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刺激

周老師擔心劉子琦幾句話會嚇到班上同學,實在是過慮了。大人總是會忘記小時候有多沒心沒肺,或者說無憂無慮。耐克偶爾的一句“核打擊”“核導彈”比起他身上的耐克和阿迪達斯來說,影響實在小太多了。

1999年的時候,能在鄉鎮中學同時身穿這兩個牌子,其轟動效應怕是連日後開賓利上學也無法媲美,劉子琦對初二三班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劉子琦剛坐定沒兩分鍾,後麵有人就悄聲探過頭來,“儂上海寧啊?”

耐克嚇了一跳,上海話,有些走調,但確確實實是上海話。他驚訝地回過頭去,看到一個身形幹瘦、個子很矮的男生正努力從後麵把身子探過課桌來跟他聊天:“吾亦是上海寧呀。”邊說話,邊對他笑。劉子琦不知道是驚喜多還是詫異多,一時轉不過舌頭,用普通話問:“你也是轉學過來的嗎?是上海哪裏的?”上海哪裏帶著這種奇怪的口音呢?

說話的人正是喜歡八卦的薛晶,王瑞的好朋友,他就坐在王瑞斜後方,也就是劉子琦的正後麵。薛晶大笑,用普通話回道:“我是漢旺的上海人啦。”

從小學到現在,這是薛晶第一次在班上跟人講上海話。

1966年,404廠剛搬過來的時候,上海人和東北人最多,不過三十多年過去,第一代移民已經是爺爺奶奶輩了。現在上子弟中學的孩子多半都是第三代了。經過三十多年的語言文化融合,這個地方的標準語既不是四川話,也不是上海話、東北話,而是普通話。薛晶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全都是上海人,父母也是出生不久就離開上海,在四川長大,之後在404廠上學接班,結婚生子。而像薛晶這樣“土生土長”,還能在家裏保持著上海方言的已經很少了。絕大多數404廠出生的孩子完全沒有所謂的方言鄉音,隻會說普通話。

薛晶自出生以來,從沒回過上海“老家”——其實上海也沒有他的老家,隻有極少聯係的遠房親戚——不過,他家裏始終認為自己是上海人。除了他這樣從沒去過上海的上海人,鎮上還有一些類似的“東北人”和“河南人”。

現在,班上多少人盼著跟新同學說話,就算不說話,湊上來仔細看看衣服鞋子也行。褲子認不出牌子,但衣服是耐克,鞋子是阿迪,褲子想必也是什麽進口名牌。

兩節課連堂,雖然有了“上海人”的交情,但在老師的重點關注下,他們也不敢聊天。好不容易挨到鈴聲響起,課間操時間到了,同學們向操場蜂擁而去。劉子琦看上去有點六神無主,王瑞這才找到機會,“耐……劉子琦,走,去做操。你知道自己排哪兒嗎?”

他當然不知道。鈴聲未落,由三個男生組成的小團體就圍住王瑞的課桌叫道:“王瑞走啊,走啊!”叫的是王瑞,盼的卻是趕緊和王瑞的同桌認識。

劉子琦大概從未被這樣圍著,幾個男生擁上來,嘴上喊著王瑞,眼睛卻都燒著自己。他有些不知所措,還是漢旺上海人薛晶主動破冰:“我叫薛晶。上海人。李勇。我們班上的帥哥。”

李勇大馬金刀地點點頭。雖然年紀還小,但已經看得出帥哥的坯子,眉如劍,眼如畫,足以讓同齡女生過目不忘。雖然是主動過來,但這哥們兒還是有股等人拜碼頭的傲慢。

“程凡。班上第一名。”程凡抓了抓寸頭下的頭皮,對他一笑,“Hi!”

然後,一群人簇擁著往操場而去。人一多,王瑞就不怎麽說話,薛晶卻跟話簍子一樣跟劉子琦你問我答,問的也就是些平常的問題:什麽時候來這裏的啊?還習慣嗎?上海人吃不吃得慣這裏的東西啊?你哪一年什麽星座的?四川的氣候跟我們上海不太一樣吧?這裏比較涼快吧?

劉子琦的回答常常就幾個字:“嗯。”“沒有啊。”“還好。”他本不喜歡這種刨根問底的聊天,開始還有些煩,但就這麽一來二去的,孩子初來乍到的不安就慢慢淡了下去,新學校也沒有剛進來時那麽陌生、那麽麵目可憎了。唯獨薛晶問起是爸媽一起來的嗎?他回答:“我沒有媽媽。”眾人一同沉默,好在馬上岔開話題,假裝沒有尷尬發生。

大家在操場排起課間操的隊形來。王瑞發育得早,初一一年長了十多厘米,剛初二身高就一米七,站在班級隊伍的後麵。薛晶是班上最矮的幾個男生之一,程凡和李勇身高一米六出頭,算是中等,幾個人高高矮矮,站得很開。劉子琦跟王瑞身高相仿,王瑞便讓他跟著自己,站在隊伍的最後。不過今天,薛晶他們三個並沒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都插在王瑞前麵。

“幫助新同學適應環境。”李勇對擠走的同學解釋道。同學雖然不滿,但被李勇銅鈴般的大眼一瞪,自知惹不起,嘟囔幾句也就走開了。

薛晶寒暄了半天,終於問道:“劉子琦,你這身耐克、阿迪很貴吧?”四個人全都豎起耳朵來。

若是子弟校的其他任何一個人穿這樣的進口名牌來學校,肯定巴不得別人問,一問便如大壩決堤般滔滔不絕,說的人興高采烈,聽的人豔羨不已。

但劉子琦隻說了三個字:“還好啦。”然後就學著王瑞他們的動作,笨拙地做起課間操來。

沒想到等了半天就聽到這三個字,李勇轉頭對薛晶示意,薛晶又問:“是在上海買的?”

“嗯。”

“是要轉學過來,你爸為了討好你才買的吧?”

劉子琦沒有回答。一時間,五個人都有些尷尬,薛晶又問:“你爸是做什麽的呀?工資一定挺高的吧?”

劉子琦答:“我……我不知道。”

李勇雖然跟他隔著王瑞和薛晶兩個人,但一直豎起耳朵聽著。剛才聽這位上海大少愛答不理就有些意見,覺得他端著大城市人的架子,這時見他連這麽簡單的問題都不願回答,更認定他瞧不起自己這些小地方的人,頓時生起氣來,哼了一聲:“什麽呀,你連你爸做什麽的都不知道?”

“我隻知道他是搞研究的。”劉子琦一邊伸展胳膊,一邊答。

“研究什麽?”李勇追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

李勇不信,“怎麽會有人連自己爸做什麽的都不知道?”

劉子琦有點急了,“他不給我說,我從哪裏知道?”

李勇問:“那你知道他調到廠裏的哪個車間嗎?鑄造車間?主機車間?二輕車間?總裝車間?轉子車間?……”

聽他稀裏嘩啦丟出一堆從未聽過的名詞,劉子琦完全摸不著頭腦。還是王瑞插話進來給他解了圍:“阿勇你真傻,他爸是國家專門調來的專家,肯定是去十二層大樓了。怎麽會去車間?”

十二層大樓是什麽地方?劉子琦一頭霧水。這裏似乎有一套自己的黑話,他聽不懂,也不知道該從哪裏問起。但這名字一說出來,眾人都“哦”了一聲,顯然是覺得有道理,便不再糾纏了。

他並不知道這群同學為什麽要關心自己的父親,更不知道王瑞一句話幫了他的忙。404子弟中學跟他在上海讀過的中學有很大不同,也跟全國百分之九十九的中學不一樣。那時候,國內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是公立的,404子弟中學自然也是公立中學,但它又是這個廠的附屬配套單位。全校幾乎所有學生,都是404廠職工的子女,也就是所謂的“廠子弟”。

在這樣的背景下,“廠子弟”某種程度上繼承著父母在工廠的地位和權力結構。而“十二層大樓”,也就是廠總部辦公室,自然是整個404廠地位最高的地方。

大家對轉校生的熱情,尤其是對阿迪、耐克的熱情沒有得到什麽回應,加上他父親也神龍見首不見尾,王瑞、程凡、薛晶,尤其是李勇多多少少都有點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感覺。當課間操做完,大家最初那好奇躁動的心都有些淡了。

“你喜歡打街機不?”見三人拋開劉子琦,回到了小團體內部的嬉鬧中,王瑞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劉子琦眼睛一亮,用力地點了點頭。眾人目光重新聚回來,王瑞雞賊地笑著,“你有錢買幣嗎?”劉子琦從兜裏掏出兩張十塊錢來。四個人立刻瞪大了眼,“大款啊!”

“人家新同學,第一天你就要帶去遊戲廳。”程凡罵道,“你還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啊!”

“那你放學別來。”王瑞滿不在乎地揮揮手。李勇一把攀住劉子琦的肩膀,“《街霸》打得咋樣?《拳皇97》會嗎?”

氣氛馬上重新熱烈起來。

回到教學樓的走廊上時,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五個人剛走上樓道,幾聲巨大的爆破猛地從學校對麵的山上傳來,震得整棟大樓玻璃直顫,然後他們聽到巨石從上坡上滾落的聲音。劉子琦不明所以,嚇得臉色有些發白。還攀著他肩膀的李勇大笑道:“別怕,別怕,沒事兒的。”然後他指著正對麵的山說,“炸礦而已,不是……”他想起先前劉子琦的話,“不是美國的核導彈。”

距離教學大樓不遠處就是綿遠河的河堤,枯水期時,幾百米寬的河床鋪滿了卵石,過了河就是龍門山脈。山腰升騰起白色的煙圈,幾秒鍾後又是巨響傳來,黃色巨岩被炸碎,從山腰岩壁上垮塌下來。仔細看去,碎石在山腰上堆成坡狀,運輸車停在碎石滾落的安全距離外,等著運送礦石。

劉子琦在上海哪裏見過露天采礦?何況就算是露天采礦,用炸藥碎山如此豪放做派也實屬罕見。他愣了半晌,才問:“我的天,炸礦?什麽礦?”

這話把李勇問住了。他回頭看向程凡和王瑞,程凡答道:“是磷礦吧。這邊的清平磷礦好像是全國四大磷礦之一。”

“就……就這麽開礦?”劉子琦震驚不已,“不危險嗎?”

“嗯。”程凡點頭,“反正我們從小這裏就一直這麽炸。炸了這麽多年,山也沒啥變化。”

“太……太刺激了!”劉子琦忍不住感歎道,“你們這個地方好刺激啊!”

其餘四人麵麵相覷,“這有什麽好刺激的?小鎮旁邊還有超大的煤礦呢。”李勇搖頭,“你們這些外麵的人,真是啥都沒見過。”大家聽著紛紛點頭。

之後這一整天,四個人都盼著早點放學,用劉子琦那二十塊錢去遊戲機廳玩到爽。中午十二點,廠裏下班汽笛響起時就是放學,劉子琦雖然有了準備,卻還是被那警報驚惶的呼嘯聲嚇得心怦怦跳。下午又聽過兩次後,他終於有些習慣了。

相比以前讀過的城市學校,鄉鎮初中課業負擔並不繁重,除非老師留堂,下午通常隻有兩節課。所以三點五十五放學時間一到,王瑞就趕緊拉上他,“走啊!”

五個人飛奔著衝出學校,王瑞帶頭跑進了幾百米外的遊戲廳。

不許玩遊戲,這是中國教育,尤其是小學和中學教育一以貫之的理念。尤其是電子遊戲,那是電子海洛因。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全國教育界還搞過聲勢浩大的抵製活動“告別兩室三廳”,電子遊戲室就名列第一,與台球室、卡拉OK廳、舞廳、錄像廳並稱“兩室三廳”。

身為學習委員的王瑞開學時還受命組織過全班簽名儀式,並且帶領大家宣誓:“我是xx,承諾新學期好好學習,告別‘兩室三廳’。”

然而,告別並不難,進去才難。因為每個遊戲幣要賣三毛錢,技術不行的話,三分鍾就能輸掉。在那段大家兜裏連一塊錢也少有的年月裏,進遊戲廳大多數時間並不是玩兒,而是圍觀。站著一看就是一小時,連搖杆都沒機會摸是常事。

可今天,有來自上海的轉校生劉子琦包裏的二十塊錢。

劉子琦當然不知道遊戲廳在哪裏,一路跟著大家瞎跑。沒一會兒,他就遠遠看見路邊一個門麵,厚藍布的簾子把裏麵擋了個嚴實,他馬上明白:到了!

原來四川和上海的規矩是一樣的,遊戲廳的門口都掛著藍布簾。有了這塊簾布,父母就不能路過時一眼望見裏麵有沒有自己的小孩,除非專門進去抓,否則老板的客人就是安全的。也不知這是全國老板們共通的智慧,還是賣遊戲機的商家傳授的訣竅。

店不大,但也不小,跟上海的差不多,當然了,跟大商場的高級遊戲中心是比不了的。但裏麵十多台機器,裝載著《街霸》《拳皇》《三國誌》《小飛俠》《恐龍快打》《名將》《彩京》……應有盡有。

薛晶說:“隻有你有錢哦。”這是讓他請客的意思。劉子琦點了點頭,掏出十塊錢就去找老板。程凡見狀立馬從後麵拉住他,“別啊!”

他一臉疑惑,王瑞趕緊解釋:“三毛錢一個幣。兩塊錢老板給你七個幣。但你拿十塊錢去就隻給你三十三個,二十就給六十六個。你兩塊錢買一次,十塊錢能買三十五個,二十能買七十個,能多四個呢。你別一次買啊。”

聽了王瑞的講解,劉子琦立刻算了一下。三毛錢一個幣,跟他們那裏價錢一樣。三塊錢買十個,兩塊錢買七個,少一毛就抹掉了,也是一樣的。是啊!他徹底反應過來,這麽多年,自己虧了多少幣啊?!

劉子琦一邊肉痛懊悔,一邊去買了七個幣。自己三個,四個夥伴一人一個。劉子琦技術不行,很快死光,又買了七個。李勇跟劉子琦水平差不多,死完了便來找他要。程凡和王瑞雙打《彩京1945Ⅱ》,過了三關,跟上海的同學一樣,第四關就過不去了。唯獨薛晶技術驚人,其他幾個人已經耗掉了好幾個幣,薛晶玩《合金彈頭2》一命不死到了最後一關。

劉子琦第一次見到《合金彈頭2》的通關畫麵,看得眼睛發直,不由對這個瘦小的漢旺上海人佩服起來。

“他有一次打《小飛俠》,一幣通關了三次,占了機器一下午。”李勇再次死光,過來見劉子琦看著薛晶發呆,從他手裏不客氣地拿了一個幣,“最後老板氣得把機器的電源給他拔了。”

大家一邊玩遊戲,一邊無拘無束地瞎聊天,憑借遊戲這種社交硬通貨,劉子琦終於跟大家真正熟悉起來。

程凡,成績最好,年級第一,讀書多,懂得多。喜歡飛行射擊遊戲,但技術平平,輸了會跳腳。最開始一個幣用掉,又再要了一個,又輸完後就沒再要了。劉子琦主動給他,他撓撓寸頭說:“不用了,多不好意思。”

王瑞,班上學習委員,年級第二,特別討厭做作業。什麽都玩兒,除了《三國誌》能背板[1],其他遊戲都很水。他每用完一個幣,就站在旁邊看劉子琦玩兒,不斷給他出主意,暗示兩個人雙打多好玩兒。劉子琦“聽信讒言”,立刻給他投了幣,王瑞見狀還悠悠歎氣說:“那我就來幫你過關好啦。”

李勇,有些暴躁,死了會拍機器,然後過來毫不客氣地再拿一個幣,而且還會順路指手畫腳一番:“你選的這個人不好用的。發波啊,發波啊!唉!叫你發不發,太矬了。”

薛晶用第一個幣打了三十分鍾就通關了《合金彈頭2》,第二個幣玩《三國誌》死在了最後一關呂布手裏,第三個幣讓劉子琦見識了《恐龍快打》裏的大BOSS——博士變身的第三形態。死的時候劉子琦忙不迭說:“接一個,接一個馬上通關了!”說著就要投幣。但薛晶攔住不讓,“好虧啊!這個幣隻能打一分鍾了!”薛晶收下劉子琦給的幣,往包裏一揣說:“都要六點了,以後再玩兒吧。”

遊戲廳的掛鍾顯示五點四十,也就是說,二十分鍾內他打什麽遊戲都不會死。劉子琦對薛晶佩服得五體投地。

薛晶小心地收好遊戲幣,問劉子琦說:“明天五一放假,我們幾個說好去山上玩兒,你要不要一起來?”嘴上說著,眼睛卻望向王瑞和李勇。劉子琦頓時明白過來,這兩個人才是小團體中拿主意的人。薛晶想要邀請自己也是要這兩個人至少一個通過,或者兩個都通過。

王瑞愣了一下,“明天我們要去山上嗎?啊!”剛一分神,關羽便被許褚一錘敲死了。

“我早上給你說的時候,你沒聽到嗎?”薛晶問他。

程凡冷不丁地嗆道:“他那時候抄別人作業呢,能聽到什麽啊。”

“哪個山啊?”王瑞確實沒聽到。

薛晶長歎一聲,“你沒聽到別答應啊,說得好好的。跟你說了你說沒問題,我才跟大家說的。我以為都確定了呢。”

“沒啥特別的事兒,去什麽山上。”王瑞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卻不鬆口。

如果是炸山開礦那邊,不會很危險嗎?劉子琦嘴上沒說,心下卻這樣想著,但少年心性又使他隱隱有些期盼。

“那我再說一遍吧。反正劉子琦還不知道。”薛晶深吸一口氣,突然換了一副神秘的表情,“聽說昨天晚上,我們廠的後山那邊,有什麽東西大半夜突然亮了,把半個山都照亮了。好多人下夜班時,在廠裏的地上發現了很多死鳥。還有人撿到死了的老鷹!早上還有很多蟲子、螞蚱什麽的,也都死了,翻在草裏,從樹上掉下來的。”

“咦!”王瑞害怕各種蠕蟲,聽到這話渾身不自在,“說得跟你親眼見到一樣。誰要去看那個啊!不去!”

“都說好了啊!”李勇死死盯著屏幕上的《彩京1945Ⅱ》,“不去怎麽行?哎呀!”他放掉了最後一顆保險炸彈。

“第一,你不覺得聽起來很神嗎?說不定會發現什麽有意思的現象呢。”程凡也勸王瑞,“第二,你之前不管聽沒聽到,你反正是答應了,做人要言而有信。第三,你看劉子琦也很想去的樣子,你是他同桌,應該幫助新同學熟悉我們鎮上的環境。”

“行吧行吧。先說好,誰再敢拿毛蟲嚇我,我弄死他。”王瑞隻能認了。

這時,李勇那邊突然傳來一聲不滿中又有些怯意的聲音:“你幹嗎?”

四人立刻看了過去,隻見一個年齡和他們差不多的男孩兒正跟李勇搶著搖杆,他的言語中帶著一股從《古惑仔》裏學來的橫氣:“哎呀,你炸彈都放光囉,馬上就要死啦,剩下給我耍會兒三。”說的是一口四川話。

除了劉子琦,他們四個都認識這人——閆濤。上個學期,閆濤還是隔壁班的同學,但是除了開學當天,誰後來也沒再見過他。連續曠課九十天後,校方在期中獎懲大會上宣布把他開除學籍。他現在也甩掉了404廠的普通話口音,在社會上學來一口髒字不斷的四川話。據說,他現在混社會混得可以,按本地的說法,十四歲就已經是一個“小超哥”。

每當在遊戲廳遇見他的時候,王瑞就覺得,告別“兩室三廳”其實還是有點道理的。眼見兩人搶著搖杆,屏幕上的飛機也左搖右晃——

“算了,阿勇你給……”王瑞話還沒說完,耳邊就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隻見劉子琦衝上前去,猛地一把將那“小超哥”推開,“你幹嗎?自己買幣去啊!想搶嗎?!”

糟了!王瑞瞬間汗就下來了。這人據說是真搶劫過啊!閆濤身板並不強壯,被胖乎乎的劉子琦這麽一推,立刻往後麵的牆上撞去,隻聽咚的一聲響。伴著這聲響,旁邊兩個本來趴在機器上看人玩兒《恐龍快打》的高大家夥站了起來。

真高啊,高了王瑞大半個頭。

“跑!”王瑞大喊一聲,這時也顧不上哥們兒,轉身第一個衝向了遊戲廳的藍布簾。薛晶反應也快,跟著跑了出去。程凡一把推開自己麵前的家夥倉皇逃竄。李勇大喊:“劉子琦你快跑!”然後把衝向劉子琦的家夥往後一拽,又轉身跟閆濤虛晃一拳。等劉子琦反應過來逃出去後,李勇才敏捷地閃出兩個人的包圍,轉眼就跑沒了影。

王瑞發瘋一樣往前跑,不敢回頭,聽到背後的腳步,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兄弟還是閆濤他們。遊戲廳裏好像有幾個他們社會上的人?五個?六個?快跑!劉子琦他們幾個沒事兒吧?自己先跑回家屬區,真出事了可以找家長,找同學……

鎮上的格局很簡單。404廠占據鎮西麵的高山,工廠在山腳的一南一北有兩道門,兩道門的中間是一條一公裏多長的街道,這便是漢旺鎮上“地方”[2]的範圍。遊戲廳就在這條狹長的街上。這條街往東是一條小河,過了河再往東,就回到了404廠占地幾十公頃的巨大家屬區。

王瑞第一反應是往自家方向——也就是東麵家屬區逃。衝過家屬區的門,就是自己的地盤了。這是廠子弟的本能,漢旺鎮的街是“外麵”,家屬區和工廠是“裏麵”。回到裏麵,到處都是熟悉的叔叔阿姨,“小超哥”就不敢拿自己怎麽樣。

他一路衝過河上小橋,衝過家屬區敞開的鐵柵欄門,這才敢回頭。

這時,恰好看見薛晶、程凡兩人氣喘籲籲追上來,然後是劉子琦(王瑞鬆了口氣),最後是李勇慢悠悠地跑回來。李勇沒進大門就罵道:“忍者,你倒是跑得越來越快了啊!跑那麽快幹什麽?他們沒有追!你們幾個倒是回頭看一下啊。”

“忍者”是王瑞的綽號,因為他遇到風吹草動消失得最快。幾個人相視大笑。彼此攀著肩膀,都狠狠鬆了口氣。薛晶重重拍了劉子琦的背一下,“你是不是我們上海人啊!我們上海人都不跟人動手的啊。”

“就是。”李勇的爸爸是哈爾濱人,媽媽是四川人,“都說你們上海來的就沒見過會打架的。你是不是上海人啊?”少年們劫後餘生,放鬆地說笑著。

沒過半分鍾,六點到了,下班汽笛驟然拉響。劉子琦沉浸在驚嚇中又忘記了汽笛的事情,驚懼地抬頭一看,隨後記起了這聲音是什麽含意,重新鬆了口氣。

四人都看在眼裏,王瑞說:“沒事兒,你待一周就習慣了。”

六點,全廠下班,大家的父母都會在不久後回到家裏。廠很大,家屬區也很大,根據車間離家遠近,基本都會在十幾二十分鍾內回屋。按理說,他們所有人都該在兩小時前回家寫作業了。

“回家!”李勇叫道。

“等一下。”王瑞攔住大家,問劉子琦,“你現在住哪兒?”

“404賓館,”劉子琦一五一十地說,“我爸說下周廠裏會分房子給他。”

“賓館有廠裏電話的,你知道號碼嗎?”劉子琦搖頭。“你爸叫什麽?回頭我可以打賓館主機查。”

“劉佩。玉佩的佩。”

“好,明早見!”說完,眾人趕在父母回來前各自飛奔回家。

劉子琦一路回到賓館,心還一直咚咚跳個不停。來這裏之前,他一直非常不開心,莫名其妙從上海轉學到這麽個地方,心裏窩著一股火。可沒想到,第一天就這麽刺激。太刺激了!一天五次防空警報;學校對麵有人用炸藥炸山,飛石亂滾;遊戲廳還遇到了“古惑仔”。也許正因心裏這股邪火,自己這個上海人在遊戲廳跟人打了起來。

像有魔鬼追一樣逃跑,跑到心髒跳出嗓子眼兒,然後劫後餘生一樣傻笑。

在上海哪有這種事情?

十四歲的孩子沒有那麽多憂愁,對父親的積怨也消了不少。此刻,他也不恨爸爸成天不著家,沒人管他了,也不恨他好容易回來一趟就說:“子琦啊,爸爸有個工作調動,必須去很遠的地方。你要轉學了。”

現在,他就盼著爸爸早點回來。

等啊等,等到七點,終於門響了。他餓得快不行了,衝到門前,叫道:“爸,你知道這地方用防空警報當上班鈴嗎?”

劉佩拖著疲憊的身軀,也沒接兒子的話:“子琦你還沒吃晚飯吧?我叫了賓館的盒飯送到房裏。我馬上還要回單位,你晚上不要等我了。做完功課看會兒電視,不要太晚,早點睡。”

劉佩一邊說,一邊翻自己的行李,取出一個黑色小箱子來,轉動密碼打開,從裏麵找到了幾個牛皮紙封袋,清點了一下,然後裝進了隨身包裏。之後他把箱子鎖上,放在了房間的角落。

“爸,這邊的山上還用炸藥炸礦……”話還沒說完,劉佩已經頭也不抬地出去了,順便帶上了門。

劉子琦愣了一會兒,等了兩分鍾,他抓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往地上死命一摔。

地毯吸收了絕大部分衝擊,但遙控器電池還是摔了出來。他又踹了兩腳牆,這404賓館的牆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硬得要死。

“回單位回單位!”劉子琦衝著劉佩的行李箱怒吼,“天天就知道待在單位!我死了你才不會回單位嗎?!”

誰也沒想到他一語成讖,第二天去山上,就真出了事。

[1].能背住遊戲中的地圖和敵人出現的順序,從而預先做好準備。

[2].“地方”是三線建設造就的一個概念。在廠區建設前,這裏的城鎮規模非常小,甚至是無人區,因此出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大而全的廠礦及其下屬配套設施成為當地城鎮的絕對主體。這些職工、實體,被稱為“廠裏的”“廠礦的”。相對的,城鎮中不屬於這個廠的一切實體,例如非工廠下屬的學校、醫院、商場,都被稱為“地方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