軟組織。

此刻,莫倫諾上校知道蘭利的人正在前來,已經安排在遊艇俱樂部裏請客人吃中飯。那是城裏最好的飯店,當然也最昂貴,坐落在港池旁邊,麵對著波光粼粼的藍色大海。而且海風終於壓倒了從那些小街巷裏散發出來的臭味。

與他的雇主不同,這位秘密警察頭子不喜歡炫耀製服、獎章和花環;他肥胖的身軀裹在黑襯衣和黑西服裏麵。如果有一絲高貴的痕跡,中情局的情報官尋思,那麽也許是他從頭到腳都像奧森·韋爾斯[9]。但那張臉更像赫爾曼·戈林[10]。

然而,他對這個小小的貧窮國家有絕對的控製權,他清楚那個來聖馬丁尋求避難的南斯拉夫難民與總統之間的關係。避難者現在住在一座令人羨慕的宅院裏,莫倫諾本人都希望有一天能把它攫取過來。

他知道那個避難者有巨額財富,每年支付給穆諾茨總統可觀的避難保護費,雖然這種保護實際上由莫倫諾來執行。

他所不知道的是,為什麽華盛頓的一個高級機構會選擇把這個避難者介紹給總統。不過這不要緊。這個塞爾維亞人已經花費了五百萬美元建造那座宅院,以及另外一千萬美元建造那個莊園。除了購買不可缺少的進口物資,這些資金有一半都花在聖馬丁國內,而每一項成交的合同都有一筆可觀的傭金落到了莫倫諾上校的腰包裏。

更直接地,莫倫諾還收費提供奴役勞動力,而且新犯人不斷被逮捕輸送過來,這支勞動隊伍在持續壯大。隻要這些苦工沒有逃跑,或者沒有活著被放出來,這就是一項利潤豐厚的安全的業務。這位中情局特工在保護這個大財主的事上沒有必要乞求他的合作。

“隻要這個人一隻腳踏上聖馬丁的領土,”莫倫諾喘著粗氣說,“我會馬上抓住他。你將不會再次看到他,他吐露出來的每一份情報都會被傳遞給你。這一點我向你做出保證。”

在返回渡口的路上,在帕博機場等候飛機時,麥克布萊德想著那個未曾謀麵的複仇者將要麵臨的任務;他想著那些防衛措施,和那人一旦失敗時所要付出的代價:他將落到莫倫諾上校及其“黑眼睛”專家手裏,痛苦地死去。麥克布萊德不由得打了個冷戰,決不是因為空調。

感謝現代新技術的發展,加爾文·德克斯特用不著返回彭寧頓,就可以聽到他辦公室電話留言機內的留言。他可以在紐約布魯克林的一個公用電話亭裏收聽。他八月十五日那天去收聽了。

大多數留言都是在說話者亮明自己的身份之前他就辨認出了聲音。鄰居、他的當事人、當地的生意人;大都是祝他釣魚休假愉快,並詢問他什麽時候可以返回辦公室。

倒數第二條信息,使他差一點沒抓住手中的電話聽筒;他盯著玻璃亭子外麵的交通車流,發了一會兒呆。把聽筒掛上之後,他在街上走了一個小時,以理清楚這事是怎麽發生的,是誰把他的代號和任務泄露出去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匿名的聲音是來自一位朋友,還是一個叛徒。

那個聲音沒有表明身份。它是平緩的、單聲調的,似乎隔著幾層餐巾紙。話很簡單:“複仇者,當心。他們知道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