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誰?

在剩下的兩天假期裏,王瑞都待在家裏玩遊戲看書。第二天起床時,爬山的症狀便暴露了出來,全身都酸,尤其是在上下樓梯時,腿上酸痛得讓他直叫喚,隻能像老人一樣隨時扶著扶手。好在他本來也不喜歡出門。

三天假轉瞬即逝,王瑞一大早就在校門口遇到了劉子琦,新同學已經成了守護同樣秘密的戰友,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日一如往常,王瑞挨座收了同學的作業。路過薛晶時,他想起這哥們兒口最不緊,便低頭提醒:“上山的事情誰也不能說啊,你沒給人說吧?”

這囑咐惹得薛晶一臉惱火,“阿勇一分鍾前才囑咐過,你又來!我沒有給人說啊!”

王瑞笑道:“怕你嘴不緊嘛。”

薛晶也是無奈,隻好說:“知道啦!”

作業都快收完時,王瑞這才發現程凡還沒來。在幾個人裏麵,程凡向來到得很早,八點的上課鈴,他通常七點四十就到了。但現在已經七點五十五分,教室裏都快坐滿了,隻剩個別壓點才來的遲到專家沒在。

但程凡還是沒有出現。

劉子琦也發現少了個人,轉頭望向王瑞,“程凡是不是沒來?”背後的薛晶也問他:“程凡請假了嗎?”

王瑞是學習委員,按說消息該靈通些,但他什麽也不知道。“沒聽說啊。”王瑞回答。見那位置空著,幾個人都不免擔心起來:

程凡不會是受了傷,或者是生病了嗎?

那洞裏的奇怪動物電了他,然後又從山上摔下去,雖然當時看起來沒事兒,會不會有後遺症什麽的?這可說不清。

八點前的最後五分鍾,四個人如坐針氈,一會兒看黑板頂上的掛鍾,一會看門口。王瑞靠著窗戶,正好能看到學校大門,於是一直留意著那裏,程凡平時騎一輛紅色自行車,很顯眼。

一直沒見人影。

等到七點五十九,王瑞起身問班長溫佳燕:“班長,程凡今天請假了嗎?”

班長愣了一下,正要答話,隻見教物理的譚老師已經一陣風似的進了門,溫佳燕便不再理他,站起身中氣十足地喊:“起立!敬禮!老師好!”

一教室同學都起立鞠躬,“老師好……”王瑞隻好回座,抱起物理作業走上講台,把那疊本子放在譚老師麵前。譚老師年輕,正鬧著要調走,脾氣不太好,對學生最是嚴酷無情。見家庭作業交上來,譚老師問王瑞:“齊了嗎?你們班最近經常交不齊作業啊。”他支吾了一下,隻好說:“隻有程凡沒交,好像生病請假了。”

“好像?請沒請假有假條,怎麽是好像?”譚老師不滿地挑起字眼兒,說話間又有些遲疑,“你剛才說誰?程凡?”

王瑞點頭。譚老師的眉毛疑惑地挑了起來,也沒說什麽。等王瑞放下作業回座位時,她才悄悄翻開學生的花名冊。一個班四十多個人,一個老師管兩個班,八九十號人偶爾有名字不記得也是有的。但忘記人的事情萬萬不能在學生麵前暴露出來,有損老師的形象。

程凡?怎麽寫?陳凡?程樊?

譚老師掃了兩遍,竟然沒在花名冊上找著。她一時心煩起來,管那麽多幹什麽?自己年前一定是要調走的,認不認識一兩個學生又有什麽關係?想到調動,她無名火起,臉色更難看了。

眼看就要二十一世紀了,自己堂堂一個清華大學凝聚態物理正牌畢業生,怎麽會窩在這麽個窮鄉僻壤的地方當中學物理老師?要不是當年家裏老人堅持,非要報什麽國家定向委培班,說什麽不要學費,畢業了還包分配,自己怎麽可能來這鬼地方?最近除了日常工作甚至還要幫某些老資曆準備示範教學!

現在,同學們去美國的去美國,去歐洲的去歐洲,最次也是北上廣。自己是造了什麽孽啊。她的老公,也是大學的同班同學,至少還去了甘肅第二炮兵部隊的研究機構,再怎麽說那也是學有所用,為國效力吧?自己呢,拿著一紙報到證,從北京跑到成都,又從成都到了德陽。到了德陽也還好,至少還在城裏吧。結果剛進德陽市區的404廠報到,莫名其妙就被一輛車拉到了這裏。

“德陽那邊是分部,這裏才是總部。”然後又是一陣稀裏糊塗的安排,“小譚同誌,不好意思啊,本來分配的時候呢,那個工作崗位還是空缺的,但現在有人了……不過我們學校正缺個物理老師,待遇條件還比那個材料所好些……”

後來有熱心的學校同事幫她打聽,說本來她是分配在總部十二層大樓上班的,結果廠裏有個大領導的親戚頂了那個職位。譚老師也實在不明白這中間一來二去的,自己到底是怎麽被安排了。

程凡?哪個程凡?作業沒交就沒交吧。她懶得管了。

王瑞在每科作業上留了條子,專門記了誰沒交,每個上麵都有程凡的名字。他一路跑完其他辦公室,最後才去了班主任所在的數學教研室。當把作業放到周老師的辦公桌上,他才膽戰心驚地問:“周老師,那個……程凡沒來,是請假了嗎?”

“誰沒來?”周老師一臉疑惑地抬頭問。

“程凡沒來。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想起那天的情形,王瑞生怕聽到程凡生了什麽怪病。

“哪個程凡?”周老師繼續問,表情很奇怪,好像聽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

“就是……程凡啊!”王瑞不知道周老師什麽意思。

“我們班上有叫程凡的嗎?”周老師不像譚老師,她是班主任,全班四十一個人的名字倒背如流,連花名冊也不需要翻。

“啊?”王瑞愣在那裏,不知道該說什麽,“就……程凡……什麽……”

去年,周老師因為自己上課講話,屢教不改,當堂狠狠發過一次火,穿著高跟鞋一腳把自己從凳子上踹了下去,後來有一周不讓自己進教室門,還對自己拿腔拿調:“你是哪個班的同學啊?上課了還在我們班坐著幹什麽啊?是哪兒的回哪兒去啊,快去吧……”

但這種事情似乎跟程凡這家夥挨不上邊吧?

“王瑞,你到底在說啥?哪個程凡沒來上課啊?”周老師的表情很認真,絕不是開什麽玩笑。

王瑞隻覺一股莫名的寒意襲來,像是一個冰罩突然把自己死死蓋住。他支吾著嘟噥了兩聲,最後聽自己說:“沒,沒什麽。老師,我,我回去上課了。”然後就飛奔著逃了出去。周老師還在背後追問:“唉?王瑞,是誰沒來……”

發生了什麽?王瑞蒙了。

“哪個程凡?”王瑞腦子裏回響著這句話,周老師說這話時的表情還停在他的腦海裏,這才回想起先前班長、物理老師的神色,都是一副從未聽過這名字的樣子。他在走廊狂奔,已經是上課時間,有其他班的老師探出頭來喊:“上課時間,不要亂跑,打擾別人上課。”王瑞隻得放慢腳步,心裏叫道:哪個程凡?就是年級第一的程凡啊!

他當時應該這樣回答周老師才對。但王瑞沒有。因為班主任絕不會忘記自己班上的第一名,別說現在不會,就算很多年以後,他們都不會忘記曾經的年級第一。王瑞的媽媽就是老師,她記得自己二十年來教過的每一個第一名。

假如回答了這句話,大概會得到什麽樣的答案,王瑞的潛意識是知道的。

發生了什麽?王瑞不知道。他心裏一陣陣發慌。

等他跑回初二三班的教室,譚老師早就開始講課了,班上鴉雀無聲。王瑞從後門悄聲推門進去,正打算溜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猛地在教室後麵的黑板牆上看到了一張紙,隻見上麵寫著:

《初二年級 四月月考光榮榜》

看到這個標題,王瑞的心突然猛跳兩下。那東西一直在那裏,從放假前就貼上去了。他之前沒去看過,因為沒啥值得看的,第一是程凡,自己則是萬年老二。後麵的人,他從來都沒在意過。

王瑞湊上前去——

第一名:徐 鑫

第二名:王 瑞

…………

他如遭雷擊,愣在當場。隻聽講台上的譚老師厲聲叫道:“王瑞!交完了作業就回自己座位上聽課。怎麽?你覺得你都會,上課還能在後麵檢閱黑板報是吧?”

教室裏爆發出一串哄堂大笑。王瑞心煩意亂,也顧不得害臊,木呆呆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徐鑫是誰他當然知道。這個年級所有人他都認識,畢竟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就像劉子琦驚訝的那樣,從幼兒園開始,直到現在,都是足有十年曆史的同學。徐鑫在隔壁初二四班,成績一直很好,但比起自己和程凡來,他始終還是差一些。在自己的記憶中,自從初一下學期開始,徐鑫的分數從來都沒有比自己高過,不管是月考、期中,還是期末,從來沒有。

該死,現在不是想自己怎麽還是萬年老二的時候!關鍵問題應該是:程凡人呢?!到底什麽情況啊?

“程凡是請假了嗎?他怎麽了?受傷了?”趁譚老師沒注意,同桌的劉子琦悄聲問王瑞。當日一起上山的夥伴都是心同所想,後麵的薛晶也湊過來想聽他回答。李勇隔了幾排,也用眼神詢問著。

可他也正在心煩,一頭霧水,怎麽能給他們說得明白?王瑞隻能低頭怔怔地看著桌麵。

如果說譚老師甚至班主任周老師都還有一絲可能記不得人的話,那一直貼在牆上的月考光榮榜,白紙黑字,怎麽會沒了程凡的名字?徐鑫又是怎麽從年紀第三變成了第一?

王瑞再聰明,懂得再多,也隻是一個初二的孩子,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一直熬到下課,李勇從後麵湊過來問:“怎麽回事?問你也不理我!出大事兒了?程凡病了?嚴重嗎?”

“等一下。”王瑞想起了什麽,站起來擠出了三個人的合圍。也不管三根尾巴黏著自己,他徑直走到班長溫佳燕的座位旁,“班長,我們班上有沒有叫程凡的人?”

溫佳燕還沒反應,薛晶聽這話先嚇一跳,“什麽?你說什麽呢……”話音未落,班長抬頭看著他們四個,見李勇盯著自己,她馬上移開了目光,“程凡?我們班上哪有叫這個名字的?王瑞你什麽意思啊?我們班你還有人不認識嗎?”

也不顧周圍三個人的表情,王瑞接著問:“我們年級呢?有沒有叫程凡的?”四個班小兩百人,雖然從幼兒園就認識,但畢竟人多。

溫佳燕稍微想了想說:“禾字旁那個程嗎?沒有吧。”

“是從來都沒有叫這個的,還是怎麽回事?比如轉學走了,不在我們學校了。”

“從來都沒有吧。”溫佳燕有點莫名其妙,“小學的時候也沒有叫這個的同學吧?我們這屆廠子弟應該都沒有叫這個名字的。怎麽了,你問這個幹嗎?”

越問,王瑞越覺得喘不過氣,“那,我們年級第一名是誰?一直是隔壁班的徐鑫嗎?”

“誰讓你每次考試都要莫名其妙扣點分呢。”這話老師常說,班長自然記住了,“一直是徐鑫啊。”

新來的劉子琦還好,一直在背後聽著的李勇、薛晶,好像在聽夢話一樣。李勇想要說什麽,王瑞連忙把這個急吼吼的同伴一攔,指著後排程凡的座位問:“那個座位之前誰坐啊?”

溫佳燕越聽越奇怪,她把習題冊和筆往桌上一推,看了看麵前四個人,尤其是劉子琦和李勇,突然臉紅了一下,“王瑞,你今天沒話找話到底什麽意思?”

李勇問:“所以那個座位一直是誰坐啊?”

“都是一個班的,”溫佳燕說,“你們不知道那個位置一直空著?今天有新同學在,我不跟你們計較。以後再沒話找話騷擾我,我告周老師去。”說著,她突然紅著臉站起來,跑出了教室。

這時候已經顧不得自己是怎麽招了班長大人了!王瑞知道事情非同小可,沉聲說:“跟我過來。”他領著三個人走到教室後麵,站在板報邊的月考光榮榜下,這才把事情從頭說起,從交作業開始,以及後麵一連串的古怪,最後把光榮榜指給他們看。“班長說的你們也都聽到了。我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兒。程凡……沒了。”

不是“人死了”“不見了”的沒了,而是被抹掉了,消失了,好像沒有存在過。沒有人記得,不知道有這麽個人。

“他們逗我們玩兒的吧?”李勇說,“哪有這種事情。”他是直腸子,完全想不到怎麽會有這樣荒唐的事情發生。

“光榮榜呢?”薛晶問,“他們為了逗我們玩兒,把這個都重做了一個?”

“這不可能。”李勇說,“不可能一個大活人消失不見了,大家都不記得他。”說著,他突然跑上講台,抓起黑板擦在講台上敲得咚咚響。巨響吸引了一多半同學的注意力,剛才或聊天或看書的同學,此時都抬起頭來望著他。

“你們有人知道程凡去哪裏了嗎?”李勇大叫。

立馬就有同學搭腔:“誰?”“程凡是誰?”這群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同學,這時全都望著李勇,不知其意。有人在後麵怪叫:“阿勇,你今天又要耍什麽寶?”

“年級第一名,我們班的第一名程凡啊!”李勇站在講台上繼續問,“他今天沒來上學,他人呢?”

“李勇!下來!胡鬧有完沒完了?”班長溫佳燕從前門跑回來,“回你位置上去。瞎鬧什麽!”

哄鬧一番,李勇被趕了下去。他不甘心地沿著過道挨個問,同學全是一臉蒙,“什麽程凡啊?”“你們幾個又要搞什麽花樣?”他的臉越來越青,終於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走到教室的最後,關係不錯的同學來跟他打鬧,李勇把對方一把推開,惹急了眼。

還是王瑞和薛晶上前把他們分開,這時李勇的五官都扭曲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兒啊?”

“別急!”劉子琦說,他一直沒有說話,“我覺得我們應該先確認一下,現在是什麽情況。”

“什麽什麽情況?”李勇急道,“就是程凡不見了!消失了!大家都不記得了!這個人憑空沒了,全班老師學生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劉子琦說得對。”王瑞打斷李勇,“不能慌。

他掃了一眼教室,“一個大活人,不可能憑空消失,所有人都不記得。我們應該先搞清楚具體是什麽情況,把準確情況記下來,然後再想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程凡可能發生了什麽。”

四個人圍在座位上,李勇占了薛晶旁邊的座位,大家擠在一起,開起了秘密會議。“首先,是班上老師、同學,都不記得程凡這個人。”王瑞拿出作業本,在空白頁上寫下標題——

程凡人呢?

然後他在下麵歪歪扭扭寫下第一行:班上所有人不記得有他。

“等一下。”薛晶說,“不對,不對。第一條就不對。不是所有人,我們幾個記得。” 李勇打了響指,“對!我們幾個記得。劉子琦還是剛認識的程凡,他都記得。”

劉子琦點頭。王瑞在後麵寫道:隻有我們記得。為什麽?然後想了想,又在“隻有”上畫了一個圈,加上問號。“是不是隻有我們記得?我們應該確認這個事情。”

“嗯!”李勇說:“現在來不及了。下節課下課,我跟薛晶把我們年級四個班都問一下。”有了王瑞牽頭,不用吩咐大家也都知道該去做什麽了。

王瑞接著說:“第二,光榮榜上程凡的名字沒了。”

薛晶問:“這跟剛才不是一樣的嗎?”

“不一樣。剛才是我們的記憶。這個是客觀證據,白紙黑字的實物。”

“啊!對,我們的班級照片!”薛晶反應過來,“我們可以找班級合照。開學的,還有春遊、運動會的!”

“對!對!”李勇大叫,“照片在我們自家的相冊裏,不會被人偷偷換了。”他到現在還懷疑光榮榜是掉了包。

王瑞在紙上寫下第二條:證據(實物)怎麽回事?邊寫還邊問:“還有什麽?”

劉子琦說:“還有,程凡是隻在學校不見了,還是……在家裏也不見了?”

“對!”王瑞一拍大腿,“我們可以去家裏找他啊!還可以給他家打電話!”他連忙寫下第三條:學校以外其他地方,程凡在不在?(去他家)

本來還想繼續說別的,這時上課鈴響了。說來也奇怪,剛才大家還在大張旗鼓地問全班同學:“程凡去哪裏了?”現在卻都好像守著一個秘密,不敢讓人知曉。李勇也匆匆回到了座位上,打著手勢表示一下課就分頭行動。

整節課都上得心慌意亂,一下課,李勇和薛晶就飛也似的衝了出去,跑去別的班確認。

劉子琦跟著王瑞去了一樓大廳。大廳兩側有兩個專門的玻璃櫥窗,那裏貼著全校各種嘉獎學生的照片,包括三好、優幹、競賽獎項得主。王瑞的照片就在奧賽得獎那一欄,旁邊就是年級三好學生。程凡年年都是三好學生。

不出所料,沒有程凡。

不僅沒有程凡,連照片的位置形狀都變了。隔壁班的徐鑫也是三好學生,本來就是在上麵,替代程凡的是班長溫佳燕,照片上小姑娘紅撲撲的笑臉非常漂亮。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王瑞也不知道是對自己說,還是問劉子琦。大前天晚上給程凡打電話的時候,他甚至有過一個非常古怪的擔心,他想起《X檔案》有一集講,變形怪幹掉一個男人後,變成了死者的樣子,騙過了所有人。而那天有很長時間程凡失蹤不見,喊他沒有答話,後來又突然出現,身上一點傷都沒有,這讓王瑞產生了可怕的聯想——說不定是洞裏的怪東西變成了程凡。

《X檔案》裏有那麽多失蹤的案子,王瑞努力回想,如果遇到這種事情,FBI探員穆德會做什麽?但是,那麽多案子裏麵,從沒有哪個人消失了所有人都不記得他啊,連照片、成績排名、三好獎勵都換了人!就連神秘恐怖的《X檔案》也沒有這麽離奇的事情,好像自己正在做一場噩夢。

“你覺得是不是跟我們去山上的事情有關係?”劉子琦冷不丁地在他身後說,“除了我們四個一起上山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有程凡這個人了。”

沒錯!王瑞轉過來,“好像是這樣。要不為什麽你剛認識程凡兩天都記得他,我們班上認識了他十年的反而不知道了!不過……還是等他們兩個回來看是不是這樣。”

不多時,李勇和薛晶都回來了,從兩人的臉色就能猜出大概。

“沒有一個人知道程凡是誰。”李勇說。

“我也是。而且徐鑫說,他一直都是第一名。”去四班探問的薛晶說,“他說,‘憑你們班上王瑞這點小聰明,是考不過我的。’”

這古怪得無以複加的事情讓王瑞無名火起。“別管那人。”他從褲兜裏掏出卷成一卷的作業本,在第一條上打了個勾。“現在,學校裏隻有我們四個還知道有程凡這個人。”他指了指劉子琦,“剛才劉子琦說,會不會跟我們大前天在山上的事情有關係,因為隻有我們當時一起上山的四個人還記得程凡。”

說話間,王瑞突然有了個可怕的想法,嚇得自己一激靈。

“怎麽了?”薛晶敏感地問。

他害怕地咽了口唾沫,“我剛才突然想到的,我隨便說了,不一定對。”

“什麽?”李勇問。

“你們說,會不會真的沒有程凡這個人?是我們四個在山上遇見了什麽妖怪,讓我們產生了幻想,讓我們以為有程凡這個人。”

大白天,王瑞覺得自己後背發涼。大家一同打了個冷戰,李勇叫道:“怎麽可能?”

王瑞想住嘴,但話卻自己從嘴裏往外蹦:“不,你想,哪個更可能是真的?所有人,連老師帶同學,還有這些照片、光榮榜,都變了,把程凡所有存在的痕跡都抹掉了;還是我們記憶是假的,本來就沒有這個人?”

一時間,幾個人都沒說話,被王瑞的話嚇住了。過了有半分鍾,李勇先醒轉過來,罵道:“放屁!我們的記憶怎麽會是假的?”

王瑞說:“如果我們的記憶是真的,那班上老師同學所有人記憶就是假的!”

“程凡是你最鐵的哥們兒,”薛晶問,“你覺得他是假的,從來就沒有這個人?”

這句話把王瑞問住了,“我……我不知道……我有點頭暈。”他抱著頭,腦子瘋狂亂想了太久,有點缺氧。

一直插不進話的劉子琦說道:“要不還是先別想了。你們不是說家裏有合照嗎?等大家中午回去,先找照片出來看看。然後我們給程凡家裏打電話。”

三個人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都齊聲道:“對對對!”

隨後的兩個小時非常難熬,四個人渾身難受,好容易挨完最後兩節課。十二點的下班“汽笛”響起,四人飛奔出教室,劉子琦追著他們叫:“回家看了照片給我打電話!我還在賓館!”班上其他同學交頭接耳,不知道這轉校生怎麽突然跟三個混世魔王關係這麽好,溫佳燕甚至擔心起轉學生以後的成績來。

三人歸心似箭,薛晶騎自行車上學,速度最快,不到一公裏的路,沒用兩分鍾就飛了回去。他把車往門洞裏一扔,就衝回家裏。父母還沒到家,按慣例他該先去按開電飯煲,但今天也顧不得了,進門鞋也不脫,徑直跑進自己的房間,從櫃子裏掏出相冊來。

從最後開始翻,先是運動會班級合影。沒有程凡的影子。薛晶想不起程凡本來應該在哪裏。假如消失一個人,照片應該是什麽樣子呢?是會出現一個空位嗎?沒有找到。他仔仔細細數過去,緊緊站著四十一個人,很齊。一點都看不出應該還有一個人。

這時,王瑞說的那句話浮現出來:“我們四個在山上遇見了什麽妖怪,讓我們產生了幻覺……”

家裏隻有他一個人,房間采光不好,有些陰森森的。他嚇得一哆嗦,跳起來跑到最明亮的陽台上,縮在角落,麵朝空曠的房間,保證屋裏的一切都能盡收眼底。薛晶這才掏出相冊繼續看。他想起初一春遊野炊的時候,薛晶跟程凡負責提水走在後麵,周老師給他們一起拍過合影,他記得很清楚。

薛晶往前翻,沒有找到那張照片。相冊每頁都是三排六張,他隱約記得那張照片就位於中間。但翻到那個位置,照片上卻是李勇拽著自己的衣服開玩笑,班長溫佳燕正生氣地罵他們。他記得有這事,但不記得周老師抓拍過,更不記得有這麽一張照片。

妖怪……

這時,屋裏突然傳來一串急促的電話鈴聲。薛晶尖叫一聲,嚇得把相冊都丟了出去。叫完他才覺得丟人,但還是不由膽戰心驚地想起了《午夜凶鈴》。好歹是正午,陽氣重,他鼓起勇氣抓起電話,用了很大力氣說:“喂!”

“我!”李勇在電話另一端叫道,聲音也巨大,震得薛晶鼓膜痛,“照片裏也沒有程凡了!相冊壓在我家櫃子底下,上麵還有鎖的!”

“我也是。”薛晶害怕地說,更覺得陣陣發冷,“我把王瑞連進來。等著。”

廠裏的內線電話開通了電話會議功能,他們經常用。薛晶按了R鍵,然後撥通王瑞的電話,剛響半聲就被接起,“喂?”薛晶把李勇連了進來,“我剛到家,正在拿相冊。你們看過了嗎?”

王瑞用脖子夾著話筒,伸手把相冊從封套裏取出來翻閱。薛晶說:“我們兩個的合影裏都沒有程凡。好像……真的是我們記錯了一樣。”不知不覺,他開始用王瑞的那個說法,本沒有程凡這個人,是他們四個的幻想。

李勇馬上插話:“不要亂講!”

電話裏傳來王瑞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然後是劈劈啪啪翻動相冊硬塑料頁的聲音。兩個人都聽見他長長的深呼吸。“等一下,我把劉子琦連進來。”一聲噠,王瑞切了出去,留下另外兩人靜默著。

等了快一分鍾,電話裏傳來嘀的一聲。緊接著是王瑞的聲音,“現在我們四個都在。我剛才已經給劉子琦說了。”

“現在怎麽辦?”劉子琦問。

王瑞說:“我現在給程凡家打電話,你們等著。”十幾秒之後,王瑞的聲音傳來:“這不是程凡家電話?”

一個誰也沒聽過的東北老太太的聲音說:“都說了打錯了,咋還這麽膈應人呢?弄利索了再打啊。”

啪嗒一聲,第五個接進來的電話掛了。王瑞深吸一口氣,話筒裏的呼吸聲非常詭異。“都聽到了?現在……程凡家電話,不是程凡家電話了。”

“你沒有打錯吧?”李勇問。

“你們電話每個我都存了快捷撥號的,打了幾年了,能打錯嗎?!你來打?”王瑞心浮氣躁,話也像子彈一樣。

“別生氣!別生氣。”薛晶說,大家安靜下來,“現在……怎麽辦?”

“嗯……”王瑞沉吟了半天,“還有一個辦法。”

“快說!”李勇催道。

“程凡的爸爸,我給他打電話試試。”這是個好主意,薛晶連忙問:“但怎麽跟他說呢?怎麽問呢?”

“沒想好,打了再說吧。我查一下總廠辦公室的電話號碼。”

程凡的爸爸是總廠的外務助理,王瑞很快從墊在電話機下麵的那本《404電話簿》查到了總廠辦公室的電話,遲疑了一會兒,才打了過去。這樣的操作他已經進行得非常熟練了,對方接通的瞬間,王瑞把另外三人也連了進去。

薛晶、李勇、劉子琦,都屏住呼吸不敢說話。隻聽王瑞問:“是程曉威程叔叔嗎?”

對麵聽到稚嫩的聲音明顯愣了一下,“是我,你是哪位?”王瑞本能地想要報名字,就像以前給程凡打電話那樣。但今天他已經有過太多教訓,於是努力咽了回去,但稱呼卻改不了,“程叔叔,我想問一下您兒子的情況。他今天是怎麽了?”

“誰?”程曉威音調一變,王瑞心裏咯噔一下,“我兒子?什麽我兒子?你找哪個程曉威啊?”

“您是廠裏的外務助理,程曉威叔叔對吧?”王瑞再次確認,“程凡的爸爸。”

“我是廠裏的外務助理,也叫程曉威沒錯。但是我連婚都沒結過,哪裏來的兒子?跟我開什麽玩笑呢?”

王瑞叫一聲:“掛!”然後啪啪啪啪,三個人幾乎同時掛掉了電話,隻有劉子琦沒經驗,被叫了幾聲“喂”才手忙腳亂地掛掉,隻留程曉威在電話那頭不知所措。

程凡的爸爸,沒有結過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