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早上將近六點的時候,克勞德·勒貝爾警長回到他的辦公室,發現卡倫督察卷起襯衣的袖子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看起來既緊張又疲憊。

他麵前有幾大張紙,上麵都是手寫的記錄。辦公室裏已經和之前有些不同了。文件櫃的頂上,一個過濾式電咖啡壺正在咕嘟著,散發出新煮製的咖啡的香氣。它旁邊放了一摞紙杯,一瓶無糖牛奶和一袋糖。這些都是昨晚由地下室的食堂送上來的。

在兩張辦公桌之間的牆角支了一張行軍床,上麵鋪著一床粗毛毯。廢紙簍已經倒空了,放在門邊的扶手椅旁邊。

卡倫的香煙騰起一抹微弱的藍色煙霧,從敞開的窗戶飄了出去,消散在涼爽的清晨裏。窗外,清晨斑駁的光線灑在了聖許畢斯修道院的尖頂上。

勒貝爾穿過房間走向自己的辦公桌,重重地倒在椅子裏。盡管才二十四小時沒合眼,但他看起來和卡倫一樣疲憊不堪。

“沒事,”他說道,“我剛把過去十年的材料翻了一遍。唯一一個曾經試圖在這裏動手的外國政治刺客叫德蓋爾格爾,但他已經死了。而且,他是‘秘密軍組織’的人,我們的檔案裏有他的記錄。可以想見,羅丹選擇與‘秘密軍組織’無關的人是相當正確的。過去十年間,除了本土殺手以外,一共有四個雇傭殺手在法國蠢蠢欲動,我們抓住了其中三個。第四個正在非洲的什麽地方服無期徒刑。而且,他們都是黑幫殺手,不具備刺殺法國總統的能力。

“我還去了中央檔案局,他們正在徹底盤查,但我懷疑我們的檔案裏根本沒有這個人。無論如何,羅丹在雇他之前,會考慮到這一點的。”

卡倫又燃起一支煙,噴煙的時候歎了口氣。

“那我們必須從國外那邊開始了?”

“沒錯。這樣的人一定在別的地方受過訓練或者曆練。他必然有一連串輝煌的紀錄,否則他無法證明自己是一名頂級殺手。他以前的目標也許不是國家元首,但一定是重要人物,比黑幫頭目更大。那就是說,他必然在某個地方引起過別人的注意。肯定是這樣。你的事安排得怎麽樣了?”

卡倫拿起其中一張紙,左邊列了一個名單,以及一係列的時間。

“七個都定好了,”他說,“先從美國聯邦調查局的國內情報處長開始,七點十分。華盛頓時間是淩晨一點十分。考慮到美國時間比我們晚,我先和他訂好的。”

“然後是布魯塞爾,七點半;阿姆斯特丹,七點四十五分;波恩,八點十分;約翰內斯堡,八點半;蘇格蘭場,九點;最後是羅馬,九點半。”

“都是各國凶殺處的負責人?”勒貝爾問道。

“是,或者是相應職務的人。蘇格蘭場是安東尼·曼林遜先生,刑事助理警務處長。看來他們的城市警察係統裏沒有凶殺處。除此之外,除了南非,都是凶殺處的頭兒。我實在找不到凡·魯伊斯,所以您將和助理警務處長安德森通話。”

勒貝爾想了一會兒。

“很好。我更希望是安德森,我們曾經一起辦過一次案子。還有語言問題,他們之中,三個說英語。我估計隻有比利時的會講法語。其他人如果需要的話,差不多也能說英語——”

“德國的那個迪特裏希會說法語。”卡倫插嘴道。

“好,那我就直接和講法語的說。其他五個,我得讓你給我在分機配個口譯員。我們該動身了,走吧。”

六點五十分,兩個警探乘警車來到窄小的保羅·瓦勒利路,在一扇綠色大門外停下。這裏就是國際刑警的總部。

接下來的三個小時,勒貝爾和卡倫窩在地下通訊室的電話旁,和世界頂級刑警的老大們通電話。高頻信號就是從這座建築物屋頂交錯高聳,仿佛豪豬棘刺一樣的天線發射出去,穿越三大洲的。信號先是飛越平流層,在其上的電離層反射,然後返回幾千英裏之外的地麵,最後到達另外一根從某個房頂伸出的鋁杆上。

波長和幹擾器都可以保障通話不被截聽。在整個世界都在品嚐早晨的咖啡或者睡前的最後一杯酒時,探長們正在電話裏緊張地聯係著。

每一通電話前,勒貝爾的要求都差不多。

“不,警務處長,我目前不能把我對您的幫助請求設定為兩國警方之間的官方請求……當然,我會以官方身份行動,隻是目前我們並不確定,究竟是剛剛形成犯罪行動的意圖,還是已經進入實地準備階段。目前隻是初露端倪,純屬例行調查……嗯,我們在找一個人,關於這個人我們知道的非常有限,甚至連名字都不知道,外貌特征描述也隻是個大概……”

每次通話他都盡可能地把自己知道的講給對方聽。但對話接近尾聲的時候,這些外國同事總會問到一個讓他難堪的問題。他們每個人都問他,為什麽要找他們幫忙,有沒有什麽線索他們可以據以提供幫助。每當這個時候,他隻能報以一陣尷尬的沉默。

“現在隻知道這些;這個人到底是誰或者可能是誰,他必然有某種資質讓他出類拔萃。他應該是世界上頂級的職業殺手之一……不,不是黑幫槍手,可能是一個有幾次成功刺殺記錄的政治刺客。如果你們的檔案裏有這樣的人,甚至他從未在你們的國家行動過,我們也很感興趣。或者是任何一個讓你們忽然想起來的人。”

這段話說完後,電話那頭都會不可避免地有一段長時間的沉默。對方再開口後,聲音往往顯得更沉穩、更關切。

雖然勒貝爾不能明說,但這些西方世界主要國家的凶殺處頭頭們不會不明白他所暗示的意思。對於這一點,勒貝爾從沒抱有一絲幻想。法國隻有一個目標會使第一流的政治刺客感興趣。

毫無例外,回答都是一樣的:“是的,當然。我們會為你查閱所有的檔案。我盡量今天就給你回複。喔,另外,克勞德,祝你好運。”

勒貝爾最後一次掛上電話聽筒時心想,這七個國家的外交部長和總理要多長時間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呢,也許用不了多久。這種級別的消息,就是普通警察也得向那些政治家們匯報。不過他很肯定這些部長和總理們會保密。畢竟,在這些世界上最有權勢的人之間,存在著一種淩駕於政治分歧之上的強有力的默契。他們是同一個俱樂部的成員——統治者俱樂部。他們一起麵對共同的敵人。對他們來說,有什麽比一個政治刺客的行動更有威脅呢?不過勒貝爾同樣清楚的是,如果這次調查真的讓媒體知道並且披露出去,那全世界都將為之震動,而他也就完了。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英國人。如果隻限於警界,他是可以相信曼林遜的。但他知道,天亮之前曼林遜的上級一定會知道這個消息。就在七個月前,夏爾·戴高樂才剛剛粗暴地拒絕了英國加入歐洲共同體。自從戴高樂將軍在一月二十三日的新聞發布會上發言之後,即使是勒貝爾這樣不關心政治的人都知道,倫敦外交部對法國總統的激烈措辭充滿了火藥味。這會兒他們會趁此機會報複這個老頭嗎?

勒貝爾盯著麵前已經沒有聲音的送話器麵板,卡倫則在一旁安靜地望著他。

“走吧,”這個小個子警長說著,從凳子上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咱們去吃點早飯,盡量睡一會兒。現在也沒什麽可做的了。”

刑事助理警務處長安東尼·曼林遜掛上電話,離開通訊室。他眉頭緊鎖,連進來接早班的年輕警官向他敬禮都沒有看到。他上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仍然緊皺著眉頭。他的辦公室寬敞、樸素,從那裏可以俯瞰整個泰晤士河。

他很清楚勒貝爾是在做什麽樣的調查,也知道他為什麽這樣做。法國警方一定得到了消息,一個頂尖刺客就要動手了,他們很為難。正如勒貝爾所預料的那樣,不用動什麽腦子就能知道,在一九六三年八月的法國,誰才是那樣的殺手唯一可能的目標。站在一個資深警官的角度上,他對勒貝爾的處境十分同情。

“可憐的家夥。”他俯瞰著熱氣騰騰的河水,大聲說。泰晤士河正沿著窗下的堤岸懶洋洋地流過。

“什麽事,長官?”他的私人助理問道。他跟著曼林遜走進房間,把早上需要他閱讀的信件放在了胡桃木辦公桌上。

“沒什麽。”曼林遜仍然望著窗外,助理離開了。盡管曼林遜能體會克勞德·勒貝爾的難處——他的任務是全力保護他的總統,卻不能進行公開緝捕。但是,曼林遜也有自己的麻煩。今天早上勒貝爾對他的請求早晚得讓上麵知道。每天早上十點有一個各部門領導的例會,這會兒離會議還有半個小時,開會的時候他提不提這件事呢?

權衡再三他決定還是先不提了。就勒貝爾請求的主要內容,給警務處長寫一份正式的個人備忘錄應該就足夠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可以事後解釋之所以要保密而不在早上的例會提及此事的原因。而且,不露聲色地進行調查不會有什麽壞處。

他坐在辦公桌後,按下了內部通訊器上的一個按鈕。

“長官?”助理的聲音從隔壁辦公室傳過來。

“約翰,你現在可以過來一下嗎?”

身著深灰色套裝的年輕督察走了進來,手裏拿著記事本。

“約翰,我要你去一趟中央檔案局,直接找馬卡姆總督察,告訴他這是我的個人請求,而且我現在無法向他解釋原因。請他查閱國內還健在的職業刺客的全部現存檔案。”

“刺客嗎,長官?”助理望著助理警務處長,仿佛他要求對所有已知火星人進行日常檢查一樣。

“是的,刺客。不,我強調一下,不是普通的黑幫槍手,那種人隻能在黑社會的仇殺裏幹掉個把人。是政治刺客,約翰,若幹或者某個人,能夠被雇傭刺殺受周密保護的政治家或者國家元首的人。”

“聽起來像是政治部的事,長官。”

“是的,我知道。我是想把整個事情轉給政治部。不過我們最好先做個常規篩查。噢,我中午就要回音,明白嗎?”

“是,長官。我現在就去辦。”

十五分鍾後,助理警務處長曼林遜坐下來參加晨會了。

回到辦公室後,他翻了翻信,然後把信推到一邊,叫助理拿來一台打字機。他坐下來,給城市地區警務處長打了一份簡短的報告。報告提及了早上打到他家中的電話,早上九點通過國際刑警通訊係統進行的直線電話,以及勒貝爾要求調查的實質性內容。他把備忘錄的下半部分空了出來,然後把備忘錄鎖進辦公桌的抽屜,開始處理當天的工作。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助理敲門進來。

“長官,馬卡姆總督察剛從中央檔案局來電,”他說道,“看來刑事檔案裏沒有符合描述的人。已知的雇傭殺手一共十七名,在坐牢的有十名,另外七人在逃。但他們都為這裏或者其他大城市的主要黑幫做事。總督察說,沒人能針對來訪的政治家。他也建議由政治部處理,長官。”

“好的,約翰,謝謝。我要的就這些。”

助理走後,曼林遜從抽屜裏拿出寫了一半的備忘錄,重新放到打字機上。在備忘錄下部他這樣寫道:

“刑事檔案處報告,經調查,我國所存檔案中沒有符合勒貝爾警長所述之人。此項調查現轉交政治部助理警務處長。”

他簽上名,取下上麵的三份副本。剩下的副本則被扔進保密級文件垃圾筒裏,過一會兒就會被粉碎成數百萬片,然後被銷毀。

三份備忘錄,一份被他折好放進信封,寄送警務處長;第二份被他歸到了“秘密信函”中,鎖進了牆上的保險櫃;第三份他折好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在辦公桌上的便箋本上寫了一份電報。

致:巴黎司法警察署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克勞德·勒貝爾隊長

發件人:倫敦蘇格蘭場刑事助理警務處長安東尼·曼林遜正文:根據您今日之要求,我方已查閱了全部刑事檔案。就我方目前所掌握的情況,未發現此類人員。進一步調查的請求已被轉往政治部。如獲有價值情報將盡快告知貴方。

曼林遜

送發時間:一九六三年八月十二日

時間剛過十二點半。他拿起電話,讓應答的接線員給他接政治部負責人助理警務處長狄克遜。

“你好嗎,亞曆克?我是托尼[3]·曼林遜。能打擾你一會兒嗎?……我很樂意,但不行啊。我午飯隻能吃三明治了,這些天都是這樣。不,我隻是想在你離開前見你幾分鍾。可以,好,我這就來。”

他走出辦公室,把給警務處長的信封放在助理的辦公桌上。

“我上去見政治部的狄克遜。約翰,把這個送到警務處長辦公室好嗎?交給他本人,再按這個地址發一份電報。你按相應的格式打一下。”

“是,長官。”曼林遜就站在桌旁,看著這個年輕的督察瀏覽電文。看到電報結尾時,助理的雙眼驚訝地瞪了起來。

“約翰……”

“長官?”

“請保密。”

“是,長官。”

“要嚴守秘密,約翰。”

“一個字也不說,長官。”

曼林遜衝他微微一笑,離開了辦公室。助理又看了一遍曼林遜寫給勒貝爾的電報,回想了一下早上曼林遜吩咐他去檔案局做的調查,頓時就明白了。他輕聲說了句:“活見鬼。”

曼林遜和狄克遜一起待了二十分鍾,成功地毀了狄克遜即將開始的俱樂部午餐計劃。他把給警務處長的備忘錄複印件遞給了這位政治部的頭頭。他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突然轉過身來,手還握著門把手。

“對不起,亞曆克,但這的確是你那條道兒上的事。如果你問我的話,我想這個國家裏很可能沒人能符合那些條件。你隻要仔細查一遍檔案,也許就能給勒貝爾打個電報,告訴他,我們無能為力。我必須說,我對他眼下這個任務一點都不眼熱。”

助理警務處長狄克遜的首要職責就是監視英國所有稀奇古怪、瘋瘋癲癲、整天想著去刺殺某位來訪的政治家的人,當然更不用提那些住在英國,卻又心懷不滿、暴躁不安的外國人。因此,他更加同情勒貝爾當前的困境。雖然保護本國或是來訪政治家免受心態失衡的狂熱分子暗算是個累人的差事,但好在那些人都是外行,所以在麵對他手下那些久經沙場的專業特警時總是以失敗告終。

如果自己的國家元首成為本國前軍隊組織的暗殺目標就更糟了。盡管如此,法國還是搞垮了“秘密軍組織”。作為一名業內人士,狄克遜對法國同行的工作能力十分欽佩,但雇傭外國的職業殺手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在狄克遜看來,隻有一點是對他有利的,那就是可能入選的人非常之少。他毫不懷疑在政治部的記錄上,絕對沒有與勒貝爾的描述相符的英國人。

曼林遜走了。狄克遜讀完備忘錄的複印件,叫來自己的助理。

“請告訴托馬斯警司,我想在辦公室見他,時間是,”他看了一眼手表,估算了一個簡便午餐的耗時,“下午兩點整。”

豺狼降落在布魯塞爾國際機場時剛過中午十二點。

他在主候機廳把三件大行李箱放進一個帶自動鎖的行李櫃,隻隨身攜帶了那個裝著個人物品的手提箱進城,裏麵裝著一包巴黎買的石膏、幾包棉花和繃帶。他在火車站下了出租車,走向行李寄存處。

裝槍的膠木箱子還在架子上,那是一周前他看著行李員放上去的。他拿出存根,取回箱子。

他就近找了一家旅館,就是那種又小又髒,在世界上任何國家的幹線車站附近都有的那種。在這裏沒人會對你感興趣,如果非要問的話,謊話倒是一堆。

他用現金訂了一個單人間。在機場的時候他就事先換好了比利時貨幣。他提著箱子走進房間,把門完全鎖好後,放了一池冷水,把石膏和繃帶取出來放到**,開始工作。

石膏打好了,不過幹的話要兩個多小時。這段時間裏他就坐在那兒,把那隻打著石膏的重重的腿擱在凳子上。他一邊抽著過濾嘴香煙,一邊望著臥室窗外一排排汙濁的屋頂。他不時用拇指捏捏石膏,覺得在走動前最好還是讓它再硬些。

之前裝槍的膠木箱子已經騰空了。為了預防萬一他需要再做些修補,剩下的繃帶和幾盎司石膏一起被放進手提箱。最後他準備停當,把便宜的膠木箱子塞進床底,煙灰倒到窗外,最後又環顧四周,檢查是否留下了什麽痕跡,便準備離開了。

他發現,打上石膏之後想不跛都不行。他走下樓梯後高興地發現,前台那個睡眼惺忪、渾身汙跡的服務員不見了,也許是去吃午飯了。不過如果接待室裏有人,對方還是能從鑲著毛玻璃的門口看到他的。

豺狼看了一眼前門,確信沒人要進來,便把手提箱抱在胸前,然後彎下腰,四肢著地,悄悄地迅速穿過瓷磚鋪就的大廳。興許是天氣炎熱的緣故,前門開著。他爬到門口朝向街道的三級台階上,在前台服務員看不見的地方站直了身子。

他一跛一跛費力地走下台階,順著馬路來到主路經過的街角。不到半分鍾,一輛出租車就發現了他,然後他就啟程返回機場了。

他來到意大利航空公司的櫃台前,拿出護照。服務小姐微笑著接待他。

“兩天前有一個叫杜根的人在你這裏訂了一張去米蘭的機票。”他說道。

服務小姐查了一下下午去米蘭的航班預訂情況。還有一個半小時起飛。

“是的,沒錯。”她微笑著說,“杜根先生,票已經預訂了,但還沒付款。您想現在付嗎?”

豺狼用現金付了款,拿到了機票。服務小姐告訴他,一小時後會廣播通知登機的。他腿上打著石膏,顯然瘸得很厲害。一個熱心的行李員對他裹著石膏的腳不斷歎氣。在行李員的幫助下,豺狼從行李櫃裏取回了三個箱子,交由意大利航空公司托運。過海關的時候,他看上去就是一個出境遊客,所以隻是被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護照。他用餘下的時間去候機廳的餐廳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

因為他的腿上有傷,航班上的每個人都對他很和善,關切有加。他被扶上機場的登機巴士,所有人都關心地看著他費力地邁上台階,走向飛機艙門。可愛的意大利空姐歡迎他時笑容也格外燦爛,並且一直目送他舒舒服服地在飛機中間一組麵對麵的座椅上坐下。她特意指出,那裏的腿部空間更大些。

其他旅客就座時都極其小心地不去碰到他裹著石膏的腳,而豺狼此時則靠在座位上,衝著他們露出寬慰的微笑。

四點十五分,飛機起飛了,向南朝米蘭疾飛而去。

布萊恩·托馬斯警司痛苦不堪地從助理警務處長的辦公室出來時都快三點了。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這回熱傷風的程度最厲害,持續的時間最長,同時也是因為他剛接到的任務把他這一天全毀了。

周一早上一開始就很糟糕,他先是得知一個手下,被盯梢的對象——那個蘇聯貿易代表團代表給甩了;晌午時候他接到一個內部電話,軍情五處禮貌地請求他的部門放棄這個蘇聯代表團。意思很明白,在他們看來,整個事件最好交給他們處理。

下午看來更是糟糕。沒有什麽事會比政治謀殺更讓警察、政治部或是別的什麽人覺得更心煩了。但他剛從頂頭上司那裏接到的案子甚至連個人名都沒有。

“沒有姓名,不過正好能讓你大顯身手。”這就是狄克遜就此事給的漂亮話,“試一試,看明天能不能整理出一些眉目。”

“眉目。”托馬斯到了辦公室,從鼻子裏哼出這個詞來。盡管已知的疑犯名單的確極短,但他和他的部門照樣得把檔案、政治事件記錄和判決等資料查上好幾個小時。這可不像刑事處,他們隻要懷疑就可以了。所有的東西都要查閱。狄克遜提供的簡要介紹裏隻有一線“曙光”,這個人是一個職業刺客,而不是那些腦子裏縈繞著各種怪念頭的小商小販。在某個外國元首訪問前後,那些人幾乎使政治部的工作成為一場噩夢。

他知道有兩個督察手頭正在調查的工作不算太重要。他通知他們,不管手上正忙些什麽,都必須擱下,立刻來他辦公室報到。他對兩個人說的比狄克遜對他說的還要少。他隻告訴他們要找什麽,卻沒解釋原因。他認為,法國警方懷疑有個人可能要刺殺戴高樂,應該和在蘇格蘭場政治部搜索所有檔案和記錄沒什麽關係。

三個人把辦公桌上的卷宗都清理幹淨,立刻幹了起來。

六點剛過,豺狼的航班便降落在米蘭林內特機場。一直關注著他的空姐扶著他走下舷梯,來到柏油地麵上。然後,他在一名地勤女職員的護送下來到主候機樓。通過海關之前,他把裝槍的匣子放到了手提箱裏。他精心設計的這種方式更不容易被懷疑,在過海關時收到了效果。護照檢查隻是例行公事,而當箱子順著傳送帶隆隆而來,停在海關檢查台前時,危險就開始增加了。

豺狼讓一名行李員幫忙把三個箱子挨著排成一排,把手提箱放在旁邊。看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向檢查台,一名海關檢察員迎上前來。

“這些行李都是您的嗎,先生?”

“呃,是的,這三個衣箱和這個小箱子。”

“您有什麽要報關的嗎?”

“沒有,沒什麽要報關的。”

“你是商務旅行嗎,先生?”

“不,我來度假的。但是現在看來還得包括一段恢複時間了。我想去湖區。”

海關檢察員對他的話沒什麽反應。

“我可以看看您的護照嗎,先生?”

豺狼把護照遞了過去。這個意大利人仔細地看著,然後遞了回來,一句話也沒說。

“請把這個打開。”他指著三個大箱子中的一個。

豺狼拿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打開箱子。行李員幫他把箱子放平。幸運的是,這個箱子裏裝的是用來扮丹麥牧師和美國學生的衣物。海關檢查員在衣服裏翻著,一套深灰色套裝、內衣、白襯衣、運動鞋、黑色便鞋、風衣、襪子,沒什麽特別的。丹麥文的書也沒讓他感到驚奇,封麵上是沙特爾大教堂的彩色照片,盡管書名是丹麥文,但和相應的英文單詞很像,沒什麽特別的。他沒仔細檢查重新縫起的襯裏,也沒發現偽造的身份證。如果徹底檢查的話是可以發現的。但他現在做的隻是常規的粗略檢查,隻有在找到什麽可疑的東西後他才會嚴格起來。整支狙擊步槍的部件都在他桌子對麵,離他隻有三英尺,但他毫無察覺。他合上箱子,示意豺狼把它重新鎖上,然後迅速在四個箱子上用粉筆逐個標上記號。這一番工作都完成之後,他才露出微笑。

“謝謝您,先生。祝您假期愉快。”

豺狼給了行李員很多小費,他幫忙找到一輛出租車。豺狼很快就來到了米蘭市區,一貫熙熙攘攘的街道被下班回家的車流和司機們摁喇叭的聲音弄得更加喧鬧。豺狼讓司機送他去中心車站。

在中心車站他又找來一個行李員,一瘸一拐地跟著對方來到行李寄存處。在出租車上時,他已經把剪刀從前天晚上的箱子裏取了出來,放進褲兜裏。他把手提箱和兩個衣箱存在行李寄存處,留下了那個還空著很多的箱子,那裏麵裝著長長的法國軍大衣。

把行李員打發走後,他跛著走進男廁所,發現小便池左邊的一排洗手池隻有一個人在用。他放下箱子,仔細地洗起手來。等到那個人離開,廁所裏便沒有其他人了。他走進一個單人隔間,從裏麵鎖上門。

他把腳放在坐便器上,輕輕敲了十分鍾,石膏開始脫落,露出了墊在底下的棉花。他就是靠這個把腿包紮得像真的骨折似的。

等把腳上的石膏都清理幹淨,他把起先用石膏包在小腿內側的絲襪和纖細的皮質軟幫鞋穿上。然後把剩下的石膏和棉花攏在一起,放進馬桶。第一次衝水時堵了一半,第二次才全衝下去。

他把衣箱放在馬桶上,把裝著步槍的那套鋼管逐件放進大衣的折縫裏,箱子塞滿之後,再把裏麵的皮帶扣緊,以免裏麵的東西相互撞擊。然後他合上箱子,朝門外張望了一下。有兩個人在洗手,另外兩個站在小便池旁邊。他走出隔間,徑自大步走了出去,來到車站大廳。他動作很迅速,即使有人想注意他也來不及看清楚。

他現在不能回行李寄存處——剛才走的時候還是個瘸子,不可能這麽快回去就全好了。所以他叫來一個行李員,向對方解釋他時間緊迫,需要趕快換點錢,還要把行李取出來再叫輛出租車,越快越好。他把行李寄存處的存根和一張一千裏拉的鈔票一把塞進這個行李員的手裏,指給他行李寄存處的位置,並且告訴他,他要去兌換處把英鎊換成裏拉。

意大利人興奮地點點頭,去取行李。豺狼則把身上最後的二十英鎊換成裏拉。剛換完,那個行李員就拎著三件行李回來了。兩分鍾後,豺狼坐在出租車裏,飛馳電掣地穿過奧斯塔公爵廣場,朝大陸酒店駛去。

在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堂裏,他對前台服務員說:

“我想你們這裏有我預訂的房間,名字是杜根。是兩天前在倫敦電話預訂的。”

晚上八點前,豺狼正在他的房間裏舒舒服服地淋浴、刮臉。兩個衣箱被小心地鎖進衣櫃。他的衣服都裝在第三個箱子裏,這會兒正大敞著躺在**。晚上穿的一身夏季海軍藍輕質純羊毛上衣就掛在衣櫃門上;鴿子灰套裝則掛在酒店待洗熨衣服的衣帽架上。在他麵前放著雞尾酒和晚餐,時間還早。而明天,八月十三日,將是非常忙碌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