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廢工

當孩子們為程凡的消失六神無主時,劉佩對“異客”的研究卻完全停止了。

就在孩子們上山那天,情況便悄悄發生了變化。那時正值五一,404廠放假,但劉佩卻沒有機會享受假期,依然是早上八點上班。如今,劉佩已經認得路,便也像其他職工一樣步行上班。

一路上都是歡慶五一的祥和熱鬧,進了廠,十二層大樓外也掛上了慶祝節日的橫幅和燈籠。劉佩進了大門,穿過側麵小道,和昨天一樣,又見到了那個老頭兒。知道這是“老領導”,劉佩不免多看了兩眼。老人依然沒有說話,照樣檢查了他的三證,這才遞給他塑料硬卡片。這一次是黑色的,比昨天的要厚實許多。

“劉研究員,你的手續已經辦完了,這是你的正式卡。”老領導站起來,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加油。”

劉佩用自己的正式卡進了暗門,門在背後慢慢落下。他知道以後多半見不到老領導了。從事這種性質的工作,劉佩見過太多沒有姓名的人,將一生心血揮灑在看不見的戰線上,永遠無人知曉。

他跟昨天一樣穿過隧道,踏入隱在山體裏的小樓。昨天見過的一位助理同事已經早早等在那裏。

助理帶劉佩穿過樓下的走廊,走向一間辦公室。門牌上的編號是103,同事幫他打開了門,“這是你的獨立辦公室。”

“還有獨立辦公室?”他笑道,“條件很好啊。”

然後劉佩注意到,自己的桌子放著一疊紙。“資料就這麽些嗎?”他問助理。對方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有人走了進來。同事見狀,馬上立正往旁邊一站,讓出位置來。來人正是唐援朝,劉佩連忙招呼道:“唐工,早啊。”

“辛苦你了。”唐工笑道:“五一也休息不了。”

“我們這行,談什麽五一、國慶,春節還經常不回家呢。”劉佩擺擺手,並不在意,“這都沒啥好說的。唐工,昨天說的設備準備得如何了?”

“高速攝像機是吧?”唐援朝沒有立即回答,“劉工,昨天太急,也沒空好好聊聊。要不現在……”

助理識相地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行啊。”劉佩有點意外,回想昨天的忙亂,他倆確實也沒好好交流,“唐工您請坐。”

環視新辦公室,劉佩沒發現水瓶茶杯在哪兒。見他有點亂,唐援朝笑著去隔壁屋提了個暖水瓶,端了兩個杯子和一袋特級茉莉花茶過來,轉眼就給兩人泡上了。

“劉工你來之前就聽說了,你是個工作狂。”唐援朝一邊倒水一邊說道,“我想你昨晚回去肯定把新資料都看過了。我是真沒想過你頭天見‘異客’就敢動它。來,說說你的看法。”

唐工問得模糊,劉佩不知他是什麽意思,隻得隨口說:“看法倒是多,隻是不知道唐工想聽哪方麵的?”

“隨便說,想到哪裏說哪裏,又不是向上麵匯報。”

劉佩整理了一下思緒,一絲不苟地說道:“怎麽說呢,我頭回跟‘異客’打交道,知道得不多。雖然資料都看過,三十多年前的存檔也看了,這邊最新采集的數據也都讀過了,可昨天當我親眼見到那個東西……唐工你相信直覺嗎?”

“直覺?”唐援朝微笑,“分情況吧。”

“我是相信直覺的。昨天見到‘異客’後,我的直覺告訴我,之前所有的記錄可能都小看它了。”

“哦?這話怎麽說?”

“我這麽說倒不是因為它是個強輻射體。這個當然很重要。但比起輻射,我更關心它這個形狀,還有它對我們行動的反應。碰不到它,唐工你在報告上把這點列為絕密。我猜,你應該跟我感覺差不多吧。”

“接著說。”唐援朝不置可否。

“首先,它能精準、遊刃有餘地躲開高速機械臂的——不該說是觸碰,應該叫攻擊了——我還沒在任何地球生物上看到這樣的反應能力。從生物組織結構的反應能力來說,如果我們看到的‘異客’是一個生物體,那它的生化結構肯定不是我們熟悉的碳基生命。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一個製造出來的裝置。”

“有這種可能。”唐援朝點頭,“我們沒有取樣到它的組成成分,岩石上也沒有發現殘餘物。”

“不過,這倒不是我想說的重點。”劉佩臉色凝重起來,“它的回避反應有一個完全說不清的地方——它的回避太精準了。”

“所以你更支持‘異客’是一個智能機械,否則也不會這麽精準?”

“不,這倒不是。唐工記得那位湯敏同誌說的話嗎?她說……”

唐援朝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當然記得,她說她還沒啟動,‘異客’就開始回避了嘛。可這怎麽可能?”

“我猜我來之前,她就這麽說過了吧?唐工你是這裏的負責人,心思比常人都細,聽了她的話後肯定也仔細看過,你是什麽感覺呢?”

唐援朝搖了搖頭,“她做多了,產生了幻覺。這不科學嘛,我們是搞科學的,又不是搞封建迷信的。”

“按說是這樣沒錯。不過昨天等機械手停止動作時,我認真觀察了一下。怎麽說呢,好像確實是‘異客’先不動,然後機械手才停了下來。”

唐援朝有些尷尬,剛要開口,劉佩打斷了他:“您先聽我說。我也很難相信‘異客’能夠未卜先知。但如果先放棄固有的常識,那你們之前嚐試了那麽多次——我記得累計超過十八個小時,兩百多次各種實驗——始終接觸不到它,這件事情也可能就有了新的解釋:不一定是‘異客’的反應速度有多快,而是它能預判我們的動作,然後提前……”

唐援朝連忙伸手讓他打住,“等等等等,你這也太扯了。我們是搞科學研究的,你這簡直是胡思亂想。”

“唐工,”劉佩毫無玩笑的意思,“根據我的經驗,做咱們這一行,常常需要些邪門一點的想象力,因為事情到最後往往比我們設想得更離譜。你可以說我是異想天開、胡思亂想,都可以,但先別說話,聽我說完。其實,這個可能性如果跟另外一點結合在一起看,就更說不清了。”

“哪點?”

“交流嚐試的結果,‘異客’對我們發出的一切通信毫無反應。如果它是真的無法接收我們發出的信息也就算了。但是,如果它接收不了我們的信息,它怎麽可能躲開我們的接觸?既然它能躲開接觸,那它絕對有某種手段來接收外界信息,對吧?可現在,它收到我們發出的各種通信,卻沒有反應。要麽是它無法發出回應——這明顯不可能,它至少能用移動來傳達信息。那就隻剩另一種可能了——它選擇拒絕回應。”

劉佩的推論無懈可擊,唐援朝遲疑了一會兒,問道:“你想說明什麽呢?”

“拒絕交流,是不是‘異客’認為不需要交流?交流的意義是什麽?”

唐援朝遲疑了一會兒,“嗯……獲取信息吧?”

“對,準確地說,應該是希望在‘未來’得到現在自己沒有的信息。如果它能預判未來,那會不會意味著它能直接獲取未來的信息?如果是這樣,那交流這種事情,對它可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這話讓唐援朝覺得四肢和臉上一陣微微發麻,汗毛倒立了起來。他愣了一會兒,這才露出生澀的笑容,“你這是空中樓閣,一個假設上堆另一個假設,一路胡猜了。”

“您說得沒錯,確實是胡猜。”劉佩也笑,“但您也得承認,存在這樣的可能。這就是我最開始說的,我們可能太小看它了。”

“如果它能預知未來,那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了?”唐援朝道,“你未免太高看這東西了。”

“不算高看吧。”劉佩說,“比起隻因為一個幻影,就在這裏修了這麽一個廠作掩護,苦等了三十多年,我這點猜想實在算不上高看吧?”

這話讓唐援朝沒法回應,隻好轉而一笑,“也許你說得對。要這麽說,不光沒有高看了‘異客’,甚至還小看了它。‘異客’……身上可能真藏著能改變世界的巨大秘密。說到底,我們連它是不是生物、屬不屬於地球、從哪裏來的、又是怎麽來的這些基本問題都一無所知。”

“所以要趕緊安排設備到位啊。”劉佩說,“這樣我們才能快速往前推進研究。”

聽到這話,唐工的臉上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古怪表情,也不接他的話,卻沉聲道:“劉研究員,你的話很有道理,在這點上我們的想法可以說是一致的,我們可能都小看了‘異客’。正因如此,如果‘異客’真有足以改變世界的可怕力量,那我們的研究是不是應該更加慎重些呢?”

“啊?”劉佩頓覺話頭不對。唐工在國家機構幹了一輩子,城府極深,不會平白說些沒用的話。“更慎重一些?這話怎麽說?”

唐援朝歎了口氣,“你也知道,我不光對接研究的事情,也是這邊的安全負責人。”

“您有緊急軍事調度權,我知道的。”

“今天淩晨,我接到一個電話,具體哪邊打來的我就不透露了。領導直截了當地問我,是不是昨天對‘異客’進行了高危實驗,還對它開槍了?”

“開槍?”劉佩驚道,“開什麽槍?”

唐工從兜裏掏出一張紙來,“機械手可提供的動能密度最高可達2.3J/cm2,我國槍支標準的槍口動能密度也不過1.8J/cm2。因此,該研究員實施的方案無異於用子彈直接向‘異客’射擊……”

劉佩臉上勃然變色,“這,這都胡說些什麽?!哪有這樣算……”他忽然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兒,“這是昨天在場的誰打上去的報告嗎?”

“我知道這種算法不對,”唐援朝道,“你也別打聽這報告是誰打上去的。上麵問我,這麽莽撞的方案是怎麽通過的,我好歹解釋了半天,勉強算是圓過去了,沒有追究你的責任。電話淩晨三點打過來,我們昨天幾點回去你是知道的,這一晚上我就算是沒睡覺。”

“這……”

“小劉,你說得對。‘異客’這東西,無論怎麽重視都不為過,這不必我來多說。所以,我們必須更慎重一些。”

“怎麽個……慎重法?”

唐援朝幹笑一聲,指著桌上一疊紙,“這是要補的文書工作,昨天我們做事情的流程不對,該有的書麵工作都漏過去了。”

劉佩剛進來就注意到放在辦公桌正麵的一堆東西,他還以為是資料。“這麽多?”

“唉,這哪裏算多?你看看我辦公桌上那堆。小劉啊……”

劉佩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下文。他本就惱火,見唐工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心中更生不快,“唐工您有話直說。”

“算了。”唐援朝搖了搖頭,“沒什麽。這些事情你慢慢做吧。”說話間,他指著那堆要填的文件,“磨刀不誤砍柴工,躲不過去的。就當整理一下思路,也可以好好想想我們後麵怎麽做。”

劉佩上前翻了一下那些報告的抬頭。

國49-8-12,對“404-甲-2-1”第三次實驗的報告。

科98-3-11,對“404-甲-2-1”第三次實驗的報告。

工6-7-18,對“404-甲-2-1”第三次實驗的報告……

“唐工,這都是昨晚實驗要做的報告?這不是一次實驗嘛,怎麽有這麽多份?”劉佩大驚。

唐援朝道:“是一次實驗沒錯,可這是給三個係統的報告,所以要有三份。這份是給科學院係統,這是給工業部係統的,這個是直接給國家……”

劉佩聽得胸口發悶,“可這就是一個實驗的報告啊。那我不是要寫一份抄三遍?難道要用複寫紙?!這不是簡單做文書的問題吧?哪有這樣搞的?”

“首先,複寫紙肯定是不允許的。”唐援朝好整以暇,“而且這也不是一份報告寫三遍。雖然都是關於昨天實驗的報告,但三份報告的側重點不同。給科學院的,重點是‘異客’的科學相關性結果和猜想;給工業部的,重點是這東西潛在的開發可能,跟工程技術有關的內容;另有一份給上級的,關鍵是‘異客’的戰略價值,還有我們這邊的資源需求……”見劉佩聽得心不在焉,他加重了語氣,“沒辦法,在這裏,就隻能這樣搞。”

就算劉佩是個傻子,這會兒也知道事情並不簡單。他說話也直接,“要這麽搞,那我們的工作還繼續嗎?‘異客’怎麽辦?”

“上麵不就是擔心‘異客’出問題,所以才強調謹慎的嗎?”唐援朝不知不覺拿出了領導的架子,“不管你現在怎麽想,現在情況就是這樣。慎重處理,這句話不光是對‘異客’,也是對你。”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有些蹊蹺。劉佩心想,難道是昨天在實驗時自己跟唐援朝有了衝突,唐援朝以為自己要搶奪項目的指揮權,所以故意使絆子?

“唐工,我剛來,這裏的事情都要你做主。我可以等,但‘異客’的研究不能等啊。如果每次實驗都弄這麽一大堆,這不是能成事的做法啊。”

給上麵打報告,說他的方案形同對“異客”開槍的,真是“在場的匿名研究員”嗎?劉佩暗自琢磨。

“你說的這話我不是不明白,但劉研究員你性子也不能太急了。”說著話,唐援朝口中的稱謂愈發正式了,“上麵會派你來,我相信正是因為你有幹勁。但你要知道,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所以才擔心出事兒啊。越重要的事情,越要夯實基礎,越要想清楚每一步的工作。昨天真是太冒進了。我想起來都後怕。”

“昨天有出問題嗎?”

“暫時是沒有,但不能保證將來不出問題。對吧?”

劉佩氣得發昏,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鎮定下來。這時隻覺唐援朝皮笑肉不笑,他在這裏摸爬滾打多年,自己哪兒是他的對手?“你擔心我的方案太激進了,可能出事。”

“不是我擔心,是上麵和其他同誌都擔心。”

“好,行吧。但有沒有反過來想想,像你們這樣慢悠悠拖著,反而更可能會出事?”

“什麽意思?”這指責讓唐工有些惱怒,但臉上卻不顯山露水。

“比如,我們能確定三十四年前的‘異客’是怎麽不見的嗎?”劉佩問。

聽到這話,唐工臉上有些變色。關於這個問題,所有的資料都語焉不詳,唐援朝當年也沒弄明白。不同調查組的結論毫不一致,說什麽的都有,有的認為是敵特破壞,有的認為‘異客’是自然“揮發”“分解”……當然,主流意見還是歸罪於發現時沒有認識到“異客”的重要性,保存不善。“那是1966年,時代局限擺在那裏——”

唐工話說到一半,被劉佩硬生生打斷了:“‘異客’就這麽突然消失了還不是我最擔心的。我真正擔心的是另一種可能。”

“還能有什麽可能?”

“‘異客’現在什麽也沒做,我們對它基本上一無所知。假如它發生什麽變化呢?假如它做出什麽呢?它看起來像是很穩定的東西嗎?上麵擔心我們因為研究過度刺激導致意外發生,但如果反過來呢,假如它本就會對這個世界造成威脅,但是我們來不及了解、來不及阻止呢?”

“劉佩同誌,不要危言聳聽!”

他不顧唐援朝難看的臉色,繼續說道:“假如它變成一個奇點、一個微型黑洞,甚至是外星艦隊的傳送門呢?萬一這是外星文明發來毀滅太陽係的定時炸彈,正在嘀嗒嘀嗒地走時呢?我們什麽都不知道啊。”

“好了好了,你別滿口胡扯了。你心裏有氣,我不跟你計較。”唐援朝徹底端出了領導的架子,結束了談話,“總之,你先把這些報告弄完了再說吧。”

劉佩隻覺心頭壓得難受,氣都快上不來,可也隻得點頭,“好的,我明白了。”

一整個上午,劉佩都在折騰這樣那樣的表格。

做研究其實比寫文書材料容易得多。實際工作中一個很簡單明了的情況,一旦套上表的格式,就各種不對頭,隻能重新組織語言,往表上要求的內容靠。無論填過多少表,劉佩依然覺得這些東西的設計反人類。表上要填的大項目永遠不知道該說什麽,而自己真正想說的,上麵沒一項跟它沾邊。

直折騰得英雄氣短,幾個小時過去,他就一點脾氣都沒有了,隻覺得胸口壓抑,想要大吼。說起來真是荒誕,千裏迢迢把自己從上海調來,竟是跑到這麽個不見天日的房間裏做“文書工作”。

中午十二點,忽然有人敲門,一抬頭,卻是唐援朝來找他,“小劉,一起去食堂吃飯吧。”

老江湖就是不一樣,之前的齟齬仿佛從未發生。劉佩本想說:“不勞唐工大駕了,我還是抓緊時間填資料吧。”好在及時到位的情商把嘴邊的話壓了下去,他說出口的卻是:“唐工稍等,等我填完這句就好。”

出了小樓他才想起正值五一,大家都忙著過節,總廠食堂冷清得很。沒去大廳,唐援朝帶他去了小炒食堂。在雅間找了個靠裏的包廂,還沒坐下,唐工就說:“怎麽樣,還待得慣嗎?飯菜什麽的跟上海不太一樣吧?”

“這些都不是問題。”劉佩說,言下之意直指工作現狀。

唐援朝沒有接他的話茬,翻開菜單,“來個紅燒肉吧,蘇式的。全德陽估計隻有這裏能吃到不辣的紅燒肉。還是現在好啊,至少什麽都有。”唐援朝不斷在菜單上翻找著合劉佩胃口的菜,“當年我剛從上海過來時,這裏要什麽沒什麽,川菜也吃不咋慣……”

“您……”劉佩小吃了一驚,“您也是上海人?”

“是啊,口音都聽不出來了吧?沒辦法,待了三十年,跟東北人、四川人待了這麽久,東北話、四川話太厲害,太容易把人拐跑了。”唐援朝笑了,“這邊沒有菜心,吃個炒油菜吧。”

唐工用四川話喊:“小妹兒!”點好菜,等菜上齊了,這才關好雅間的門,“對了,你的兒子,是兒子吧?我沒記錯吧?已經轉到404中學了吧?”

“嗯,是兒子。”雖不願意提這些家長裏短的事情,但說到兒子還是勾起他的心,“已經在上課了。”

“他有問過你,自己爸爸從上海到這裏來是做什麽嗎?”

“沒有。”劉佩心裏有些猶豫,劉子琦是沒機會問,還是不想問?他不願繼續糾纏這個話題,大著膽子說:“唐工,‘異客’是不是還出了什麽……”

話還沒說完,唐援朝就瞪了他一眼,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出了‘裏麵’,不該談的自己注意一下。”說著,他起身鎖上了包廂的門。

保密問題。劉佩不是不知道,這裏隻是一個發電機組設備廠。

“唐工,你是小樓第一批高級工程師吧?”劉佩問。

唐工點了點頭,“嗯。那時候還沒小樓呢,連大樓都沒有。不過我們那時候,懂的東西也少,讀過書的人全國也找不出幾個,雖然當時跟我一起來的也有像你一樣有真本事的家夥,可惜時間一久,調走的調走,荒廢的荒廢。”唐援朝歎了口氣,“如今在外人眼裏,這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重工廠吧。”

劉佩心想,他大概對“普普通通”這個詞有些誤會。他倆一邊吃著菜,一邊閑聊著。“味道肯定改良過。”唐援朝評價,“唉,我現在吃起來已經覺得太甜了,還是辣的好吃。哈哈哈。去年我攢了半個月的探親假,回了趟上海。乖乖,什麽都甜得要死。我都在想,我小時候就吃這麽甜的東西長大的?我家現在已經完全隨我老婆口味了,改良四川人。”

劉佩點了點頭,突然間,他有些明白了。“唐工,我問句可能有點冒犯的話啊,希望你不要介意。”

“說。”

“你來了這裏幾十年,你之前以為自己會在這裏做的工作,其實一天也沒有做,對吧?”唐援朝不說話,微微苦笑。劉佩見縫插針,問道:“唐工,來點啤酒不?”

“下午還要做事呢。”

“嗐,那文書材料,不喝點酒,哪有勇氣幹下去。喝吧喝吧。”劉佩勸道。唐援朝笑著搖了搖頭,要來了六瓶啤酒。進出包廂上鎖開關頗為麻煩,可他還是一絲不苟。兩人紅燒肉就啤酒,倒像兩個真正的工人兄弟。三瓶下肚不算什麽量,隻喝至微醺,劉佩覺得是時候了,敬酒道:“唐工,我看你也快退休了,這算是真當了一輩子普通工人。”

唐援朝一怔,笑了笑,“可不是嘛。三十多年,從上班到快退休,真的當了一輩子發電機廠的工人。”

“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沒什麽感覺。久了,自己就沒什麽感覺了。”

“你的兒子也是在廠裏上班?”

“是啊,沒出息的家夥,大學都沒考上,上了個技校。在材料中心搞點耐高溫材料開發。唉,他都有兒子了,已經上幼兒園了。”

“他完全不知道你實際的工作是什麽。”保密製度就是這樣,劉佩相信以唐工的級別,他不會犯這種錯誤。

果然唐援朝搖了頭,“當然不知道。”說了這話,他忽然感慨起來,“畢竟,當年誰也想不到,為了等一個影子,會等上三十多年啊。當年‘異客’消失的時候,我們都以為三到五年,頂多十年,我們就會搞清楚‘異客’的秘密。一個三年,兩個三年,我們還堅持在漢旺滿山遍野地找;三個三年,四個三年,我手下的人就一個個調走了。五個三年,六個三年,說起來每個都挺快的,當年還說是偽裝,結果現在404廠真造出發電機組在國內裝機發電了。七個三年,八個三年,我差不多成了光杆司令,結果404的發電機組都出口南美了。”

唐援朝一瓶啤酒悶了一大半下去。“九個三年,十個三年,莫名其妙的,‘異客’沒見到,我的兒子都上班了,裝發電機去了。我本以為一切就這樣了。誰能想到,十一個三年都過了,這東西又冒出來了。我這個光杆司令又開張了……”唐援朝眼睛裏含著淚,“又開張了。”

時間奔流不息,轉眼間半生已經過去了。劉佩說:“我明白。”

“不,”唐援朝的酒杯重重地蹾在桌子上,“不,你不明白。我們這裏跟你以前去過的地方不太一樣。我知道,可能在你看來,跟以前你待過的地方比,這裏算不上什麽。”

“我不敢這麽說。”

“不不,這是實話。要說地位,404不是什麽頂級絕密單位,比周圍好些單位都差得遠。三十多年了,外麵的404有幾萬人,生活在這個地方,這也是他們的404,不光是我們的。”

“我明白。”

“你還是不明白。”到這時,唐援朝的話終於直白了,“在別的單位,不管出什麽事情,都是自己的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知道有可能會發生什麽。你說九院夠危險吧,至少九院上上下下都明白是哪種危險。這裏可不是啊,他們外麵的人什麽都不知道,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發生什麽,更不知道我們在追逐的一個兩千年的影子到底是什麽……”

“不光外麵不知道,我們自己也不知道。”劉佩插話說。

唐援朝沒料到他會這麽說,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頭,“對,一個兩千年的影子,還不知道影子裏是什麽。”

話說到這份兒上,雖然有酒,但唐援朝還是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硬生生截斷了本來要繼續說下去的話。“不一樣,小劉。真的不一樣。我在這裏守了一輩子。希望你能體諒。”

劉佩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唐援朝從到這裏的第一天就在為現在的事情做準備。可惜這個準備太長了,長得超過了一個人的半生,長得偽裝無法隻是偽裝。

隻要見過“異客”,即使對它還沒有真正的研究和了解,你就會認定它不是這個正常世界的一部分。當三十多年前唐援朝他們初次接觸“異客”時,他就明白。所以,即使“異客”從此消失不見,即使小半個世紀裏其他人紛紛離開,唐援朝還是堅守在這裏,一等三十年。

這三十年的等待,早讓他漸漸融入了這裏,變成正常世界的一部分。現在唐工老了,當“異客”回來的時候,他已經不再是三十年前那個無牽無掛的探險家,而是一個連兒子都有了兒子,在這裏生根、即將退休的老人。

“吃啊,吃啊。”唐援朝勸道,“總廠食堂的味道還可以。”他話鋒一轉,不再提剛才那茬。

劉佩夾起一塊紅燒肉,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他抬頭問:“唐工,那個身份卡很方便啊,比我在其他單位用的都要方便。安全嗎?”他需要撕開一個口子。

“安全啊。”唐援朝點頭,“那東西看起來簡單,但裏麵能存好幾KB的數據。就這麽一刷,大幾K的數據就傳過去了,可比證件偽造起來難。”

“這是什麽技術呢?”劉佩明知故問。

“叫什麽RFID,射頻識別技術。你別看卡這麽大,真正起作用的還沒指甲大,相當牛的技術啊。這東西以後……”

果然是工程師,雖然自稱自己沒什麽真本事,但一提到技術,這熱情還是擋也擋不住。隻是劉佩不打算跟他探討RFID技術的未來,忙打斷問:“那這技術是誰發明的?”

“是一個美國人,”唐援朝顯然仔細了解過,“叫沃爾頓還是沃爾登,反正是一個美國人。”

“那,我們這樣的部門,用美國人的技術做身份識別卡,不會有安全隱患嗎?”劉佩問。

“這跟美國人的技術有什麽關係?”

“就是說,這種技術,是美國人發明、美國人掌握的,這個裏麵會不會有他們埋的後門?”劉佩說,“你知道WPS的加密功能吧?寫WPS的求伯君就埋了後門,不管你加什麽密碼,隻要密碼輸入全拚qiubojun,就能破解文件。”

“嗨,你說的都是老版,那還是DOS[1]版的WPS。現在早就沒那個後門了。”

“我們部門電腦係統用的是……”劉佩詢問。

“windows 98,最新版本的。”唐工自豪地說。

劉佩點頭,“那WPS沒有後門了,windows 98會不會有後門呢?據我所知,做windows的微軟一直跟美國國防部有合作。”

“哎呀,”唐援朝臉上微微發紅,不以為然地笑了,“你年紀輕輕的,沒想到還是一個這麽‘階級鬥爭為綱’的人。嗐,冷戰都結束多久了,蘇聯都解體了,這也是後門那也是威脅的……你這是外國威脅論,要不得的。”

劉佩並不奇怪。在二十世紀的尾巴上,整個中國都盛行著這樣的思潮。不光是在普通人那裏,也不光在這裏,甚至更高層的地方也不外如是。他支援的地方多了,也早見慣了。自研芯片停了,自研大型運輸機停了,自研戰鬥機也停了。

研不如仿,造不如買。他就知道對方會這樣想。但這樣不對!

“7102廠[2],你曉得吧?”劉佩問。

唐援朝點頭,“知道啊。長征嘛。”

“今年抓了一個車間主任,打開他的辦公室抽屜,滿滿一櫃子的美元現金。收了美金不敢往家拿,就放在辦公室裏,辦公室都已經放不下了。這不該叫外國威脅論吧?”劉佩又補充,“7102造什麽的,你肯定清楚吧?”

唐工怎麽可能不知道,“東風”——十多年後被笑稱為“東風快遞,使命必達”的東風。

“現在我們好像跟歐美處在蜜月期,香港也回歸了,澳門馬上也要回歸了。但是,蜜月期遲早會結束的。”

唐援朝笑了起來,“我聽聽你的高見,什麽時候外國會變成我們的敵人?”

“不是敵人,是對手,競爭對手。等到中國足夠強的那天,強到對發達國家有威脅的那天。”

“那還早呢。”唐援朝說,“再說了,我們馬上就要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了,到時候大家都遵守WTO的規則,不需要什麽蜜月不蜜月的。大家都在規則框架下辦事嘛。發達國家也是需要守規矩的。”

劉佩搖頭,掏出了自己可以通往小樓的身份卡,“我們用著外國進口的電腦芯片,運行著外國的係統,拿著使用外國技術的保密卡。當然希望大家都能守規矩,但守規矩,不是把自己的**都交到別人手裏吧?我們什麽都沒有,別人假如決定不守規矩的話,我們能怎麽樣呢?”

“照你這麽說,難道我們什麽都要自己做?”唐援朝說,“自己做電腦芯片,自己做軟件係統,所有技術都是自己發明創造的。怎麽可能嘛?都地球村了,要國際分工,懂不懂?”

雖然明知如此,但每次聽到這樣的話,劉佩的心還是會往下沉。工作上唐工處處害怕,但他其實不懂真正該害怕的是什麽。“我們當然不能什麽都自己造,但問題是,不能真正最尖端、最重要的東西我們都沒有啊!這就是我們的問題,這個檔次的東西完全沒有。如果別人來掐我們的脖子,我們用什麽反擊?論打仗,我們雖然沒有航母,沒有隱形戰機,但至少還有東風,至少還有一樣東西。而民用領域的高精尖科技,我們一樣都沒有。”

“我們加入WTO後就可以從外國買啊。”唐援朝說,“難道人家還能不賣給我們?”

劉佩還要說,卻被打斷了。

“你也別繞圈子了,”唐援朝看了一眼鎖住的門,“小劉同誌,前麵扯了那麽多,其實都是言不由衷。這會兒才是你真正的想法,

對吧?”

糟糕。“您什麽意思?”劉佩裝作不知。

“你之前說什麽‘異客’不穩定,是定時炸彈,要抓緊研究,其實都是在把你的激進方案合理化。你不是真正擔心有那種可能。”唐援朝搖頭,“你就別再繞了。你的真實想法,是想‘多快好省’地‘趕英超美’,你在‘異客’這裏看到了機會,你感覺這個東西的研究可能創造出什麽奇跡來,所以迫不及待了。我說得對吧?”

這老狐狸,原以為自己在下套,誰知道上了他的套。劉佩隻好不說話。

“這就是我說的,貪功冒進,最容易誘發意外事故。要不為什麽要讓你做文書工作先靜一下心呢?我知道你怕‘異客’會像以前一樣消失不見,其實你擔心,我就不擔心嗎?但這不是亂來的借口啊。”

唐工也不理會劉佩的神色,打開雅間的門,“小妹兒,好多錢?”話算是說完了,結賬走人。

等簽完單,房間裏隻剩下他倆時,唐援朝又想起了什麽,關上門問道:“話說回來,你之前懷疑‘異客’能預知未來,說得一套套的,你是真這麽想,還是單純找理由想要說服我?”

劉佩歎了口氣,承認這局已經敗了。“我是真這麽懷疑。不排除這種可能,而且我打算作為後麵的重點研究思路。”

“這種想法不科學吧?有什麽科學理論支持這種可能嗎?我老了,對新的科學理論沒有那麽敏感。”

“實話實說,我暫時也沒想到什麽理論支持。但科學本就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體係,新發現革命舊理論是常事,如果在‘異客’身上發生這樣的革命,我一點也不意外。您再老,當年對電子和光子的研究引發經典物理學徹底革命的事情總是知道的吧?那時候,科學家認為物理學已經完備了,結果不久後,幾乎所有認知都被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推翻重建……”

劉佩說到這裏,忽然愣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麽。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哈哈,好吧,我可以相信你這話。你要對‘異客’做這方麵的實驗研究,我支持,但理由和分析一定要在材料裏寫清楚,行嗎?”

這句話頓時攪亂了劉佩剛才的思緒,也隻能點頭,“唉,行吧。磨刀不誤砍柴工,對吧?”說著,他站起身來要往外走,卻突然問,“唐工,你後悔嗎?”

“啊?”唐援朝不知道他這話什麽意思。

“唐工,你是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也是主動要求的參加三線建設,經過重重考核後,還得是根正苗紅、政治過硬才能到這裏來的,對吧?”

“如果當時你就留在上海,那可是絕對的稀缺人才。現在當上什麽大官也不意外吧。在這裏待了三十年,你後悔嗎?”

唐援朝掏錢包的手突然有些發抖。

“如果鄧稼先、趙九章他們在戈壁裏待了一輩子卻沒有把原子彈和人造衛星造出來,他們大概也會後悔吧。”劉佩聳聳肩,說得輕描淡寫,“雖然最後國家也沒給他們多少獎金,還不夠買個平麵直角大彩電的。”

劉佩先出了雅間,聽到背後嘩啦一陣亂響,是唐工的腿絆到了椅子上。

[1].早期個人計算機上的一類操作係統。

[2].又名長征機械廠,國家重要的航天產品製造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