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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拉開白布看著祥子的臉,檜山依舊沒有絲毫現實感。閉著雙眼的祥子怎麽看都像尊蠟像,即便說她就是直到今早檜山還看著的那個祥子,他也無法相信。

檜山以食指緩緩撫摸祥子的臉頰,觸碰著臉頰的指尖感覺不到今早上班前吻在那裏時曾感到的體溫、彈性和濕潤。果然沒錯,這是個又僵、又硬、又冷的假人──檜山硬是這樣告訴自己。

檜山走出太平間,一看到低著頭坐在走廊長椅上的嶽母前田澄子,以及她抱在懷裏的嬰兒,便奔上前去。澄子懷裏的愛實睡著了。輕輕觸摸愛實的臉頰,檜山感覺得到脈搏微微跳動所帶來的肌膚溫度。

一名站在走廊的男子朝檜山走來。這個自稱是浦和署刑警的人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下午1點左右,檜山所住那幢公寓的隔壁鄰居太太買東西回來,聽見檜山家傳出愛實的哭聲。平時隻要愛實一哭,祥子便立刻去哄,當時愛實卻一直哭個不停。鄰居太太覺得奇怪,便去按門鈴,但怎麽按都沒有人應門。這位太太與祥子素有往來,擔心祥子會不會是病倒了,便試著轉轉門把,卻發現門沒鎖。進門之後,看到祥子趴在西式房間裏的嬰兒**。她覺得不對勁,跑到祥子身邊,卻發現祥子頸部大量出血,頭垂在嬰兒床內側,已經斷氣了。

即使是聽取刑警說明期間,檜山也好像在聽朋友說電視劇的劇情一樣,左耳進右耳出。檜山看看在一旁聽刑警說話的澄子,澄子同樣露出茫然若失的表情,無法接受女兒的死亡。

突然放聲大哭的愛實,頓時將他拉回現實。愛實激動的哭聲也讓澄子的視線回到胸前。

“這孩子好像肚子餓了,我去喂她。”

澄子用失神的表情看了檜山一眼,然後抱著愛實,緩慢離去。

黃昏逼近,對向車道的車燈將坐在後座的檜山那陰鬱的側臉投射在車窗上。

“我們知道您現在沒有那個心情,但為了盡快逮捕凶手,請您務必協助辦案。”

也許是瞥見了檜山的表情,坐在旁邊的刑警這麽說。

為了確認有無竊盜損失,檜山應警方的要求,由刑警陪同返回公寓。根本談不上什麽心情不心情的,檜山還無法接受現實,隻是看到愛實衣服上的血跡,恍惚地想著“得去拿替換的衣服才行”,就這樣坐上了警車。愛實暫時拜托位於阪戶的澄子家照顧。

北浦和熟悉的街景出現了。看到平常一心想早點回家而快步經過的風景,此刻檜山隻希望時間就此停止,但這個心願終究落空了。還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警車便已抵達了他們的公寓。

寧靜的住宅區一角亮如白晝,人聲鼎沸。是好幾輛停在公寓前的警車,以及圍在四周看熱鬧的人群。

檜山在刑警左右護衛下進了公寓大門,隻見許多警方的人來來去去。檜山朝其中一名正在對調查人員下令的中年男子看去,那名中年男子一看到檜山便走過來。那個人四十多歲,快五十歲了。和藹的神情,以及與他的長相並不相配的銳利目光令人印象深刻。

“是檜山貴誌先生吧?我是埼玉縣警,我姓三枝。檜山先生想必感到十分悲痛。我們會盡全力逮捕凶手,還請您大力協助。”

檜山住的是位於一樓邊間的107號室。他在三枝的催促下進門。一走進玄關就是六坪[2]左右的客餐廳兼廚房,再進去是兩間三坪大的西式房間。其中一間是檜山和太太的臥房,另一間則放著愛實的嬰兒床。床邊有一張小型的沙發床,祥子經常為了照顧愛實睡在這裏。

屋裏還有好幾名刑警和看似鑒定人員的人。鑒定工作似乎已大致完成,到處都看得到采過指紋的痕跡。

“稍後也要麻煩檜山先生讓我們采指紋。”

三枝客氣地說。多半是為了過濾凶手的指紋所必須為之的。

檜山從進門那一刻便感覺到一股非比尋常的異臭,他隨著這陣異臭往嬰兒床所在的房間看去。一看到房裏頭,時間感便消失了,是夕陽將房間牆麵照成橘色,檜山才這麽想著,下一個瞬間便覺得全身血液猛烈逆流,一陣惡寒由頭頂直穿腳底。

他搖搖晃晃、慢慢走進房間,原本以嚴肅表情進行現場勘驗的調查人員開始散開,提心吊膽地看著檜山。

檜山抬頭看垂掛在天花板上的旋轉音樂吊鈴,可愛的小熊上有噴濺的血跡。接著,他抬頭望著天花板,到處都是一片又一片的陌生汙漬,日光燈燈罩發出紅色的光。緩緩低下頭來,隻見嬰兒床的床單上留著一攤血。血從吸滿了血的床墊滴落,染紅了地毯。

親眼見到這副慘狀,檜山一瞬間動彈不得,刀割般的痛楚陣陣襲來。

祥子就是趴在這張嬰兒**死去的,看著睡在嬰兒**的親生女兒直到斷氣。愛實在無路可逃的柵欄中,在從母親身上流出的血泊中,用那雙小小的眼睛看著母親斷氣前的最後一刻。

一陣反胃的感覺突然湧上來,檜山忍不住打開窗戶,將臉伸出陽台。徐徐微風將院子裏整片草地的草香送進鼻腔。檜山在那裏做了好幾次深呼吸。

“要振作啊……”

三枝關心地從背後對他說。

檜山微微點頭,望著光線明亮的草地,覺得自己心中產生了一股不同於剛才的感情:憎恨。一股對凶手無法言喻的憎恨湧上心頭。

檜山重新振作精神,把視線移回屋內。

在三枝的敦促下,檜山迅速確認衣櫃裏的東西。他集中視線翻看衣櫃,一心隻希望早點離開這裏。櫃子的抽屜雖然有翻動過的痕跡,但存折之類的東西並未失竊。

“地板上有一隻錢包,應該是尊夫人的;裏麵隻有零錢,大概是凶手把錢包裏的紙鈔拿走了。凶手似乎很慌,也許是嬰兒哭聲的關係。”

三枝的話,讓檜山推測出祥子之所以趴在嬰兒**氣絕的原因:祥子是想保護愛實,不讓愛實遭到犯人的毒手吧?即使在臨死之際,祥子心中所想的,仍然隻有自己的孩子。檜山不禁強烈自責:祥子母女遭到攻擊的時候,自己在做些什麽?像往常一樣在店裏笑容滿麵地為客人煮咖啡、和兼職工閑聊。本來是為了保護家人才工作的,結果卻根本無法保護她們。檜山為自己的無力感到痛心。

檜山在悔恨中拉開了另一隻抽屜,裏麵放的是祥子的小東西。在記事本和祥子的信件當中,有祥子的存折。

檜山取出這本他頭一次看到的存折。

“是尊夫人的嗎?”

檜山對三枝的發問點點頭。

“可以請您查看一下內容嗎?”

三枝催促拿著存折猶豫不決的檜山。

檜山翻開存折。裏麵細小的印刷字體印著祥子的曆史。

第一筆存款是1995年8月25日,來自百老匯咖啡大宮店的匯款。祥子從念高中夜間部一年級起,便開始在百老匯咖啡打工,算是百老匯咖啡的開店元老。從早上一直到傍晚上學為止,每周在百老匯咖啡工作六天,她的薪水幾乎都直接存起來。從高中畢業到她辭職,這段時間超過三年半,每個月12萬日元左右的存款有規律地增加,最後變成510萬日元的巨款。

看到意想不到的金額,檜山回想起祥子的高中生活。祥子在一般人玩心最重的高中時代幾乎不玩樂,也不穿時髦的衣服,一心工作,為了成為護理師的夢想用功念書。祥子這樣的人生,居然讓那種為錢殺人的畜生給斷送了!祥子短短二十年的人生竟然就這樣被別人奪走了!

檜山的視線留在存折的最後一行。

距今一個半月前的8月20日,存折顯示提領了510萬日元,隻留下幾百日元的尾數。

“怎麽了嗎?”

三枝似乎從檜山的表情中讀出了什麽,開口詢問。

檜山既不知道祥子有這麽一筆存款,也想不出這麽一大筆錢究竟用到哪裏去。他把這件事告訴三枝。

聽了檜山的話,三枝的目光更加銳利了。

“可以借用一下嗎?”

三枝從檜山手裏接過存折,走向室內的另一位調查人員。

檜山的視線回到抽屜裏。那一瞬間,強忍著的眼淚泉湧而出。看到抽屜深處用紅色緞帶綁起來的、他寫給祥子的情書,檜山拚命回想當時的自己和祥子。

當下,他隻想逃離眼前的現實。

檜山無暇沉浸於悲傷,命案發生後的第三天,便在北浦和的殯儀場舉行祥子的守靈儀式。兩家幾乎都沒有親戚,因此守靈夜很冷清,但祥子夜校的同學和百老匯咖啡的打工夥伴都趕來了。

祥子所念的高中位於大宮,同學們也經常來店裏玩,所以來吊唁的客人們大多都是檜山見過的。

檜山一一向來客鞠躬回禮。因為這件慘案發生得太過突然,來上香的人顯然也不知道該向檜山說什麽才好。

吊唁的行列停止了,檜山朝著靈位看過去。靈位前有一名女子望著祥子的遺照,一動也不動。

她的年紀大約和祥子相當,望著遺照,就這樣站在那裏。她的雙肩不住顫抖,好不容易才上了香,但就連檜山也看得出來,她原本雪白的肌膚現在變得更加蒼白。

女子忍住嗚咽來到檜山麵前,低頭鞠躬。

女子的視線與緩緩回禮的檜山一對上,一直壓抑著的什麽便仿佛崩潰般讓她當場哭倒在地,簡直就像要被自己的眼淚淹沒似的,不斷痛苦啜泣。檜山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望著身旁的澄子。

澄子滿臉疲憊,看起來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但仍以虛弱的動作扶著女子的肩膀。讓女子站起來之後,便帶她到為了守靈而準備的房間。

看著澄子蹣跚的背影,檜山覺得這時候自己必須好好打起精神,便將視線轉回上完香的客人,繼續鞠躬回禮。

檜山在悲傷的打擊中向最後一名前來吊唁的客人回了禮,接著便前往宴請客人的筵席。

留下來的客人清一色都是沉痛的表情。祥子的同學也好,打工的夥伴也好,大家都為死得太早、死得太沒天理的祥子心痛不已。對殺害祥子的凶手的憎恨,更甚於失去祥子的悲傷,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咒罵凶手。

或許是敏感地察覺到室內充斥著殺伐之氣,睡在角落嬰兒**的愛實大哭起來,聽起來像是想比在場所有人更大聲地為母親申冤。一時之間,靜悄悄的房間裏隻聽得到愛實的哭聲。

或許是受到愛實哭聲的牽動,一直強忍著悲傷款待客人的澄子終於忍不住開始嗚咽。檜山雖然看著嬰兒床,身體卻動不了,他連站起來走到愛實身邊的力氣都沒有。他真想就這麽伏地痛哭呢。

剛剛那名女子原本怯怯地坐在角落,這時她走近嬰兒床,抱起愛實溫柔地哄著,檜山和房裏的人都默默地看著她。不久,愛實不哭了,發出了怕癢般的笑聲。看到愛實開心了,檜山也擠出最後的力氣站起來,向客人致辭,結束了筵席。

檜山走到抱著愛實的女子身邊。

“今天真是謝謝你。”

聽到檜山的話,女子抬起頭來。大概是為了安撫愛實,剛才一直拚命扮出笑臉,她的眼睛紅彤彤的。

“我剛才失態了,真對不起。”

“哪裏,你為祥子這麽傷心,祥子一定很高興。”

愛實在女子的懷裏,對檜山露出滿足的笑容。

“你比我還會哄孩子。”

“因為我在幼兒教育學校上課。這是祥子的孩子吧?”

檜山點點頭。

“叫什麽名字呢?”

“愛實。就是愛的果實,祥子想的名字。”

女子聽了檜山的話,沉默不語。

“不好意思,請問你和祥子是什麽時候認識的?”

“對不起,沒跟您自我介紹。我叫早川美雪。”話說到這裏就斷了。停頓片刻之後,才如咬緊牙關般接著說:“……我和祥子是初中時期的朋友。雖然我們很久沒見了,但昨晚我從新聞上得知命案的消息,坐立難安,無論如何都想來上香,所以向警方問到了這裏。”

“原來如此,真的很謝謝你。原來你是祥子的初中同學啊。”

“不、不是的。”早川美雪連忙搖頭。然後仿佛回憶起過去似的說:“我們不同校,我的學校在所澤市。我記得祥子念的初中是在上福岡吧?我們都在川越的補習班補習……補習班下課以後,我常和祥子去吃東西,談談升學的煩惱,有事的時候也會一起商量。”

美雪一邊想著祥子,一邊對檜山講起和祥子之間的往事。在補習班的交情頂多就是一周幾天的短短幾小時吧,但說不定意外地比每天在學校碰麵的人更能培養出親密的友誼。就拿眼前來看,今天的守靈就沒有任何祥子的初中同學到場。從美雪剛才悲痛的樣子看來,檜山可以想象她們兩人友誼相當深厚。

雖然是難熬的一天,但能遇見早川美雪,對檜山而言是小小的安慰:能夠遇見認識自己所不認識的祥子的人,能夠聽到自己所不知道的祥子的過去,而且又多了一個為祥子的早逝深深哀歎的人。

美雪也出席了隔天的告別儀式。檜山忙著進行緊密的儀式流程,美雪不但勤快地主動幫忙,還幫忙照顧愛實。

祥子的骨灰在七七脫孝之前都借放在澄子家中。檜山光是想起那個情景,就不想回到祥子遇害的公寓。澄子要他暫時住在阪戶,檜山也認為澄子如今已經失去了獨生女,若能看到外孫女的臉,應該能稍感安慰。

愛實才五個月大,她才不管檜山和澄子的心情,動不動就大哭。但是,檜山相信,愛實的舉動其實是拚命為因失去祥子而悲慟得什麽都不想做、什麽都不願想的兩人,擰上幾乎快停止的發條。

命案發生一周後的10月11日下午3點,埼玉縣的三枝刑警與浦和署署長來到阪戶的澄子家拜訪。上午檜山接到電話,知道兩人要來,傍晚前就把店交給兼職工,在家裏等待刑警們前來。因為他想知道後續的辦案進度。

葬禮後的第二天他便到店裏上班了。因為要是關在家裏,他會不由自主地一直想著命案的事,搞不好會發瘋。在兼職工們不知是同情還是困惑的注視中,檜山拚命裝得像平常一樣,希望能早點恢複之前的日常生活。

第一天,兼職工們十分在意檜山的一舉一動,後來似乎也發現別刻意顧慮檜山,對他才是最好的,漸漸恢複了平日的模樣,在工作空當和他談起昨天電視的話題,也會互相開開無聊的玩笑。

即使是這種閑談之間,檜山胸口的疼痛依然陣陣襲來,痛得讓人好想蹲下。晚上獨處的時候,疼痛更加劇烈,讓他整夜都在剜心般的痛苦中飽受煎熬,必須用安眠藥當止痛藥,才能勉強過日子。

這種痛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消失,就像絕對無法摘除的病灶一樣,每當想起那一天,檜山便覺得有人勒住他的胸口、拿刀淩遲他,覺得一顆心慢慢壞死。難道他這輩子都得這樣活下去嗎?置身於這般悲觀與絕望的深淵中,隻有看到愛實的睡臉時,他才會堅定地告訴自己:即使如此,也非得活下去不可。

檜山多希望得到能緩解這份絕望的特效藥,就算隻能緩解一點點也好。而所謂的特效藥隻有逮捕凶手。唯有讓殺害祥子的凶手得到相應的懲罰,祥子和他自己才能獲得一點安慰。日本的刑罰很輕,對凶手的判決恐怕難以讓檜山滿意,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希望讓自己的憤怒和憎恨有個具體的對象可以發泄。

三枝與署長輪流在祥子的遺照前上香,合十禮拜。兩人轉過身來,隔著矮桌與檜山麵對麵。

澄子為兩人端上茶後便急著想離開,但三枝叫住了她。

“前田女士也請坐。”

因為三枝這句話,澄子隻好不情願地在檜山身邊坐下。她一定是不想看到、聽到任何會讓她想起已逝愛女的事。因為隻要聽到刑警說話,再怎麽不願意,也必須把心思放在命案上。

“剛才,我們也向祥子小姐報告過了……”三枝回頭看了一下祥子的遺照,再轉過頭來,露出苦澀的表情對檜山他們說,“找到凶手了。”

聽到三枝的話,檜山緊握的拳頭開始微微顫抖。好不容易聽到了這句話,他終於能夠放心的感覺與內心深處再度湧現的憎恨互相交織,充斥全身。他想在情感的泥淖中拚命抓住什麽,但一時半刻之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終於逮捕了凶手。”檜山終於找到了一句話。

“並沒有逮捕。”三枝以遺憾的神情告訴他們。

檜山注視著三枝,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我們找到的是就讀於所澤市一所初中的三名初一男同學。害死祥子小姐的少年,都隻有十三歲。”

十三歲的初中生……

檜山說不出話來。他茫然地望著三枝的臉,拚命解讀他話裏的意思,但祥子遇害的那個淒慘現場和“十三歲”這個字眼,不管怎樣都無法在腦海中聯係起來。

三枝的話似乎也讓澄子受到打擊,隻見她繃著一張臉,盯著三枝不放。在她凍結的表情中,隻有嘴唇微微顫抖。

“你是說,十三歲的初中生殺了祥子?”

檜山的視線回到三枝身上,半信半疑地問。

“是的。”

三枝開始平靜地陳述事實。

“案發後,在現場所采集的指紋中並沒有符合的前科犯,我們一直在公寓周邊進行訪查,也沒有得到有力的目擊情報。唯一的一條線索是案發的可能時間,在公寓後方,也就是陽台那一側,那裏有巷子。有附近居民提供了目擊情報,說看到幾名少年在那裏玩接傳球。我們認為那幾名少年可能目擊了命案的凶手,便著手尋找他們。這時在公寓四周搜尋凶手遺留物品的調查人員,在後麵巷子的排水溝找到了類似校徽的東西,正好就是麵向檜山先生房間陽台的那道牆那邊。我們以這枚校徽為線索,造訪了所澤市內的初中,查出一年級有三個同班的學生於命案當天同時缺席。我們便訪查了這三名學生,從命案當時他們是否在現場附近開始,分別進行問話。”

三枝喘不過氣似的小小吐了一口氣。從上衣口袋裏取出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

檜山盯著三枝的目光充滿了焦躁。

“一開始,三個人都不承認去過那裏,我們以為他們因為是逃學,不願意說實話。但是,當我們問起其中一名少年怎麽沒有戴校徽的時候,這位同學臉色突然發青,畏懼的樣子很不尋常。看到他那個樣子,我直覺認為他的畏懼並不單單是害怕逃學受罰。當天我們先行離開,今天早上又把三名少年叫來署裏,再次詳細詢問。問了一個小時左右,其中一名少年開始哭著坦白。而且,三名少年的指紋也和在檜山先生家裏找到的指紋一致,所以剛才署裏已經以殺害檜山祥子的犯罪事實通報兒童谘詢所[3],對少年給予保護輔導。不是逮捕,是保護輔導。”

三枝最後的話,好像在吐露自己的無奈似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力不從心。

“保護輔導?”

檜山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他無法理解剛才的話發問道。但是三枝並沒有訂正說法。

他看著三枝的表情,全身開始發抖。雖然想忍住,卻控製不了自己。

保護輔導、犯罪事實……

開什麽玩笑。檜山失去了比什麽都重要的祥子,對他而言,這些太過懸殊的字眼,無疑是為他心頭的那把怒焰火上加油。

“檜山先生知道《刑法》第四十一條嗎?”三枝開口。

“不知道。”

“根據《刑法》第四十一條,未滿十四歲者的行為不予處罰。”

檜山以灰暗的心情注視著三枝。

“未滿十四歲的少年沒有刑事責任能力。即使做出觸犯法律的行為,也不能說是犯罪,因此稱為‘觸法少年’,是保護輔導的對象。”

“豈有此理!”檜山粗聲怒吼。一閉上眼睛,殘酷的命案現場至今仍烙印在眼底。那時候,滿屋子鐵鏽般的血腥味至今仍附著在鼻黏膜上,揮之不去。“那不叫犯罪叫什麽!”

“檜山先生的心情我們很了解,但法律就是如此。”

檜山用足以刺穿人的眼神瞪著三枝,雖然他也知道三枝不是他該生氣的對象。三枝並未避開這鋒利的眼神,繼續往下說:

“在辦案階段得知犯人未滿十四歲時,便無法進行逮捕等強製措施。很遺憾,項目小組明天就會解散。”

“那些少年以後會怎麽樣?”檜山氣得發抖,質問著,“可以不用問罪,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就這樣活下去嗎?難道這個國家在承認符合特定條件的人可以殺人嗎?”

三枝露出苦悶的表情,陷入沉默。

“就算判凶手死刑,祥子也不會回來,這我當然知道;可是竟然有人殺人卻不會被判刑!要是不判他們的罪,就把祥子還給我。現在就把祥子還給我!”

檜山身子前傾,逼問三枝。

“這……”或許是承受不了檜山的視線,三枝微微低下頭。

“祥子再也不會回來……”檜山無力地垂下肩膀,“他們殺了祥子,卻不會被判刑。這種沒天理的事,叫我怎麽接受?”

“往後的事情會交由兒童谘詢所來判斷。由兒童谘詢所進行調查,再決定是要將少年們送入管教機構讓他們改過自新,或是送交家庭法院。這次由於情節重大,遇到這種狀況,恐怕會送交家庭法院,依少年刑事案件處理。無論如何,往後相關行政機關會努力讓少年們重新做人。”

對於三枝所說的“改過自新”這個字眼,檜山真想連口水一起狠狠吐出去。這些交錯的話語形成完全沒有價值的殘渣,沉澱在檜山心中。

“如果那些少年重新做人,案子就算解決了嗎?”

“我們很了解檜山先生無法接受的心情。”

“你懂什麽!”

“我們也一樣無法接受。”三枝用認命的眼神看向檜山,“但是,我們也隻能祈求少年們往後為自己所犯下的罪反省,重新做人,好稍稍撫平檜山先生的傷痛。很遺憾,現在我也隻能這麽說。”

三枝垂下眼。

“那些人為什麽要殺害祥子?”

檜山的話讓三枝抬起頭。

“由於是少年事件……無法透露詳情,但是,”三枝的語氣有些遲疑,“他們好像因為需要錢玩樂,想找沒人的房子行竊,才進了檜山先生家。剛好在場的祥子女士看到少年們便大叫起來,他們就用帶在身上的刀子威脅她,在糾纏當中……”

檜山想起祥子上半身無數的刀傷,以及頸動脈的傷口,心中一陣劇痛。

“存折裏的五百萬呢?”

“少年們表示不知情。我們也調查過三人的家,並沒有使用這筆巨款的跡象;向銀行調查的結果,也確認是祥子小姐親自提取的。少年們因為需要錢好去遊樂場玩,才造成這次的事件,因此我們認為將近兩個月前提取的錢與這次的事件無關。我們還想請教檜山先生和前田女士,不知道你們有沒有什麽線索?”

檜山覺得訝異,看向澄子。有人從祥子的賬戶裏提取超過五百萬日元巨款的這件事,檜山在命案當天就已經告訴澄子了,但澄子也一無所知。

在檜山的注視下,澄子似乎也在仔細思考祥子提取的這筆巨款究竟去了哪裏,多半是三枝的報告太過令人痛心,她垂下了眼。

三枝他們走後,檜山的憤怒與痛苦依舊無法平息。

殺害祥子的是幾個十三歲的少年……

因為年齡,所以不會遭到判刑。而且有《少年法》當擋箭牌,檜山甚至無法得知他們的姓名、長相。憤怒找不到出口,在檜山內心翻騰,這怒氣一天比一天強烈。

從少年們接受保護輔導的那一天開始,檜山的生活就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祥子的命案在案發當時隻是條小新聞,那天的晚報卻把它當成頭條大肆報道。因未滿十四歲而無法以《刑法》製裁的重大犯罪更是帶著強烈的衝擊橫掃全國。

少年們接受保護輔導當天傍晚,大批媒體為了拍攝檜山和澄子,蜂擁到澄子家和檜山的店門口。媒體因《少年法》的限製,無法取得凶手的資料,便極力想得到檜山和澄子這些被害者家屬的發言。

檜山因連日的采訪攻勢身心俱疲。媒體無禮的發問,等於是在檜山失去祥子的傷口上撒鹽。雖然不想理會那些日複一日毫不客氣闖入別人生活的媒體,但檜山無法這麽做。因為檜山無法從警方和家庭法院得到任何信息,媒體成了他唯一的情報來源。比起檜山這個命案當事人,毫不相幹的記者反而更了解案情;檜山也是通過周刊報道,才頭一次得知少年們犯案當日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