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外人

1999年,王瑞十四歲,上初二。

很多年後,等他長大離開漢旺這個小鎮,回過頭來真正認識到這個自己長大的小鎮的奇異之處時,王瑞首先想到的就是這年的四月底,也就是勞動節之前的那個早晨。那天,404子弟中學初二三班來了一個轉校生。

2000年就將開始實施“五一黃金周”,之後的勞動節假期少則五天,多則八天,但在1999年,五一假期還隻有三天。四月三十號正是星期五,第二天便是勞動節。假期對王瑞來說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昨天沒寫作業。

王瑞早上七點二十就出了家門,七點二十五趕到學校門口,等子弟中學七點半開大門。到七點三十二分的時候,他用鑰匙打開了教室門。作為初二三班的學習委員,王瑞掌管著班裏的門鑰匙,現在到學校的人還不多,隻有稀稀拉拉七八個。

趁人少,王瑞立刻動手解決自己的燃眉之急。

“交作業,交作業……”他以學習委員的身份催促著大家,從同學手上接過數學、語文、物理等一大堆作業,然後從裏麵抽出一本開始抄。這是最便利的監守自盜。初一時,王瑞剛當上學習委員,第二天就敏銳地意識到了這點。抄別人作業是很麻煩的事情,你不能抄成績太差的,抄來都是錯,鐵定會挨老師罵;但你想抄好學生的呢,那得先看對方願不願給人抄,就算對方願意給人抄,也不會給所有人抄,否則分分鍾被老師發現。於是,在有限的可以抄的人裏包不包括你,就要看關係了。

唯有學習委員不在上述範圍內。因為他負責收作業,作業一定會到他手上。所以,學習委員隻要想抄,就一定抄得到。通常在老師的概念裏,學習委員都是好好學習、不會抄作業的好學生。王瑞顯然是個例外。

他掌握的這個完美漏洞隻有一個小小的問題:作業停留在自己手裏的時間太短了。因此,王瑞一般隻抄數學和物理——這兩門作業做起來麻煩,抄起來卻快。

因為忙著抄作業,王瑞錯過了薛晶的八卦時間。薛晶是他的好友,最擅長搜集並擴散閑話,從進教室就在他耳邊叨叨個不停,可王瑞什麽也沒聽進去,作業一直抄到七點五十四,還是哥們兒程凡衝他喊了一聲“老師來了”,他才連忙把最後幾個字潦草寫完,闔上本子,繼續完成學習委員的職責:上課前把全班作業收齊,用紙條記好哪門課哪些人沒交。

這時,班主任周老師伴隨著高跟鞋的嗒嗒聲穿門而入。人還沒站上講台,班長溫佳燕就高喊道:“起立,老師好!”全班齊刷刷站起,隻有王瑞還在前麵走著收作業。忽然,班上響起一片竊竊私語,不少同學探頭探腦地望著虛掩的前門門縫,不知道在看什麽。王瑞也順著大家的目光往外瞧。門外站著一張陌生的麵孔,男生,胖乎乎的,一件熒光白的罩衫,是他沒見過的樣式。初中男生倒不怎麽在意樣式,但那件罩衫還是讓王瑞瞪大了眼——衣服胸口處是一個很大的對勾!

耐克!王瑞心裏一跳。鎮上沒地方賣耐克,縣裏也沒有,市裏也沒有,隻成都才有!爸媽說如果期中期末都考了年級第一,就獎勵他一件耐克的衣服或者一雙耐克鞋。隻能選一樣,畢竟一樣就要好幾百塊,將近一個月工資哪!

教室裏嘰嘰喳喳的聲音更響了,“耐克,看,耐克。”不止他一個人發現了。

周老師清了清嗓子,說道:“同學們,今天,有一位新同學會加入我們班上,跟大家一起學習。大家鼓掌歡迎!來,劉子琦,進來吧。”

“耐克”或者說劉子琦從門口走了進來。剛到一個陌生環境,這孩子顯然還不適應,臉上有些膽怯,又有些無奈和厭倦。因為這身衣服,大家鼓掌歡迎得格外熱情。

“劉子琦同學自我介紹一下吧。”周老師說。王瑞抱著作業站在講台邊不動,離耐克很近。耐克頭發有些長,如果是自己,早在幾個月前就讓老媽押著去剃了;身材也很高,跟他差不多,有一米七,看上去挺有肉。王瑞一路打量,最後看到了他的鞋,耐克站在講台旁邊,全班隻有王瑞能看清他的鞋。

三葉草。阿迪達斯!王瑞覺得自己全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耐克的鞋子還是阿迪達斯的!但是不好改名了,就還是叫“耐克”吧。

“我叫劉子琦。”耐克自我介紹道。說了五個字,然後就住嘴了。全班同學屏息凝視等了一分鍾,耐克沒再說一個字。周老師有些尷尬,提示道:“給同學們講一下是哪三個字?怎麽寫?”

耐克“哦”了一聲,拿起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劉子琦。還是不說話。

周老師隻好自己解圍:“劉子琦同學是從上海轉學過來的。”下麵嘩地熱鬧起來。老師壓了壓手,“安靜,安靜。劉子琦同學的父親是國家專門從上海調來支援我們廠的技術專家,所以他跟著父親來到我們這裏,大家要跟他搞好團結,共同進步。”

耐克仍在一旁一言不發。這年紀內向的孩子很常見,尤其是轉學生,周老師也不強求,指著教室的一處空位,“劉子琦你先坐到……”座位兩個字還沒出口,時鍾滑過早晨八點整,外麵傳來嘹亮的汽笛聲——

嗚……嗚……

那聲音初時低沉,轉而愈發高亢,足足響了半分鍾,而且越來越響。汽笛的穿透力極強,從遠處山間傳來,辨不清來源方位,聲音響徹整個小鎮,在山穀中回**不息。汽笛裏透著驚惶之音,聽得人毛骨悚然,但全班所有人連老師在內,全都若無其事,仿佛沒有聽見似的,隻是停下說話等這聲音過去。

隻有新同學耐克聞聲色變。他轉頭望向教室外的天上,又驚疑地望回教室,班上眾人毫無反應,隻有他眼睛瞪得溜圓。耐克疑慮片刻,轉身便要往教室外逃。

周老師不知新同學要做什麽,也沒來得及反應。還是王瑞眼疾手快,沒等耐克發足狂奔,已經一把抓住對方胳膊,雖然被拽了個趔趄,但還是拉住了他。“怎麽了?”王瑞關心地問:“耐……劉子琦你跑什麽?”

耐克這才轉頭過來,驚慌失措地大叫:“防……防……防空警報啊!快跑!快跑啊!”

全班師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王瑞問道:“什麽東西?”

“防空警報啊!”耐克大叫。這警報聲已催得他心亂如麻,滿屋的人卻穩如泰山地坐著,一動不動。“拉防空警報了,我們快去避難啊!”

一聽這話,班上又響起一片竊竊私語,還是班主任問他:“什麽防空警報?”

劉子琦指著窗外,“就是這個,這個聲音就是防空警報啊!”

外麵“嗚……嗚……”的巨響終於停了。

“停了。就是這個啊!”劉子琦說。“這不是防空警報嗎?”

班內安靜片刻後,突然爆發出笑聲。周老師搖了搖頭,這才恍然大悟,“安靜,安靜!”教室最後排傳來一個聲音:“那是上班汽笛啦。哪來什麽防空警報。”

“就是,就是。是廠裏的上班哨啦。”

然後就有小聲傳來的嘀咕:“外麵的人嘛……”“就是……”

劉子琦僵在原地,有些摸不著頭腦。周老師大聲叫道:“大家安靜!”好容易鎮住場子,這才轉頭對劉子琦說:“這是我們404廠上班的汽笛,每天都會拉,不是什麽防空警報。”

班上同學紛紛點頭。但這個公認的答案劉子琦沒法認同,依然分辯道:“可是……可是……這個聲音,就是防空警報啊!以前我在上海的時候,每年防空演習都有防空警報,就是這樣的啊。”

周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轉校生一下讓她頭痛起來。最初聽說有專家子女從上海轉到自己班,她就有些惴惴不安。早上劉子琦被校長帶過來時,也沒見到他的專家父親,這種不安就更強烈。校長這才告訴她,這孩子幼年喪母,父親又忙於工作,班主任得多費心。後麵她簡單跟孩子聊了幾句,發現劉子琦似乎很內向,不喜歡說話。誰知八點一到,廠裏的汽笛一響,突然就鬧了這麽一出。他的話是變多了,但多得不是地方。這孩子咬死“在上海這就是防空警報”,這不光是在挑戰這裏的常識,也是在挑戰老師的權威。周老師有點下不來台。上海,大城市,是上海的規矩管用,還是這裏的規矩管用?

她有些生氣,聲音不由抬高了些:“這就是廠裏上班的汽笛。全班同學都知道的。不是什麽防空警報。每天廠裏會響……”班主任掰起指頭數了起來:“早上八點上班哨,中午十二點下班哨,下午一點四十預備哨,兩點上班哨,六點下班哨。一天五次。五次汽笛,不是防空警報。明白了嗎?”

“但是……但是……”劉子琦並非堅持自己掌握了真理,但這十四歲的孩子真被突然響徹雲霄的聲音嚇壞了,“這就是防空警報啊……”

眼看周老師臉色不對,王瑞插話說:“在別的地方可能是防空警報,在我們廠裏就是提示上下班吧。一個東西在不同地方用處不一樣。應該是這樣吧?”

周老師看了王瑞一眼,這個學習委員平日也是讓自己頭痛的家夥,不知多少同學告過他抄作業、放學進遊戲廳、上課聊天開小差。本來讓他當學習委員是希望激勵他,結果毫無用處。但偏偏他腦子快,很多時候沒他還不行。今天他這一番話真是給了兩個人台階下。

“應該是吧。”周老師說,“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嘛。劉子琦同學你放心,沒有飛機來轟炸我們的,不用害怕。”

“我不是怕飛機……”劉子琦怯生生地說,有了這個台階,他也沒那麽堅持了。

“那你怕什麽呢?”周老師說,“你是男子漢啊。你看班上這麽多女同學都沒怕呢。”這話其實很沒道理,班上女同學早就知道這是404廠的上班哨,當然不會害怕。

哪知劉子琦說出一句讓人毛骨悚然的話來:“不是說這個地方是美國核打擊的目標嘛,我害怕的是核導彈……”

班上同學顯然沒從這個角度想過。九十年代的初中生,雖然算不上全懂,但還是大概明白“核打擊”“核導彈”是怎麽回事兒的。一瞬間,班上原來竊竊私語的、嘲笑外地人沒見識的、羨慕他全身名牌的,盡數安靜了下來。

周老師臉色一變,“別亂說,你這話聽誰說的?”

這問題一出口,周老師當即就後悔了。要是這孩子說“聽我爸爸說的”,怎麽辦?她剛才自己說過劉子琦的爸爸是國家派來支援404廠的技術專家,給他父親樹立了權威。

好在劉子琦隻嘟囔了兩句:“就是……聽人說的……”周老師懸著的心才稍微放下來。不能在這事兒上糾纏下去了,再扯下去不知還會搞出什麽幺蛾子來,“好了,劉子琦同學,你剛來我們這裏,很多東西都要重新適應,很正常。我們這裏確實跟上海不太一樣,老師希望你能盡快習慣。什麽地方都有些稀奇古怪的流言傳說,因為你對這裏很陌生,容易搞混淆,這沒什麽,以後不要偏聽偏信就好。有什麽搞不清楚的,可以多跟同學老師交流,我們都會幫助你的。好了,馬上上課了。”

周老師這才想起被汽笛打斷前要說的話,指著王瑞旁邊空著的位置,“你就坐王瑞邊上吧。王瑞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有問題你可以多問他。”

404子弟中學的班規模都不大,初二三班一共四十二個人。除了講台邊“特別關注”的兩位,全班分了四個小組,每組十人,五張課桌。王瑞的位置在中間第二排,他旁邊的空座算得上絕好的位置——至少所有老師都這麽認為。這麽好的位置,前後都是滿的,要不是王瑞跟誰都能在上課期間聊起來,這種“皇帝位”哪能一直空著?

劉子琦倒是沒想這麽多,隻以為是早給自己留好的。王瑞心中大喜,抱著作業往老師辦公室送去,心想:終於又有同桌了,還是耐克。太好了!

周老師離開教室,走出挺遠後心還怦怦亂跳。二十多年前,她從師範院校剛畢業就被分配到了404廠子弟中學。剛來漢旺鎮時,廠裏的“汽笛”也嚇了她一跳。但她隻是覺得聲音大得過分,方圓十幾公裏都能聽到,今天劉子琦一語點破,她才突然明白,那就是防空警報,難怪這麽有穿透力。這麽一想,雖然沒有像那孩子一樣在別處聽過拉防空警報,但老電影裏的防空警報隱約就是這個樣子,自己怎麽從沒聯係起來?

用防空警報來當上班哨?周老師從沒意識到這有問題,這時也覺得有點奇怪了。

她一邊走,一邊想,正巧碰見物理老師小譚走出校長辦公室。小譚大概還在鬧著要調走。周老師微笑打過招呼,突然心念一閃,記起了什麽。

小譚自畢業分來學校就一直不喜歡這裏,最近結了婚,更是鬧著非要調走不可。其實,404子弟校既有政府財政撥款,又有廠裏出錢,工資比普通公立學校高出不少,班裏學生少,教學任務也輕,除了漢旺這地方實在太偏僻,沒什麽不好。真調去別的學校,忙不說,光工資就要少一大截呢。

與此同時,周老師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小譚剛結婚的愛人是二炮部隊的軍官。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八卦竟跟剛才那個轉校生說的防空警報連了起來。

“核打擊目標。”

莫非……小譚知道些什麽?所以才……

周老師連連搖頭,把這些胡思亂想拋開。什麽亂七八糟的。一個上海轉校生,竟然搞得自己心亂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