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秀龍

薛晶病得突然,在醫院裏躺了兩天。第一天還動個胳膊都困難,一口氣昏昏沉沉睡了二十多個小時,第二天醒來就好了很多,指標也正常了不少,力氣也有了,但醫生卻不肯放他出院,“搞不清楚病因,還需要觀察一下。”薛晶心裏嘀咕:要是讓你們搞清楚了病因,我說不定這輩子都是小白鼠,更出不了院了。

雖然醫生和父母都瞞著自己,但他還是知道了“急性白血病”。不過,他並沒放在心上。“急性”嘛,來得快去得快,又猜到了為什麽會犯病,他覺得自己跟死應該完全不沾邊。隻是這麽一來,“超能力”就不能用了,這才是讓他真正傷心的事情。

第二天有了精神,醫生卻不讓隨意活動,他隻能在病**發呆。醫院又沒有電視,一點娛樂都沒有。老媽倒是給他把課本帶來了,語數外,一樣不落,但薛晶實在看不下去。他隨意翻開課本支在腿上做做樣子,腦袋裏想起了遊戲畫麵,兩隻手還假裝起遊戲機手柄來。主角自然是自己,左手拿著魔杖,右手裝著激光槍,身上穿著黃金聖衣,帶著一堆黑龍往敵人的惡魔城裏猛衝。

為什麽沒人做便攜的遊戲機呢?他想,不是俄羅斯方塊那種黑白的遊戲機,是像超級任天堂、世嘉土星那樣能換卡的遊戲機,做成便攜的。每天有多少人躺在**沒事做,要是有了這樣的機器,那能賺多少錢啊。怎麽就沒人做呢?

想到這裏他來了興致,拿過床頭的紙筆在作業本上畫起來。屏幕肯定要用彩色液晶的,下麵是手柄。但這樣的話,屏幕就隻有機器一半大了,畫麵好小。

有了,屏幕和手柄可以折疊,不用的時候屏幕可以收起來,這樣減小體積好攜帶,而屏幕也等於放大了一倍。

薛晶望著草圖看了會兒。要是下麵也有屏幕,那畫麵不是就更大了?他畫起第三張圖,把下麵的手柄按鈕挪到了兩邊,在中間空出來的地方畫了個屏幕。對了,聽說現在已經有觸摸屏幕了?要是用觸摸屏,手柄按鈕都不需要了!

第四張圖上便是一個上下都是屏幕的翻蓋機器。薛晶發覺圖上隻有兩個框,看不懂是什麽,隻好寫些備注來說明。字還沒寫完,他又想到,既然上下都是屏幕了,為什麽還非要分開?直接做成一個完整的觸摸屏幕呀!他疑惑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嗨,傻了,這不是為了讓體積變小好攜帶嗎?

那為什麽非要是上下兩塊呢?要是有折疊屏幕,或者能卷起來的屏幕,那不就可以弄得好大好大……咦?如果光是為了屏幕大,可以用投影儀啊。假如有小的投影儀可以投到牆上,那遊戲機就可以是一個手柄、一個投影儀……哦,不行,走在外麵沒有牆呢。

對了。眼鏡!眼鏡就是顯示器,那眼前整個都是屏幕,那就是超級大了!沒有比這個更大的了。薛晶興奮地翻了一頁空白紙,迫不及待地想要畫出來。他先畫了個棍子一樣的人,帶著漆黑的眼鏡,手上拿著手柄,一根手柄線連在眼鏡上。仔仔細細畫完,他自己先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哪是什麽遊戲機,分明是一個盲人在摸盲文。

要是真能做出便攜的遊戲機,那世界上多少人會搶著買啊。薛晶想著,說不定一天就能賺幾個億,還是美元……

他盯著這張紙胡思亂想,不由得嘿嘿笑出聲來。他爸正守在病床的床腳邊,聽見他笑,抬起頭來問道:“怎麽一邊看書還一邊傻笑啊?寫什麽呢?有好好看書嗎?”

昨天病重,顧不得別的,今天看他好了許多,當父親的又擔心他學習上會不會落後。說著就走上前來。薛晶嚇得馬上把本子翻到空白之處,所有的遊戲機設計稿都蓋了起來,然後假意胡寫了些數字,裝作在算什麽題。他爸見狀,知道兒子躲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樣沒趣得很,搖搖頭走開了。

這一來,薛晶也失了興致。自己的得意之作不能給父母看見,可要是給王瑞他們幾個看,王瑞肯定會問:“你知道觸摸液晶屏要多少錢嗎?眼鏡顯示器技術隻在實驗室裏有,至少幾百萬。你這東西賣給誰去啊,比爾?蓋茨才買得起吧。”這一想就更沒意思,也沒繼續琢磨的心情了。無事可做,他百無聊賴地在本子上又隨手亂畫了一會兒,便覺得困了,索性睡了過去。

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聽見媽媽的聲音:“大師,就是這邊。就這個病房。您先看看……”他也沒醒,好像聽見一聲:“阿彌陀佛……”

等他一睜眼,就看到一個身披灰袍布衣的圓臉光頭,正站在自己床頭,嚇得他一激靈,整個人都坐了起來,“爸!媽!”

“小施主醒了。”這人說。

薛晶的媽媽連忙抓住兒子的手,“我們都在呢。兒子,跟大師問好。”

薛晶這才看清,這人是個和尚。頭頂燙著香疤,脖子掛著佛珠,手上執禮,口宣佛號:“阿彌陀佛,小施主不礙事的。”他愣了一會兒,這才想起,昨天媽媽一直念叨“是不是撞邪了,要不要請人來看看”。廠醫院管得不嚴,加上這病房也沒有別的病人,薛晶媽媽還就真找了個和尚,來幫他“看看”。

薛晶的姥爺、姥姥都是信佛的,家裏日常設著香案,自小耳濡目染,別說媽媽,就連他自己也多少信點兒。薛晶在病**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

“這是上寺的大師,輕易不出來幫人看的。”他媽媽說,“還是我們一家常去燒香禮佛,這才破了例。大師,你看看我兒子這氣色,不是有什麽東西作祟吧?”

大師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薛晶,開口道:“這個嘛……醫生現在怎麽說?”

“就是醫生說不知道怎麽回事。隻說現在看起來好像穩定了,應該沒什麽大事。大師,依你看,是怎麽回事啊?”

“嗯……嗯……”和尚點了點頭,“醫生看得也不差。還算不是亂說。你兒子呢,是命有此劫……”

“啊?什麽劫?”

“你別急。治病不救命,你兒子命有此劫數,本來是不容易化解的。但你爸媽都是結了善緣的,這是因果報應,福澤子孫,本來的大災也就化小了。”

“大師,你說我兒子這個劫,是因什麽而起啊?”

和尚看了薛晶一眼,年輕人不好糊弄,十幾歲尤其渾不懍,“前世因緣,不提也罷。你們也不要亂打聽,天機不可泄露。”

“哦哦,罪過罪過。那我兒子是沒事兒了嗎?”

“也不能說完全沒事。要是真沒事,又怎麽會生病呢?”和尚搖頭,掐指算了起來,口中念念有詞,過了片刻,“醫生看不出這是什麽病,這就再正常不過了。醫生隻治此時病,不懂前世命。小施主,你是不是覺得沒有力氣啊?”

“現在已經沒啥感覺了。”薛晶答。

“那就是之前有感覺,對吧?那現在災星已退,波瀾未平。嗯……”他觀察薛晶父母的表情,見二人鄭重至極,這才又望向薛晶,見他手裏握著筆,本子還放在胸口上,便笑道,“小施主本與文曲有緣……”

“他學習最不行了,一天就知道打遊戲。”提起這茬兒,媽媽本能地一陣數落。

“是,小施主‘本來應與’文曲有緣,都是這煞星所致,以前才有緣無分……”

這話果然說到了薛晶媽媽的心尖上,她無比關切地問:“大師的意思是,我兒子成績不好也跟這個有關係?”

“那是自然。”大師道,“小施主這一劫若走得好,則一煞退二凶……咦?”正說著,他突然對著那本子一愣,“這是你畫的?”說著伸出手指,指在那作業本上。

順著和尚的手指,薛晶看到紙上隨手亂畫的圖案,自己也是一愣,因為正是那個東西。那東西模樣古怪,別人即使見過或許也畫不出來,但薛晶當時迷糊,心中糾結,寥寥幾筆塗鴉,竟畫出了大概的意思來,外形未必準確,但無限重複,大小相疊的分形體輪廓已經出來了。

“啊?這個?我隨便畫的。”

和尚從他手裏拿過作業本,指著圖案對薛晶的父母說:“兩位施主,這可就真是緣分了。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漢王廟當初供奉的秀龍啊。漢王廟好多年前就拆了,小施主隨手這麽一畫,卻正是秀龍的模樣。這就沒什麽可說的了,我現在就回去安排,等小施主出了院,就到我們廟裏來,我們專門安排下道場……”

接下來是一堆難懂的話,薛晶愣了一會兒,問道:“什麽……什麽秀龍?那是什麽東西?跟《天龍八部》有關係嗎?”

再想問,大師卻隻跟他笑,“小施主一家都是有緣人,我們在廟裏恭候了。”然後便拉著他母親出去說了。

這天到了夜裏,薛晶的體征數據還真完全穩定了下來,就“出院自行觀察”去了。

那神叨叨的大師隻給薛晶說了“秀龍”兩個字,便把他給吸引住了,回家後立刻給三人打電話。可薛晶自己尚不明白,說給朋友聽,另外三人更是聽得迷迷糊糊。對於薛晶提供的情報,大家的想法自然各有不同。

王瑞從聽到就不信,且不說科不科學,和尚的話一聽就是滿嘴跑火車。那“秀龍”又是什麽東西?難不成廟裏和尚真掌握了什麽驚天大秘密?但是薛晶大病初愈,自己也不好當麵反駁他,何況這時也找不到別的線索。這周不停地折騰,又累又怕,再不濟就當散散心吧。

李勇是來者不拒,但也半信半疑,抱著聽聽也好的心態。

劉子琦的腦子已經擠不下更多東西了,“那個東西”“異客”又來個“秀龍”,這些到底是一個東西不是?

說到底,隻有薛晶誠心誠意地覺得,那廟裏真藏著秀龍的秘密。要不怎麽和尚一見到那個東西的塗鴉,就能叫出名字呢?

在討論秀龍的過程中,李勇也把實驗室的事情告訴了薛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著,但感覺電話裏實在說不明白,於是約好第二天去廟裏當麵聊。

漢旺的廟宇不算少,都零落分散於404廠所在的這片山上。山頂的雲悟寺算是小小的名刹,廟分三院,由北往南沿山而下按高度稱“上寺”“中寺”“下寺”,薛晶母親請來的和尚就在雲悟上寺修行。山腰還有一座船頭寺,以形似船頭而得名。鄉下的寺廟有許多說不清是佛是道,有的更是這殿玉皇大帝,那殿如來佛祖,許是為了孫悟空大鬧天宮時方便去請救兵。尋常善男信女們也分不清楚,不過見廟磕頭而已。

這一天又是周六,轉眼已經過去了一周。上個周六,他們五個人去山上惹來了一堆事情。今早幾人一碰麵,都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十點鍾時,薛晶家請了廟裏的和尚做道場。道場大小要看金主財力,以及怎麽操辦。薛晶家是尋常工薪家庭,也沒什麽外水富貴,隻能請幾位廟裏的和尚小小辦一場。薛晶是事主,當然要跟自己的家人同去。其餘三人先另行會合,再一起上山。

王瑞一行走了近一個小時,來到廟門前已經十點一刻了。隻見廟裏煙火繚繞,誦經之聲不絕於耳。大殿裏,一群和尚一邊敲著木魚,一邊嘰裏呱啦地念著經,也聽不出是梵語還是漢語,是普通話還是四川話。

劉子琦和李勇還好,王瑞卻很不適應這種場合,一是他不信,二是香燭蠟火熏得他喘不過氣。

正殿擺著道場,薛晶家父母、姥姥姥爺都跪在兩旁閉目誦經,卻沒見薛晶的蹤影。王瑞他們見不便打擾幾位誠心祈願的長輩,就繞去寺院的門後找了小沙彌。那小沙彌正倚柱發呆,望著正殿裏的熱鬧,探頭探腦一臉頑皮。

王瑞問他:“這位小師傅,我們是來找同學的,就是……嗯……”他也不知道怎麽稱呼,指了指薛晶父母,“就是他們兒子。”

“那個小施主啊,”沙彌說,“就在裏麵跟我們師父說話呢。”他指著一間有青布遮擋的屋子,繼續倚門看著熱鬧,也沒有帶路的意思。三人走到屋外,正聽見薛晶的聲音:“大師,那個啥災星,就是你昨天說我畫的那個東西嗎?”

李勇走在前麵,不打招呼便掀簾子進去,另外兩人也魚貫而入。舊式的木屋采光不好,三人定了定神,才看見薛晶坐在堂屋正中,對麵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圓臉和尚。這和尚年紀不算輕,似乎接近六十了。這年紀平常看來屬於爺爺輩,但跟一般意義上的高僧比就差了點意思。

和尚一身青袍,見三個孩子進來,便率先起身施禮,口持佛號,“阿彌陀佛。”

薛晶叫道:“你們也太慢了。”便向和尚引薦,“大師,他們就是我之前說的同學。”

和尚和善地點頭,“三位小施主請隨便坐。”薛晶連忙介紹:“這是廟裏的惠岸師父。”

李勇和劉子琦都合十還禮,王瑞卻有些排斥,隻是一點頭。

薛晶招呼說:“快過來快過來,”說著抓起放在麵前的一塊木板,“你們快看,這上麵刻的東西。”

李勇接過木板來。那是一塊川西地區常見的木雕飾板,兩尺見方,舊時富人的房屋、廟宇之類的地方有很多這樣的物件。這木板看上去很舊,已經辨不出底色,也不是什麽特別名貴的木料,有些開裂。木板上雕著一條龍,雕工也很一般,奇怪的是龍身小,龍首大,這顆頭占據了整個畫麵的一大半,身子和龍爪被擠得奇小無比。龍頭上還精刻著繁複的紋飾,那些花紋比龍身龍爪精細太多。正因太過精細,加上年代久遠保存不善,那些紋飾都已經皸裂了。

三個人看著這龍頭上的花紋,相互遞了個眼神,心髒都是狂跳不止。

雖然不是完全一樣,但那密密卷積的紋路正像山洞裏的那個東西。

不等他們發問,薛晶便對惠岸說:“師父你剛才說到哪裏了?這塊木板是清代的?”

今天薛晶家正砸著錢辦道場,惠岸自然比往日更加慈眉善目,“三位小施主坐下說話嘛。這也是跟幾位有緣,不知幾位小施主打聽這東西是要幹什麽?”

“這個……”薛晶方才一直沒跟和尚聊下去。他自然不敢說出實情,亂編倒是會,但又怕編出紕漏跟王瑞他們對不上號,便一直在跟和尚兜圈子。他望向王瑞,讓他拿主意。

王瑞最是擅長口胡,張口就來:“師父,這是個秘密。我們幾個不是參加學校素質教育興趣小組嗎?有個學期作業,要給漢旺鎮設計一個徽章,拿去省裏參加比賽的。可一直都沒有合適的,有天薛晶突然畫了這個圖,我們都覺得挺好看的,但不知道什麽意思。問他怎麽想出來的,他也說不清,就說好像在哪兒見過,在哪裏他也不記得。這種比賽好煩的。”也虧他編得下去,還露出一臉苦相,好像真的深受困擾,“又要好看,又要有來曆,還要結合漢旺曆史。不光要畫圖案,還要寫設計思路。所以我們一直在幫他找出處,想要弄清什麽意思,這才好寫上去,我們甚至還可以發揮發揮……”

薛晶見狀,也接過話頭一路順著往下編:“我就覺得是在哪兒見過的古跡,他們偏不信。非說是我自己編的。要是得了一等獎,還有五千塊錢的獎金呢。”

聽到獎金,和尚忽地眼睛一亮,嘴上卻說:“阿彌陀佛。”

這被王瑞看在眼裏,連忙接嘴:“要是這東西真有什麽文化典故,師父你講給我們,要是得了獎,我們可以拿出一部分來還願。”

惠岸雖然心動,但畢竟年長太多,麵容整肅淡淡道:“小施主說哪裏話,施主都是結善緣的人,又喜歡我們這裏的曆史文化,你們想聽我肯定願意講了。”

說到這裏,他忽然惆悵地歎了口氣:“這些東西啊,現在都沒人關心了。東西也要丟完了,以後就沒人曉得囉。”

劉子琦問:“那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呀?”

惠岸從薛晶手裏接過那塊木板,說道:“這個東西啊,有個名字,叫作秀龍。”

“秀龍?”

“是秀氣的秀。不是繡花的繡,也不是鐵鏽的鏽。說起來話就長了。也是你們有緣,現在不要說普通人不曉得,就是在漢旺的廟宇裏,恐怕除了我,也沒得人知道了。薛小施主可能是以前在我們廟子裏看到過,要不就是在船頭寺看過,別的地方也沒有了。而且船頭寺的那些道士,肯定也不明白這是個啥東西。年輕人啊……”

和尚年紀大了,說話絮叨,王瑞生怕他東拉西扯沒完,忙問:“這個東西是廟裏才有的?”

“是。”惠岸輕輕摸著那顆龍頭,“唉,這木板呐,其實刻得不對。聽我師父說,但凡往上刻龍的都是不對的,都是清朝的師父根據名字胡猜亂刻的。秀龍秀龍嘛,就刻了一條真龍。可在清代以前,塑像和畫裏都沒有龍,隻有龍頭上的這個花紋。這個才叫秀龍。隻可惜,‘文革’的時候破四舊,連菩薩都砸了,好多東西都沒了,都看不到了……”

這一聽,四個孩子覺得更對了,同時又覺得意外。清朝以後傳錯了,以前才是對的?那這東西得有多少年曆史?

“所以秀龍不是一條龍?”王瑞問。

“說起來就複雜了。要不怎麽說有緣呢?”惠岸那蒼老的手撫過木雕裂紋,“這個東西,是我師父藏起來傳給我的,那時我比你們可大不了好多。”

王瑞他們知道這裏麵肯定有故事,也不說話,就聽和尚講:“我從小是個孤兒,幾歲就被人送到漢王廟出家當和尚。那時候漢王廟裏這種東西還多,好多佛像後頭都有這個秀龍,有的是雕刻,有的是繪畫。那時候也不懂是啥,也就沒注意過。

“當了沒幾年和尚,你們404廠就來了。那時候,我們都不曉得這是要幹什麽。廟子裏不管世事,沒人關心那些。突然有一天,師父把我們幾個徒弟叫一起,說我們的廟子要拆,這片地國家要征用。

“漢王廟不大,一共也沒幾個人,又在山腰上,我們當時搞不懂嘛,征用山腰的廟幹啥?現在你們都曉得了吧,整座山都用來修你們404了,不是光一個廟子的事情。那時候我們都是些小和尚,連汽車火車都沒見過,哪兒想得到。

“這些就不說了嘛。反正有一天廟裏來了人,師父跟對方在屋裏說了半天話,然後就喊我們進去。進去以後,就看到師父耷拉個眼站在邊上,來的那個人給我們講話。大概意思就是:根據國家政策,和尚不是勞動者,屬於寄生蟲。勞動光榮,寄生可恥。正好廟也要拆了,希望大家聽從國家號召,還俗當一名光榮的勞動者。不過國家也有政策,信仰自由,非要當可恥的寄生蟲也不是不讓,可以去其他廟子裏。當時就讓我們一個個馬上做選擇。

“我問師父,師父說,不要管他,看我們自己。我幾個師兄弟就都還俗了。我是個孤兒嘛,從小在廟子長大,還俗也沒去處。我就想跟著師父走,結果隻有我沒還俗,繼續當和尚。反正沒過好久,人就都散了嘛,廟裏就剩下我們兩個。

“廟要拆,但一時還沒拆。過了兩天,師父就把我叫到他麵前。明明廟裏隻有我們兩個人,我一進門,師父立刻就說:‘把門關了。’”

四個孩子本來也聽得專心,聽到這句更是連耳朵都豎了起來。

“我把門關好,師父又讓我坐。看這陣仗,我也曉得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吩咐,我就乖乖老老實實坐正。師父多久都沒說話,然後才說:‘現在徒弟就隻剩你一個了。本來你還小,有些事情現在傳給你也不合規矩,但是以後,這間漢王廟也沒其他人了,合不合規矩也沒辦法了。’

“啥叫以後沒人了?我還沒明白過來,師父就從桌上拿了這塊木板給我,問我:‘你知不知道這是啥?’”

雖然已經看過了,孩子們還是不約而同地低頭望向那塊木板。

“到了那時,我才第一次曉得了這個東西的名字:秀龍,是秀氣的秀,也是劉秀的秀。劉秀你們知道吧?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漢旺的名字,就是從劉秀那裏來的,你們總聽過吧?漢旺,東漢從這個地方興旺起來,所以叫漢旺。漢王廟的漢王,就是指劉秀。”

四個孩子有的點頭有的搖頭,無論搖頭點頭,他們對劉秀都沒有什麽了解,漢光武帝在課本裏不過是短短一句話,不像三國裏的人物有那麽多精彩的故事。他們所知道的劉秀更多是廣場上那個很醜的巨大雕像——騎著馬,手擎寶劍,麵容僵硬。

“劉秀?”王瑞問,“那差不多是兩千多年前的事情?”

“對,是有近兩千年。我師父說就是從那時傳下來的。”

反智之火燒得王瑞焦躁不安,直言反駁道:“兩千年前哪有佛教哦?我們都學過曆史。東漢後期才有佛教流傳,到我們四川怕是更晚。你師父肯定是亂說的。”

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這有多難聽,於是趕緊找補:“可能你師父聽來的就不太真……”找補完他又想,師父一定是聽師父的師父說的,反倒越描越黑,隻好閉嘴了。

惠岸和尚似乎全不在意,笑道:“小施主不用不好意思,當年我不懂,後來讀了些書,也想到了這點。那我問小施主,剛才我說了,船頭寺也有這個秀龍印,船頭寺是道觀,你知道吧?你說劉秀那時候有沒有道教呢?然後,為什麽佛道兩家的觀宇裏都有這個秀龍印呢?”

這麽一說,王瑞他們就更迷惑了。和尚見狀一笑,“依我之見,兩千年前漢旺沒有佛堂,但卻有漢王廟,那時廟裏供奉的就是劉秀和秀龍。至於變成道觀,還是佛寺,那都是後來的事情。”

和尚說得敞亮,王瑞連忙追問正題:“那這個秀龍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啊?那天你師父都給你說了些什麽?”

惠岸揮揮手,“扯遠了扯遠了。我師父說,這個東西叫秀龍。秀龍者,劉秀之龍也……”和尚搖頭晃腦起來,似乎是學起幾十年前那天師父在他麵前拽文的模樣,“在秀龍身上,有一個兩千年代代相傳的秘密。這個秘密本來應該隻有漢王廟的主持保守,但以後就隻能靠惠岸你一個人了。

“我當時聽師父語氣古怪,問師父什麽叫靠我一個人?師父也不回答,隻叫我不要多問,老老實實聽著。秀龍的秘密肯定要從劉秀說起。師父就給我說……”因為薛晶他家不算“四川人”,惠岸一直跟他們講的是普通話,現在回憶起當年就不自覺地換了鄉音,“劉秀,就是那個漢光武帝,建立漢朝的。他跟人家項羽打仗打輸老(王瑞“嗯?”了一聲),剩個光杆兒司令,跑到漢旺山後頭來躲起。人家要斬草除根噻,就派大軍搜山。這個深山老林,路都莫得,哪裏跑得脫喃?眼看就要給這個娃兒圍到了,要抓到起了,突然一哈子,垮嚓一哈,晴天白日裏一道閃電打到這娃兒麵前,把這個娃兒劈到了。

“你以為他死了哇?沒有。人家是真龍天子,咋會給雷劈死呢?他就遇到了這個東西——”惠岸模仿著當年師父的話語和動作,點了點那塊木板上龍首的秀龍印,“秀龍。秀龍其實不是龍,這個後頭再說。秀龍跟劉秀做了一個交易,就把劉秀救起走囉,本來大軍圍得嚴嚴實實的,就在眼皮子底下,一個大活人,莫得了,不見毬了。”王瑞聽這話粗野,心想他那師父也不是什麽有德高僧,怕也是個蒙事的。

“追兵搜遍了整座山都莫找到。(王瑞又想,漢旺山這麽多,他們能搜完?)後來追兵退了,劉秀又突然冒出來老。這時,劉秀已經得到了秀龍的本事,他就在漢旺重新拉杆子招兵買馬,收了張良、蕭何、馬超、魏延這四員大將,後來就一路打勝仗,在新野火燒七軍,兵出祁山,十多年就統一了中國,建立了東漢。你曉得不,這哪兒是劉秀自己的本事,這都是遇到秀龍以後,秀龍給他的能耐。”

前麵倒也罷了,後麵真的越聽越不像話。劉秀的敵人是王莽,倒搞出一個項羽打劉秀來,後麵更是前漢、後漢、蜀漢一勺燴,愣把劉邦、劉秀、劉備三位一體成了一個人。漢初三傑的張良、蕭何是他祖宗劉邦的人,比劉秀老大約兩百歲,三國的馬超、魏延則是他不知多少代孫的劉備的人,又比劉秀差不多小了兩百歲,關公戰秦瓊也扯不了這麽長的戰線。更別說火燒新野跟水淹七軍串了頻道,出祁山還真遂了武侯之誌,統一了全國。雖然三個姓劉的是一家,又都是白手起家最後稱孤道寡,頗有些家族血脈的神奇,但也不能揉一塊兒都安在劉秀頭上……

幾個孩子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王瑞更是想立馬告辭走人。這時和尚卻轉回了普通話,笑道:“你們倒是給和尚麵子,都沒人笑。不是我打誑語,那時我師父就是這麽給我說的。現在嘛,咱們都知道這裏麵漏洞百出,但那時的和尚都是窮人沒飯吃了才來當的,不要說曆史書,就連評書都沒怎麽聽過。我師父也不知道這裏麵有幾分真假,我當時就更不懂了。

“後來,我出去讀了書,又四方雲遊了些年,這才慢慢知道師父說的都是些啥狗屁不通的東西,但我在全國走了這麽多地方,愣是沒見哪個廟子裏有秀龍印。有一段時間,我就把這些東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惠岸的回憶仿佛有些苦澀,他慢慢搖了搖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後來,我考上了佛學院,上了幾年學,又讀了些書。這時才發覺,事情好像沒有那麽簡單。”

王瑞雖然覺得和尚有些故弄玄虛,但依然被他吸引住了,問道:“怎麽個沒那麽簡單?”

“劉秀這個人,相當奇怪。首先,他雖然是皇室血脈,但已經是劉邦第九代重孫的旁支了,史書上說他從小務農,也沒讀過什麽書。當時王莽篡漢不是建立新朝,把西漢滅了嗎?劉秀還是因為逃難迫不得已才起兵的,最初也沒顯出多大能耐。奇怪的是,到了地皇四年,劉秀突然豹變,一下算無遺策,戰無不勝了。

“然後,不到十二年,他就一統天下了。這隻是其一。《後漢書》上說,劉秀‘舉無過事’,什麽意思呢?就是所做決定沒有錯的。這是神仙也做不到的嘛。三國你們都知道嘛,三國裏麵把諸葛亮吹得通神,又會借東風,又算準曹操會走華容道,還七擒孟獲,擺空城計,簡直是神仙。但你知道諸葛亮這個神仙怎麽說劉秀的?說他‘神略計較,生於天心。故帷幄無他所思,六奇無他所出’。

看到孩子們聽文言吃力的樣子,和尚解釋道:“意思是謀略太強了,隻有天神的心才能算得這麽完美。天下之事沒有不在他思考計算中的,所有謀臣屬下加起來也比不過他一個人。就是說,諸葛亮覺得自己跟劉秀比,劉秀要是神仙,那孔明撐死了算個普通人。”

四個孩子並沒有聽過什麽劉秀的故事,《後漢書》也沒讀過,所以前麵並沒有什麽反應,但聽到諸葛亮如此稱讚劉秀,這才有些明白。惠岸見他們還是沒什麽具體概念,便舉例道:

“你們都知道赤壁之戰嘛,赤壁之戰是曹操二十萬軍詐稱百萬,孫劉聯軍五萬,最後孫劉大敗曹操,曹操敗走華容道,險些送命。這裏麵還是靠了諸葛亮借東風、周瑜打黃蓋巧施苦肉計,天時地利人和加起來的功勞。最後也不過是五萬戰勝二十萬,可就已經是著名的以少勝多了,對吧?可你們知道劉秀指揮的昆陽之戰嗎?”

大家都齊齊望著王瑞,王瑞一臉無奈地連連搖頭。

“昆陽之戰,王莽大軍四十二萬人,比赤壁之戰裏的曹操多了一倍。曹操輸了至少自己還逃了命嘛,可昆陽大戰中,王莽四十二萬大軍慘敗,主帥王尋被劉秀斬殺。這也是以少勝多,你們猜劉秀這邊多少人?”

李勇算起了數學,說:“十萬。”

薛晶猜:“十二萬。”

劉子琦估了個五萬,王瑞本來想敵軍翻一倍,那自己不變也是神跡了,也想猜五萬。但劉子琦猜過了,他隻好咬咬牙,再往小了猜:“三萬五。”

惠岸和尚一笑,伸出了一個指頭。

李勇得意地說:“怎麽樣?我對了吧!按比例嘛……”

“一萬。”大和尚說,“昆陽之戰,劉秀率軍一萬,大敗王莽四十二萬人。”

一時間四人都怔怔發呆,這個數字終於讓他們明白了為什麽諸葛武侯會說劉秀“神略計較,生於天心”。這哪裏是人的本事,這是神能。

秀龍,劉秀之龍的能耐。

劉秀和秀龍的交易。

王瑞初時的不耐煩早就煙消雲散,此時突然驚覺,便轉頭望向李勇。如果劉秀根本不是什麽“舉無過事”,他隻是把自己做錯的那個現實塗改掉了呢?除了劉秀,誰也不知道那個他沒有成功的現實。

“我讀了這些書,才重新想到我師父給我說的秀龍的秘密。說不定師父那些狗屁不通的話裏隱藏的秘密反倒是真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劉秀是被秀龍開了天眼的。”

惠岸師父換了聲色,有些鄭重其事,王瑞聽完卻不解其意,“啊?開天眼,開什麽天眼?”

大和尚訝道:“開天眼你們都不懂了嗎?哎喲。”他略感失落,“按你們現在流行的說法叫預言,預知未來。就比如那個1999年世界末日的預言,按老說法,那個諾查丹瑪斯就是開了天眼。”

大和尚真是什麽都知道。提到諾查丹瑪斯,四個孩子俱是一愣。惠岸卻以為是他們還沒聽明白,又解釋說:“秀龍讓劉秀開了天眼,能預知未來。劉秀有這樣的本事,那當然什麽都不會做錯了,當然就‘神略計較,生於天心’了。就算沒有讀過兵書,不懂文韜武略,隻要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他當然就‘舉無過事’了。”

這個與王瑞所想全然不同,但似乎也另有一番道理。他轉念一想,不對,“塗改現實”是自己親眼所見,開天眼是和尚的猜測,兩相比較當然是塗改現實更對一些。惠岸見他皺眉沉思,哪知道他在對比自己的親身遭遇,隻當他不信有“開天眼”,便又說:“光這麽講你們肯定不信。我這個說法呢,是有史書為證的。”

這話更是稀奇了,李勇一臉的不相信,“這也能有史書為證?別是什麽胡編的野史吧?”

“《資治通鑒》,不是野史吧?《資治通鑒》至少有三處記載,劉秀老年時癡迷算卦,叫作‘好圖讖’。靠算卦決定國事,大臣自然不同意,說不信算卦,他就把人家給流亡了。流亡還是好的,還有人因為不信卦差點被他殺了。史書上說,那人痛哭流涕著求饒才得以赦免。史書上隻記大事,大的衝突都這樣,大臣有幾個敢跟皇帝對著幹的?劉秀老了是啥樣你想想就知道了。

“把這個細節連上,一切就很蹊蹺了嘛。以前打仗的時候‘神略計較’,當了皇帝以後又‘舉無過事’,不僅一手建立後漢,還搞出了光武中興。可當他老了,突然不務正業,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開始癡迷算卦。你們想想這是為啥呢?”

薛晶不由自主地問:“為啥呢?”

“因為秀龍給他的天眼關上了。”雖是猜測兩千年前的往事,惠岸卻一副盡在掌握的模樣,“算卦是幹什麽的?預測未來。劉秀為啥要算卦?因為他年輕時開天眼的能耐終於耗盡,不能靠自己預知未來了。你想想,他開了一輩子天眼,突然沒了,就跟突然瞎了一樣,換成你怕不怕?他為了找回天眼的能力,就天天在那兒算卦。”

王瑞一時竟找不到這說法的漏洞,引經據典、人心揣摩得似乎天衣無縫。難道真有這樣的可能?最開始還有些難以接受,後來轉念一想,他已經親眼見到秀龍讓幾個人擁有的其他能力,開天眼似乎並不比別的更荒唐。但秀龍本身到底是什麽呢?

事情更複雜了。

他的腦子有萬千思緒,隻聽劉子琦問:“大師的師父說的秘密就是這個嗎?就是劉秀遇到了秀龍,開了天眼。但這好像不值得搞個廟,還要把這個故事傳兩千年?這一切跟這個廟又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有關係。”大和尚點頭,談興很高,“正要說到這裏。劉秀當了皇帝以後,沒多久就派了兵馬回漢旺。回漢旺來幹什麽,有兩個說法。

“第一個說法,是害怕秀龍的龍脈被人發覺。劉秀能遇到秀龍,奪了王莽的天下,那將來別人遇到秀龍,又來奪他的天下怎麽辦?所以必須把漢旺的秘密封存起來。怎麽封存呢?就是把當時這裏的所有知情者都殺光。”

四人聽得全神貫注,“殺光”二字冒出來,都嚇得渾身一激靈。“傳說中,修帝王陵墓的工匠都要殉葬嘛。一個道理。但劉秀犯了個錯誤,他派來的心腹是當年在漢旺跟他一起起兵的義士。這個心腹怎麽可能殺光自己的老鄉嘛,所以就隱瞞了下來。這件事也才得以流傳。”

“怎麽不成立?”薛晶問,“我覺得挺成立的啊。”

“如果前麵說的成立,這個說法就不成立。”王瑞認真看著惠岸和尚,“剛才師傅才說了,劉秀開了天眼,能預知未來,還‘舉無過事’。這麽重要的事情,他怎麽可能會犯這種錯誤?剛當皇帝那會兒他還沒老嘛,既然開了天眼,那肯定知道這人會心慈手軟啊!這麽要緊的事情,他怎麽可能犯錯?”

“對啊!”這麽一說,大家都醒悟過來,連聲稱是。惠岸沒想到王瑞小小年紀,思維竟如此縝密,也是一驚,連連點頭,“你說得對。我剛才說了,有兩種說法,這種是漢旺鎮上普通人流傳的說法。還有一種,才是我師父繼承下來的說法。”

“什麽說法?”

“劉秀跟秀龍做了交易,開了天眼,既然得到了秀龍的力量,就應該完成對秀龍的承諾。秀龍就跟孫悟空一樣是被鎮在這裏的,孫悟空被鎮壓在五指山下,秀龍也被鎮在這龍門山裏。按說劉秀做了交易,應該在得了天下後把秀龍放出去。但他沒有。

“因為劉秀開了天眼之後,知道了秀龍的真正目的。一旦釋放秀龍,它就會衝出龍門山引發天劫。劉秀跟秀龍做了交易以後,這才知道秀龍的真麵目。本來秀龍被壓在龍門山沒法現世,劉秀按交易該當秀龍的幫凶,結果他不僅沒有幫秀龍出來,反而派自己的心腹來漢旺,世世代代鎮壓秀龍,免得它誘發滅世之變。”

說到“天劫滅世”的時候,李勇正含著半口茶,這句話讓他一驚,茶水噴出險些沒讓他嗆死。王瑞想要幫他拍打後心,他連忙擺手表示沒事。山野傳說裏,有天劫滅世什麽的也是常見,但這會兒卻戳中了幾人的心事,臉上都紛紛變色。

“滅世?什麽滅世?”劉子琦最為緊張,“怎麽還有個滅世?”

和尚卻不知道他們在怕什麽,“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我們這邊的山叫龍門山呢?魚躍龍門化為龍,如果讓秀龍躍出龍門,就會引發天劫。劉秀開了天眼能預知未來,這才知道了將來秀龍會引發滅世大難。所以統一後,他馬上派人前來鎮壓,要世世代代鎮住這個秀龍,免得它躍出龍門引發天劫。所以根本就沒有滅口的那些事兒,也不知道是怎麽傳的。那個心腹根據劉秀的指示,在山上修了五間廟,分別鎮壓秀龍的頭、心、爪、腹、尾。漢王廟處在核心位置,以鎮龍心,雲悟寺上中下三院鎮爪、腹、尾,船頭寺壓龍頭。”

王瑞奇道:“不是說秀龍不是龍嗎?怎麽還按龍的樣子來布置?”

“這……我隻能這麽說,我師父就這樣告訴我的。這東西又沒有史書為證,我隻能怎麽聽來就怎麽傳了。你們想,這就算是真的,傳了兩千年,哪兒還搞得清本來實情?”

王瑞心中一沉,說到底也還是鄉野荒談,當不得真。可薛晶聽得起勁,連忙追問:“五廟鎮壓五方,漢王廟居中,那漢王廟要被拆了怎麽辦呢?不就鎮不住龍心了?大師,你師父肯定給你傳下什麽法寶了吧?”說著薛晶眼中閃爍,一把抓過那木板,“莫非就是這個?”

惠岸不由一笑,“小施主玩笑了,又不是《封神演義》,哪來那麽多法寶?慚愧得很,並沒有那些神奇的寶貝。要真有,我也不在這兒了,各位小施主也聽不到我的這些故事了。”眾人心想也是,都歎了口氣。隻聽和尚繼續說:“師父最後給我說:‘這些東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由你。以後漢王廟的和尚,除了你就莫得別人了,師父不給你說,這些東西就再也莫得人曉得了。反正你記得就是老,給其他人說由你,爛在肚子頭也由你。反正也沒見哪個真見過秀龍。’然後師父就讓我坐直,說:‘來,你給這塊木板磕九個頭。’我就老老實實磕了九個頭。磕完以後師父說:‘這是你師祖傳下來的口訣,我也不曉得有球用。反正莫斷在我手裏頭。你背下來嘛。’”

惠岸已經一把年紀,但三十年前他師父也才不到四十,比他現在年輕,用土話學起師父當時的模樣頗有些歡脫,幾個孩子都忍俊不禁。聽到口訣,幾個人都凝神專注起來。就聽惠岸念道:

時非時,刹那萬劫盡。

色非色,一念眾相生。

雷非雷,電轉寂滅清。

無空無色,四神歸一,切切萬億化身。

四個孩子聽他念完,都暈頭轉向。又是時又是空,又是相又是色,像是佛經,卻又不是,也不押韻,誰也不明白在說什麽。在他們大眼瞪小眼時,惠岸已經摸出桌下的鋼筆,從功德簿上裁下一張紙埋頭寫好,伸手遞給了他們。

薛晶接過紙來仔細看了一遍,依舊是不懂,然後又傳給別人。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上麵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一句話也看不懂。惠岸也不等他們問,就笑說:“我也不知道什麽意思。不過,你們那個比賽,抄上去就完事兒了。”

“比賽?”李勇完全忘記了“比賽”的謊。

王瑞一拉他,趕忙謝過惠岸師父,他仔仔細細又看了兩遍,“雷非雷,電轉寂滅清”讓他一陣不安。夢裏那句“那不是閃電”一下又冒出來,連了上去。他把紙條遞給劉子琦,正想發問,卻聽薛晶說:“大師,我想問一下,當時隻是漢王廟要拆,您師父把這些東西傳給你是什麽意思啊?還說什麽以後漢王廟除了你就沒別人了。不還有你師父嗎?他怎麽……難道說……”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惠岸。惠岸也不說話,卻端起茶碗來,慢慢用蓋子撇去茶沫,輕輕吹了吹碗口試試溫度,然後喝起茶來。王瑞心跳更快,也端起手邊茶杯喝了一口,卻覺得茶葉順著茶湯進了嘴裏,一陣不舒服。

“唉……”惠岸歎了口氣,又搖了搖頭,“第二天我才曉得,我師父那龜兒子還俗了,跑到隔壁鎮磷肥廠開拖拉機去了……”

噗!王瑞一口茶水全噴在了李勇身上。原來是這麽個“明天漢王廟就剩你一個和尚”。

四個孩子哭笑不得,屋裏本來嚴肅的氣氛一掃而空,王瑞自己捶打前胸把嗆進氣管的茶葉咳出來後,這才問:“靠這個口訣,就能鎮壓秀龍嗎?咋鎮壓?對著秀龍念口訣?”

“這個師父也沒說,按理說可能就是這樣吧。”

聽這話說得模糊,王瑞哭笑不得,“師父,您這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尚倒不挑禮,搖頭晃腦地說:“這種事情,還是那句話,信則有,不信則無。誰說得清呢?你要說我師父說的每句都是真的,我自己都不信。退一步說,就算兩千年前真有其事,但靠小小一個漢王廟裏的和尚口口相傳——這些和尚連佛經上的字都未必能認全——肯定早就麵目全非了。

“莫說兩千年,就是剛才我給你們講的,也跟師父對我講的大不一樣。我師父哪裏知道什麽《後漢書》《資治通鑒》……他給我講的,又未必不是添油加醋,混進了從茶鋪說書先生那裏聽串了的戰國春秋、東漢三國呢?我覺得我加入的史料是對的,刪劉邦、劉備刪得對,可那一代代傳下的和尚,就連那些加張良、蕭何、馬超、魏延的也未必覺得自己是錯的?”

惠岸和尚話說了不少,又抿了口茶潤潤喉,“鄉下傳說不就這樣嗎?話說回來,哪個又真的見過秀龍呢?”